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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追憶一個消逝的「美好年代」!
中國當代最富詩意的浪漫感傷小說!
華文創作絕不能錯過的重要版圖
作家蔣韻的全新小說,最純潔無悔的炙熱青春之歌!
「她握住了他的手,他喊了她的名字;世界忽然沉入無邊的寧靜之中。」
是命運帶領我們再次穿越山川大江,於是我找到了你──
【關於本書】
生命的祕密,不在人的掌握中,也許,會有一個意外發生──
第一次牽手,第一次唱情歌,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分離。
凶猛,劇烈,愛與恨,一瞬即逝。
但即使過了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所愛的人,第一次走近自己的模樣。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卻也是一個困難的故事。
八十年代,一個詩人吟遊的年代。
一名叫莽河的詩人來到黃河邊上的某座小城,邂逅了與文學相戀的女大學生陳香。天地為證,他們瞬間愛上彼此,如預言命定,陳香懷上詩人的孩子。詩人如詩一樣飄渺,莽河後來不僅背離了他的詩,也遺棄了他的初戀。他不知他的孩子,以一艘小舟命名,在無父的大地上漂流……
時光穿流,來到中年的詩人莽河,如年輕時的放浪,他將自己再度從現實中放離,來到了出生的那座城市;命運翻轉,他邂逅了前來尋根的女研究生葉柔。
莽河與葉柔陷入熱戀,這回他誓言不再離棄,但命運會給他第二次幸福的機會嗎?
莽河、陳香、葉柔、周小船(陳香之子)、老周〈陳香的丈夫〉、洪景天(莽河的好友)……他們的理想夢幻盡頭,便是現實和時代的翻轉,人生必有轉彎的時候,誰都得面對。詩所象徵的一切,幾乎灰飛煙滅。這些尋找詩、愛情以及靈魂中一切不知名的什麼的人,他們後來的命運究竟會是一連串如何巨變的總和?
自詩意的八○年代,過度到革新的九○年代,時代不斷地往前行走,人的腳步亦步亦趨,拚命追隨,終於,結束了詩的年代;詩人也從浪漫的流放,變成精明計較的商人……
《行走的年代》書寫二十世紀八○年代中期到當代的中國,蔣韻撕開了那個年代人們心靈深處沉封了多年的情感往事。她以細膩的筆觸塑造了莽河、葉柔以及陳香等諸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把他們的愛恨情仇融入對生活的苦苦追求裡。蔣韻詩意的筆下,這些人物,他們總是在走,走在理想與現實、愛與無奈之間。
小說的跨度延續至生活物化浮躁的今天,讓人感嘆,也讓人省思。蔣韻以悲憫之眼照看眾生男女;人生的遺憾,在她筆下終究成為泉源不斷的生命之樹。
◎我用我的小說向八○年代致敬。對我而言,那永遠是一個詩的年代:青春、自由、浪漫、天真、激情似火、酷烈,一切都是新鮮和強烈的,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同時,它也是一個最虛幻的年代,因為,生活似乎永遠在別處。──蔣韻
◎人性和禁忌的永恆衝突,青春的美與壯烈,謊言和信守,毀滅與至痛的生命悲情……
我不能預知我的小說人物將有怎樣的命運,但我毫不懷疑,在某一個秋天的黃昏,如洗的藍天下,也有一棵葉子金黃的銀杏樹或是別的什麼美麗的樹,會和他們突然遭遇。那種純粹的、輝煌的、善意的美,一樣會使他們深深感動。這就是我的期待。──蔣韻
【專文推薦】
◎當代小說家系列──王德威主編
【熱情推薦】
◎王德威,朱天文,朱天心,駱以軍,聶華苓 (依姓氏筆劃)
目錄
◎推薦序 文/王德威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陳香和詩人
‧雕花拱窗
‧陝北,你這大膽的女子
‧窯洞之夜
◎第二章 父與子
‧陳香和老周
‧奇蹟
‧寫給小船
◎第三章 春風號破琉璃瓦
‧風景
‧北固山、鳳凰城還有洪景天
‧跟我來
◎第四章 半個月亮爬上來
‧小城之夜
‧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西口,西口
‧墓誌銘
◎第五章 真相
‧死於青春
‧折磨
‧南方
‧小船的詩
◎第六章 天使在微笑
‧纏綿 ‧馬梅龍 ‧黑暗與告別 ◎第七章 神的眼睛 ‧紙蝴蝶
‧百年好合
‧波光瀲灩
◎第八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樣板間
‧趙善明的娜塔莎
‧重逢
◎第九章 兄弟
‧你不可改變我
‧請為我作證
‧海盜船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第十章 祭壇
‧和一棵樹相遇
‧強迫症
‧靈魂的味道
‧答應我一件事
◎尾聲 仁者愛山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陳香和詩人
‧雕花拱窗
‧陝北,你這大膽的女子
‧窯洞之夜
◎第二章 父與子
‧陳香和老周
‧奇蹟
‧寫給小船
◎第三章 春風號破琉璃瓦
‧風景
‧北固山、鳳凰城還有洪景天
‧跟我來
◎第四章 半個月亮爬上來
‧小城之夜
‧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西口,西口
‧墓誌銘
◎第五章 真相
‧死於青春
‧折磨
‧南方
‧小船的詩
◎第六章 天使在微笑
‧纏綿 ‧馬梅龍 ‧黑暗與告別 ◎第七章 神的眼睛 ‧紙蝴蝶
‧百年好合
‧波光瀲灩
◎第八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樣板間
‧趙善明的娜塔莎
‧重逢
◎第九章 兄弟
‧你不可改變我
‧請為我作證
‧海盜船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第十章 祭壇
‧和一棵樹相遇
‧強迫症
‧靈魂的味道
‧答應我一件事
◎尾聲 仁者愛山
內文試閱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一、陳香和詩人
有一天,一個叫莽河的詩人遊歷到了某個內陸小城,他認識了一個叫陳香的姑娘,陳香是一個文藝青年,在小城的大學裡讀書,讀的是中文系,崇拜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事物。莽河不是一個聲名震天的名家,不是北島、江河,也不是後來的海子、西川,只能算是小有詩名,不過這就夠了,在那樣一個浪漫的年代,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的到來,就是小城的大事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遊歷的年代,詩人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在某個黃塵滾滾的鄉村土路上,在某個破爛擁擠污濁不堪的長途客車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車車廂裡,都有可能出現一個年輕的充滿激情的詩人。他們風塵僕僕,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遙遠純淨的邊地,人跡罕至的角落,像諾日朗、像德令哈、像哈爾蓋,隨著他們的足跡和詩,一個一個地,走進了喧嚷的塵世和人間。
陳香讀大四,面臨著即將到來的畢業考試和分配,可她還是參加了文學社的活動。那天,他們在汾河邊聚會,和詩人座談。詩人一下子就把陳香震住了。詩人說,我生在黃土高原,我要讓黃土高原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時,陳香沒有看過《蘇菲亞的選擇》,不知道那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模仿。
然後,他熱血沸騰地為他們朗誦了他最新發表的長詩──《高原》中的一節:
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
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
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
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
太像一個詩人了。年輕的陳香激動地想。他披著長長的油黑的頭髮,臉色蒼白,有一種晦暗的神經質的美,眉頭總是悲天憫人地緊鎖著。他們有了一夜情,就在他借住的朋友的小屋裡。一群人,喝了太多的酒,酒使詩人情不自已。那是陳香的第一次。她懷了獻身的熱忱,抖得像發瘧疾。他很溫柔。他溫柔地、憐憫地把這潔白無瑕的羔羊緊緊抱在自己懷裡,說道,「我的溫暖,我的靈感啊……」
陳香落淚了。
兩天後他離開了這城市,從此杳無蹤跡。他汲取了這城市的精華:愛、溫暖、永逝不返的少女的聖潔和一顆心。他帶著這新鮮的一切重新上路,再沒有回頭。這城市是他生命長旅中的一個驛站,他在這驛站中留下了一個故事,他卻永遠不會知道。
陳香在他離開後的那些日子裡,常常一個人去看河。她就是從那時起愛上了河流。她站在壩堰上,眺望汾河,河水只有渾黃的一條,但河床是寬闊的。防風林帶在她視線可及的遠處,綠得又端莊又單調。藍天、白雲、黃水,偶爾飛過的水鳥,她小小的祕密,就藏匿在這地久天長的、永不會開口的天水之間,眼淚會忽然湧上她的眼睛,又疼又甜蜜。她以為這一切將是天長地久的,那時,她不知道,有一天,這永恆的河邊景色會成為最幻滅、最傷痛的青春記憶。
兩個多月後,陳香畢業留校了,她以閃電的速度結婚,嫁給了一個和她一起畢業留校的學長。學長比她大八歲,有過婚史,幾年前離異。七個月後,兒子出生了,陳香的兒子,健康、結實、漂亮,哭聲又響亮又理直氣壯,一點兒沒有﹁早產兒﹂的孱弱: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嚴重不足月的嬰兒。陳香把他抱在懷中,來探望的人們儘管心存疑惑,嘴裡卻說,「噢喲,小傢伙好命大,真壯實!」
要不就打圓場,「老話說得好,七活八不活嘛!」
陳香驕傲地、坦然地笑著,親著兒子的小臉,小鼻子,小眼,親著他嬌嫩的、小得不可思議的十個小手指頭,多奇妙啊,她感動地想,現在,你再也不能和我分開了,你就是人在天涯,也不能和我分離。她柔情似水的親吻大概使兒子感到了不耐煩,他突然一蹙眉頭,晃著小腦袋,那神情,幾乎就是某一瞬間的重現!她呆了一呆,忽然仰臉哈哈大笑,笑著,卻淚如雨下。
丈夫走過來,抱住了她。丈夫說道,「可憐的陳香……」
二、雕花拱窗
起初,人人都羡慕莽河的好運氣,能夠分配到那樣一個堂皇的學術機關中去。莽河自己也是高興的。
堂皇的學術機關,卻設在一個陳舊的小樓裡。那陳舊的程度令人驚詫。沒人說得清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建築,灰磚,光禿禿粗鄙、醜陋的三層小樓,卻又有著鑲嵌了雕花石刻、拱形的、細長而精緻的窗戶,這使它的來歷頓時變得可疑,就像一個身分複雜的女人。走廊幽暗,狹長,永遠瀰漫著廁所的臭味。終年走在這樣的走廊裡,感到生活就像一塊濕答答的舊抹布,曖昧、不潔。
有雕花的拱形窗戶,細長到不合比例,嚴重影響了室內的採光。冬天,一到下午四點鐘就需要開燈照明。但這仍然是整座建築中唯一讓莽河喜歡的東西。他常常愛憐地、溫柔地望著它,心裡想,是因為什麼緣故讓它淪落到這裡來的呢?這垃圾山中的百合?比想像中枯燥百倍的、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辦公室生涯,因為這樣的追問和聯想,變得似乎可以忍受。
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經歷的,是那個年代所有那些剛剛走出校門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都要經歷的東西:學習融入。上班第一天,他來得很早,坐在擁擠的角落裡他的辦公桌前,卻不知道應該拎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打回開水。那天,去打開水的人居然是多年來沒有染指過辦公室雜事的科長,科長拎著飽滿的暖瓶走到他桌前,問他,「喝水嗎?」他居然一邊把茶杯遞上去一邊心無城府地回答說,「謝謝。」那一刻,一辦公室的人都饒有興味地旁觀了這貓對老鼠的戲弄。
就這樣,他在第一時間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第一個缺點:沒有眼力勁,還有,傲慢。
漫長的八小時辦公時間,一屋子人,看報紙,喝茶,聊天,或是借機溜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場拎一網兜子蔬菜回來。辦公室生涯就像沿著軌跡運行的列車一樣周而復始,那一種平凡的單調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常常一個人躲進資料室裡,看書,寫一些詩行。那是一間設在地下室裡的暗無天日的大房間,書架壁立,燈光昏暗,散發著故紙堆發黴的氣味。那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寫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有一種可疑的蒼白,貧血,像一種他不喜歡的孱弱的菌類。這讓他心情晦暗,沮喪萬分。就在這時主任找他談話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我們這裡,不是作協,要記住,寫詩,不是我們的正業。」
主任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學者,視學者的榮譽如同生命,他的話,有著不容質疑的正確。
後來,在許多的場合,這個學者都給別人講過那個著名的故事,抗戰時期,那個劉什麼教授,莊子專家,在日寇飛機橫空肆虐的時刻,質問跑向防空洞躲轟炸的沈從文,「你跑那麼快幹什麼?我為莊子跑,你為誰跑?」此刻,主任苦口婆心地想把這個文藝青年拉回正途。 他從主任辦公室走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抬眼望著細長的優雅的拱窗,忽然一個聲音在他心裡響起來,是一個神祕的祈禱般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他整個身體像鐘一樣發出嗡嗡的震顫與共鳴,那聲音說,「走吧,走吧,走吧︙︙」頓時,他眼睛潮濕了,他覺得是命運在和他說話。
那是一個節日的前夕,樓下院子裡,在分葡萄和帶魚,熱鬧,喧譁,喜氣洋洋。人人拎著帶魚和葡萄回到辦公室,一邊議論著各自手中帶魚的寬窄、葡萄的大小。忽然有人在下面吵起來,「憑啥給我這麼一堆破爛兒?這是叫人吃還是叫貓吃?──「是一個變了腔調的尖利的女聲。恐懼就是在這時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想,我不要這樣的日子和人生。
然而,「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折磨著他。他不能跟任何人吐露自己「不要」的決心,尤其是親人們。只要他略露一下口風,他們就罵他發瘋和作孽。「不要」這麼好的前程,他要什麼呢?他一天一天拖延著,猶豫著,掙扎著,就像一個被拷問的哈姆雷特。日子飛逝而過,一晃竟是數年。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聽人說,他們的舊樓房要重新裝修了,拱窗要被砸掉,擴寬,換上那種新式的塑鋼窗。他一愣,然後,笑了。
當天,他做出了一個地動山搖的舉動:遞上了一份辭職申請。
在一個安靜的晚上,他一個人來辦公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日光燈管嗡嗡地輕響著,是靜的聲音,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正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空無一人的公路。他默默打量著這間擁擠、雜亂、橫七豎八擠了四張辦公桌的斗室,心裡柔軟下來。一瞬間,他想,也許,不是沒有和解的可能,和凡俗的生活、瑣碎的日子和解,也許,這裡有一些祕密是他不知道的,卑微卻依然珍貴的祕密︙︙他用手撫摸就要消失的拱窗,最後的拱窗,月亮懸掛在窗外,是一輪霧濛濛風塵中的圓月。「再見了,朋友!」他輕輕說,是對拱窗,或者,也是對這裡的一切。
走吧,走吧。到天國去吧。
地上,一定有一處教堂,在唱著這樣的頌歌。
三、陝北,你這大膽的女子
現在,陝北該出場了。這是莽河的故事開始的地方。
其實,陝北並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甚至說不清為什麼第一站要到這個叫「米脂」的地方,他本來是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的,比如,草原,比如,天山,但結果是,太陽快要落山時,他一個人站在了陝北米脂的街頭。米脂很安靜,很空曠,黃昏的憂傷和小城的寂寥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身體。
他想起了那句人人都知道的民諺,「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還想起了一句不那麼為人知的詩,是黃河對岸一個叫呂新的人寫的,「陝北,你這大膽的女子,還沒有結婚,就生下了米脂��」他微笑了,他想,多情的地方啊。
他沿著空曠的大路走,看著太陽在前面一點一點墜入旱原。太陽沉沒的那一瞬間,他找到了一家小客棧,是那種窯洞式的屋子,青磚蓋臉,深而長,卻沒有炕,裡面前前後後支了四張鋪板,房錢很便宜,被褥也乾爽。他選了最角落裡的一張,放下了背包。老闆笑著對他說道,「對著哩,在家靠娘,出門靠牆。」又說道,「沒別人,想咋睡都行。」
他也笑了,說,「行,我前半宿睡這張,後半宿睡那張,換著睡。」
「就你一人睡?」老闆笑著問,「不恓惶?」
他怔了一怔,聽懂了那弦外之音,「那可不,出門時我媳婦交代了,路邊的野花你不要採。」
那不是他媳婦,那是鄧麗君。他想。
旅館不賣飯,他洗了把臉就出去尋找吃晚飯的地方。太陽落山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但是空氣中瀰漫著飯香,這使寂寥的小城有了人間的氣息。他走進了臨街的一家小飯鋪,裡面支著三四張木桌,撲面一股奇異的酒香,有客人在喝酒。他想起聽人說過,米脂這地方,出好米酒。
他在臨窗的桌前坐下。米酒的濃香和這昏暗的小店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水滸裡好漢飲酒的那些酒家。他幾乎想高聲大喊,「篩酒來—」顯然,這是家私營小店,他剛落座,老闆娘就笑吟吟麻利地站在了他面前,問道,「客人吃啥?」
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很壯實,沒有出眾的姿色,但眉眼乾淨,皮膚白皙,有著家常的溫暖和好看,米脂的婆姨。他笑了,說道,「你有啥?」
她指了指身後的牆。
牆上,掛著一塊小黑板,菜譜就一五一十寫在黑板上。
「我這裡的驢板腸,米脂人都說好,」她補充了一句,「老湯滷煮,祖傳祕方。」
驢板腸是米脂的名小吃,似乎也聽人說起過。還聽人說過這樣的話,「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在北方,很多人喜歡吃這一口。既然米脂人都說好,看來是來對了地方。他望著老闆娘溫暖乾淨的臉,願意相信她的話是真的。
「好,切盤驢板腸,篩半斤米酒。」
酒菜上來了。酒果然是本地自釀的米酒,醇香清冽,盛在一只粗陶大碗中。他端起碗來就是一大口,嗆的他咳嗽。驢板腸也是香脆的,滷出了綿長的滋味。他想,不錯,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他大口大口喝酒吃肉,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來,「外鄉人,這米酒可是有後勁的。」
他一抬眼,桌前立著一個人,女人,一個姑娘。牛仔夾克,馬尾辮,鮮豔的嘴唇,在昏黯的燈光下有如暗夜中幽香浮動的花朵。他望著她笑了。原來,他在這樣的一個黃昏走進這樣的一家小店,不是沒有緣故的。
「你也是外鄉人吧?剛才你是不是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我邀請你共進晚餐,可以嗎?」他借著酒勁蓋臉,這樣說。
她剛要開口說話,他打斷了她,「別說你已經吃過了—吃過了,就坐下來,一塊兒喝兩盅米酒,這總行吧?看在我們都是外鄉人的分上。」
她笑了,是那種非常安靜的笑容,知識女性身上很難看到的那種天然的、宿命的安靜。她坐下了,說道,「好吧,不過,我沒酒量—老闆娘,給取個酒盅。」
酒盅取來了,斟滿了,她端起來,對他說道,「糾正你一下,我不是外鄉人,米脂是我老家。」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明白了,你是來尋根的。」
她又安靜地一笑,「算是吧。」
「中文系大學生?」
「不,社會學系的,」她回答,「黃河對岸,南邊師大的,聽過你講座,莽河老師。」
「你?認識我?」他差點被一口酒嗆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她沒有馬上回答,濕潤而狡黠地笑著,忽然開口念道,「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這是你的名片,莽河老師。」
「哦—」莽河太得意了,「你可別對我說,『天下無人不識君』!」
「那是李白,不是您。」她笑著回答。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啊是啊,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不是他。不過已經夠了,一個跨過黃河來尋根的米脂姑娘,在這地老天荒的小城,在黃土高原渾厚的腹地,認出了一個漫遊的落拓詩人,他的詩是他們相互辨認的暗語。這樣的奇遇,只能發生在那個浪漫的年代,天真的年代。
他收斂了笑容,鄭重地起身,朝她伸出了右手,「請允許我介紹我自己:莽河,寫詩的無業遊民,這是我最新的身分—」
她握住了他的手,說道,「葉柔。」
世界忽然沉入博大無邊的寧靜之中。
葉柔住在縣招待所。
葉柔不是一個大學生,她是一個研究生,為了自己的論文在做一項田野調查,那是一個有關遷徙的題目—歷史上的走西口。出發前,她特意繞道陝北回到了自己從未回過的老家,不用說,這個「文藝青年」是受了方興未艾的「尋根文學」的誘惑:米脂,歷史上的銀州,這從未謀面的家鄉,突然之間向她呈現出了審美上的意義。
他送葉柔回住地。米脂城睡了,昏黃的幾盞路燈穿不透整座小城和千山萬壑間的漆黑。月亮是一牙細細的眉月,而星星則亮得像是要從天上滴落下來,幾乎能聽到那滴落的聲音似的。路很短,不足二百米,葉柔說,「謝謝你送我,還有你的酒。」他說,「不用謝—」他看著她的身影被漆黑的院子吞沒,心裡一陣惆悵。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想,原來,神差鬼使莫名其妙讓他來到陝北,是為了讓他遇到一個好姑娘。
第二天一早,葉柔就跑來邀他去縣招待所吃早飯。她為他買好了飯票。葉柔站在小客棧的院子裡,清新的像一株帶著露水的仙草。葉柔說,「請你喝小米粥。米脂的小米可是聞名天下的。」莽河笑了,說,「好。」
那一頓早飯,是莽河此生吃過的最難忘的美味。小米糕、小米粥、簡樸的點了一點香油的鹹菜,糧食珍貴樸素的香味,被土地孕育滋養出的醇厚和芬芳,還有,太陽的暖香,使他在吞嚥時第一次像個耕作者一樣感受到了大地的仁慈。粥面上,凝結著一層厚厚的油脂,據說那就是「米脂」的由來。多好,他想,這名字裡有恩情。
飯後,葉柔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去個地方?」
他太願意了,眉開眼笑,不過嘴裡卻這樣說,「我就知道這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出銀州鎮,沿無定河向南,在銀州鎮和十里鋪之間,有個叫「葉家圪嶗」的村莊。那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家家都住窯洞,村外是層層梯田。春耕的時節,陽光燦爛,村莊顯得格外安靜。
從前,村西頭,土崖下,有戶小小的莊戶院。三眼一炷香土窯,一明兩暗,那就是葉柔父親出生的老窯。父親十幾歲離家,參加了八路軍,十多年後進城,回來接走了葉柔的奶奶,從此再也沒有返鄉。起初,那窯洞還有個孤寡的親戚住著,照看著,後來那親戚過世了,莊戶院就一天一天荒蕪下來,長滿沒膝深的雜草,成了蛇鼠的天堂。但是土窯還在,沒了門和窗,裂著大縫,縫裡搖曳著去年的枯草,但是仍舊堅持地站在那裡。窯頂崖頭上,一棵棗樹,在陽曆四月的春風中,剛剛甦醒,爆出米粒大的小芽。當這兩個「尋根」的年輕人步行八里路趕到葉家圪嶗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太陽真好。
陝北的天空,瓦藍瓦藍,那是他們從沒見過的純粹而高遠的藍天,遼闊無邊的善良,靜謐、安祥、尊嚴,這樣的天空是對最卑微、艱辛的生存的一種補償吧?莽河望著藍天下搖搖欲墜的土窯這樣想。
葉柔久久默不作聲。
她抬起了臉,眼睛裡有淚光,她仰臉向著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叫了一聲,「奶—,我回到你說的老家了��」
唰啦啦啦啦,從原上吹過一陣風,滿院的荒草一陣亂響。
陪他們來的是一門遠親,出了五服的一個哥哥,成鎖哥。說是哥,年紀卻比葉柔大許多,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還記得葉柔的奶奶,叫她「六奶」。
「六奶埋在啥地方?」成鎖哥問葉柔。
葉柔搖搖頭。奶奶的骨灰,至今存放在殯儀館骨灰堂裡,存放在她最終也沒有視為家鄉的那所客居之城,還沒有入土。
「入土為安哪。」成鎖哥說。
他們在成鎖哥的帶領下離開了荒窯,朝村裡走去。剛剛走出十幾米遠,只聽身後「轟隆」一聲巨響,他們吃驚地猛回頭,只見鳥雀狂飛,煙塵衝天而起,荒窯坍塌了。葉柔驚訝地望著轟然倒塌的祖居—原來這麼多年它一直支撐著、堅挺著、等待著,堅挺著等著她的到來,等著和一個親人,一個血親最後告別。
她淚流滿面,朝著坍塌的荒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老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延伸內容
隱祕而盛開的歷史──蔣韻《行走的年代》
◎文/王德威
有沒有這樣一種銘刻一代中國人從文革到九十年代的方式?
那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食指〈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相信未來!」(食指〈相信未來〉);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一代人〉);是「當天底反轉過來∕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式的老樹上∕眺望」(北島〈履歷〉);是「開頭把我灼傷∕接著把我覆蓋∕以致最後把我埋葬。」(韓東〈明月降臨〉);是「傷害 玻璃般痛苦」(翟永明〈十四首素歌〉);是「我的痛苦變為憂傷∕想也想不夠,說也說不出」(舒婷〈雨別〉);是「我不相信」(北島 〈回答〉)。
那是一個動盪的時代,充滿粗礪而狂暴的喧囂。也是一個浪漫的時代,有著一切不可能都變成可能的憧憬,和一切可能都變成不可能的悵惘。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上山下鄉、改革開放,走向廣場時已經微近中年。他們的經驗如此曲折,以致混淆了天真和世故,青春和滄桑。驀然回首,他們驚覺曾經那麼明明白白的歷史其實如此難分難解。只有詩吧:以其隱祕,以其深情,才能訴說出這個時代的壯麗與悲傷。
《行走的年代》寫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故事的底與其說是一代人苦澀的成長,更不如說是一種稱之為「詩」的東西的滋生和隕滅。作者蔣韻是大陸資深作家,在海外也許不如同輩的王安憶、殘雪知名,但以創作的細膩和對現實的反思而論,她的地位不容忽視。蔣韻自己就是在文革中成長,也親歷八十年代的大改變。她過去的作品已經一再嘗試記錄這段經驗,像是《我的內陸》,《隱祕盛開》等。但她所要抒寫的那種情緒一直隱而不發。是在《行走的年代》裡,這股情緒終於噴薄而出,不由得我們不為之感動。
《行走的年代》設定在八十年代初中國北方的一座小城。大學中文系四年級女生陳香熱愛文學,「崇拜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事物。」有一天,一個名叫莽河的詩人來到小城。莽河沒有什麼名氣,它不是北島、江河,也不是後來的海子、西川。不過在那樣一個浪漫的年代裡,「這就夠了。」
蔣韻告訴我們,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是一個遊歷的年代。」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黃沙滾滾的鄉村路上,破爛骯髒的長途客運車裡,總有一個年輕的詩人和你不期而遇。詩人臉色蒼白,長髮披肩,憂鬱寡歡,但「眼睛總如孩子般明亮。」詩人風塵僕僕,足跡所到之處,詩情汨汨湧出:天地、黃河、母親,棄兒、流浪、憂傷。
對文藝青年陳香來說,莽河何止是個詩人,他「太像一個詩人了。」他們有了一夜情。兩天後,莽河離開小城,渺無蹤跡。兩個月後,陳香匆匆嫁了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然後生下一個雖說不足月,卻是壯實無比的早產兒。
即使在小說的頭兩頁裡,我們已經感覺出蔣韻淡淡的嘲諷。陳香和莽河的邂逅不是個別的故事。有多少莽河們在中國行走,就有多少陳香們為之傾倒。他們的起承轉合如此似曾相識,只能讓我們發出莞薾的微笑。然而蔣韻的目的並不只是嘲諷。她明白哪怕在最膚淺的生命故事裡,也可以有真情流露。她毋寧是抱著哀矜勿喜的態度,看著筆下這群才子佳人跌跌撞撞的走過新時期。
詩是啟動這一切悲喜劇的媒介; 蔣韻要問的是:詩何以曾經有這樣的魅力?在我們這個時代裡,詩還可能麼?這樣的問題主導了《行走的年代》的辯證性。原因無他,蔣韻關心的是詩,寫的卻是小說。如何處理抒情和敘事之間的張力是她著墨最深的地方。
在小說中,嫁了人的陳香日子過得無比平凡。但日常生活的平靜不能掩飾家庭女主人躁動的心。另一方面,從小說的第二章開始,詩人莽河又出現了。他不能安於現狀,他要遊蕩。「從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詩人的本質。」蒼蒼莽莽的黃土地上,詩人漫遊著,從陝北到晉北,米脂、朔縣、右玉、平魯、雁門關、殺虎口,彷彿只有那些最遙遠的老城、最寒涼的邊塞,才能暫時虜獲詩人放蕩不羈的胸懷。大漠的風沙從漢唐吹來,詩人且行且吟,有如千百年來在路上的騷人墨客。
當然,詩人必須戀愛。莽河巧遇從事尋根研究的葉柔,一見鍾情。兩人盤桓在邊城遺跡之間,文明的廢墟和始原的激情相互見證彼此的力量。這段戀情的高潮是兩個人相約徒步走向內蒙大草原。朔北高原上星垂平野,月印萬山,我們看到兩個渺小的影子依偎前進,就好像一路要走到地老天荒。「那是他們永恆的蜜月。」這一場景輕易成為《行走的年代》最動人的部分。
但是且慢,故事到這裡是不是也太煽情了?我們不曾忘記困在小城裡的陳香每天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葉柔一步一步所走向的,豈不就正是陳香可望而不可得的幻想?蔣韻的敘事來回在兩條索間,隱隱透露出一種不安。但在這不安爆發出來之前,我們已經可以看出蔣韻的用心。她儼然用對位手法將同一個(或同一類型)的愛情故事說了兩次,並賦予不同結局。陳香和莽河,葉柔和莽河,都是萍水相逢,都是因為詩產生電光石火的激情。這激情摧枯拉朽,竟讓他都有了生死與之的絕決。
葉柔與莽河情到濃時,不禁賞嘆湯顯祖的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就在兩人纏綿悱惻之際,故事急轉直下。某夜葉柔突然大量內出血,竟因此不治。
這是蔣韻下的重手。情到深處,生者可以死—但是死者真可以生麼?眼看的好事成雙原來敵不過生命現實的局限。人生到底不是《牡丹亭》。但葉柔的死於青春還是夠浪漫的;作為說故事者,蔣韻不能就此罷手。有一天,陳香在書店看到一本新詩集《死於青春》,作者署名莽河。她翻到扉頁,赫然看到「 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城牆上,凝視前方。一個陌生的,從沒有見過的男人。」
陳香—還有作為讀者的我們—這才被擊中要害了。
陳香在書店裡發現詩人莽河的一幕是《行走的年代》最關鍵的部分。她怎麼樣「看」這件事,讀者應該自行發現。堅守現實主義敘事的讀者也許要說這樣的安排過於巧合,我卻以為蔣韻自有她的道理。在最簡單的層次上,陳香的「識人不明」反映了八十年代初期的物質歷史情況。在那樣閉塞的小城裡,在資訊和影像爆炸時代降臨的前夕,熱愛文藝的陳香的確可能沒有機會,甚至未必在乎,一睹詩人的廬山真面目。更重要的是,詩的流傳原本靠的就是口耳和文字所產生的想像。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腔來說,詩是最純粹的藝術,是靈光顯現的結晶。
所以當陳香看見詩人、恍然大悟的一刻,她的震撼不應該只是簡單的被騙了。這個時刻之所以驚心動魄,更因為投射了陳香一代人的知識閎域的巨變。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在此之前是心心相印、有詩為證的世代;在此之後是一覽無遺、眼見為憑的時代。「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儼然有了光亮,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歡迎來到「新啟蒙時代」。
但果真是如此麼?蔣韻的故事從這裡開始才更耐人尋味。蔣韻多年前曾寫過一本精緻的自傳小說集《我的內陸》,講述自己少女時代的經歷。文革中儘管標語口號鋪天蓋地,也不能壓抑一顆顆青春抒情的心。有一天一個名叫李娟的女孩朗誦〈相信未來〉,聲稱是她自己寫的。十五歲的蔣韻深深感動了,從此熱愛文學。這也是蔣韻認識食指—文革中最受歡迎的地下詩人—的開始,「但那個時候他以『李娟』的名義出現。」蔣韻寫道:「多年之後我知道了真相��可我仍然要為此感謝李娟,是她,在我最迷惘最憂傷最盲目的日子裡,把這樣一首詩帶進了我的生命之中。」
這不正是陳香和冒牌詩人「莽河」的故事原型?蔣韻要說的是,這樣的故事無關欺騙,反而更顯示出那個年頭叫「詩」的語言神祕的穿透性和隱喻性。詩啟動了想像的循環,讓任何被觸動的人都傾心以對。或更進一步,詩不迷人人自迷。陳香需要的未必是莽河;就算正牌的莽河其實也已經是個二流的、人云亦云的詩人。陳香尋找的是像莽河那樣作為言說象徵的一個「詩人」。日後陳香寫信給兒子,提醒他:「你身上流著詩人的血。詩人,他們是一群被神選中的人,你不能用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我更希望你能擁有一顆詩人的心��這是一生我所羡慕的事。」
陳香的對手葉柔何嘗不是如此。她原本拒絕莽河的愛,因為「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會不顧死活地去愛你,迷失本性的愛你!��我也不是瘋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是我為什麼做了這麼瘋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為你是詩人。」這樣的告白算得上歇斯底里了,但這也可能是蔣韻用心所在。情到深處,陳腔濫調也有了肺腑之言的況味。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不早就告訴我們,「在愛情這個癡迷的國度裡,言語是既過度又過少,過分(由於自我無限制的膨脹,由於情感泛濫)而又貧乏(由於種種規約、慣例,愛情使言語跌落到規約、慣例的層次,使它變得平庸)。」
詩的魅惑力量還不止於兩性之間。莽河在流浪的路上結識了仰慕他的青年洪景天。兩人一見如故,感動之餘,莽河為洪即席賦詩。這改變了後者的生命。原來偏安在晉北小城的青年突然有了大志,最後拋棄了工作和未婚妻追隨莽河而去,無怨無悔。
蔣韻的書寫一方面游走在濫情感傷的邊緣,一方面始終維持著警醒和反諷。她明白詩歌時代的純粹性和表演性,脆弱感和殺傷力, 總是一體兩面。來往其間,她有太多感觸,因為《行走的年代》就是她的年代,她曾經親身參與其中的悲歡和曖昧。多年以後回顧所來之路,她明白自己就可能是陳香,是葉柔,是洪景天, 甚至莽河。在那因詩而起的洪流中她只是倖以身免,得以回來告訴我們她的同伴們的故事。
蔣韻最終要寫的是那個時代浪漫和現實糾結下的狂喜和傷痛,還有事過境遷後留下的巨大的空虛。我們可從這裡延伸出拉崗(Jacques Lacan)式的詮釋,見證詩所指涉的「真實」或「真相」的內核其實是不堪聞問的黑洞,正所謂「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為一種語言形構的外物,詩折射欲望者的嚮往,帶來不明所以的滿足,也同時顯現終極意義的匱乏。 我們也可以延伸出德勒玆和瓜達利 (Gilles Deleuze & Flix Guattari ) 式的詮釋,把詩看作是啟動欲望機器的訊號,促使主體不斷逾越、逃逸、「行走」在語言無盡可能的裂變裡,形成極不穩定的、具有革命能量的「遊牧主體」(nomad subject)。
這些詮釋不應該只視為理論的附會而已,因為有蔣韻的文本和個人經歷作支撐。尤其當我們將《行走的年代》再放回歷史語境裡,我們驚覺蔣韻有意無意的將她有關詩的故事化為隱喻,用以烘托出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詩是什麼?是文字符號的幻化、也是深情的印記,是革命、也是烏托邦,是行動的歷史、也是虛空的虛空。而我們記得當年讓「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國家領導人也是個最浪漫、最被傳誦、最讓千萬人欲仙欲死的詩人。
《行走的年代》在結構上以陳香發現莽河的真相作為轉折點。小說的後半部幾乎像是為前半部非死即傷的故事收拾殘局。跨過了八十年代末的風雨,故事來到世紀末。告別行走的衝動,定下來過日子纔是硬道理。經濟大潮排山倒海而來,有多少人能夠招架得住?
蔣韻要說的是,那些曾經滄海的詩人和愛詩人畢竟沒有全然絕跡。只是他們現在紛紛潛入地下;他們像敵後工作者一樣改頭換面,韜光養晦,只有給對了通關密語,才突然現身。人是不可以貌相的,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這使上述的詩與敘事的辯證性有了新的轉折,也讓小說繼續引起我們的興趣。陳香看見莽河後陷入長期憂鬱,但她熾烈的欲望只有變本加厲。她的日子表面平穩,心裡卻越來越「不安於室」。她的丈夫是個好人,但不是個詩人。我們的後社會主義的「包法麗夫人」(Madame Bovary) 仍然在尋尋覓覓。陳香的堅持最後導致離婚,而且釀成更大的悲劇。
蔣韻也告訴我們莽河在葉柔死後繼續行走,而且走到了俄國,成為單幫客。莽河的冒險,坦白說,寫得並不能讓人置信。但蔣韻顯然覺得就像寫黃土地上的遊蕩一樣,不作如此鋪排,就不足以為詩人的蛻變和不變找到承接點。她也有意藉此突出小說前半段所埋下的伏筆—洪景天。這個年輕人拋棄一切追隨莽河來到異鄉,與其說是為自己找出路,更不如說是為了愛戀莽河。他終於為莽河而死,也成全了最後的詩意。
莽河然後成為大土地開發商,從「詩人」變成社會「成功人士」。這是蔣韻對她的時代最無奈的抗議了。但就像前面所說的,蔣韻的描寫又不止於浮面的諷刺。莽河為最新的建築案宣傳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當然指的是青年詩人海子(1964-1989)所留下的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海子在一九八九春天臥軌自殺,他的死被公認是中國八十年代結束最具象徵意義的事件;海子之死就是詩人之死。
莽河(或蔣韻)選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充滿曖昧意義。海子的憧憬和死亡被奇異的轉化成為一個品牌。作為一個投資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為含有誘惑性的命名式,就此莽河已經不知不覺地協助了當代中國欲望經濟的轉型。曾幾何時,行走的年代已經被安居樂業、宜室宜家的年代所取代。過去因「匱乏」所建構的主體欲望,或從「流浪」所投射的反抗意識,已經化為「以空作多」、利上滾利的市場美學。
但蔣韻還是要說,不論動機如何,莽河對自己的「前世」仍有不能自已的鄉愁。他的那些一起從六十年代走過來的客戶是否也感同身受?在市儈的最底層,詩人的幽靈仍然蠢蠢欲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算是商業炒作,也有了不請自來的招魂意義。
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行走的年代》來到最高潮。因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輾轉牽引,莽河知道了陳香的存在。這真是詭譎的經驗。兩個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因為詩,因為詩人的名字,他們的生命彷彿早就糾纏在一起了。經過了世紀末的滄桑,他們的存在已經成了肉身的「斷井殘垣」。小說上半部描寫熱戀中的莽河和葉柔在晉北邊城廢墟間的行走,這纔有了對照意義。時間摧折生命、文明與感情的力量,可以如是!《行走的年代》因此不妨當作是後文革世代「情的考古學」來閱讀。陳香和莽河最後想不想見面,或會不會見面,這裡要賣個關子。可以說的是,蔣韻引用湯顯祖的那句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在令人玩味。
《行走的年代》最後還是將讀者拉回到詩與敘事的辯證關係上。一般認為詩以象徵語言提煉生命經驗,將所有感官的震顫凝結於一刻,而敘事則一再提醒我們時間流程所必然帶來的生命裂變。蔣韻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選擇以小說形式寫作就像決定了某種宿命。但是她仍然企圖用她的小說捕捉一些什麼。經過了行走的年代,蔣韻不甘心就此放下包袱。說穿了,她自己何嘗不就是一個詩的地下工作者,就著寫小說作掩護,發送訊號,找尋當年失散的同路人。
這些人應該也包括了一個叫吳光的年輕人。在《我的內陸》裡,蔣韻是這樣描寫他的:
他東奔西走,永遠行色匆匆,一會兒山南,一會兒海北,激動他的事物似乎永遠在遠方。他崇尚宏大的事物,比如史詩,比如河山,比如世界。它擁有某種使命感,這是很誠實的感情可同時又很危險。它必然要選擇轟轟烈烈,驚天動地,這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的結局。然後他就消失不見了。他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同消失。那是他的年代,最後的年代��九十年代不需要任何浪漫激情,不需要悲壯、崇高、不需要詩。
這又是一個詩人莽河了,而今安在哉?詩人會回來麼?或應該回來麼?或以什麼樣的身份回來?為了這樣的疑問和憧憬,蔣韻幽幽的寫著《行走的年代》,她的一段隱祕而又盛開的歷史。
陳香的對手葉柔何嘗不是如此。她原本拒絕莽河的愛,因為「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會不顧死活地去愛你,迷失本性的愛你!��我也不是瘋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是我為什麼做了這麼瘋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為你是詩人。」這樣的告白算得上歇斯底里了,但這也可能是蔣韻用心所在。情到深處,陳腔濫調也有了肺腑之言的況味。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不早就告訴我們,「在愛情這個癡迷的國度裡,言語是既過度又過少,過分(由於自我無限制的膨脹,由於情感泛濫)而又貧乏(由於種種規約、慣例,愛情使言語跌落到規約、慣例的層次,使它變得平庸)。」
詩的魅惑力量還不止於兩性之間。莽河在流浪的路上結識了仰慕他的青年洪景天。兩人一見如故,感動之餘,莽河為洪即席賦詩。這改變了後者的生命。原來偏安在晉北小城的青年突然有了大志,最後拋棄了工作和未婚妻追隨莽河而去,無怨無悔。
蔣韻的書寫一方面游走在濫情感傷的邊緣,一方面始終維持著警醒和反諷。她明白詩歌時代的純粹性和表演性,脆弱感和殺傷力, 總是一體兩面。來往其間,她有太多感觸,因為《行走的年代》就是她的年代,她曾經親身參與其中的悲歡和曖昧。多年以後回顧所來之路,她明白自己就可能是陳香,是葉柔,是洪景天, 甚至莽河。在那因詩而起的洪流中她只是倖以身免,得以回來告訴我們她的同伴們的故事。
蔣韻最終要寫的是那個時代浪漫和現實糾結下的狂喜和傷痛,還有事過境遷後留下的巨大的空虛。我們可從這裡延伸出拉崗(Jacques Lacan)式的詮釋,見證詩所指涉的「真實」或「真相」的內核其實是不堪聞問的黑洞,正所謂「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為一種語言形構的外物,詩折射欲望者的嚮往,帶來不明所以的滿足,也同時顯現終極意義的匱乏。 我們也可以延伸出德勒玆和瓜達利 (Gilles Deleuze & Flix Guattari ) 式的詮釋,把詩看作是啟動欲望機器的訊號,促使主體不斷逾越、逃逸、「行走」在語言無盡可能的裂變裡,形成極不穩定的、具有革命能量的「遊牧主體」(nomad subject)。
這些詮釋不應該只視為理論的附會而已,因為有蔣韻的文本和個人經歷作支撐。尤其當我們將《行走的年代》再放回歷史語境裡,我們驚覺蔣韻有意無意的將她有關詩的故事化為隱喻,用以烘托出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詩是什麼?是文字符號的幻化、也是深情的印記,是革命、也是烏托邦,是行動的歷史、也是虛空的虛空。而我們記得當年讓「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國家領導人也是個最浪漫、最被傳誦、最讓千萬人欲仙欲死的詩人。
《行走的年代》在結構上以陳香發現莽河的真相作為轉折點。小說的後半部幾乎像是為前半部非死即傷的故事收拾殘局。跨過了八十年代末的風雨,故事來到世紀末。告別行走的衝動,定下來過日子纔是硬道理。經濟大潮排山倒海而來,有多少人能夠招架得住?
蔣韻要說的是,那些曾經滄海的詩人和愛詩人畢竟沒有全然絕跡。只是他們現在紛紛潛入地下;他們像敵後工作者一樣改頭換面,韜光養晦,只有給對了通關密語,才突然現身。人是不可以貌相的,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這使上述的詩與敘事的辯證性有了新的轉折,也讓小說繼續引起我們的興趣。陳香看見莽河後陷入長期憂鬱,但她熾烈的欲望只有變本加厲。她的日子表面平穩,心裡卻越來越「不安於室」。她的丈夫是個好人,但不是個詩人。我們的後社會主義的「包法麗夫人」(Madame Bovary) 仍然在尋尋覓覓。陳香的堅持最後導致離婚,而且釀成更大的悲劇。
蔣韻也告訴我們莽河在葉柔死後繼續行走,而且走到了俄國,成為單幫客。莽河的冒險,坦白說,寫得並不能讓人置信。但蔣韻顯然覺得就像寫黃土地上的遊蕩一樣,不作如此鋪排,就不足以為詩人的蛻變和不變找到承接點。她也有意藉此突出小說前半段所埋下的伏筆—洪景天。這個年輕人拋棄一切追隨莽河來到異鄉,與其說是為自己找出路,更不如說是為了愛戀莽河。他終於為莽河而死,也成全了最後的詩意。
莽河然後成為大土地開發商,從「詩人」變成社會「成功人士」。這是蔣韻對她的時代最無奈的抗議了。但就像前面所說的,蔣韻的描寫又不止於浮面的諷刺。莽河為最新的建築案宣傳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當然指的是青年詩人海子(1964-1989)所留下的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海子在一九八九春天臥軌自殺,他的死被公認是中國八十年代結束最具象徵意義的事件;海子之死就是詩人之死。
莽河(或蔣韻)選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充滿曖昧意義。海子的憧憬和死亡被奇異的轉化成為一個品牌。作為一個投資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為含有誘惑性的命名式,就此莽河已經不知不覺地協助了當代中國欲望經濟的轉型。曾幾何時,行走的年代已經被安居樂業、宜室宜家的年代所取代。過去因「匱乏」所建構的主體欲望,或從「流浪」所投射的反抗意識,已經化為「以空作多」、利上滾利的市場美學。
但蔣韻還是要說,不論動機如何,莽河對自己的「前世」仍有不能自已的鄉愁。他的那些一起從六十年代走過來的客戶是否也感同身受?在市儈的最底層,詩人的幽靈仍然蠢蠢欲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算是商業炒作,也有了不請自來的招魂意義。
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行走的年代》來到最高潮。因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輾轉牽引,莽河知道了陳香的存在。這真是詭譎的經驗。兩個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因為詩,因為詩人的名字,他們的生命彷彿早就糾纏在一起了。經過了世紀末的滄桑,他們的存在已經成了肉身的「斷井殘垣」。小說上半部描寫熱戀中的莽河和葉柔在晉北邊城廢墟間的行走,這纔有了對照意義。時間摧折生命、文明與感情的力量,可以如是!《行走的年代》因此不妨當作是後文革世代「情的考古學」來閱讀。陳香和莽河最後想不想見面,或會不會見面,這裡要賣個關子。可以說的是,蔣韻引用湯顯祖的那句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在令人玩味。
《行走的年代》最後還是將讀者拉回到詩與敘事的辯證關係上。一般認為詩以象徵語言提煉生命經驗,將所有感官的震顫凝結於一刻,而敘事則一再提醒我們時間流程所必然帶來的生命裂變。蔣韻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選擇以小說形式寫作就像決定了某種宿命。但是她仍然企圖用她的小說捕捉一些什麼。經過了行走的年代,蔣韻不甘心就此放下包袱。說穿了,她自己何嘗不就是一個詩的地下工作者,就著寫小說作掩護,發送訊號,找尋當年失散的同路人。
這些人應該也包括了一個叫吳光的年輕人。在《我的內陸》裡,蔣韻是這樣描寫他的:
他東奔西走,永遠行色匆匆,一會兒山南,一會兒海北,激動他的事物似乎永遠在遠方。他崇尚宏大的事物,比如史詩,比如河山,比如世界。它擁有某種使命感,這是很誠實的感情可同時又很危險。它必然要選擇轟轟烈烈,驚天動地,這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的結局。然後他就消失不見了。他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同消失。那是他的年代,最後的年代��九十年代不需要任何浪漫激情,不需要悲壯、崇高、不需要詩。
這又是一個詩人莽河了,而今安在哉?詩人會回來麼?或應該回來麼?或以什麼樣的身份回來?為了這樣的疑問和憧憬,蔣韻幽幽的寫著《行走的年代》,她的一段隱祕而又盛開的歷史。
作者資料
蔣韻
1954年3月生於太原,籍貫河南開封。1981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迄今已發表小說、散文隨筆等二百餘萬字。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櫟樹的囚徒》、《紅殤》、《閃爍在你的枝頭》、《我的內陸》、《隱祕盛開》,以及小說集《現場逃逸》、《失傳的遊戲》、《完美的旅行》、《上世紀的愛情》、《想像一個歌手》,和散文隨筆集《春天看羅丹》等。 曾獲多項文學獎,亦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等文字在海外發表、出版。現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作協理事、一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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