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救年幼學生而溺死的人—作家皮耶.巴登(Pierre Bardin, 1595-1635)
此一座席的首位主人所待的時間不長。他在一六三四年三月入選院士,十四個月後就溺死於塞納河,不幸成為第一名辭世的「不朽者」。
皮耶.巴登今日已被遺忘。其實,幾乎該世代的法國作家全是如此。早他數十年的龍沙(Ronsard, 1524-1585)、杜.貝萊(Du Bellay, 1522-1560)、哈伯雷(Rabelais, 1494-1553)或蒙田(Montaigne, 1533-1592),迄今我們都還持續在閱讀其作品;數年後的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1606-1684)、哈辛(Racine, 1639-1699)、莫里哀(Molière, 1622-1673)或拉封丹(La Fontaine, 1621-1695),他們的著作亦是歷久不衰。然而,介在這兩股文學浪潮中間的是個缺口。
首批四十名院士的著作,已無一再有出版。某些院士的名字還勉強出現在回顧紀史裡,不過,巴登的名字已經無人論及,現今僅有極少數研究十七世紀的專家學者知曉此人。他在生前雖然有些名氣,但從未被視為一名重要作家。儘管他是座席上的首位院士,卻很難說是學術院圈的創立者之一。
真正名副其實的創立者只有寥寥十幾人,其中首推范倫汀.肯哈(Valentin Conrart, 1603-1675)。他出身於富裕的喀爾文教派家庭,雖然不是一名出色的作家,卻是無比敏銳的讀者兼文法學家。一六二九年,他號召幾位朋友,欲在巴黎建立一個定期聚會的文學圈。他們的平均年齡三十歲,肯哈本人只有二十六歲,最年輕的傑曼.阿貝荷(Germain Habert, 1610-1654)才十九歲,不過,他是同兄長一起前來參加的沒錯。
他們見到彼此時總是滿懷雀躍欣喜,但由於住在不同街區,要找其他人可得辛苦跑遍整個城市。當然,那時候還沒有辦法能遠距互相請益,必須本人親訪或差人為之,集眾聚會並非一件易事。他們自問,要是每週固定時間在約定好的地點相聚,豈不較為簡單?
他們決定將聚會地點訂在肯哈的家,他當時單身住在聖馬汀街(rue Saint-Martin),位處於與各方等距的首都中心。首部《法蘭西學術院史》(Histoire de l’Académie française, 1653)的作者保羅.佩利松(Paul Pellisson, 1624-1693)告訴我們,這一群人彼此熟悉,維持友好互動,聚會就像家常拜訪一樣,天南地北聊著諸事百態、新聞、純文學等。「若是圈子裡某人有新作品,他會樂於周知所有其他人,請大家自由表達意見;聚會之後,他們有時去散步,有時吃點心……今日他們還會提及學術院這段草創時期,視之為黃金年代,沒有紛擾、沒有虛華,友誼以外別無其他法則,他們共同體驗的是精神社會與理性生活最溫柔、最迷人的一面。」
他們互相約定不向其他人提起這個小團體,此承諾也遵守了三、四年。但某一天,詩人克勞得.德.馬勒維勒(Claude de Malleville, 1597-1647)仍說溜了嘴——究竟這是幸或不幸,端看採取的觀點而定。他在作家尼可拉.法黑(Nicolas Faret, 1596-1646)於一旁時,約略提及這些聚會。法黑是個追求享樂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喜好尋歡作樂;包括尼可拉.布瓦洛(Nicolas Boileau, 1636-1711)等多位當代作家曾用「法黑」(Faret)與「夜總會(cabaret)」搭配押韻來作諷刺短詩(épigrammes),畢竟他出入該等場所已是眾人皆知。兩位詩人是在這類場所相遇的嗎?他們是否發覺彼此醺然微醉?歷史並未言明這部分,總而言之,那天話匣子一開,馬勒維勒向對方透露了小圈子的存在,還有他們的討論與習慣。
當時法黑才剛出版著作《尚禮君子》(L’Honnête homme, 1630),他想參加一場聚會來介紹這本書。於是,肯哈及夥伴覺得不好推辭,遂邀請他來,他們先聽他介紹,接著略予評論,法黑聽了認為頗中肯。他覺得這是很棒的經驗,輪到他迫不及待地向朋友述說,而他的朋友——修道院長博赫伯(Abbé de Boisrobert, 1592-1662)也表示想要參加。
博赫伯院長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他在巴黎沙龍極受歡迎,且似乎財力雄厚。大部分的「謀反者」(conjurés)都認識他並視為友人;如果有人不希望他參與,純粹因為院長與樞機主教黎胥留 是舊識,若邀請他參加聚會,他們就會落入這位法國執政者的視線範圍。現在,博赫伯院長知道這個小圈子的存在,勢必無法讓它維持隱蔽。
接下來的發展乃是必然:見識過這裡切磋討論的水準之後,院長深深感到著迷,很快就把一切告訴樞機主教。佩利松描述,主教當時隨即詢問院長,「這群人是否願意在政府管轄之下,組成正式團體、定期召開聚會。博赫伯神父答道,他認為他們會很樂意接受這項提議。主教遂令他代為徵詢,表示願以制誥 成立學術院,為諸君的學術圈活動提供庇護;並且請神父特別向每個人致意,一如他在日後每次會面表露的情誼。」
與黎胥留的密使所預料的正好相反,肯哈和朋友們並未欣然接受這項提議。他們一個個接一個發言,表示比較喜歡維持過去的聚會方式,亦即純屬朋友之間的非正式型態。
正當他們討論怎麼做最為適當、如何回絕提議而不觸怒這位大人物時,其中最負盛名的文學評論家尚.夏博蘭(Jean Chapelain, 1595-1674)以權威性的口吻指出,他們現在的討論方向錯誤。他向大家保證,自己同樣非常喜歡目前的聚會方式,也比較希望能夠繼續低調進行,最好樞機主教對我們不聞不問;但是,事情既然往另一個方向發展,自我堅持其實是愚蠢的做法;我們面對的這號人物「不是對其意志會輕易妥協的人」,不屬於能夠容忍別人對他說「不」的人;如果拒絕其提議,他可能會為此震怒直到我們屈從。夏博蘭提醒,皇家法令禁止任何未經君主同意的集會,而且樞機主教「只要願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他們的聚會永久停辦。
此一現實觀點的意見最終獲得採納。根據佩利松的描述,他們因此決定「託請博赫伯神父向樞機主教大人代為致謝,謙恭地感謝主教對他們的禮遇,同時向主教表明,儘管他們未曾有如此崇高的想法、對於主教閣下的構想感到受寵若驚,但所有人都已下定決心遵從其意願。主教非常滿意他們的答覆,命令博赫伯神父轉告,要他們如常舉行聚會,共同研議未來學術院圈適用的形式與規範,同時依他們的評估適切增加人數。」這一切發生於一六三四年初。
「本法蘭西學術院最初是這樣形成。」下一世紀,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在他盛大隆重的就任演講中說道:「相較於黎胥留樞機主教出手建制,法蘭西學術院的淵源有更高貴的意義;它是從友誼之中孕育而生。一群人基於這層可敬的情誼關係、基於對於文藝的品味而彼此凝聚,他們不是為了在達官顯貴面前賣弄而集結聚會;比起後繼者,他們較不耀眼,但快樂的程度絲毫不遜。」
正當這個小圈子開始蛻變成為官方機構,剛屆三十而立之年的肯哈決定結婚。他在家設宴款待,受邀前來的朋友不是只想吃喝慶祝而已;他們花相當長的時間討論這趟已經啟程的冒險。他們必須立即投入因建立法蘭西學術院而加諸於身的工作:起草章程、取名、為原始團體「壯大陣容」而將人數增加至四十人,以及商議集會新地點,畢竟肯哈現在已非單身,無法繼續像以前一樣相約聚在他家。
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員們過著「遊牧生活」,他們有時聚在這一人家,有時聚在那一人家;最常接待大家的是詩人尚.德馬赫(Jean Desmarets, 1595-1676),他在巴黎市中心西西里國王路(rue du Roi-de-Sicile)上有一幢寬敞宅邸,人稱「貝樂維邸」(hôtel Pellevé)。在那裡,學術院圈開始成形;在那裡,他們任命了首位常任祕書——當然非肯哈莫屬;還有,一六三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巴登受邀在那裡會晤「這些法蘭西學術院的諸位先生」。
一五九五年生於盧昂(Rouen),巴登出身低微,他先在耶穌會神父的學校接受教育,之後「上」 巴黎成為年幼宇米耶荷侯爵(marquis d’Humières, 1628-1694)的家庭教師。他曾出版《道德思想》(Pensées morales, 1632)一書,在文學界有點名氣;這本書雖然只是聖經傳道書(Ecclésiaste de la Bible)的釋義,但此類著作在當時頗獲好評。
法蘭西學術院的創始者們很早就想到他,甚至其中某些人已向他約略提及其計畫。他原先反應冷淡,幾乎帶著敵意,就一位素以謙恭有禮著稱的人而言,這樣的態度很不尋常。從當時數名編年史家近乎一致的描述裡,我們可以窺見箇中原因。
巴登歷時數年著述一本堪稱其巔峰之作的書,他在書中不吝提供建議予那些有意成就當代理想典範的人們,也就是如何成為一名忠誠、具騎士風度、睿智且彬彬有禮的人。有一天,巴登發現法黑在旁邊,與他聊到寫作計畫,還說了一晌——沒錯,先前馬勒維勒就是向同一位法黑洩露了肯哈家中聚會的存在。巴登同樣輕易對他推心置腹,不經意間,向他提及想為撰寫中作品取的書名:《尚禮君子》(L’Honnête homme)。法黑毫不客氣地盜用了這個後來人們長久沿用的詞;他用此一書名著書,並以自己的名義向準院士們介紹該書。
所以這很容易理解,當人們向巴登提議加入其剽竊者同為一員的聚會時,他並未顯示高度興趣。但在持續勸進之下,最後他也入了貝樂維邸。
聚會場上還是波濤洶湧,騷動不寧。這名院士人選發言指責法黑先生,法黑則反擊質疑他進入學術院圈的適當性。不過,事情最終順利落幕。巴登雖然輕率衝動,但不是性格暴烈的人。說完心底話後,他嚥下內心苦楚,又不計前嫌重新加入團體。至於手中正在撰寫的作品,他另選一個新書名替代遭到竊用的書名,將原取的書名《尚禮君子》改為《哲學學園》(Le Lycée, 1632-1634),封面的副標題則訂為:「一回回漫步之際,論尚禮君子的智識、事務和愉悅」。
此座席的首位主人於在世的短暫歲月裡,不僅積極出席會議,且熱中參與院務。因此,初創的法蘭西學術院為開院誌慶,請每位院士自選主題發表「激勵演說」 時,巴登也發表了一篇,題名為〈哲學風格〉(Du style philosophique),當時似乎備受讚譽。
他在演說中力陳,哲學完全不需要學校裡那套令人發窘的怪異詞彙,因為哲學提出的問題關係到所有想認識世界、了解世界的人,所以應該使用最自然的語言來討論哲學。
這篇演講的文稿未曾出版,但手稿留存下來,現在收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細讀這一頁頁,想像一個男人滿懷熱情朗讀的聲音,著實令人感到無比激動,而這個人,渾然不知那將是畢生最後一次公開談話,內容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的道德遺訓!
「儘管依照演說者法則,激勵演說應在一開始使用最溫和的言辭魅力,才能博得聽眾青睞,我向諸位坦承,自己違反了這項規則。相信我無須特意請求,應能獲得諒解;畢竟無論那是義務或慣例,我認為這次演講主題讓我得以豁免。原因在於,我不是為自己發聲,而是為哲學。親愛的夥伴們,它對您們而言……」
接著,他堅定地發表長篇辯護文支持現代性、知識傳播,尤其支持法文,認為過去能以拉丁文或希臘文表達的,法文必須能夠完全表達出來。依他之見,這可說是新設學術院所必須致力投入的首要工作。「雖然我絕非熱愛褒詞之人,但若是我的演講能夠說服各位著手這項工作,這項屬於聲名榮譽、世紀榮幸、祖國榮耀的工作,我的靈魂會為自己暗暗喝采。」
發表此一激勵演說八日後,院士溺死於塞納河,年四十歲。
一六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讓他賠上性命的意外事故發生在巴黎附近的夏宏通(Charenton)。巴登當日行事衝動,有點像是未經思考,但他的義舉不僅大器敦厚,甚至可以說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無論如何,當時的人是這樣評價他,以同一時期的佚名著作《論謹言慎行或生活良規》(De la prudence ou des bonnes règles de la vie, 1673)為證:「除了戰爭的情形之外,若要說誰曾經為了自己所愛而付出生命代價,在我眼中,沒有比巴登先生更好的例子。這位世紀學人是宇米耶荷侯爵年幼時的家庭教師,對小侯爵百般呵護,從來不曾將他丟下。好比有一天,小侯爵想到夏宏通附近的塞納河游泳,巴登也跟著下水。但小侯爵膽大貪玩而置身險境,巴登試圖伸手救他,他們的船也駛近,船夫跳入水中朝他們游去。」這位家庭教師和學生立刻緊緊扣住他;但船夫沒有足夠的力氣同時扛兩個人,告訴他們其中一人必須放手,否則三人全部都會溺死。「這時候,更希望小侯爵平安獲救的巴登,放手讓自己順水流去,最終因游泳技術不足以自救而溺斃。」
學術院圈首名成員的死亡,迫使其他同儕思考弔念逝世院士的方式。他們決定在瑪黑區(Marais)的卡哈默.德.比耶特教堂(église des Carmes des Billettes)舉行追思彌撒;作一篇簡短頌詞,「就像是他的生平概述」,沒有浮誇的歌功頌德;為他撰寫墓誌銘詩和墓誌銘文;還有,從此以後,每位與世長辭的院士皆以同樣的方式弔念。
這些安排看起來適切合宜。可惜的是,墓誌銘詩未能符合期待。但這項工作,倒是已交付予夏博蘭,就是那名曾為朋友們避掉與黎胥留樞機主教之間一場徒勞無益且代價高昂之爭端的智者。當時鮮少有人如此受到敬重,人們肯定其決斷,全歐洲的絕學高才皆與他通信往來。不過,他向逝世同儕致意所寫的幾行詩,招致的淨是嘲諷。
巴登安息於此墓穴;
死亡趨前引領他辭世歸天。
液態元素向他宣戰
生命之火熄滅於他最美好的歲月。
惟其精神,倖免遭波濤凌辱,
光榮飛揚,遠離世間苦楚,
直達極樂的不朽殿堂。
他追求榮譽、與人分享知識學問。
在他沒入水底之晌,
一身美德全部沉淪。
最後兩行詩大遭訕笑,人們也拿「液態元素」當笑柄。「夏博蘭想押韻,才會弄得這般荒謬。」布瓦洛在《諷刺詩》(Satires, 1666-1668)內中肯又惡毒地說道。
由於這次出醜,他們從此不打算再為逝世院士作墓誌銘詩。隨後樹立的則是流傳長遠的另一慣例:由繼任院士發表對他們的頌詞。
我們很難以說巴登具有高度文學原創性。如上所言,讓他在當時負有盛名而得以進入法蘭西學術院的著作,只不過是一部傳道書釋義;他留下的所有作品也全是道德訓誡或教誨性質的文章。至少,他不吝於明確承擔此一選擇。依其觀點,最值得稱頌的著作乃訴諸讀者的價值判斷,而非讀者的想像或記憶。他不推崇詩人,也不欣賞「寫小說的,這些人想用白話體摹仿此等著作」,他形容道,「至少,這搖筆桿的功夫,讓他們在女人閨閣內覓得一席之地」。 所以,他抗拒作家講述「寓言」的「矯揉造作」,也排斥「學究」經常援引古文賣弄學識的「道貌凜然」。如同《哲學學園》甫一開卷即說明,他偏好的是「尚禮君子」於漫步之際進行的對話,探討的是重要主題,但用淺顯文字來闡述。
按照邏輯,此處的「淺顯文字」定然是以日常語言來表達,而非拉丁文。這也是巴登在最後一場「激勵演說」中所強調的,他認為法蘭西學術院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在每一門知識領域內普及法文的使用。
今日拉丁文已屬殘存的語言,愈來愈少人教授;熱愛法文的人,更是想要保護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語言先祖。然而在十七世紀,人們反而有意限縮其影響力——同時也降低教會在思想方面的影響力。肯哈就曾以自己的拉丁文很破而自豪。
其間角力通常是隱而不宣、暗地運作。但它可能在一夕之間浮現到檯面上,正如接下來即將描繪的,巴登之繼任者自從獲選院士以後,就淪為箭靶飽受尖刻的批評與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