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 二〇二二年十月寫於聖馬洛（St. Malo） 很多故事都是關於女人如何面對命運。黎・米勒卻是創造命運的女人。我不介意承認我很崇拜她。 二戰期間，黎・米勒拍下她生涯中最引人注目的照片。但與許多人預期的不同，其中只有少數是戰爭現場的照片。話說回來，黎身上幾乎沒什麼「一如眾人預期」的事。在那個年代，女性若想報導戰爭，通常要不是被盡力阻撓，就是直接遭到禁止。但在一九四四到一九四五年間，她卻緊隨盟軍先遣部隊橫跨歐洲大陸。她為何能得到《時尚》（Vogue）雜誌的派遣而有此行，又是另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 一九二七年，黎那美麗而疏離的容顏登上美國版《時尚》雜誌的封面插圖，在一片紐約爵士時代的流光燦爛裡兀自綻放，職業生涯也從此伊始（見第十三頁左圖）。她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攝影模特之一，但她不僅出現在鏡頭前，也親自在鏡頭後掌鏡。黎的父親從她幼時就開始拍攝她，這些作品以當今眼光來看非常不妥切（見第十一頁），但他也教導她攝影背後的各種技術。 二十多歲時，黎在攝影與被攝之間做出抉擇，宣布「我寧願拍攝照片，而不是成為一張照片」。這位在眾人目光下成長的女孩，蛻變成教導自己看見他人的女人。也許因為她仍記得自己處在男性凝視下，悄無聲息地受人擺佈的感受，她在拍攝女性時總是積極與對方互動。在她的鏡頭裡，她們總是歡笑連連。 她和她的朋友兼夥伴——戰地記者戴維・E・雪曼——都同意，拍照不僅是種擷取，更是種創造。為了得出更好的作品，他們會陳設場景，將物品移動到恰當位置。等到黎踏上飽受戰火蹂躪的歐洲大陸時，她把任務執行得又快又精準，不論是在旅館的浴缸裡沖洗巴黎解放日的照片，或是在希特勒慕尼黑公寓的浴缸裡拍下自己沐浴的照片。 「希特勒浴缸裡的女子」——這句話不足以描述照片的全貌。首先，這張黎最出名的作品，是一張關於女性的照片，而且是她密切參與其創作過程的照片，縱使快門是雪曼按下的。它由兩位第一流的攝影專家精心佈局，他們深知攝影的力量如此強大，能述說千言萬語。而且，是黎的相機拍下這幅照片，不是雪曼的相機。 黎也拍了張雪曼在浴缸裡的照片——雖然他倆都清楚，黎的那張會帶來更大衝擊，因為她全裸入鏡，身上除了一塊拭布外什麼都沒有（照片編號第九十六至九十七）。他們巧妙地遮掩住黎的胸部，因為知道露出乳房的照片過不了編輯那一關。然而，整幅影像完全是由黎策劃的。元首的裱框相片倚在浴缸邊緣，看起來搖搖欲墜，也許是暗示風雨欲來的垮台（黎和戴維當時不知道希特勒已經死了）。一尊骯髒的裸體塑像擠進畫面邊緣，可能用來提醒觀者某個齷齪的雅利安理想。另外，謀殺的隱喻——黎的戰鬥靴——會突兀地出現在畫面正中央，絕非偶然。她剛把達豪集中營的塵土蹭在獨裁者愚蠢的小腳踏墊上。 從這張照片，我們見到黎真實模樣的縮影。無所畏懼、果決、誠實。依從自己的心來做決定（就算是倉促的決定亦然）。對我來說，這張照片因為充滿人性而更有力量。想想看，穿了幾個月髒衣服後，終於能洗一場熱水澡，該有多痛快。連她最具象徵性的一張作品，其實或許都兼具弦外之音——就像黎本人一樣。 黎為在戰時目睹的一切付出巨大的個人代價。她的大腦變得像是一顆永遠關不起來的鏡頭。她再也無法「不看見」她拍的那些令人痛苦的戰爭暴行。 但我們也別忘了，她留給我們的絕大部分照片都充滿歡樂。在蔚藍海岸的南方艷陽下，她的朋友們散發耀眼光采。她在時尚攝影裡的超現實主義之作——例如模特戴著消防面罩進行拍攝（照片編號第三十五）——展現的既是她對荒誕世事之愛，也是她「因時制宜」的精神。黎從不為自己的時尚業出身感到尷尬，她在薩佛街（Savile Row）上訂製軍服，還用時尚詞彙形容投入戰鬥的大兵：「手榴彈別在他們的衣領上，好像卡地亞（Cartier）的領夾。」 很多人都說她是繆思。這種說法徹底惹惱我。因為「繆思」一詞往往是僅以外貌來定義黎的一切。對我而言，她擁有無法忽視的強盛生命力，遠遠不止是某位她交往過的知名男性垂憐的對象而已。這位身兼攝影師－作家－記者的女人以毫無保留的愛、渴望和勇氣做到一切，並激勵著你——若你敢於牢牢抓緊生命，全力以赴，那麼你將能夠掙得，且能夠承受生命給予的種種豐盛。 這樣的奇女子，世間絕無僅有。 凱特・溫絲蕾 寫於電影《她眼中的世界》（Lee）的片場（有點累壞，而且我可能沒有黎那麼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