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痛苦過去之後，回憶還是美好的」──珍・奧斯汀的遺作以率真的自省見證生命的光輝 鄧鴻樹 ／國立臺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一八六七年八月，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來到英格蘭西南部多塞郡，特地趕往萊姆里傑斯（Lyme Regis）。這座濱海古鎮是著名歷史景點，一六八五年新教徒叛軍試圖推翻詹姆士二世，就是從萊姆海灘登陸起義失敗。詩人在崎嶇小路長途跋涉，抵達目的地與友人會合後並無心造訪史蹟，反而劈頭說道：「快帶我到防波堤，去看露易莎・馬斯葛洛福摔落的地方！」 大詩人顯然是《勸服》的粉絲。露易莎是女主角的小姑，家族旅行來到萊姆鎮，執意從陡峭的防波堤往下跳，要給心儀對象製造英雄救美的機會。沒想到對方竟然「漏接」，美少女重摔倒地昏迷不醒，姊姊當場嚇暈。「兩個昏迷不醒的女士」引發的紛亂比兩百年後的八點檔還引人入戲。後來，這個意外事件讓女主角找到再續前緣的機運。 二十世紀著名小說家符傲思也是《勸服》的忠實讀者，後設小說名作《法國中尉的女人》營造許多與《勸服》交互指涉的情節，關鍵場景就設於萊姆防波堤。一座濱海小鎮拜小說之賜被寫入文化記憶，這是《勸服》跨時代的成就。 「不自然開端的自然結局」 《勸服》故事的張力建立在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敘事手法運用西洋文學淵遠流長的攔腰法（in medias res），聚焦事件的後果。多年前，女主角曾在長輩勸說下解除婚約： 她被說動了，開始相信訂婚是個錯誤：欠考慮，不適當，幾乎確定不會幸福，也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她選擇取消婚約卻不只是為了自己。她真心覺得取消婚約對他比對她自己更好，如果不是這樣，她不可能放棄他。她相信，她做出這個慎重抉擇，考慮的並不是自己，而是為他著想。這個信念是她主要的慰藉。 安妮很清楚當初的抉擇違背本心：「她為了順從別人，放棄了他。那是過度勸阻的結果，是軟弱與膽怯的表現。」於是，這些年來她不斷自我勸服，修補破碎的心。沒想到多年後她竟與男主角重逢：「現在竟然重拾那份悸動⋯⋯唉！她發現到，不管她怎麼跟自己講道理，對於刻骨銘心的感情，八年的時間不算什麼」。安妮心底有股說不出的鬱悶，因為，她被迫陷入沒人愛的窘境：「她年少時被迫謹慎行事，年歲增長後才學會浪漫情懷，這是不自然開端的自然結局」。 身處婚姻決定福祉的年代，女性能否憑藉愛情扭轉「自然結局」？此典型的奧斯汀大哉問在《勸服》有極不典型的發展。先前男主角認爲安妮不夠堅定，才會輕易受人勸服。如今，小姑在防波堤的意外事件有賴安妮挺身相助，做出連男士都甘拜下風的果決行為：「他認同她的判斷力，這帶給她更大的喜悅。」更重要的是，安妮的性格特質終於獲得認可：「她認為，他必然已經明白，能接受勸導的性格，有時或許也跟非常堅定的性格一樣，能為人帶來幸福」。 「歲末年終的蕭瑟」 奧斯汀雙十年華創作的《傲慢與偏見》雖然肯定女性理性思考的能力，能讓女性出頭的助力仍是男性的財富地位。女主角親身探訪男主角的宅邸，目睹均衡有致的林園，看見男主人的生活展現人與自然的調和，才卸下原先的偏見。 二十年後，奧斯汀寫下《勸服》時已非當年少女，想必會以更成熟的角度檢視人生。安妮特別偏愛深秋季節： 看著枯黃的葉子和凋萎的樹籬點綴入冬前最後一抹美景，從無數描寫秋高氣爽的詩句中選出幾首在心裡默念，她覺得樂趣無窮。這特別的季節總是感染高雅纖柔的心靈，總是吸引值得一讀的詩人寫景狀物，遣懷寄興。她盡可能用這類沉思和背誦占滿思緒。 聽見男主角與小姑的談話，「安妮忽然記不起任何詩句，絢麗的秋景暫時被拋開，除非某些淒美的十四行詩翩然浮現她腦海，描寫歲末年終的蕭瑟，或歌詠青春、希望與春天的消逝。」安妮心中浮現的很可能是莎士比亞著名的第七十三首十四行詩，肯定愛情能抗衡生命的凋零。與其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安妮渴望尋求一股必要的韌性：生命就是挺過蕭瑟的歲末，迎接另一個春天。 萊姆鎮周邊地質古老（侏羅紀岩層，一八一一年，英國首件完整的魚龍化石就在當地出土）。一八〇三至一八〇四年間，奧斯汀曾到萊姆旅遊，對該區的奇山異水印象深刻。根據奧斯汀家人回憶，她在當地結識一名男子，雙方約定隔年相會。遺憾的是，男子不久後因故逝世，這段邂逅成為永遠的遺憾。《勸服》描寫萊姆風光的文字蘊藏澎湃的情緒，呈現奧斯汀其他作品寫景所沒有的真情流露，可能是強烈的自傳性所致。 面對古老大地，安妮以廣闊的胸襟擁抱自然： 海灣背靠幽暗的峭壁，那裡的沙灘散布著低矮岩石，是觀賞海潮的最佳地點，也適合放空大腦靜坐遐想……上萊姆村遍布蒼翠林木，又是另一番景象……險峻奇石之間穿插著一條條綠谷。那些樹林和蓊鬱的果園顯示，自從部分懸崖初次崩落、為如今的景物奠定必要的基礎以來，想必已經過了無數世代。那樣的景色多麼精彩奇特，多麼秀美動人……。 浪漫詩譜出恣意盎然的湖區、小說家想像出咆哮的約克荒原。奧斯汀筆下的濱海秋景成為最真實的自然靈藥，流露「對抗消沉秋意、等待春天到來的決心」。 尋求寬慰的晚期風格 《勸服》是珍・奧斯汀最後一部完成作。作家於一八一五年八月動筆，隔年七月完成初稿。不過，她並不滿意故事結尾，花了近一個月時間大幅修改最後兩章；一八一六年八月完稿後便擱置手稿並未出版。 一八一七年三月作家於信中表示，手邊有部作品可能會於十二個月後出版。這部尚無標題的小說很可能就是日後的《勸服》。同年七月，作家不幸於病故。家人與出版社協商，將這部遺作改以《勸服》的書名與早期作《諾桑覺寺》合集出版，於一八一七年歲末推出，隔年正式出版。 奧斯汀寫作本書期間飽受病痛之苦。故事裡，安妮與一位多年未見的女教師重逢。女教師表示，「歲月、疾病和哀傷」改變她的人生觀。因為，「人性在面臨考驗時或許會變得偉大，但呈現在病房裡的，通常是它的軟弱，而非它的力量。我們更常聽到的，是自私和不耐煩，而不是寬大和堅毅」。或許這也是作家的心聲。 《勸服》這個標題雖然並非作家原本構想（據說是《艾略特一家》），卻精準傳達原作的要義。這部作品擺脫早期的二元思辨（傲慢偏見、理性感性），聚焦於道德勸服如何改變人生。可是，社會批判應非《勸服》的原意。故事後半部的發展清楚傳達作者尋求「寬大與堅毅」的旨意。 因此，「恪守本分」成為《勸服》的關鍵詞。小說裡各式人物皆在道德束縛下尋求自我實踐。安妮設法自我勸服以治癒人性弱點：「我一直在回想過去的事，盡量公平地評斷對與錯。我是指我自己的對錯。我必須認為我沒做錯」。 《勸服》初稿完成後，奧斯汀重寫最後兩章。此關鍵情節涉及以忠貞的概念思索兩性關係。安妮的經歷清楚傳達一個要旨：女性唯有不斷自我勸服，才能擺脫受人勸服的命運。雖然旁人的規勸不盡正確，安妮自認接受勸導的她「並沒有錯」。因為，規勸與忠告「只能以最終結果評斷好壞」。她語重心長表示：「如果人類可以相信自己無罪，那麼我覺得我沒什麼好自責的。在我看來，對於女人而言，恪守本分是一份不錯的資產。」 倘若作家沒有病故，是否會跟先前一樣再次修改關鍵情節？正式出版的標題是否如她所願？文學史就跟歷史一樣無情，後世只能唏噓以對。《勸服》末尾以家庭幸福祛除亂世陰影，讀者不禁懷疑現實世界是否容許如此無怨無悔的完美結局。 同期音樂家貝多芬跟奧斯汀一樣飽受病痛所苦。一八二二年，貝多芬發表最後二首鋼琴奏鳴曲。其中最動人的第三十一號流露追求寬慰的晚期風格。該曲樂章安排打破既有形式，第一樂章標示「如歌的中庸速度，極富感情」。或許當代讀者應放慢閱讀腳步，傾聽奧斯汀生命最後的樂章，跟隨女主角乘著秋風，珍惜最後一片落葉。如此，讀者必能由衷感受《勸服》在作者人生最後道路綻放的真誠與美麗：「痛苦過去之後，回憶還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