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
看不見的寶藏
曾經,有個人叫做傑克.吉兒伯特。很可惜,他跟我非故非親。
傑克.吉兒伯特是位偉大的詩人,如果你沒聽過他,別擔心,那不怪你。出名從來不是他汲汲營營的事情,不過我知道他,而且我遠遠地、深深地愛著他。現在就讓我來跟大家說說他。
傑克.吉兒伯特一九二五年出生於匹茲堡,成長在故鄉工業城的鋼廠、煙霧與噪音之中。青年時期的他在工廠跟煉鋼廠做事,但他年紀輕輕就受到「感召」而義無反顧地開始寫詩。他成為詩人就像其他人出家一樣,是為了信仰獻身,是一種愛的表現,是追尋恩典與超脫的終身承諾。我想,能以這樣的方式成為詩人是很好的;或者能以這樣的方式成就任何角色,重點是這角色真的在召喚著你的內心,讓你充滿生氣。
他可以很有名,但他對出名不感興趣。以他的才華跟魅力,想成名不成問題,但他從來沒動過凡心。他的第一部詩集在一九六二年甫出版,就獲得「耶魯青年詩人獎」的肯定,另外也入圍了普立茲獎。不過更重要的,是他迷倒了廣大的讀者跟詩評家,這對當代的詩人來說不啻是一項成就。他就是能吸引人,讓人對他著迷。台上的他英俊、熱情、性感、聰明,女人當他是對象,男人當他是偶像。他做過《時尚》(Vogue)雜誌的平面模特兒,一派時髦浪漫,眾人皆為他瘋狂,想當巨星他只須開口表示一下。
結果他不要,他選擇銷聲匿跡。他不想因為紛紛擾擾的世事分心。晚年他自承覺得成名很無趣,倒不是因為他覺得名氣不道德或是會腐蝕人心,而是單純不想每天重複一樣的事情。他想追尋的東西得更豐富、更有層次、更有變化,於是他選擇跑到歐洲去住,而且一住就是二十個年頭。他有個時期在義大利,一段時間在丹麥,但多數時候他的棲身之所是希臘山巔牧羊人放牧的簡陋小屋。在那兒他思索永恆的謎團,觀察光線的變換,寫出自己的詩句。他談了戀愛,他遇到阻礙,他有些小小的勝利,他有開心的事情。總之這裡賺些那裡攢點,日子算是過得下去,反正他物欲不高,他選擇讓世界把自己忘掉。
事隔二十年,傑克.吉兒伯特重出江湖發行了第二本詩集。又一次,文壇戀愛了,又一次,他成名在望,又一次,他一閃即逝——這一次他不見了十年。後來這變成他的固定模式:搞失蹤、耍孤僻、出版宏偉的詩集,然後又耍孤僻。他就像是株稀有的蘭花,隔許多年才開一次花。他從來不自我宣傳(在少得可憐的幾次訪談中,提及跟文壇的疏離對他的寫作生涯有什麼影響?他笑著說:「應該是致命性的影響吧。」)
我之所以知道傑克.吉兒伯特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晚年回到了美國,而且出於永遠成謎的動機,在諾克斯維爾的田納西大學兼課,教授文學創作課程。隔年二○○五,我也湊巧接下了完全一樣的職位(校園裡開始傳起這課是「吉兒伯特講座」的冷笑話)。我在原本屬於傑克.吉兒伯特的辦公室看到了他的書,就好像這屋子裡還能感覺到他的溫度似的。我拜讀了他的詩句,深深折服於他文字中的雄大,與其中濃厚的惠特曼身影。(「我們必須雀躍涉險,」他寫道,「我們必須堅忍地在無情世間的熔爐中,接納自己所感受的欣喜。」)
他跟我同宗,我們前後做了同一份工作,我們分到同一間辦公室,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學生,如今我又愛上了他的文字;很自然地,我對他深深產生了好奇。我到處問人:傑克.吉兒伯特是什麼人?
學生跟我說他是位奇人,說他有股超凡脫俗的氣質,就好像一直有什麼東西讓他驚異著,然後他也鼓勵學生跟他一同體會這種驚異。學生說,他不太教他們「怎麼寫詩」,而是比較愛講「為什麼寫詩」。他說寫詩是因為「雀躍」,是因為「堅忍中的欣喜」。他要學生在生活中盡情抒發創意,並以此為武器來反擊無情的世間熔爐。
更重要的是他要學生勇敢。他說不勇敢,人就無法知悉自身能力的極限有多寬;不勇敢,人就不會知道這世界等著你去發現它有多豐富;不勇敢,人的生命就不能深廣,就不能超越生命本身希望突破的狹小局限。
我沒見過傑克.吉兒伯特本人,而今他已遠遊,於二○一二年辭世。他在世的時候,或許我是可以特地去找他,跟他見上一面的,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經驗告訴我要慎防跟偶像見面,以免一不小心就想像幻滅)。總之,我覺得他活在我的想像裡也很好,在我心裡他就是位巨擘,就是詩句與故事堆疊起來的偉大存在。所以我決定見好就收,把他放在我的想像裡就好。直到此時,他還是這樣子活在我的內心,內化得徹徹底底,幾乎就好像他是我夢出來的一樣。
但話說回來,現實中的傑克對人說過什麼,我忘不了。曾經一個有血有肉、十分害羞的田納西大學女生,對我描述了那日午後在英詩課結束後,傑克引她到一旁,讚美了她的作品,然後問她想要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欲言又止地,她坦露了自己或許想當個作家。
對這樣的答案他報以微笑,笑容中帶著無比的同理與溫情。他問道:「你有這樣的勇氣嗎?你有勇氣讓自己的作品泉湧而出嗎?妳內心的寶藏在等著你說有喔。」
活出創造性
我相信,所有的創造性生活都卡著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有沒有勇氣把內心的寶藏挖掘出來?
聽著,我不知道你內心藏著什麼寶貝,我不可能知道。你自己可能都不甚清楚,何況是我,不過我想你應該有過驚鴻一瞥。你的潛能、你的雄心、你的渴求、你隱藏的才華,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但我確信奇妙的事物必然安放在你心中,我對這點有全然的信心,因為我正好篤信:每個人都是生了腳的寶盒。我相信這是宇宙在人身上施展的一個古老又慷慨的戲法,暨娛樂了祂自己,也讓我們開心:宇宙埋藏了神祕的寶石在每一顆心深處,然後退開去,看我們找不找得著。
創造性的生活,就是挖掘寶石的過程。
踏出第一步的勇氣,決定了你的存在是平凡無奇還是充滿魔力。
往往出人意表的探索結果,我稱之為「大神」(Big Magic)。
強化版的存在
我在這裡談「創意生活」,請了解我不見得是要談怎麼當職業或業餘的藝術家,不是要大家跑去希臘的山頂寫詩,不是要你去卡內基音樂廳表演,不是要你想辦法在坎城影展拿到金棕櫚獎。(當然你想的話,加油,盡量拼,我超愛看人「拼大隻」的。)話說回來,提到「創意生活」,我用的是比較廣義的意思,我說的是人的生活應該以好奇心為動力,而不要被恐懼推著前進。
舉例來說,近幾年我看過日子過得最有創意、最酷的,是我的朋友蘇珊。蘇珊開始學花式溜冰是她四十歲那年。不過嚴格講起來應該算是重新學,因為她小時候當過花式溜冰選手,對這項運動也一直沒有忘情。青少年階段她放棄練習,因為她好像沒有強到可以拿到金牌。(啊,美麗的青春期!「稟賦優異」的苗子會被大人圈出來好生養著,纖細的肩膀上壓著整個社會的夢想,平凡人則被放逐去過無聊的日子,這是哪門子的制度……)
放棄之後長達二十五年,蘇珊吾友沒再碰過冰刀。反正當不成拔尖的,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麼累。就這樣時光飛逝,她四十了。四十歲的她很低潮、很煩躁,心情黯淡又沉重。她好好沉思了一番,很多人在過「XX大壽」時會做的那種沉思。她問自己有多久沒發自內心覺得雀躍、喜悅了,她問自己上次覺得有創意(沒錯,就是創意)是什麼時候?結果她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意會到自己有這樣的感覺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她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當時她還在溜冰。這麼能讓自己覺得活著的事情,她竟然就這樣放棄,還放棄了這麼久,實在是太恐怖了。她很好奇自己對溜冰還有沒有殘存的熱情。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買了雙冰刀,找了家冰宮,請了個教練。心裡那些說她太亂來、太誇張的聲音,她都當沒聽到,現場只有她一個中年女性的害羞與掙扎她通通壓了下來,完全不管自己被身輕如燕的九歲小女生包圍。
她拼了。
一個星期有三天,蘇珊天還沒亮就起個大早,在其實也很需要全神貫注的正職開始之前跑去溜冰。溜著溜著,她確定了,她對溜冰還有愛,而且愛的程度一點也沒有減少,甚至可以說比以前更愛也不為過;因為現在的她長大了,她終於懂得為了自己開心而溜。溜冰給她活力,溜冰讓她忘記年齡。她不再感覺自己只是商人的提款機,也不再覺得自己的生活只有工作跟責任。她在塑造自己,她在成就自己。
這是一場革命,貨真價實的革命,畢竟「革命」與「旋轉」在英文裡拼法相同。於是乎,她在冰上轉動的每一圈都賦予她生氣,都是一場又一場、一場又一場小小的革命……
請注意,蘇珊吾友並沒有辭職不幹,沒有賣掉房子,沒有切斷跟人的關係,也沒有搬到多倫多找超嚴格的奧運級教練一週練上七十個小時。這也不是勵志故事,蘇珊最後沒有贏到什麼金牌,也沒有必要。事實上,這故事不會有什麼「最後」,因為蘇珊到現在還是每週好幾天早起去溜冰,只因為透過溜冰,她可以覓得日常生活中苦尋不著的美感與超脫,她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盡量處在這種超脫的狀態中。
如此而已。
這就是我說的「創意生活」。
創意生活的過程與結果或許因人而異,而且這差異不由得人小覷,但我可以保證各位一點,那就是創意生活是一種強化的、放大的生活。這樣的日子過起來更廣大、更快樂、更寬闊,更不用說超級有趣得多。這樣的生活,這種不斷在內心挖掘寶石的過程就是一種藝術,這點無庸置疑。
因為創意生活,就是「大神」永遠的居所。
怕東、怕西、好多可怕的東西
接下來談勇氣。
如果你已經不缺勇氣去挖掘內心的寶石,很好。你的生活多半過得很精彩,這樣的你不需要這本書。繼續當自己的天王天后吧!
但如果你剛好少了一點勇氣,也別擔心,現在就讓我來幫你弄點來。創意生活是勇者的道路,這點我們都了然於胸;我們也深知勇氣一死,創意也難獨活。我們還知道恐懼是個荒涼的亂葬崗,人的夢想到了那兒就只能曝屍於烈日之下。這些都算得上是常識,問題是該如何因應我們有時一無所知。
哪些狀況會讓我們不敢去過創意生活,我們來列個表:
你怕自己沒有才華。
你怕自己會遭人打槍、批評、揶揄、誤會,更糟的是受人忽略。
你怕自己的創意沒有市場,沒有市場感覺就像是場瞎忙。
你怕別人已經做過而且做得更好。
你怕大家都已做過而且做得更好。
你怕有人會把你的創意偷走,與其那樣還不如讓想法不見天日,至少安全一點。
你怕別人不把你當回事。
你怕自己的工作沒有政治上、經濟上,或藝術上的影響力,改變不了任何人的生活。
你怕自己的夢想很好笑、很丟臉。
你怕有天回頭一看,才發現所有的時間、精力與金錢都等於丟到水裡。
你怕自己沒辦法堅持到底。
你怕自己沒有足夠的工作空間、財務自由或空閒時間來專注於你有興趣的發明或探索。
你怕自己不是科班出身。
你怕自己太胖(我不知道胖瘦跟創意有什麼關係,但經驗告訴我很多人怕胖,所以就姑且列進來吧,就當我寧可錯殺不要放過。)
你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專業不夠強,怕被當成傻瓜,怕別人發現自己只是業餘玩家,是個自戀狂。
你怕有些東西曝光會惹毛家人。
你怕太高調,同儕或同事會說話。
你怕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惡魔會掙脫出來,而你真的很不想對決這個大魔頭。
你怕自己已經走下坡了。
你怕自己根本沒有上坡過。
你怕自己沉潛太久,現在想浮也浮不起來了。
你怕自己太老。
你怕自己太小。
你怕老天給過自己好運,不會有第二次了。
你怕老天不打算給自己好運,你試過太多次了。
你怕自己只是曇花一現。
你怕自己連曇花都不是。
聽好,我還有別的事要忙,所以列表就到此為止,反正這表要列是列不完的,而且愈列人愈沮喪。反正我想說的就是三件事情:怕東、怕西、好多可怕的東西。
每件事看起來都去你媽的可怕極了。
守護自己的缺點
請別誤會,我之所以一副好像很懂,好像以「恐懼」的權威自居在講話,是因為我跟恐懼太熟了。恐懼從頭到腳我都知之甚詳,就像每吋我都摸過一樣。我這輩子都在怕,我從生出來就開始怕。這我沒有亂講,我家裡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給你問。他們會告訴你沒錯,我就是個超容易抓狂的小孩。我最早記得的事情就是怕,然後接著的也是不停的怕怕怕。
成長的過程中,我怕所有小孩合理該怕的事情,所以我怕黑、怕陌生人、怕游泳池比較深的那端。但一長串其實沒什麼好怕的事情,我也照怕不誤,所以我怕雪、怕爸媽請來顧我的超nice大哥哥大姊姊、怕車、怕公園裡給小孩玩的地方、怕樓梯、怕《芝麻街》、怕電話、怕桌遊、怕雜貨店、怕草看似會割人的邊緣、怕任何沒體驗過的處境或場合、怕任何敢蠢動的東西,我怕的東西真的是說也說不完。
我就像個很敏感,很容易有陰影的小動物,只要「力場」受到一絲絲的擾動,我就會說哭就哭。我爸受不了,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可憐的珍珠」(Pitiful Pearl)。八歲那年的夏天,我們到德拉瓦州的海灘去玩,結果大海一整個惹到我,我於是吵著要爸媽叫所有人不准下海逐浪玩耍。(我就是覺得大家要是都能躺在毛巾上,安安全全地看書,我會感覺比較舒服,這樣的要求很過分嗎?)要是可以順自己的意,我想我會整個暑假,不,是整個童年都當個小宅女,把我媽的膝蓋當枕頭,在昏暗的燈光下躺著,最好額頭上再用冷毛巾敷著。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超過,但我就說了:我應該會很想要一個有「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註1)的人當媽媽,這樣她就可以跟我一起假裝我一天到晚體弱多病甚至快要沒命,我一定會完全配合她,完美詮釋一個小孩可以多麼無助,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全力以赴。
可惜我沒有這種媽媽。
差遠了。
現實中,我的媽媽完全不吃這一套。她完全不讓我在那裡演戲,但這應該算是我超好運吧。我母親生長在明尼蘇達州的農場,是北歐斯堪地那維亞移民雙親的掌上明珠。如此驕傲的她可不打算寵個小屁孩,門都沒有。對於我這種直接到好笑的怕東怕西,我母親打算要好好整治一番。每次遇到關卡,她都會叫我去做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怕海?給我下海!
怕雪?去給我剷雪!
怕接電話?家裡的總機就是你了!
我媽並不是軍師級的人物,想法也不複雜,但她的執行力超強。相信我,我有反抗。我使出哭鬧、擺臭臉,明明會的事情也故意亂做。反正我就是不想好好的。我故意殿後,拖著腳步,裝作發抖,我使出渾身解數來證明自己腦波很弱,體能更弱。
但我媽一眼就能識破,「少來了,你一點都不弱。」
我用了好多年抗拒母親對我不可動搖的信心,結果青春期有一天我終於了解,這樣的對峙實在是太詭異了。守護自己的缺點?這真的是我想要拿命去固守的山頭嗎?
有句話說:「想把自己手腳給綁起來,沒人攔著你。」
我幹麼要讓自己綁手綁腳。
還好我不是真的這樣想。
希望各位也不要這樣想。
害怕很無聊
這些年來,我常想自己是怎麼會突然不想當「可憐的珍珠」?這樣的轉變背後當然不只一個機緣(媽媽是鐵娘子,我自己也會長大),但更關鍵的,是我終於了解:怕,真的是很無聊。
當然,其他人一直都覺得我怕東怕西很無聊,但連我自己都無聊到受不了,是青春期中段好不容易才發生的事情。我覺得這個也怕那個也怕很無趣,我想跟傑克.吉兒伯特覺得當個名人很無聊,兩者應該是同一個原因:一成不變。
差不多十五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害怕的心情一成不變。沒有深度、沒有實質內容、沒有質感,我的恐懼從來不曾改變,不曾給我驚喜,不曾有過意外的插曲或結局。我的恐懼就像一首沒音沒調,甚至歌詞也只有一個字的歌曲,而這個字就是「停」!恐懼從沒讓我覺得有趣,覺得有值得咀嚼的興味,恐懼給我的只有一聲不停反覆而且轉到最大聲的:「停!停!停!停!」
這意味著我的恐懼做什麼決定都很無聊,而且很好預測,就像那種多重結局的故事書一樣,只是每次的結局都是同一個:「虛無」。
我還了解到自己的恐懼之所以無趣,是因為我怕的東西跟別人都一樣。我發現其他人的恐懼主題曲唱起來跟我的一模一樣,前奏跟副歌都是「停!停!停!停!」確實,恐懼在不同人心中的音量大小會有不同,但歌曲本身還是同一首。人類在母親子宮中孕育的時候,都配備好了同規格的基本恐懼套件。事實上也不是只有人,如果你把用手指掠過培養皿中的蝌蚪上空,小蝌蚪也會在你的陰影下抖一下。蝌蚪不會寫詩,沒辦法高歌,更不懂得愛、忌妒或勝敗,但驚嘆號大小的腦容量也知道要害怕未知。
嗯,這點跟我一樣。
我們都一樣。但這真的不值得驕傲。你知道我在說啥嗎?我想說的是會怕不能加分,面對未知會抖並不是什麼專長。恐懼是一種古老的生物本能,是演化的關鍵……但絕對不帥。
在年輕的荒唐歲月中,我一直把心思放在恐懼上,一副好像「怕」是我的賣點一樣,殊不知「怕」其實是我最不特別的地方。事實上如果要選一樣我百分之百完全不特別的東西,那就是「怕」了。我有些想法很有創意,我的個性也可以讓人耳目一新。我夢想著跟別人不一樣的事情,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對未來也有跟別人不一樣的期許。唯一就只有害怕這件事了無新意。我的恐懼不是什麼手作的精品,而是量產的複製品,任何一家賣場的架上都有。
我要拿害怕當自己形象的核心嗎?
明知道害怕是我最沒有特色的一點?
明知道害怕是我內心那隻無腦小蝌蚪的生存反射?
我不要。
你需要的恐懼,跟你不需要的恐懼
這麼讀下來,你大概以為我的下一句是:人要無所畏懼才能過創意生活。但我不打算這麼說,因為我剛好沒有這樣的想法。創意確實是勇者的道路,沒錯,但勇敢不等於無懼,這兩者的差別你一定要謹記。
勇敢意味著要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
無懼意味著不知道可怕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把目標放在無懼,那我會說你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所知真正無懼的,都是標準的神經病,外加一些年僅三歲的超級小屁孩,你想當哪一種?
真相是,有些害怕是必須的,畢竟什麼都不怕的人,很快就會變成死人。演化有一件事情是對的,就是在我們腦中安裝了反射性的恐懼。要是沒有恐懼,你的一生就會很短暫、很離譜、很愚蠢。你會挑戰公路的車陣,毫無準備就去野外求「死」,讓熊飽餐一頓。不諳水性的你會從夏威夷的岩岸邊一躍而下,深入瘋狗浪;你會嫁給第一次約會就說「一夫一妻制不符合人性」的男生。
所以,看吧,你絕對需要恐懼,恐懼可以保護你。
你不需要恐懼的,是創意的表達。
真的,你不用怕。
當然不用怕不代表不會怕。相信我,怕是一定會怕的,尤其是你想要發明什麼或有點創新的時候。恐懼跟創意的開關是同一個,因為創意是要你面對未知的結局,而恐懼最討厭的就是未知的結局。人的恐懼本能在演化的設定裡,敏感度跟反應的強烈程度都被調到最高,任何一種未知的結局都會自動跟死於非命畫上等號。基本上,人的恐懼就像大賣場的警衛以為自己是美國菁英的海豹特遣隊:幾天沒睡又猛灌紅牛的這位仁兄會看到自己的影子就胡亂開槍,因為他自認大家的安全都需要他來保障
這都非常自然,都算是人性的一環。
你完全不用把臉遮起來。
但話說回來,與恐懼相處是我們必修的學分
公路旅行
我是這樣學會與恐懼共處的:我很久以前就決定,如果我希望生活中存在創意(我也確實如此希望),那我就要留下空間讓恐懼存在。
而且一定要留夠空間。
我決心要在裝潢「心房」的時候留出足夠的坪數讓恐懼與創意和平共存,畢竟這兩個傢伙看來很難分開。其實我覺得自己的創意與恐懼是連體嬰,而我會這麼想,是因為我內心的創意小姐每踏出一步,恐懼都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恐懼跟創意是一胎生出來的,有些重要的器官功能還是共用的。所以我們面對恐懼要格外小心,不能動不動就喊打喊殺,我見過有人為了把恐懼幹掉,結果是恐懼與創意一屍兩命。
所以我不會把恐懼趕盡殺絕,也不會對恐懼宣戰。相反地我會留空間給害怕,而且空間無上限,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開放。包括此時此刻,恐懼都有專屬的空間可以使用,這傢伙想要在裡頭過日子、深呼吸,伸展肢體都沒有問題。我的感覺是愈不去抗拒恐懼,我就愈不會感受到恐懼的反作用力。我放鬆,恐懼就放鬆。事實上我都很誠摯地邀請恐懼跟著我四處趴趴走,甚至在生活中任何新的嘗試或冒險之前,我都會致詞歡迎恐懼蒞臨。
內容大致如下:
「親愛的恐懼:創意跟我約好要去公路旅行。我知道你會一起來,因為你從不缺席。我承認你覺得自己在我的生活中擔任要職,也很認真地在扮演你的角色。顯然我不論準備做什麼有趣的事情,你的任務都是要引發我全面性的恐慌;且容我說一句,你在這方面是箇中高手。所以不用客氣,既然你覺得必須如此,那就繼續敬業下去。但在這趟公路旅行中,我也會善盡本分,全力以赴跟集中注意力。創意也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那就是扮演好啦啦隊的角色,提供我刺激與靈感。這台車戴三個人綽綽有餘,所以你不用擔心,做自己就行。只是有一點不要忘記:一路上所有的事情都由創意跟我決定。我不否認,也尊重你是家裡的一分子,所以有任何活動我都不會排擠你。但話說回來,我永遠不會採納你的任何建議。你可以列席,可以有聲音,但投票你可不能參與。你不准碰地圖,不准說要繞路,不可以調冷氣溫度,也不准選廣播節目。但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你,我親愛的老朋友,你絕對不准開車上路。」
完成行前說明後,我跟創意還有恐懼就可以出發來個三人行了。我們會肩並肩,再次一同朝著未知結果的神奇國度邁進。
為什麼值得一拚
壯遊帶著恐懼一道去,想要舒服或輕鬆顯然不那麼容易,但絕對值得一拼。因為你要是不能學著適應恐懼隨行,很多有趣的地方跟事情就跟你無緣了。
這樣當然很遺憾,很可惜,因為人生雖短卻得來不易,還神奇地像是個奇蹟。聰明如你會想用此生去從事真正有趣的活動,去創作真正有趣的東西。至少我知道你想,因為我也想。
沒有人不想。
你內心埋著寶藏,貨真價實的寶藏,就跟我一樣,就跟我們身邊的每個人一樣。讓寶藏重見天日需要下點工夫,需要信心、專注力、勇氣與長時間的投入。而時間不等人,世界的變化也不等人,我們必須停止小鼻子小眼睛,趕緊換上大格局。
註1:孟喬森症候群是小孩裝病,代理性孟喬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是大人假裝小孩有病,強加照顧或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