內容簡介
序跋
★《我與康明斯基》的寫作靈感是從何而來?★
從每天閱讀的報紙:我認為,惡毒與危險的記者應該可以成為一本小說的主題。至少我回想起來動機是如此,之前實際情況究竟是如何,人們通常都不太會記得了。
★高斯與洪堡、車爾諾和康明斯基,都是兩位主角的對決。您是否喜愛塑造這種角色模式?理由是為何?★
文學因衝突而活躍。自古以來,對決一直是文學中最有趣的一種局面,我這麼認為!
★您是否有特別的書寫習慣?如何收集靈感?對於小說創作,您的看法是如何?
我試著每天都寫。靈感到處都有,會從四面八方而來,只要去注意,就會發現。
★您的父親是導演,母親是演員。父母對於您的職業選擇有很大的影響嗎?★
當然。從他們身上,我就知道人能夠以自由創作的藝術家身分存活下去,爛藝評無法扼殺一名藝術家。
★《丈量世界》的成功獲得全世界肯定,您也因此拜訪了許多國家,與世界各國讀者對話。您對世界的想像有因此而產生改變嗎?是否對世界有了新的想像?★
我尤其瞭解到差異的巨大性。只有太少旅行的人,才會認為世界上所有人都一樣。認識這世界越多,才越能明瞭人、國家、生活圈的差異有多麼宏大。
★您曾經說:「《我與康明斯基》讓我領會了幽默風格之妙。」您為何決定改變風格?為何選擇走上幽默之路?★
為了拓展我的幅度。有些東西用幽默方式來表達會更好,比方說在表達氣憤的時候。寫充滿暴怒的故事,會讓人怒氣難消又刻薄。寫幽默的故事能免除這種危險。
★您創作的主角幾乎都是天才。而且高斯、洪堡、車爾諾、康明斯基統統都是難搞的傢伙不太討人喜愛。您覺得天才與不討喜之間具有共通性嗎?或者您認為要用這樣的組合來製造出喜劇效果?★
車爾諾不討人喜歡,但是其他人沒有喔!車爾諾根本不算天才,甚至是個蠢才。其他角色我其實都非常喜歡。你難道對康明斯基有什麼不滿?我覺得他是個十分幹練出色的老傢伙。
★您在小說裡經常安排雞同鴨講的情境,讀來頗有獨特的況味與道理,然後對話會慢慢陷入古怪又無力回天的狀態,讀者也笑翻了天。這種安排是否有特別用意?是否想藉此傳達某些訊息?★
我們平常在對話時經常都會離題。我對這現象熱衷得不得了,所以試著放在小說裡。我們之間的對話也只有大約百分之十才是真正正常的溝通不是嗎?
★米蘭‧昆德拉認為,一名作家終其一生旨在處理一個主題,即便著作等身,其中處理的問題卻都是同一個。在《丈量世界》與《我與康明斯基》中是否有相同的主題?在您接下來的寫作計畫中,想要處理什麼樣的問題?★
兩者中間有許多共通的風格,但在內容上,我認為兩本書中只有一個相同的主題:年老與青春。
★在這兩本書中您都有做夢境的描述,而且敘述手法也非常類似。這是出於您自己的個人經驗,還是您對夢有特別的看法?★
人生就是一場夢。我深深認同這句話,或者如叔本華所說:悠長的夢被短暫的夢打醒。非常值得拿出來闡述!
★您在書裡很少談到愛情,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丈量世界》與《我與康明斯基》都是幽默諷刺的小說。愛情在廣義上來說實在開不起玩笑——至少在真正兩情相悅的時候。
★您似乎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寫過女性的主角,是有什麼原因?您的女性角色看似是以男性為中心世界的陪襯角色,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您筆下的女角像是約翰娜、米莉安、愛兒可都是堅強剛毅的女性,說話一針見血。您對自己筆下的女性角色有何看法?★
她們的個性通常都非常強。我還沒有寫出女性主角的原因在於,男人比較難完全揣摩女性的角色、以女性的方式思考。只有極少數人辦得到。托爾斯泰辦得到,我目前還不行。
★聽說您是《辛普森家庭》的粉絲。卡通對您來說有特別的意義嗎?★
卡通徹底改變了我對幽默的觀感。《辛普森家庭》太有趣了,沒有東西能比得上。如果收看這節目超過十年以上,對其他事物也能搶在別人之前開懷大笑,但是換另一方面來說,口味被養壞了,要覺得好笑也不太容易了。
★您藉由《丈量世界》在台灣擁有許多讀者,在這之前有想像過嗎?您現在算是台灣最知名的德國作家之一,讀者們對下列問題非常有興趣:您最喜歡的書?最喜愛的作家?喜歡聽什麼音樂?您的嗜好?最喜歡的電視節目?喜歡何種運動?如果能用一句話,會如何描述自己?★
那麼,照順序來吧:納博可夫《幽冥的火》、托爾斯泰、古典音樂和爵士樂(派特‧麥席尼)、閱讀和看電影、《辛普森家庭》、射箭。描述我自己?我試著寫在書裡面,沒辦法縮短一點。
★假使有一天您成為德語文學的大使,您會如何對台灣人介紹德語文學?★
喔,天哪,我永遠都當不成大使。作家向來都是獨行俠呀。
內文試閱
一張蒼白的臉從廁所的鏡子裡望向我,髮絲凌亂,臉頰上還印有座墊的花紋。我將刮鬍刀插上電,不動。我打開門,看見查票員還在這節車廂最後面,我大聲喊,我需要幫忙。
刮鬍刀,我說,不動,這插座顯然沒電。當然有電,他回答。沒電,我說。有,他說。沒有!他聳聳肩:或許是線路出了問題,他也沒辦法。我說,這至少是查票員該解決的事吧!不是查票員,他說,而是隨車人員。我說,都一樣。他問,這是什麼意思。都一樣,我說,這個多餘的職務隨便怎麼叫都一樣。他不容許我這樣污衊他,他說,我最好小心點,當心他摑我一耳光。最好他敢,我回答,反正我一定會去投訴,他應該把名字告訴我。他才不說呢,他說,我這個人好臭,頭也快禿光了。然後他轉身走人,還邊走邊罵。
我關上廁所的門,擔心地望著鏡子。鏡子裡面的人當然沒禿頭。怪哉,那隻笨猴怎會這樣胡說。火車煞住,我下了車。
火車停在第八月台,我爬上車,走進車廂,用力擠開一個胖女人,在最後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安頓好行李,然後一屁股坐下。幾分鐘後列車啟動。
一個繫了領帶的削瘦男子坐在對面。我朝他點點頭,他回完禮,眼神立刻飄向別處。我打開行李,拿出筆記本,放在我們之間的狹窄桌面上。我往前一推,他的書差點掉下去,幸好被他及時接住。我得趕快,這篇文章在三天前就該寫好了。
漢斯‧霸菱,我寫道,常常……不好!總是一再地,企圖透過對重要人物,不對,傑出人物,更不對。我想了想……歷史人物,嗯,的觀察,不好,未經求證的粗糙觀察,讓我們無聊到倒盡胃口,就是這樣,這次又要故技重施了。他剛出版的這本藝術家,不對,畫家喬治斯‧布拉克的傳記,即便聲稱它是失敗之作還算是讚美,而且讚美得有點過分,此書……我將鉛筆抵在雙唇間。接下來要寫到重點。我一邊想著霸菱的嘴臉,一邊看著自己的文章,一點靈感也沒有。真無趣,寫這篇文章比我想的還無趣。
我闔上筆記本,收進行李箱,突然發現對面男子看的書是《畢卡索的晚年》,漢斯‧霸菱著。這讓我很不舒服,像是被人嘲笑。
我把頭靠在靠墊上,昨晚的火車搞得我到現在背還在疼。我拿出香菸。雨勢漸歇,薄霧中首度浮現山峰。我用唇夾著菸拉出菸盒,彈開打火機。
「這裡是禁菸車廂。」
「什麼?」
那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指了指窗上的標誌。
「不過抽幾口罷了!」
「這裡是禁煙車廂。」他又說了一遍。
我任由香菸滑落,然後用力踩扁。我氣得咬牙切齒。好吧,既然他這樣對我,那我就不跟他說話了。我拿出坎紐的《破解康明斯基》,一本印刷很爛的口袋書,還附上一大堆密密麻麻、討人厭的注釋。雨停了。雲朵間的縫隙隱隱透著藍天。我還是好累。但不能睡,馬上要下車了。
不久後,我唇上刁著菸,手裡拿著還在冒煙的咖啡,冷得直哆嗦地穿過火車站大廳。到了廁所,我把刮鬍刀插上電,不動。竟然連這裡也沒電。一家書店前的旋轉架上擺滿了口袋書:霸菱的《林布蘭》,霸菱的《畢卡索》,櫥窗裡還有,當然是硬皮精裝本的《喬治斯‧布拉克或發現立方體》。我走進一家藥妝店買了兩把拋棄式刮鬍刀和一管泡沫刮鬍膏。區間火車幾乎沒人搭,我把自己舒舒服服地靠進軟綿綿的坐墊裡,隨即閉上眼睛。
空氣很悶,只有山巒在煙霧裊繞中忽遠忽近,岩壁上飄著稀稀落落的浮雲,村落在眼前飛逝,教堂、墓園、工廠,一台摩托車沿著鄉間小路呼嘯而過。接著又是草地、森林、草地,一群穿著工作服的男人正把冒煙的瀝青往路面上鋪。火車煞住,我下了車。
在車站的餐廳裡,我是唯一的客人。要去那上頭?還有好一段距離呢,女老闆說。我是要去那裡度假嗎?
正好相反,我回答,我是要去拜訪曼奴耶‧康明斯基。
現在不是最好的季節,她自顧自地說,不過我一定能遇上幾天不錯的天氣。 這點她能保證。
我要去找曼奴耶‧康明斯基,我又重申了一遍。曼奴耶‧康明斯基!
她不認識,她說,一定不是這裡的人。
我說,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二十五年。
就是嘛,他不是這裡的人嘛,她說,她就知道。廚房的門被踢開,一個肥胖的男子端著一碗泛滿油光的湯在我面前放下。我很不安地望著湯,啜了一小口後,我對女主人說,我覺得這裡風景真美。她驕傲地拉開微笑。在鄉間,在大自然裡,甚至在這裡,在這火車站裡。遠離一切,跟簡單平凡的人打交道。
她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不必跟那些知識分子油腔滑調,我趕緊解釋,那些頂著大學文憑、矯揉造作、只會說大話的傢伙。這裡只會遇到依舊跟動物、土地、山脈親近的人。他們睡得早,起得早,實實在在地生活,不是用腦子想!
火車很小。只有兩節車廂,掛在小小的火車頭後面,木頭座椅,沒有放行李的架子。車上有兩名穿著寬大工作服的男子,一名老婦人。他們一直盯著我,還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接著兩名男子大笑,火車駛離了車站。
山路很陡。地心引力把我緊緊吸在椅背上,火車一個大轉彎,我的行李箱倒了,兩名男子其中一個發出笑聲,我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接著又一個轉彎,然後再一個。我的頭發暈。空氣中瀰漫著牛糞味。再一個大轉彎,火車剎住,我的行李箱最後一次倒下。
櫃檯裡站著一個高大、頭髮高高盤起的女人。她刻意把話說得很慢,即便如此我還是得聚精會神才能聽懂。一隻長毛狗在地上嗅來嗅去。「請把行李箱放到我的房間去,」我說,「要怎麼去康明斯基先生家?」
她把厚實的雙手往櫃檯上一擱,瞪著我。那隻狗似乎找到了什麼,發出嘈雜的啃咬聲。
「他正在等我,」我說,「我不是來旅遊的觀光客,我是來幫他寫傳記的。」
她顯得若有所思。狗將鼻子湊到我的鞋子上。我努力克制住想狠狠踹牠一腳的衝動。
「屋子後面,」她說,「那條路一直往上走。半個小時後,有座尖塔的房子就是。」
「經常有人打聽他吧?」
「誰?」
「我怎麼知道。遊客啊,崇拜者啊,隨便什麼人。」
她聳聳肩。
「妳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誰啊?」
她不說話了。一台牽引機轟隆隆地駛過窗前。我向她道謝,然後走了出去。
情況比我想像的還糟。沒走幾步我已經汗水淋漓,襯衫緊緊黏在身上。烈日當空,草地熱得直冒煙,弄得我滿頭大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腳步——我剛攀過兩塊巨石。
轟隆隆的聲音忽然響起,我嚇一大跳往旁邊閃,一台牽引機從我身旁駛過。駕駛座上的男人面無表情看著我,頭隨著馬達震動不斷晃動。
「可以搭便車嗎?」我大吼。他根本不理睬我。我試著追上去,差點就要跳上車了。但還是摔了下來,我追不上他了,只能眼睜睜看他越開越遠,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下一個轉彎處,瀰漫在空氣中的柴油味卻久久不散。
面前有條小路向下蜿蜒。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小路走,十分鐘後抵達一處緩緩向南開展的小岩石盆地,上頭有三棟房子,一處停車場,和一條通往谷底的柏油路。
千真萬確,一條寬敞、鋪著柏油的大馬路!我竟然選了一條崎嶇難行的小路。我根本就可以搭計程車上來。我憤恨難消地念著女老闆,回去一定要她好看!第一個門牌上寫著克魯爾,第二個門牌上龔策爾博士,第三個門牌康明斯基。我岀神地望了片刻。必須讓自己相信,他真的住在這裡。
房子很大,兩層樓,還有個尖尖的裝飾尖塔,模仿青年風格仿得很粗糙。花園門前停著輛灰色寶馬,我羨慕地望著:喔,這樣一部車我好想開上一次。我把頭髮往後撥攏,套上夾克,摸摸臉頰上的疤痕。太陽已落得低沉,影子在我面前的草地上拖得又瘦又長。我按下門鈴。
延伸內容
我在月中接到商周出版社余編輯的電話,邀請我為他們的新書《我與康明斯基》撰寫推薦文。兩天後我收到了她寄來的譯文稿,登時傻眼:《我與康明斯基》原來是德語才子作家丹尼爾‧凱曼於二○○三年發表的一部馳譽國際的中篇小說,而不是我原先以為的傳記、散文、勵志或企管類的書籍──余編輯還別有用心地附贈我一本凱曼二○○五年的長篇名作《丈量世界》。其實我的專業不是文學研究,也從來沒有寫過文學評論,但是既然已經答應了出版社,只好全力以赴了──請您把這篇文章當作是「一般讀者」的閱讀心得就好!
在週末南下的遊覽車裡,窗外的炎炎烈日和車廂內悶悶不涼的冷氣並沒有讓我昏昏欲睡──因為《我與康明斯基》的故事實在太精采,逼得我聚精會神一口氣就把它讀完了:三十一歲的車爾諾曾經在大學念了兩個學期的藝術史,然後進入廣告公司再轉到地方報社主筆藝評專欄。他汲汲營營想要成名,因此到處製造機會推銷自己──「一以貫之地在各種事物上與同行抱持相同看法,並且出席各個開幕酒會,善用機會建立人脈。」有了一點名氣之後,車爾諾就辭掉了報社工作,成為自由的「文字工作者」,為多家藝術雜誌撰寫特約文章。然而他卻沒料到自己陷入了生涯發展的瓶頸,於是突發奇想要為在瑞士隱居的高齡藝術大師康明斯基立傳,他夢想:「我這本書不能在他死前出版,但也不能距離他死後太久,他的死,會引起一陣短暫的康明斯基熱潮。我會受邀上電視,在電視上發表對他的評論,螢幕下方還會打出我的名字,並註明我是康明斯基的傳記作家。這麼一來,我就有機會在大型藝術雜誌社找到好差事了……我的書將會成為不朽的一手資料,大學生必讀,連藝術史學家都不得不引用。」他的投機想法和出版商的算盤不謀而合──如果康明斯基恰好在近期內死亡,這本傳記一定會大賣。
於是野心勃勃的車爾諾來到瑞士荒涼的小村落尋找大師,只是他沒有沒料到照顧高齡大師生活的四十六歲女兒卻是一個強悍的角色,設下了層層的採訪關卡。車爾諾只好使盡各種卑鄙齷齪的手段──說謊、行賄、挾持、出賣等等,以便達成其「揭發大師不為人知的秘密」之企圖。作者凱曼使用了異常精簡與戲謔的文筆,把媒體和藝文界各虛偽的現象諷刺得入木三分,令人拍案叫絕。最令我意外與感動的是作者安排了一個在現實社會中似乎不可能發生的「寓言式結局」,充滿了令人深省的溫暖和希望。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好幾次闔書自問:如果我就是年輕的車爾諾,在那時的情況下會不會使出同樣「不光明正大」的手段?答案竟然十分令我自己吃驚:會!這就是作者高明的地方:《我與康明斯基》的主角只是這個時代千千萬萬「一心追求成功」的年輕人的化身,凱曼抓緊了「我要成名要有錢」的社會集體夢魘,對知識分子的虛榮心觀察敏銳,然後用上乘的幽默來戲謔他們──「以其人之道還於其人」:許多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知識分子不是正如雜耍的小丑一般,只會玩弄著大量的「專有名詞」嗎?然而這本小說的結局能讓「不再年輕」的我感動的原因,正是我現在的「過來人心境」──就如車爾諾在做了這麼多荒謬的事情之後所領悟出的:
★「沒有我需要的。」(車爾諾)
「那就不要了啊!」(大師)★
於是車爾諾決定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我在七月二十二日的那個星期天,坐在台北市南京東路和松江路交口的「星巴克咖啡」構思撰寫這篇推薦文──中午十一點三十分,整個店裡竟然只有我一個客人。我翻開帶來的聯合報副刊,說來也巧──下方正有一篇林懷民先生的文章〈自己的一把尺──流浪者之歌29〉:
★紐約的朋友不時為我平郵寄來《時報》舞評簡報,讀久了漸漸明白,不可盡信書。每位舞評家都有其背景與經驗的限制,只能辨識他熟悉的重點,每位舞評家都有其偏好與立場,很難改變……演出就是演出,一個城市去久了,才會逐漸有影響力。不能高估一次成功演出的效果,也不能忽視長期累積的聲譽。到了九十年代,我變得很篤定:只要每天老老實實工作,只要繼續有邀約,我們就可以繼續做我們愛做的工作;舞評的好壞與舞團的市場行銷有關,與我無關。舞評挑剔的那場可能我剛好滿意至極;讚美有加的那場,我可能沮喪得回旅館幹酒。我有一把自己的尺。★
每個人都該有一把自己的尺──這就是《我與康明斯基》能帶給讀者最好的啟示:我們不應該用別人設計的尺來衡量自己的生命價值。作者丹尼爾‧凱曼在三十歲就能夠領悟出和林懷民先生同樣睿智的人生道理,令我欽佩不已。
丹尼爾 ‧凱曼顯然很喜歡用對位書寫。《丈量世界》裡的洪堡與高斯,在凱曼的筆下,兩個人用一生互補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終生未娶並且保持童子之身,一個終生不愛,連兒子死活都不管;未娶的洪堡是因為專注於旅行研究,對別的東西都沒有興趣;不愛的高斯不屑於凡人太俗,根本不覺得誰值得被他看見。
說實在話,洪堡與高斯,是一體的兩面,他們在抽象與具體的層次上相互詮釋一件事:可敬之人必有可恨之事;能夠成為大師的人,通常都是他家人與朋友的夢魘。
《我與康明斯基》一書,很清楚,兩個彼此定義的人就是「我」跟「康明斯基」了。「我」,車爾諾,是個藝術系的學生,年輕而失意,剛被女朋友甩了,還被掃地出門;「康明斯基」是個過氣的藝術大師,馬蒂斯的學生、畢卡索的朋友,衰老而失落,被女兒半強迫隱居在阿爾卑斯山的一個小村落。
車爾諾平日靠寫東拉西扯的藝評維生,筆下沒有春秋,只有勢利,好惡臧否繫於他對藝術文化界人脈與生態起落的斤斤計算,也因此沒什麼人把他當一回事;混久了,他也很有挫折感,一心想「幹一票大的」,為大師立傳自然是其中一條捷徑,車爾諾心目中的合算投資是:親訪一個快要掛掉的藝術大師,書成之日就是大師再見之時,那自然洛陽紙貴,他也就名利雙收了。
車爾諾找到了行將就木的康明斯基,然後展開一連串採訪與寫作計畫。康明斯基號稱眼盲,被女兒嚴格看管,車爾諾用盡一切辦法終於得到和康明斯基獨處的機會,他帶著康明斯基去跟幾十年沒有聯絡的初戀情人相見,一路幻想著這「世紀大會面」會是將來傳記中多麼有賣點的大獨家,越想越高興,一路開車一路計畫,爽透了。然而,這一場公路之旅,也是車爾諾的生命之旅,他的人生在此過程中全然翻轉。
康明斯基人老心清明,所有跟他打交道的人都認為他是看不見的,因為在許久、許久以前的一篇報導曾經這麼說過,所以大家也就這麼認為,再加上,康明斯基戴著一副深色墨鏡,更強化了車諾爾認為他是瞎了的印象;因為「認為」康老反正看不見,因此車爾諾一路上胡作非為,百無禁忌,為的就是要榨乾康明斯基最後的一點剩餘價值:讓車爾諾的康老傳記更富傳奇。
車爾諾帶著他到藝術活動場合公開亮相,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大家看到了嗎,康明斯基跟我在一起喲),並製造話題,(我就要出版康老的傳記了,請拭目以待);還精心規劃把老畫家帶到初戀女友家(讓你跟老情人重逢,你可要感謝我喲);車爾諾每每一想到自己將來將會靠著這本康明斯基傳大發利市時,就樂不可支。
車爾諾安排計畫、定路線、開車,但是,康明斯基主導大局。這就是這本小說最有趣的地方。一如從阿拉丁神燈裡釋放出來的精靈,過久的囚禁終於鍛煉了精靈的心智與意志,他不再把釋放他的人當作主人,而視之為新的囚奴;如果這個為精靈打開門戶的人自己又充滿了非非之想,聰明的精靈很快就知道可怎麼利用人的貪婪成就自己的願望。那麼,誰是囚奴、誰是主人?
當車爾諾瞞著康明斯基的女兒、收買了康明斯基的女傭,竭盡所能,帶著康老見了藝術界人士、見了他的初戀情人之後,他才驚覺事情的真相比他所設想的要複雜一千倍,他自以為是的一切不過是個鬧劇,不,正確的地說,是個騙局,是誰欺騙了誰?
康明斯基有自己想要完成的夢想,但女兒把他關在偏僻遙遠的小村裡,他走不出去、見不到想見的人,剛巧有個被名利沖昏了頭的年輕人車爾諾想利用他,那何妨就順水推舟,讓車爾諾助他完成幾十年未竟的心願呢?所有車爾諾處心積慮的精心安排,其實只在成就一個垂垂老者完成生命中的最後一個願望;車爾諾不知道他一步一步走向的,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轟動掌聲,而是老人家的暮鼓微音;康明斯基用他的這點霞光餘暉,讓車爾諾開了眼睛、看清楚了很多事情。
小說的結尾可能會讓讀者大吃一驚;任何覺得作者未免太過殘忍的人,我建議你往前翻到車爾諾走在廢棄礦坑的那一段,再次溫習一個人可以因為貪婪而讓自己受苦到何種程度,或者就能明白,當車爾諾發現吃這些苦頭根本是一場荒誕,得不到自己所想要的結果時,他會使出怎樣決絕的手段呢──恨自己傻得可悲,怨自己笨得可恥,能怎麼辦呢?只有毀了一切。
這樣的結局恐怕只能說是不得不然。這是車爾諾的解脫,更是讀者的解放;讀者至此終於也從一路對車爾諾的不恥與憤怒中釋放了出來;當我們懂得憐憫車爾諾,我們方才能夠讀懂作者所要說的,其實是一種愈來愈普遍的急功好利:一種集體的成名焦慮,一種普世的致富渴望,造就出各式各樣荒唐的八卦與嗜血行徑;所以不要嘲笑車爾諾,也不必為他哭泣,因為他肯定不是惟一。
車爾諾的世儈與康明斯基的世故,是一個對照組,互相成事,缺一不可,他們利用對方的資源實踐自己的願望,最後一切復歸於零;對車爾諾,名與利如水大江東去;對康明斯基,短暫與歷史的接軌只帶來逝者如斯的訊息,初戀情人早已有了她自己的人生、與藝術大師無關的人生過得平凡愜意;瘋狂的公路旅行彷彿命運特別為「我」與「康明斯基」打開的一個歑隙,讓他們在岔出來的道路上與深刻但有時顯得晦暗的人生驚鴻一瞥地相遇,看明白了之後才能再次回到本來的軌道裡,各就各位地活下去;夢境之外不堪行。
凱曼的這部小說就寫作技法來說,不如《丈量世界》成熟,畢竟這是他早於《丈量世界》的作品,忘不了《丈量世界》絕世筆法的讀者在讀《我與康明斯基》這本小說時,可能有時會有點小小的不適應,因為這部小說沒那麼一發不可收拾的慧黠與自然,但《我與康明斯基》戲謔依然、反諷不減,而且認真說來比《丈量世界》懷抱更多一些淑世情懷,能夠引起讀者反思與反省的地方,比《丈量世界》多了幾分。
簡單說,看這本小說,你不會覺得是在一個異次元的世界裡讀兩個與我無關的脫線天才的故事,而會常常被那個「我」呼喚到現實世界來,我想,這不單單是因為凱曼這部小說用的是「第一人稱」的緣故,更因為,這次凱曼說的是個你我都參與其中的遊戲,一種荒唐卻絕不陌生的遊戲。
洪堡與高斯有本事丈量世界,卻沒有能耐測度人情;我與康明斯基看似互相牽制,實則彼此扶持,康明斯基依賴車爾諾一如車爾諾倚賴康明斯基;凱曼是個擅長處理矛盾的作家,讀他的小說除了情節讓人拍案大呼過癮之外,還有一種 KUSO的樂趣,因為他的對白實在太好笑了。小說能讓人讀到開懷大笑與低頭沉思,極端的情緒交叉而行卻互不干擾,丹尼爾‧凱曼,不簡單吶。
現在這個時代,「立德」太辛苦,「立功」太難,「立言」又太勞累,於是大家遂爭著去「立名」。「立名」指的是不管好名爛名,出名總好過無名。出了名後,就會有地位、金錢與桃花運。「爭名」的優先性大過「逐利」。「成名」通常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由於「出名」已成了當今的主流價值,於是圍繞著「出名」的文化裡,遂有了各式各樣荒誕離譜的現象。最近北京電視台的記者加工製造紙包子的假新聞鬧出軒然大波。我們可不要忘了,我們自己這裡不久前才鬧過腳尾飯以及故意胡亂拼湊二二八記錄影片的醜聞。而更久之前,美國媒體製造假新聞知識更是層出不窮。甚至還有人把白馬頭上插個獨角,當成吉祥的獨角獸。當造假可以成名,成名之後即前途看好,又有多少人能抗拒造假的誘惑?而在藝術圈,當今英國有所謂的「年輕英國藝術家畫派」(YBA)鋒頭正旺,這群人幾乎都出身同一所藝術學校。在校時他們老師所傳授的最核心課程就是「在這個藝術家太多的時代如何存活」。這個課程所教的,不外就是些如何製造話題與新聞、如何搞好各種關係、如何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出名竅門。而這個課程可真是有用,這些年輕藝術工作者就是靠著搶新聞出名而個個得以成功。
而德國新銳作家丹尼爾‧凱曼寫的這部小說《我與康明斯基》,就是以虛構方式嘲笑藝術媒體圈,為了要出名而引發出的一齣荒誕笑鬧劇。人與人的勾心鬥角、操縱、利用等情節在笑鬧中穿織,最後使得成名夢淪為一場幻影。速食式的貪圖成名,只是讓自己掉進夢魘中!
書中主角賽巴斯提昂‧車爾諾是個年輕的藝術報導和評論專欄作者。他大學藝術史系只讀了兩學期,就進入廣告公司做事,而後又到地方報副刊工作。他活躍,高度的世俗性,相當勤快,喜歡拉關係和自我推銷,遂得到很多在藝術雜誌上寫報導和專欄的機會。於是他遂辭去地方報副刊的工作,成為自由接稿人。由於工作的挑戰,他遂想到替隱居在瑞士的老藝術大師康明斯基立傳。能夠替大師立傳,他即可依附於大師之後,也跟著進入藝術史而留名,而他也可憑著這個本錢而到權威的藝術雜誌工作,成為有地位的人物。由於康明斯基已到垂暮之年,他的傳記如果寫成,必可掀起一波新的康明斯基熱,這對出版商也是件樂於贊助的百利之事。於是車爾諾遂開始了他長途跋涉的立傳之旅。
而毫無疑問的,他的立傳之旅是個荒誕挫敗至極的旅程。他最先滿懷自信,而且多少有點都市人那種盛氣凌人態度踏上旅程。及並到了偏僻的康明斯基住家,他發現康明斯基的女兒設防甚嚴,於是他遂賄賂女僕設法接近康明斯基,並在他家翻箱倒櫃找資料。而後他又在康明斯基需求下,開車載他去找初戀的女子。路上發生一連串鬧劇,人人以為已盲目的康明斯基,其實並不是真盲,而是像個頑童般把他耍得團團轉。他也才發現年老的康明斯基才是真正的操縱者,他只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他以為可以獨家寫康明斯基的故事,其實有許多部分康明斯基早已接受過一個更有名的記者訪問了,他的立傳之旅成了泡影。一個急著成名的小人物,得到的是次無言的教訓。而對讀者們來說,當小說到了最後,車爾諾把他僅有的一些資料拋進了大海,這是無言的空白,或許也是我們闔上書本,去回味這場鬧劇的時候。
車爾諾的立傳之旅,充斥著許多我們也常見的人性特徵。開始時車爾諾滿是都市人高高在上的盛氣,他也的確像記者那樣自以為是,和人一見就三分熟,也懂得收買女僕去別人家裡不得體的東搜西刮,這都是記者江湖性格的顯現。但就在他以為掌握住了康明斯基的同時,最後卻發現他才是被耍的一方。除此之外,他帶著康明斯基到一個藝術家、藝評家、節目主持人、畫廊老闆雲集的畫展開幕場合,居然有好多人不知道康明斯基是誰。
而這是諷刺嗎?由此即讓人想到最近的一則趣聞:有個人把英國女作家珍‧奧斯汀的經典小說《諾桑覺寺》、《傲慢與偏見》和《勸服》的第一章稍事修改,寄給十八家出版公司和文學經紀人,結果只有強納森‧開普(Jonathan Cape)出版社的編輯認了出來,其他各大出版社不是拒絕,就是置之不理。專業的文學編輯和老闆都無法辨認文學經典,這是笑話嗎?其實,文學社會學早已做過研究了,縱使大學的文學教授,都有百分之六十的文學經典未曾讀過。藝評家和畫家、電視主持人不識藝術大師,又算得了什麼?本書作者丹尼爾‧凱曼放進這樣的情節,只不過是對藝術生態做出小小的嘲諷而已。
「出名」已成了當代社會的一種疾病。以前的人相信「實至名歸」,因而都在立德、立功、立言上努力不懈。而現在的人,則越來越相信「名至利歸」,因而悽悽惶惶,追求著成名。長線不搞搞短線,最後即難免一場徒勞。這本令人發笑的著作,它真正帶給我們的,其實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訊息吧!
作者資料
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
1975出生於慕尼黑,父親是奧地利知名導演米歇爾.凱曼,母親是演員達格瑪.梅特勒。1981年舉家遷至維也納,就讀於一所耶穌會學校,其後在維也納大學攻讀哲學與德國文學。1997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貝爾宏姆的想像》。 擔任美茵茲、威斯巴登、哥廷根大學的詩學講師,多年來獲獎無數:憨第德文學獎(紀念法國哲學大師伏爾泰的文學獎)、艾德諾基金會文學獎、多德勒爾文學獎(表揚傑出現代小說家的獎項)、克萊斯特獎(紀念德國天才作家克萊斯特的文學大獎)、世界報文學獎。2008年榮獲呂北克湯瑪斯曼會社頒發的湯瑪斯曼獎。凱曼的評論常見於各大報章雜誌,其中包括《明鏡週刊》、《衛報》、《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日報》、《文學》雜誌、《全文》雜誌。 以《我與康明斯基》獲得讀者廣大迴響,《丈量世界》的翻譯語言已超過48種,全球銷量突破800萬冊,成為德語文學自二戰後最偉大的一項文學成就。目前定居於維也納與柏林。 作品計有(非完整列表): 《貝爾宏姆的想像》(Beerholms Vorstellung) 《陽光下》(Unter der Sonne) 《馬勒的時間》(Mahlers Zeit) 《極遙之地》(Der fernste Ort) 《我與康明斯基》(Ich und Kaminski,商周出版) 《卡羅斯.蒙狄法在何方?》(Wo ist Carlos Montúfar?) 《丈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商周出版) 《這些矜重的玩笑》(Diese sehr ernste Scherze) 《一隻狗的安魂曲——對話集》(Requiem für einen Hund. Ein Gespräch mit Sebastian Kleinschmidt) 《名聲》(Ruhm. Ein Roman in neun Geschichten,商周出版) 《F》(F,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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