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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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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全球暢銷書《丈量世界》作者最新力作! ◆德國首刷20萬冊,出版首周空降《明鏡週刊》、《焦點》暢銷書榜第一名! ◆出版者與讀者口中「最期待的作家」,刷新德國自二次大戰後文學新紀錄! 一通打錯的電話,揭開一連串曲折離奇的八卦人生。 不過是生命裡的一次小脫軌,一場小遊戲, 卻徹底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小說版的COSPLAY,穿梭多重虛實世界,讓人真假難分! 男人買了一隻手機,接到的來電卻都是要找某位陌生人。他從所有來電中拼湊出陌生身分的蛛絲馬跡,玩起角色扮演遊戲,為他糟透的人生帶來了新樂趣; 知名大作家里奧有個壞習慣:把身邊的人化成文學人物,這也是他親密女友的最大夢魘,一名狂熱的部落客卻非常渴望成為小說主角,想盡辦法要成為里奧創作世界裡的靈魂人物;高齡的羅莎莉罹患了絕症要尋死,便和創作她的里奧起了爭執。在作家與角色的心目中,到底什麼樣的結局才是HAPPY ENDING? 打從某天起,再也沒人打電話給影視巨星拉夫.譚納,巨星變成了NOBODY,而且真有個假以亂真的人取代了他; 一位舉世聞名的精神導師瀕臨自殺邊緣; 一位推理小說家在中亞旅行時失蹤了…… 一家電信集團的主管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他搞亂電信通訊系統,只為完美偽裝他的雙重身分。但是,所有他捏造的謊言卻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所有角色汲汲營營過著多重生活,藉著隨時隨地能扭轉世界的網際網路或手持通訊,活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裡。他們的道路在真實與虛構中交會,如同置身萬花筒的玻璃鏡屋,充滿意想不到的曲折離奇──且聽《丈量世界》作者以奇妙、深沉且優雅的語調細說分明。 【精采內容】 ◎第一章 聲音 ◎第二章 陷入危機 ◎第三章 羅莎莉要尋死 ◎第四章 另謀出路 ◎第五章 東方之旅 ◎第六章 給女修道院長的信 ◎第七章 一篇網路論壇貼文 ◎第九章 我的謊言生死錄 ◎第十章 身陷險境 【名家推薦】 ◎早安財經發行人 沈雲驄 ◎住的研究者 林黛羚 ◎格林文化發行人 郝廣才 ◎旅歐作家 陳玉慧 ◎PC HOME ONLINE董事長 詹宏志 ◎作家鄭華娟 ◎雅言文化創辦人 顏擇雅

目錄

◎聲音Stimmen

◎陷入危機In Gefahr

◎羅莎莉要尋死Rosalie geht sterben

◎另謀出路Der Ausweg

◎東方之旅Osten

◎給女修道院長的信Antwort an die Äbtissin

◎一篇網路論壇貼文Ein Beitrag zur Debatte

◎我的謊言生死錄Wie ich log und starb

◎身陷險境In Gefahr

序跋

【作者專訪】天啊,我要接受專訪了!  ◎文/亞當.索波欽斯基 (《時代週報》編輯)

人物專訪,這到底是啥?一堆不全是事實的內容,加上偶爾觀察到的現象,最後再來個妄加評論?這就是許多受訪者常有的感想,他們會懊惱不已地拍桌立誓:這輩子再也不跟記者打交道!但是丹尼爾.凱曼決定再淌一次渾水,結果就是您面前這份人物特寫!

  做人物專訪的人,通常有強烈的寄生性。首先,他得去見一個深受大眾關注的人物。然後藉此專訪,希望自己也能獲得一些重視。所以答應接受專訪的人簡直像與魔鬼打交道;不只因為上述原因,還因為採訪者對自己的獨家觀察,具有不容反駁的絕對權力;採訪者可根據受訪者某個揮手、某次咳痰或發脾氣妄下論斷。受訪者對此完全莫可奈何。

  用這種方式寫出來的專訪當然有瑕疵,但本來嘛,這本來就只是一種偽造,一種相較於本人根本不可能十全十美的複製。採訪者站在相對立場上,更想挖掘的當然是受訪者的生命缺口或人生挫敗,這樣的主題才能成為重點嘛!慘痛的參戰經驗;偉大的失戀;落魄的從前和揚眉吐氣的過程;還有現在的成功,成功改變了一切,改變了過往;而成名,受訪者正為成名所累?或根本不受影響?沒有一份人物專訪不經過加工,甚至還可能捏造出與事實不符的情節。採訪者慣用的伎倆還有:盡可能把主詞「我」剔除。只要通篇充斥「有人說」或被動語態,就能營造出客觀又不自以為是的氣氛──雖然事實上是既主觀又自以為是。

  要做這篇專訪可不容易。「凱曼先生近期不接受採訪。」公關部小姐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不友善,我趕緊祭出纏功:不會占用他很多時間,凱曼先生不是常要去各地舉辦朗讀會?等火車的時間一起在火車站喝杯咖啡,很快拍張照,凱曼先生只需要……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當時《丈量世界》還在排行榜上熱賣,而今銷售量更突破了兩百萬冊。

  這是一本雙傳式小說,由不愛出門的數學家兼天文學家高斯,以及為了探索大自然遠赴拉丁美洲的洪堡交織而成。這兩位德國科學家乃威瑪古典主義興盛期的代表人物。高斯,一位脾氣暴躁、凡事吹毛求疵的老先生,其純粹的精神被困在可恥的孱弱身軀裡。另一位是洪堡,視跳蚤寄生於腳趾及女人騷擾為屈辱,歷經奧利諾科河上的滂沱大雨,全身溼透卻還堅持一身普魯士軍服。

  德國哲學家赫爾穆特.普萊斯納(Helmuth Plessner)曾寫道,所有人都會在某一刻化身為「自己的漫畫」:當他想透過語言把自己的內心表達出來時,勢必牴觸到身體的侷限,牴觸到有限的表達可能,其形象會變得扭曲而破碎;此狀態,乃所有漫畫的創作基礎,乃漫畫之直觀。《丈量世界》想傳達的也正是這樣的思想,甚至是此思想的最佳美學例證。此外,這本書還對市民階級教養做了一番發人深省的冷嘲熱諷,但這樣的題材竟意想不到地好賣!

  專訪德語界最成功的作家──這樣的人物專訪放在《時代週報》裡應該再適合不過。重點當然是:成功後帶來的改變?眾人的期待有沒有帶來極大的壓力?甚至讓他陷入低潮?書店裡擺滿了他的書,到處可見封面上的火山,還有火山上那飄浮在半空中的幾何圖形。

  我用電子郵件寫了封長信。不必現在就接受採訪,可以從長計議!可將重點放在新書上:想必閣下已開始構思新書了!我會專程從柏林到維也納採訪他,可以一起在維也納內城區散個步,或找間咖啡館坐下來用餐,吃維也納著名的炸豬排或燉牛肉,全數由《時代週報》買單。

  凱曼提議在十字山碰面,那裡是他第二個家。一個月後,初夏艷陽在柏林沙彌索廣場上射出幢幢清晰影子。下午時分,在一個安靜典雅的角落,整體而言充滿上流氣氛:推著娃娃車的爸爸們,一間間精緻、可惜卻禁菸的咖啡館,還有我們約好要碰面的義大利餐廳「綠魚」。凱曼有些遲到,只見他疾步朝著人行道旁舖著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走來,先親切地跟我問聲好,然後脫掉皮夾克,坐下,他邊看菜單邊說,很高興這次採訪能事先規畫,做這種專訪其實該多花點時間好好進行。正因為我的慎重,所以他在深思熟慮後決定答應。他太常讀到那種才碰一次面就出爐的人物專訪,在那種專訪文裡,所有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要被誇大,是啊,要說成充滿象徵意義:比方說他那天吃了什麼。但又能怎麼辦呢!

  凱曼吃得津津有味。裹著帕瑪火腿的豬排,淋上摻了瑪莎拉白葡萄酒的醬汁,搭配香烤玉米餅。他心滿意足說:「太好吃了!」接著又說,朋友建議他這陣子別接受採訪,朋友說常上報不好,所以最近他很少曝光。不過他一直很關注有關他的報導,總是讀得很仔細,可惜總一再讀到從沒改過來的說法。報導上說他是個「神童」,是位早慧的「青年新星」。凱曼皺起眉頭,繼續用力嚼。可是,他都三十二歲了!如果沒記錯的的話,三十二歲時耶穌都發表《登山寶訓》了!但從沒有人稱耶穌為「青年先知」。神童的形象絕對是誤導,因為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根本與成功沾不上邊。他的作家生涯曾非常困頓潦倒,現在大家全忘了。他常想起鈞特‧葛拉斯跟他說的話;一年前在齊格飛.藍茨的生日派對上,葛拉斯一臉慈祥對他說:「現在起,你將邁入『每個人對你的了解都比你自己多』的階段。」

  回顧過往,或許只能用「冥冥中自有定數」來看待人生發展──凱曼引用叔本華的觀念補充。前塵往事,似乎沒有一件是偶然,一切都順理成章。就好像當初他之所以跨進作家這行,如今之所以這麼成功,全都是理所當然。   他的第一本書《貝爾宏姆的想像》(Beerholms Vorstellung)由維也納一家小出版社德意迪克(Deuticke)出版。當時凱曼才二十二歲,內容是描述一位混淆了虛幻與真實的魔術師,結果一本也賣不掉。他的第二本書散文集《陽光下》(Unter der Sonne)同樣乏人問津。但這兩本書卻受到托爾斯騰‧阿倫德(Thorsten Ahrend)青睞,當時他是大出版社書亢(Suhrkamp)的審稿人。不久後,凱曼就收到一份簽名極工整、字體奇小、署名為齊格飛.溫賽德(Siegfried Unseld,書亢當時的老闆)的合約,打算簽下他的新書《馬勒的時間》(Mahlers Zeit)。這本書描寫一位狂人,一位物理學家,自以為解開了時間的秘密,但他的行徑卻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有驚人發現,還是根本瘋了,精神錯亂了。拜大出版社書亢之賜,這本書還舉辦了朗讀會。「空蕩蕩的圖書館內,書店的人沒來,書商的人也沒來。」作家望著台下空蕩蕩的座椅,只有幾位臨時被主辦人叩來充數的親朋好友,他們坐得離講台遠遠的,極不耐煩地聽他演講。

  《馬勒的時間》出版,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慘。出乎意料之外:因為九年前,也就是這本小說出版時,正值年輕作家竄起之際,多本處女作接連大賣,新銳作家一個個荷包滿滿。唯獨凱曼,他那跨越真實與虛幻,主題圍繞著天才之瘋狂與哲學之荒謬的小說,顯得那麼不合時宜。當時是流行文學的天下,內容傾向迎合淺顯的消費市場,風格類似柏林酒吧裡那股頹廢調調。於是,凱曼在同行中,在一堆新竄起的文學明星中成了異類。不但擁有可悲的高學歷,還飽覽群書,乃具有專業素養之文學與哲學碩士,中斷的博士課程專攻康德,還寫了三本找不到讀者的書。

  再試一次:《極遙之地》(Der fernster Ort),凱曼最大膽的作品之一,故事環繞著保險從業人員朱利安的生活。但小說一開始就描寫朱利安在游泳時發生意外,接下來整本書也沒再提起,讀者根本無從判斷主人翁是人還是鬼。小說默默擺在書店的偏僻角落,直到被撤走,好像根本從沒被寫出來過。凱曼笑著說:那段日子,他真的睡不好。

  侍者撤走餐具,凱曼點了杯義式濃縮咖啡,為午餐畫下完美句點。他頷首微笑,既友善又有禮貌地等我提問。凱曼予人的印象真的是有教養,又完全沒架子、不傲慢,非但如此,還有點害羞,長手長腳讓他偶爾顯得有些笨拙,但就是這樣的不完美更令人覺得舒服、真誠。他說起話來完全沒有咄咄逼人的斬釘截鐵,而是一臉認真的像在思索,像在自我探究。可一旦提到他深感興趣的字眼,或某段他極為認同的話,他又會立刻容光煥發、神采飛揚。

  有次我們碰面時,單是「不好」(ungut)這個字就讓他思考了半天。他問,為什麼「不好」這個字聽起來比「糟糕」(schlecht)還奇怪?還有一次,他為了一段話又探究良久,那段話是美國知名作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在一次活動上向他提到的。當天兩個人聊到時下文學作品崇尚的簡潔風,此風格導致了原本深刻的意義完全隱沒在字裡行間,乍看之下像偉大的藝術,但全面使用短句描述日常觀察,無疑是模仿海明威和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梅勒無奈地說,蹩腳的模仿將成為文學主流,接著又感慨地補上一句:People make too much of a simple style──大家對簡潔風的推崇已言過其實。

  至於那天在十字山的聚會,占據凱曼思緒的是「成功」。成功能改寫過去,能把過去美化成展翅高飛前的必要階段。但並不見得好:「大家總是人云亦云地說,失敗令人謙卑,成功叫人狂妄。」但事實剛好相反。失敗令人痛苦、難過、傲慢、聰慧而敏銳。相反的,成功令人溫和、寬容,讓急切的心得以平靜,憤怒得以止息,卻也讓人變得虛榮。

  二○○四年底,凱曼完成了《丈量世界》。「從那時候起到現在,有超過兩年半的時間我沒寫出自認為成功的東西。」但他一點也不緊張,依舊對寫作充滿信心。尤其這幾天,他覺得有些地方寫得相當不錯;故事的情節開始彼此交織,發展出全新的、令人滿意之物。

  我很好奇,他幫新書取好名字了嗎?通常書名就能一窺全書梗概。他有點勉強地把視線從桌面上移開,抬起頭來說:《名‧聲》(Ruhm)。

  凱曼第一本獲得市場肯定的作品,是二○○三年出版的《我與康明斯基》,時間上比《丈量世界》早了兩年。素有德國書評教皇之稱的拉尼奇,在海登萊希主持的文學節目中公開稱讚《我與康明斯基》,此舉大大助長了銷量。書中主人翁是一位名叫車爾諾的記者,他打算為老畫家康明斯基立傳,並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挖掘老畫家生平不為人知的情史與秘辛。同樣的主題,在凱曼的新書裡將再次層層審視。不過,這次不是立傳而是人物專訪;《時代週報》打算為書中主人翁做一次人物專訪,哈,顯然發生在我這篇凱曼專訪之前。那篇人物專訪大致如下:「有本雜誌想專訪里奧‧李希特,篇幅八頁,加上兩大張照片,甚至想拿他當那期的封面人物。他毫不猶豫答應了,但一答應就後悔了。」

  里奧是位作家,凱曼新書《名‧聲》的主人翁。凱曼說,這個構想產生於維也納的一家咖啡館內,亦即約瑟夫城區的艾莉斯咖啡,也就是我們約好第二次碰面,要一起吃燉牛肉的地方。

  年邁的侍者走起路來已經有點不穩,但完全不影響他散發出來的威嚴。雖然有點駝,但他一次總端好幾瓶飲料和好幾個杯子全場穿梭,穿梭在眾人的吞雲吐霧中,穿梭在擺滿桌椅、連角落都有座位的餐館內,放眼望去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男士大多穿著吊帶褲,習慣以沾濕的手指翻報,一個個表情莊重,另外還有個頭髮染成紫色、高高挽起的老婦人,她正在小聲地自言自語,似乎有些不悅。凱曼的小狗努雪奇,一隻混血狗,湊近老侍者的褲管,邊嗅邊發出低沉的悶吼。老先生不動聲色將汽水和咖啡慢慢放到桌上,然後,步伐雖小,卻加快速度朝其他桌而去。

  凱曼說,他之所以把狗帶來,因為牠很適合出現在專訪裡!老是吃吃喝喝,多條狗畫面應該會活潑一點。努雪奇是隻孤犬,在西班牙撿到的。西班牙?喔,他有時候會去,純屬私人行程。這沒什麼好探究的,他也不需要將所有事公諸大眾。重要的是在西班牙收養了這隻狗。   努雪奇發出低低的咕嚕聲。當時是二○○八年一月,凱曼的心情極佳,他表示,新書寫得很順利,應該很快能完成,這本書他自己很喜歡。接下來,凱曼將依約細數家族史:擁有導演父親、演員母親的凱曼,出生於一個充滿藝術家氣息的奧地利望族。

  凱曼的祖父愛德華是猶太人,任職於維也納電信局的高階公務員,公務之餘還出版了兩本未受矚目的表現主義小說,兩本書各有一個奇怪的名字,一是《從鮑立到棕枝主日》(Von Pauli bis Palmarum),一是《法蘭西斯科‧洪德先生的故事》(Der Roman des Herrn Franziskus Höndl)。納粹主政期間,家族透過賄賂和偽造證件得以倖免於難;他們宣稱自己只有一半的猶太血統。凱曼的父親,一九二七年出生的導演麥可‧凱曼(Michael Kehlmann)向兒子提起過,當時鄰居們是如何大張旗鼓、肆無忌憚地反猶太:為表達對「猶太人」的不屑,他們甚至拉著猶太人的頭去撞牆。但今天大家竟然說,這樣的場景不適合出現在電影裡!當時麥可與奧地利反對人士時有來往。有天晚上他們正在聚會,卻被當局查獲。麥可當場被捕,並關進了附屬於毛特豪森集中營的監獄;不過大戰結束前,家人早一步透過賄賂將他營救出來。

  身為兒子的凱曼回憶道,其實父親很少提到那段日子,但肯定是因為這些發生在維也納的往事才讓父親決定前往德國,去德國的電視台任職。

  很遺憾,凱曼說,父親無法親自感受到《丈量世界》的成功。最後那幾年他罹患了老人癡呆症,並於二○○五年十二月去世。凱曼是透過父親才得以進入文學世界:父親常手拿劇本,坐在那兒大聲唸給兒子聽。他非常熱情,交遊廣闊,熱愛群眾,喜歡上台,一點也不害羞,在餐館裡只要菜不好吃,就會立刻喊侍者來要他端回去。丹尼爾在某些方面跟父親恰好相反。他很容易害羞,不管要他當眾朗讀或跟人討價還價,他都得先克服心理障礙。

  一九八一年,他們再次回到維也納。父親麥可接下主持約瑟夫城區劇院的工作。身為兒子的凱曼義憤填膺地說,因為某些人勾結和厚顏無恥的詭計,父親最後並沒有上任。雖然合約都簽了,白紙黑字,他們還是有辦法把父親硬生生擠下那位置。

  麥可曾是風光一時的大導演,將約瑟夫‧羅特(Joseph Roth)的小說《拉德茨基進行曲》(Radetzkymarsch)搬上大螢幕更讓他全球聞名。但後來,不但在舞台劇圈子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為他堅持要忠於原著,所以被視為手法過時,連在電視圈也無法立足,因為他最擅長拍高難度的電視電影,把當時的舞台劇改拍成電影,而這種節目根本沒人要看了。

  凱曼說:父親的例子告訴他,一旦時代精神遠離了這個人,成功也就隨之而去。接著他忍不住一陣牢騷,慷慨激昂地罵維也納,罵奧地利,罵這個國家不斷敗壞的社會風氣,大家都滿肚子壞水、陰險狡詐,真是沒見過市面的鄉巴佬性格。他才不管人家怎麼說,說他罵的這些話是陳腔濫調也罷,說愛批評是他們這些奧地利作家的專長也罷,總之他不在乎。天性使然,凱曼又說,《丈量世界》在奧地利之所以不像其他國家賣得那麼好,真是奧地利人的天性使然!

   (括弧裡這一段,我要先插播一件距當時還有五個月的事,亦即歐洲盃足球賽。比賽期間我們又在一家餐館碰面,不過這次是在柏林市中心。為了幫專訪找適當的橋段,我建議一起看奧地利對德國那場。觀賽時他肯定會發表些意見,我剛好可以引用。那天我們約在奧拉寧堡大街上的舊郵政局碰面,裡頭有一間俱樂部,我們坐在郵政局的拱頂下,碩大的螢幕就直接搭在壯觀拱頂下。那天現場擠滿了人,許多人揮舞著小旗幟,興致高昂地拿著啤酒直灌。比賽無聊到爆,最後德國隊終於射進一球,比賽結束。凱曼激動地說:「這樣不行!讓奧地利一比零輕鬆輸掉,幾年後他們一定會自認為今天是他們贏!」過一會兒,凱曼轉頭向我:「請務必把這句話寫進去。」比賽結束,亞歷山大‧奧桑(Alexander Osang),《明鏡週刊》的紅牌記者碰巧也在,他朝凱曼走來,微微欠身後與凱曼握手。現場應該還有很多其他記者,他們應該都是跟著奧桑一起來觀賽的。)

  那天的維也納之聚在生啤酒堆中結束,我們去的是一間以深色木板為裝潢主調的酒館。凱曼介紹兩個朋友給我認識,那是他從大學時代起認識到現在的好哥兒們。物以類聚,他們跟凱曼一樣很有禮貌、開朗親切。他們一個在奧地利標準局工作,負責測量,一個是程式設計師。凱曼的好友……一起成長的哥兒們,肯定知道不少他不為人知的趣事,引用他們的話肯定能把凱曼的個人形象勾勒得更清晰鮮明。

  頭一個問題當然是:成功後凱曼有什麼改變?程式設計師不知所以地望著大家,然後說:「完全沒變。」另一個做測量的朋友聞言大笑: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當凱曼的朋友這麼久了,有沒有發生什麼印象深刻的趣事?兩人交談了幾句,又想了一下,程式設計師回答:「沒有。」

  從事測量的朋友終於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一次他跟凱曼臨時起意,決定要到附近的山上爬山,但怎麼開就是找不到路,於是他們在農莊前停車,凱曼搖下車窗問站在路邊的農夫。農夫正想回答時,有一隻蒼蠅不偏不倚飛進他的嘴巴裡。

  隔天我造訪了凱曼位於第一區的住處。凱曼住在維也納市中心一棟相當特殊的建築物裡,一棟充滿一九三○年代新客觀主義風格的十二層建築物。屋內布置得簡單樸素,不過工作室裡有一組好大的電腦。凱曼說,好友的傑作!此話一出立刻讓我想到:前一晚那兩個朋友的口才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或許因為太熟,他們早視一切為當然。凱曼手裡端著一杯茶,為了解酒,解昨晚的生啤酒。另一頭是堆滿紙箱的走道,努雪奇在那裡很不安分地跑來跑去。許多大型紙箱堆疊在一起,好壯觀,簡直像座小山。

  我半開玩笑問:裡頭藏的是什麼啊?凱曼說:這個啊,《丈量世界》的贈書啊,每次再版,出版社就會依約寄來一定的冊數。這些書,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幾個月後,凱曼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他在奧格斯堡劇院將有一場演講,內容將會相當大膽。「奧格斯堡布萊希特系列活動」的主辦人劇作家阿爾貝特.奧斯特邁爾(Albert Ostermaier)邀請他七月底去演講。

  一場聲勢浩大的盛會,除邀請德國流行樂天王赫伯特‧格內麥爾(Herbert Grönemeyer)透過衛星電視連線演唱布萊希特的作品外,還將舉辦無數場朗讀會與座談會,並安排一位美籍女士從美國專程飛來奧格斯堡擔任意外嘉賓,並擔綱一場朗讀表演,許多政治人物將蒞臨致詞。至於凱曼,他負責開幕演講。非去不可,因為他已經答應了。這種文化活動,無一例外叫人難受,而且還浪費時間,政府出錢讓所有人出來排排站「共襄盛舉」,很典型的德國作風,作家們只好乖乖配合。

  開始致詞。奧格斯堡市長目光炯炯望著台下滿座,一片鴉雀無聲中他揮舞雙臂,慷慨激昂地說:奧格斯堡乃文化之堡壘,布萊希特,奧格斯堡之子,是他們最具觀光價值的寶藏!接著上台的是奧斯特邁爾,詩人兼此次活動的主辦者,其人高挑清瘦,渾身散發存在主義者的氣質,他充滿感性的娓娓道出對這次活動的犧牲奉獻,甚至殫精竭力住進了醫院。簡直生死交關!但此刻,他又站在這裡!即時康復!為了奧格斯堡!為了布萊希特!為了戲劇!綠黨官員克勞蒂亞‧羅特(Claudia Roth)代替不克出席的德國足協主席特奧‧茨旺奇格(Theo Zwanziger)唸了一份賀詞。賀詞上寫著:足球與布萊希特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共通性,前者在草地上表演,後者在舞台上表演。

  就這樣,一小時過去了,開幕致詞剛結束。接下來輪到丹尼爾.凱曼,穿著黑西裝的他走上舞台,一臉自信卻表情嚴肅,他望著台下觀眾,語氣堅定地說:首先他想提醒,布萊希特乃殺人魔王史達林的信徒。在此我們真該慶幸,世界沒有變成布萊希特期望的模樣,因為在他期望的世界裡,不存在選擇自由與言論自由。布萊希特──簡直是在暗指這次活動──可不能等同於文學界的切‧格瓦拉流行衫。凱曼語氣強悍到像在質問觀眾:為何時至今日,身為民主信徒依舊不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掌聲如雷,久久不墜,接著歡呼聲四起。坐在第一排的奧斯特邁爾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面向觀眾,臉上堆滿笑容拚命鼓掌,一位女士從觀眾席中衝上舞台,獻給凱曼一大束花。緊接著是中場休息,凱曼被劇場人員和觀眾團團包圍。許多人帶著書來請他簽名,但更多人圍著他是為了恭賀他演說成功。凱曼充滿自諷意味,半開玩笑說:真高興,如今文化界再也不可能有人言行失當,就連想製造點驚世駭俗的醜聞也不可能了。真是一片祥和啊!果不其然,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是位聲音洪亮的老先生。他說:我是奧格斯堡人!是布萊希特的崇拜者!是凱曼先生您的崇拜者!好棒的演說!比我預期的還精采……

  凱曼的新書《名‧聲》終於完稿,副標為「一本小說,九個故事」,九個各自獨立又互相關聯的故事:作家里奧‧李希特在國外進行令他痛苦萬分的巡迴演講。另一則故事的主角是里奧筆下的一位女士,她竟然跟自己的創造者,也就是作家討價還價,要求修改劇情。這本書簡直鬼影幢幢:主人翁們都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活在哪個世界了,但隱約中似乎又了然於心:他們正在跨越既定界線。一下子是能主導故事的神,一下子又恢復成書中角色,淪為任人擺布的傀儡。
凱曼不只一次說過,他其實不喜歡德國戰後文學,因為戰後文學的重點總擺盪在社會運動和聲韻詩上。凱曼想突破的不是句法,而是真實性,就像以卡夫卡為依歸的南美作家一樣,比方說波赫士或馬奎斯,他們想取消白晝與黑夜的界線,清醒與夢境間那壁壘分明的真實性。

  《名‧聲》是一部結構上極其天馬行空,又兼具娛樂性的書。作者從意想不到的牽連中交織出全書整體結構,建構出一個與本書主題「名聲」同樣脆弱的世界。一個享譽國際的大明星,有一天他的影迷竟然不認識他了;一名到遙遠亞洲旅行的女作家竟然無故消失了。當然還有最後的幸福時刻。無論是在凱曼的小說裡,或里奧的小說裡,我們都能讀到:當主人翁終於放下永無止境的野心時,幸福就在眼前。

  「到處充斥著這樣的虛榮;奮鬥不懈只為虛榮,腐朽敗壞只為虛榮。」凱曼在《馬勒的時間》裡寫道,「人應該懂得適時放棄。成就一切的關鍵在於適時放棄。」《我與康明斯基》裡被虛榮心驅使的記者車爾諾,在故事最後不得不向命運低頭,他若有所悟地望著大海:「天空低沉,但遼闊。浪花漸漸沖散了我的足跡。要漲潮了。」

  第一次在十字山的綠魚餐廳見面時,凱曼就說:除非看待成名能像看待失敗一樣,皆待以沉著的平常心,否則成名將變得難以忍受。或許這正是默默貫穿其新作的核心思想。這麼說雖然有點荒謬,但這本書彷彿是本老年之作,一本閃耀著智慧光芒、令人讚嘆不已的晚年之作,他在書裡終於放下了年輕時的野心,戰勝了心底的恐懼,只不過這次是藉書中人物之口,以他們的觀點來旁敲側擊。主人翁里奧是位作家,女友要求他:「別拿我當範本。別把我寫進故事裡。」

  「但那本來就不是妳,」他反駁道。

  「就是我。即使不是我,卻依然是我。你心知肚明。」

內文試閱

聲音

  艾布凌還沒到家,手機便響了起來。多年來他一直拒絕買手機,因為他是工程師,不信任這種東西。好端端地把一個會發出致命輻射線的東西拿在腦袋邊,為什麼就沒人覺得不妥?有一天他終究拗不過大家去買了一支手機,縱使買得心不甘情不願,手機的造型卻讓他眼睛一亮:簡直完美無缺,造型美觀、簡約優雅。不料就在現在,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一個女人要找一個叫拉福、拉夫或勞夫的人,他沒聽清楚。

  妳弄錯了,他說,打錯了。她道完歉就掛了電話。

  晚上又來了第二通電話。「拉夫!」一個嗓音嘶啞的男人喊,「怎麼樣,你這頭笨豬還好吧?」

  「打錯了!」艾布凌端坐在床上。那時已過了十點,妻子滿臉責備地望著他。
男人在電話那頭道了歉,艾布凌立刻關機。

  隔天早上有三通電話留言,他在上班途中的地鐵上接聽。一名女子哧哧笑著請他回電;一名男子吼叫著要他立刻滾過去,沒人有耐性繼續等他了。接著又是那個女人:「拉夫,你到底在哪裡?」

艾布凌嘆口氣,撥了電話給客服中心。

不可思議,女客服員用百無聊賴的聲音說,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沒人會拿到已經占用的手機號碼,層層安全機制都在把關的。

  「可是偏偏就發生了!」

  不,女客服員說,根本不可能。

  「那妳現在打算如何處理?」

  她也不知道,她說,這種事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艾布凌張開了嘴又閉上。他知道如果換了別人,此刻一定會大發雷霆,但這並非他的作風,他天生不是愛發脾氣的料。

  幾秒鐘後,手機又響了。「拉夫?」一個男人問。

  「不是。」

  「什麼?」

  「這個號碼是……因為無意中被……你打錯了。」

  「這是拉夫的號碼沒錯!」

  艾布凌掛掉電話,把手機塞進外套口袋裡。地鐵一如往常人滿為患。一個胖女人從一邊硬擠到他身旁,另一邊有個蓄小鬍子的男人像是遇見死敵一樣盯著他。艾布凌的生活中有許多不合意,例如他討厭妻子吊兒啷噹,淨看些愚蠢至極的書,燒的菜也難以下嚥。他討厭自己沒生出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來,討厭女兒待他像個陌生人。他也討厭家中牆壁薄如紙,每晚得忍受隔壁人家打鼾的聲音。他特別厭惡的莫過於在尖峰時間搭地鐵,車廂裡總是擁擠、爆滿,氣味也從未好聞過。

  工作倒是令他滿意。同事和他一起坐在明亮的燈光下,檢查經銷商從全國各地送來的故障電腦。他經常想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得依賴這些機器來完成,而諷刺的是,他明知這些小東西若能百分之百執行該做的任務才真叫例外,或者說是半個奇蹟。晚間半睡半醒中,若想到飛機、電子操控武器、銀行裡的計算機便會心神不寧,有時甚至會心悸。然後艾兒可就會氣呼呼責問他為何不安安分分躺著,否則乾脆和一台混凝土機同床共枕算了,他一面乖乖道歉,一面想起母親從前曾經說他太多愁善感。

  他踏出地鐵車廂時,手機響了,艾兒可要他晚上在回家路上買黃瓜,他們那條街上的超市最近黃瓜在特價。

  艾布凌應允後便匆忙掛了電話。不一會兒,電話又響了,一個女人問他是否考慮清楚了,只有笨蛋才會放棄像她這樣的女人,或者他不這麼認為?

  不,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也這麼認為。

  「拉夫!」她笑了。

  艾布凌的心臟狂跳,喉頭一片乾澀。他掛上電話。   這個電話號碼的原主人的聲音顯然和他十分相似。他又撥了客服中心的電話。

  不行,女客服員說,她不能隨便給他新號碼,除非他願意付費。

  「可是這個號碼已經有人使用了!」

  不可能,她回答,有層層……

  「系統安全機制在把關,我知道!可是我老接到打給……妳知道嗎,我是個工程師,也明白每天總有一堆人打電話跟妳抱怨,這些人對電子用品沒有一點概念。不過我是個專業人員,我知道怎麼……」

  她說她無能為力,會將他的要求轉交專人負責。

  「然後呢?然後怎麼辦?」

  她說,然後主管會斟酌情況,但這不在她的職權範圍內。

  三通訊息。他女兒要他在芭蕾舞下課後去接她,這倒令他有些訝異,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學跳舞。一個男人請他回電,從訊息中一點都聽不出來究竟是要找他,還是要找另一個人。然後是一個女子,問他為什麼避不見面。她的嗓音深沉,說話帶著貓咪似的呼嚕聲,他從來沒聽過的聲音。正打算關機時,鈴聲又響了。螢幕上顯示的號碼開頭是一個加號和二二,艾布凌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的國碼。他幾乎不認識什麼國外的人,除了瑞典的表弟和美國明尼阿波里斯市的一位胖老太太。老太太每年耶誕節都會寄一張照片來,照片上的她頑皮地笑著舉杯,背面寫著「敬我親愛的艾布凌」,他和艾兒可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誰的親戚。他接起電話。

  「我們下個月會碰面吧?」一個男人喊道,「你應該會去盧卡諾影展吧?他們在這種時候應該不會沒有你就這麼搞下去,拉夫,你說是吧?」

  「我應該會去。」艾布凌說。

  「我早料到了。你跟德吉特電信的人談過沒有?」

  「還沒。」

  「該去談了!盧卡諾對我們的幫助不大,就像三年前的威尼斯一樣。」那人笑了。「其他方面怎麼樣?克菈菈呢?」

  「還好啦,還好啦。」艾布凌說。

  「你這老豬頭,」那人說,「真不可思議。」

  「我也這麼覺得。」艾布凌回答。

  「你感冒了嗎?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我現在得……忙其他事了,我再打給你。」

  「沒關係,你這人本性難移,是吧?」

  在搭地鐵回家的路上,手機維持關機;在超市買黃瓜時也關機;和艾兒可跟兩個在桌底下踢鬧的孩子一起吃飯時,手機也是靜靜躺在口袋裡。但無論如何,腦袋裡總是浮現那件揮之不去的事。

  他終於走進地下室。艾布凌打開手機,兩則留言。剛想聽,機器正巧在他手中振動起來:有人來電了。

  「拉夫。」

  「哪位?」

  「怎麼啦?」她笑了,「你在跟我玩嗎?」

  「我絕不會這麼做。」

  「可惜呀!」

  他的手抖得厲害。「妳說得對。其實我……是很想跟妳……」

  「什麼?」

  「……玩。」

  「什麼時候?」

  「明天,妳說個時間地點,我會到。」

  「你說真的?」

  「妳等著答案揭曉吧。」

  他聽得出她深深吸了口氣。「在龐大固埃餐廳,九點整,你訂位。」

  「沒問題。」

  「你知道這麼做並不理性吧?」

  「誰關心這個?」艾布凌反問。

  她笑了出來,然後掛上電話。   那一夜,他碰了長久以來沒碰過的妻子。起初她大吃一驚,接著問他是怎麼了?喝醉了嗎?最後就任憑他擺布了。整個過程並不長,當她還在他下面時,艾布凌頓時覺得他們似乎在做一件不成體統的事。

  他當然沒去餐廳赴約。那一整天他都關著手機,晚間九點他正和兒子坐在電視機前看乙級足球聯賽。艾布凌察覺到一股電流穿過的刺激感,彷彿他的分身正在另一個宇宙,代表自己步入一家高檔餐廳,和一個身材高身兆、美麗動人的女子約會。女子聚精會神聆聽他說話,展露笑顏,宛如他說出什麼深奧哲理,她的手還不時不經意地碰到他的手。

  中場休息時,他下樓去地下室,打開手機。沒有任何訊息。他靜靜等待,依舊沒有來電。過了半個鐘頭,他才又關上手機,上床就寢;他再也裝不出對足球賽興致勃勃的模樣了。

  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午夜剛過便光著腳爬起來,身上只穿著一件內衣,躡手躡腳地溜回地下室。艾布凌打開手機,有四通留言。他還來不及聽,電話鈴聲已響起。

  「拉夫,」一個男人的聲音,「抱歉我這麼晚……但情況緊急!馬札赫執意後天要見你。整件案子岌岌可危!摩根漢也會在場。你明白這會有什麼後果!」

  「我不在乎。」艾布凌回答。

  「你瘋啦?」

  「屆時就會知道。」

  「你真的瘋了!」

  「摩根漢只是虛張聲勢唬人。」艾布凌說。

  「你膽子倒挺大的。」

  「是啊,」艾布凌說,「膽量我有的是。」

  他準備聽下一個留言時,手機又響了。

  「你不該這樣對我!」她的聲音聽來嘶啞而勉強。

  「妳想像不到,」艾布凌說,「我今天的遭遇有多慘。」

  「別說謊。」

  「我為什麼要說謊?」

  「都是因為她!這是怎麼……你們現在又……?」

  艾布凌沉默不語。

  「你至少有勇氣承認吧!」

  「別說傻話了!」他腦中快速搜尋著,哪個他認得的女人聲音可能是她口中所說的女人。他亟欲知道更多關於拉夫的生活。拉夫是做什麼的?靠什麼生活?為什麼有人可以獲得一切,有人的成就卻小得可憐?有人萬事順遂,有人卻飽嘗挫敗?而這跟功勞沒有絲毫關連。

  「對不起,」她輕聲說,「通常都是……你難搞。」

  「我知道。」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就是不同於別的男人。」

  「我真想跟所有人一樣平凡,」艾布凌說,「但我從不知道該如何辦到。」

  「那就明天囉?」

  「明天見。」艾布凌說。

  「如果你明天再不來,我們就結束了。」

  他悄悄上樓回房時,心中不禁思索:拉夫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他頓時覺得拉夫的存在多麼虛幻不真,自己對他一無所知,又何必追蹤他的私事。或許拉夫的存在注定要和他扯上關係,也或許只是出於一個偶然,兩人的命運因此交換。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他接起電話,聽了幾句話後大喊:「取消!」

  「什麼?」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問,「他特地趕來,為了這次會面我們籌備多時,就是要……」

  「我不需要依賴他。」她現在說的人會是誰?他巴不得重金獎賞知道答案的人。

  「錯了,你就是得靠他。」

  「等著瞧好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溢滿他全身。

  曾經有一回,他駐足在拉夫‧譚納的新片海報前,腦中在數秒間浮現頭暈目眩的幻想,他可能是拿到這位名演員的手機號碼了,才會和他的同事、朋友與情人通了一星期電話。不無可能:譚納的聲音與他的有些相似。不過他又回過神來,搖搖頭,歪起嘴角笑著繼續前進。

  「啊,又是妳。我沒法去餐廳赴約,她回來了。」

  「卡蒂亞?你是說……你又跟卡蒂亞在一起了?」

  艾布凌點點頭,把名字記在紙上。他推測,和他通話的女人叫卡菈,但他尚未掌握到足夠證據,因此也不敢直接這麼喚她。現在已經沒人願意在電話中報上自己的姓名了:來電號碼會顯示在手機螢幕上,人人都假設接電話者在接聽前都已經知道來電者的身分。

  「我不會原諒你的。」

  「真的很抱歉。」

  「胡扯。你一點也不會感到歉疚!」

  「是啊,」艾布凌微笑著往櫥櫃側邊一靠,「也許不會。卡蒂亞太讚了。」

  她先呼天搶地了一陣,又是咒罵又是威脅,接著大哭了起來。不過這個混亂局面畢竟是拉夫造成的,艾布凌不必覺得良心不安。他心頭如小鹿亂撞地傾聽她哭訴,心靈從未與一個激動的女人如此貼近。

  「振作一點!」他口氣鋒利地說,「妳明知道這是行不通的!」

  在她掛上電話後,他還微微暈眩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豎起耳朵傾聽周遭的寧靜,彷彿卡菈的泣訴還在空中迴盪。 另謀出路

  三十九歲那年初夏,演員拉夫‧譚納的轉變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一通找他的電話,相識多年的朋友一一從生活中消失,工作計畫不知何故一個個相繼落空,一個他竭盡所能呵護的女人宣稱他在電話中惡劣地嘲弄她,另一個女人──卡菈,突然出現在飯店大廳,致上他這一生中最致命的一擊!她大叫他已經爽了三次約,所有人都停下腳步等著看好戲,有些人拿起手機錄影,卡菈拚命捶打他時,他已經意識到這一幕勢必會在網路上流傳,而他好不容易靠著拍電影的傑出表現打響的名聲,也將會毀於這一幕。

  經過這件事後不久,他因為過敏發作,只好將牧羊犬送走。他終日愁眉不展,開始封閉自己,畫了一些不敢給人看的畫,買了很多相本,相本的內飾圖案是中亞蝴蝶翅膀的式樣。也讀了不少書,都是些教人如何拆解鐘錶再組裝起來的專業書籍,不過他從來沒有真正動手拆解或重組過一個時鐘。

  接著開始在Google搜尋自己的名字,每天搜尋好幾次,或修正維基百科中錯誤百出的相關描述,或檢閱各種資料庫中的演員名單,再不然就是費力翻譯來自西班牙、義大利及荷蘭的論壇網友意見。論壇上有人在爭論,他是不是真的在幾年前就和他的兄弟鬧翻了,而他,其實從來就受不了這兄弟的他,現在不信邪地讀著網友的文章,彷彿期待討論版上會出現什麼和他生活有關的重要解釋。

  他在YouTube上找到一段影片,影片上有個模仿功力很高的人,長得跟他十分神似,聲音和手勢簡直和他一模一樣。網站右手邊可以看到許多拉夫‧譚納的影片連結,有他拍過的電影片段,有兩段個人採訪,當然也有他和卡菈在飯店大廳的精采片段。

  這天晚上,他和一個已經追求很久的女子出去,不過當他們面對面坐下來時,他突然覺得再也不想對她的廢話裝出興致勃勃的模樣,而隔壁桌的異樣眼光,他們的竊竊私語、緊迫盯人,一切都比從前更讓他倒盡胃口。他們站起來準備離開餐廳時,有個男子走向他們,有點畏怯、有點執意地跟他要親筆簽名。

  「我只是跟他長得很像而已。」拉夫說。

  那男的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我的工作是模仿他,我專門靠模仿維生。」

  男子這才讓開路來。在計程車上,拉夫的女伴為這件事笑了好一陣子,因為她覺得這回答很妙。

  這天夜裡,他從床邊鏡子裡看見他們兩人赤裸裸的身影合而為一,他多希望自己能夠看穿光滑鏡面的另一面。隔天早上,聽見身旁的她傳出平靜的呼吸聲,他頓覺得像是有個陌生人誤闖進房間來,只是這個陌生人不是她。

  長久以來他一直懷疑攝影鏡頭已過度消耗他這張臉,有沒有可能每次拍片後就會出現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不怎麼成功的複製人反而替代了真正的自己?他覺得,成名這麼多年後好像只剩下一部分的自己,好像他只要去死,就能獨步睥睨於電影與不計其數的攝影海報中——他的原歸屬地。那還能呼吸、會飢餓、因諸多理由而四處遊蕩的身軀,總算不會再製造騷亂。那身軀跟電影明星原本就不太速配。身軀的主人耗費許多工夫與力氣,靠化妝和許多訓練,才讓自己看起來神似銀幕上的拉夫‧譚納。

  他打電話給經紀人馬札赫,取消智利天堂谷電影節的行程,並準備前往一家位於市郊的環池迪斯可舞廳,他從網路上得知,今天會有許多知名演員的分身在這家舞廳登台表演。他讓司機在外頭等候,自己走進場,這麼多年來他頭一次感到害怕。門口守衛本來想跟他收取入場費,一看到拉夫的臉就對他眨眨眼,示意讓他進去。

  舞廳裡悶熱得透不過氣,燈光刺眼閃耀。有個看起來很像湯姆克魯斯的人站在吧台邊,阿諾史瓦辛格在舞廳另一邊,正在人群中開路,當然還有個穿著低俗的黛安娜王妃。眾人轉過頭不經意瞥他一眼,對他沒什麼特別的興趣。這會兒黛安娜王妃正在台上演唱瑪麗蓮夢露的經典名曲《生日快樂,總統先生》,顯然有些地方唱錯了,不過聽眾還是開心地鬼吼鬼叫。有個女的衝著他笑,他以眼神回敬她,她走近他,他的心臟開始狂跳,不知該說什麼好。她已經走到他身邊,兩人沒多久已泡在舞池裡,她的身體緊貼住他。

  沒多久他發現自己在舞台上,所有人盯著他,他不斷唸著他與安東尼霍普金斯在《月亮上的人》裡的經典對白,安東尼的台詞唸得順暢流利,反而是他對自己的部分不夠熟練。台下觀眾給予熱情掌聲,歡聲雷動,他趕忙跳下台,和他一起跳舞的女人在他耳邊低語,她叫諾拉。

  舞廳負責人拍一下他的肩膀,塞給他五十歐元。「雖然沒有表現得很精采,倒也不算太差,譚納不是這樣說話,手勢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他示範了一次,「你長得跟他很像,但你還沒學會他的姿態舉止,多看一些他的影片!下星期再來。」

  他和那個女人走到街上時突然有點驚慌,因為他意識到不能把她帶回家,一旦她看到他住的房子和傭人,她就會知道他不是他所宣稱的身分,或者應該說,原來他就是本尊。於是他裝作沒看見正在等他的司機,伸手招攬計程車,謊稱他的兄弟正好來拜訪,所以不方便上他那裡去。

  拉夫‧譚納在她那小而乾淨的住處渡過今生最美好的夜晚,摟著諾拉翻雲覆雨的人好像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他,彷彿他不曾占有她。黎明時分,諾拉輕撫他的脖子,說他無人可及。雖然已經有很多女人這麼跟他說過,不過他很清楚,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的。   再次在環池舞廳登台時,他並沒有扮演好他的角色。當他站在舞台上準備說台詞時,自我迷失感油然心生。他搞砸了,他開始緊張,聲音聽來勉強而壓抑,他努力回想在那一幕做出什麼手勢,可是怎樣也想不起來,也記不起當時的感覺與想法,眼前只見自己在銀幕上的影像。他留意到觀眾的視線從他身上溜走,若不是出於演員的天性,他恐怕很難支撐到表演結束。

  接著他在場看到另一個拉夫‧譚納的模仿演員,之前看YouTube影片時,他就發現他的演技已臻至完美境界,沒想到本人的外貌相似度更讓人吃驚。他握手時態度篤定,目光銳利,是拉夫自己登上大銀幕時的眼神。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厚,全身散發出強韌、堅定、勇敢的氣息。

   「看來你還是新手。」他說。

  拉夫聳聳肩。

  「我從他的第二部電影起就開始模仿了。剛開始只是兼職,那時我在失物招領處工作,接著就跟著他一路往上爬,後來我辭掉了把失物招領處的工作。」男人細長的眼睛凝視他,「這是你現在的正職嗎?模仿需要不斷練習,困難度非常高,想要演好一個人,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生活。我上街時,常常沒注意到自己的行為舉止就跟拉夫‧譚納一模一樣,我用他的身分過日子,模擬他的思考模式,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在扮演他,我就是拉夫‧譚納,這可是需要好幾年的苦練。」
這回舞廳老闆只願意給他三十歐元,因為整段表演毫不出色,更不用提相似度了。
他的怒氣瞬間高漲,緊盯著舞廳老闆,老闆顯然也察覺到他的眼神,他在許多部電影中看過的熟悉眼神。他往後退,盯著自己的鞋尖,嘴裡咕噥著人家聽不懂的話。老闆的手插進口袋,拉夫知道他很快又會掏出鈔票來,不過他隨即發現自己的氣勢減弱、怒意全消。他畢竟還是新手,他說。

  「已經不錯了。」老闆拋給他一個狐疑的眼神,把手抽出口袋,手心是空的。

  「我會努力的。」拉夫說。他覺得有點意思,這不就證明自己終於自由了嗎?
不對,他開始覺得那根本不代表自己自由了,只不過證明了自我觀察會搞亂人格特質、分散意志、衝破理智,也證明了若從外表細看,根本沒有人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到家後,他打算在等放洗澡水的時間聽取手機留言,但是語音信箱裡沒有任何留言。看來沒有人需要他,好像有人搶走了他的工作。

  他的私人教練要他每星期三做伏地挺身,教練認為他需要加強鍛鍊腹肌,因為在下一部片中有裸露上半身的鏡頭。當人不再年輕,就得留意不要在鏡頭前出糗。

  他上網看電影論壇的討論,想知道有沒有關於他的新文章。有一篇文章說他腦袋裡裝垃圾、醜得跟牲畜一樣,逼得他不想再看下去。寫這種東西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寫?他拿起米蓋爾‧奧理斯托斯‧布朗柯斯的《和平,請來到我心深處!》,隨意翻了幾頁後起身來回踱步,觀察高長水晶花瓶裡插的花,家中突然到處可見插滿花的花瓶。他不喜歡花,也不知道這些花瓶怎會進駐家裡,難道是管家亂買的?這傢伙老了,做的事越來越妙。拉夫在壁鏡前面站了好一會兒,看著看著,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陌生。

  他邊看電視邊喝罐裝啤酒。新聞報導戰爭消息、近東狀況、某部長來訪行程、明天的天氣等。有個家庭主婦手裡高舉色彩繽紛的布條,一頭大象因為某個緣故跑過草地,接著看到拉夫‧譚納駕車穿梭在大都市的車陣中,對著坐在身旁的金髮美女說:「時間來不及了,這些人全都會化為灰燼!」

  「但說不定,」金髮美女說,「我們可以力挽狂瀾。」

  沒過幾秒鐘光景就發生了一連串爆炸:一輛車彈到空中,爆炸的鑽油塔捲起火燄,火光染紅海面,一棟高樓直直被擊中,空中飛旋的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銀幕上緊接著出現拉夫‧譚納的臉,底下黑幕上面寫著:《火與劍》現正熱映中。

  有夠蠢!拉夫心想,真是丟臉。

  他突然想起自己完全不記得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甚至從沒聽說過這部電影。

  imdb.com有列出《火與劍》這部片,上週報紙上刊出這部片的負面影評,維基百科上也能查到資料。電影迷論壇裡有人相當欣賞拉夫的演技張力,也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去拍這種片。有人回答:也許因為他需要錢,為了討生活去拍這種片沒什麼好驚訝的。還有一個人說譚納現在在洛杉磯,另一個人反駁說他正在中國宣傳新片,還附上了連結。拉夫點進去看,看到自己出現在中國報紙的網站上,他與兩名幹部在一張大照片上握手,臉上都笑得十分開懷。他根本不認識這些人,而且也從來沒去過中國。

  《火與劍》?諾拉說她當然有看過,而且很喜歡,影評家的評論根本不重要。她嘆了一口氣,從十三歲起她就很仰慕拉夫‧譚納,所有他拍的電影她都看過。

  「所以呢?就因為我長得像他?」

  「其實你跟他長得沒那麼像,也許你應該模仿其他人。你很棒,不過……他不是你的型。」

  他的視線轉向壁鏡,看見她,也看見自己,突然無法確定哪一邊是真人,哪一邊是鏡子裡的影像。

作者資料

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

1975出生於慕尼黑,父親是奧地利知名導演米歇爾.凱曼,母親是演員達格瑪.梅特勒。1981年舉家遷至維也納,就讀於一所耶穌會學校,其後在維也納大學攻讀哲學與德國文學。1997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貝爾宏姆的想像》。 擔任美茵茲、威斯巴登、哥廷根大學的詩學講師,多年來獲獎無數:憨第德文學獎(紀念法國哲學大師伏爾泰的文學獎)、艾德諾基金會文學獎、多德勒爾文學獎(表揚傑出現代小說家的獎項)、克萊斯特獎(紀念德國天才作家克萊斯特的文學大獎)、世界報文學獎。2008年榮獲呂北克湯瑪斯曼會社頒發的湯瑪斯曼獎。凱曼的評論常見於各大報章雜誌,其中包括《明鏡週刊》、《衛報》、《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日報》、《文學》雜誌、《全文》雜誌。 以《我與康明斯基》獲得讀者廣大迴響,《丈量世界》的翻譯語言已超過48種,全球銷量突破800萬冊,成為德語文學自二戰後最偉大的一項文學成就。目前定居於維也納與柏林。 作品計有(非完整列表): 《貝爾宏姆的想像》(Beerholms Vorstellung) 《陽光下》(Unter der Sonne) 《馬勒的時間》(Mahlers Zeit) 《極遙之地》(Der fernste Ort) 《我與康明斯基》(Ich und Kaminski,商周出版) 《卡羅斯.蒙狄法在何方?》(Wo ist Carlos Montúfar?) 《丈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商周出版) 《這些矜重的玩笑》(Diese sehr ernste Scherze) 《一隻狗的安魂曲——對話集》(Requiem für einen Hund. Ein Gespräch mit Sebastian Kleinschmidt) 《名聲》(Ruhm. Ein Roman in neun Geschichten,商周出版) 《F》(F,商周出版)

基本資料

作者:丹尼爾.凱曼(Daniel Kehlmann) 譯者:李雪媛 出版社:商周出版 書系:獨•小說 出版日期:2010-05-31 ISBN:9789866285752 城邦書號:BUC020 規格:膠裝 / 單色 / 256頁 / 15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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