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全球銷售破百萬的經典傳世之作
媲美魯西迪和紀伯倫的寓言式小說
宛若《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少年PI》的心靈冒險
九個人物、九種信仰,在黃沙漫漫的大漠之中,一只鞍囊讓他們命運交錯。
本書改編自巴哈伊教的歷史傳說《破曉者》(The Dawn-Breakers, 1844-45)。先知的鞍囊在朝聖途中遭竊,一天之間流轉於異教徒小偷、祆教新娘、無神論的首領、印度教貨幣兌換商、猶太教奴隸、佛教朝聖者、什葉派教士、天主教托缽僧,以及一具屍體的手中。在不同文化、不同世界觀的眼光之下,鞍囊反映出每個人的所想所望,自由、財富、名聲、權力……,然而,靈魂的救贖究竟在何方?
他們身處麥加和麥地那的沙漠間,在沙塵暴和強盜襲擊的那一天,他們都在同一個商隊裡,每一章都從他們的觀點描述這個事件。作者避免了多重觀點反覆敘事造成的單調,反而讓上一個故事裡的龍套成為下一個故事的主角,每個故事都獨立而相關,每一章都能呼應上一個故事裡的人物。
每個角色都代表一種立場,書中沒有太多寫實的對話,而是在不同種族、信仰、文化背景間跳躍,卻又跳脫文化偏見的刻板印象,發人深省。作者的語言風格十分優美,文學成就非凡。
【媒體推薦】
「巴希薇.納迦瓦尼的這本書強勢登場,如同當年的魯西迪。」
——《泰晤士報》(The London Times)
「就像《第二十二條軍規》和《微物之神》,讀完這本納迦瓦尼初試啼聲的小說,你會不禁猜想,她的下一本小說要如何超越這本代表作。」
——英國《大誌雜誌》(The Big Issue)
「多麼引人注目的第一本書,像盛開花朵般綻放光芒……,納迦瓦尼筆下的場景、禱詞、信仰皆如此美不勝收。」
——《蘇格蘭週日報》(Scotland on Sunday)
「納迦瓦尼的這個故事集神聖、幽默、異國風情於一身,讓我和《一千零一夜》中的蘇丹王一樣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美國《平板雜誌》(The Tablet)
「美麗至極的書寫,帶領讀者一層一層揭開包覆在夢境中的神祕謎底……」
——蘇格蘭《週日先驅報》(Sunday Herald)
「納迦瓦尼充分展現出自身對說故事的熱愛。」
——英國《文學評論雜誌》(Literary Review)
【好讀推薦】
袁瓊瓊/作家
郝譽翔/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
陳建守/「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共同創辦人、「說書 Speaking of Books」主編
目錄
小偷│異教徒,除了星星、月亮、太陽和自由,從不侍奉任何人
新娘│祆教徒,落入凡間的救世主,只聽從天使的訊息
酋長│無神論者,畢生追逐權力,卻不過是命運的棋子
貨幣兌換商│印度教徒,歷經輪迴而丟失自我,這一世等待復活的曙光
奴隸│猶太教徒,受困於迷信和偏見,寬恕和憐憫為她帶來最後的一抹微笑
朝聖者│佛教徒,尋求無生以破解人生之迷,回到原點,生命終將不朽
教士│什葉派穆斯林,追尋神的跡象,真理卻早已注入心中
托缽僧│天主教徒,認清自身的平庸與恐懼,終能揚名立萬
屍體│穆斯林,生命之舞未竟,面對生前的貪婪,靈魂方能解脫
內文試閱
朝聖者 The Pilgrim
朝聖者年紀老邁,早已不為諸多怖懼所困。不過每當遭遇沙塵暴,他就會陷入一種恐懼,怕被活埋,怕被沙子嗆死,怕遭到土石覆蓋。這個謎樣的恐懼伴隨著他,從戈壁沙漠一路來到內志,他仍未解開箇中謎題。
朝聖者尋尋覓覓,找到解開謎題的一千把鑰匙。沙塵暴就像手掌,每個都不一樣。每一個手掌所包含的恐懼也有不同的名字。不過,在尋找鑰匙、為恐懼命名的時候,總有幾個一以貫之的大原則。如果沙塵暴顯示為動,人就必須靜;如果沙塵暴顯示為靜——就像朝聖車隊從麥加到麥地那途中遇到的沙塵暴——人就必須動。但靜與動必須恰如其分;內拉與外推必須旗鼓相當。如果沙塵暴象徵了暗與冷;朝聖者必須尋找光與熱的正確位置;如果沙塵暴為雄性,他必須以適當的雌性力量回應。解開沙塵暴之謎的關鍵在於平衡。佛陀的祕訣也在於平衡。
「諸比丘!有如是之處,」佛陀曰,「那裡無地、無水、無火、無風;無空無邊處,無識無邊處,無無所有處,無非想非非想處;無此世、無彼世,無日月。無生。」朝聖者正在尋找無生,以破解沙塵暴,他的人生之謎。
以這一次來說,在前往麥地那途中,已經離開了第五天晚上的綠洲好幾個法爾桑,沙塵暴突然來襲,這時老朝聖者馬上知道,為了使沙塵暴無生,他必須往車隊中午經過的水井移動。他必須使回去的路無生,並且相信他恐懼萬分的沙塵暴,服從它的指引。這是他在風的威力中察覺到的,也是他從一顆顆沙子在皮膚造成的刺痛中解讀到的。他看出這是一場雄性的沙塵暴,並且知道必須以雌性的本能解決。在熾熱狂風的呼嘯聲,它的謎題和他在心裡意識到的空洞互相呼應。他可以感覺到鑰匙的齒在他整個存在中轉動,從頭頂一直到長滿老繭的光腳丫。因此,他沒有聽領隊的話,和他人圍成圓圈,反而服從了沙塵暴的指示。沙塵暴吹起不到幾分鐘,他丟下印度人的騾子和牠背上的東西,抓緊不斷拍動的長袍,掉頭重回他們剛才來的方向。朝水井前進。
沒幾個人認識這個年老的朝聖者,或是花功夫和他打交道。他屬於比較貧窮的階級,和馱獸一起走在車隊的尾巴。他沒有駱駝,這隻剛到手的騾子也不是他自己的。他跟在騾子旁邊,一隻手搭著塌背上的鞍囊,蹣跚地走了一個下午,但他沒有騎上去;他不想加重這隻可憐牲畜的負擔。除此之外,他的腳底長了厚繭,習慣了沙子的感覺和質地;他必須感覺到腳下的土地,才能隨時謹記他朝聖的目的。這時他拍拍騾子,在牠的臀部使勁地臨別一摑,騾子發出哀傷的嘶鳴,彷彿向他道別。
誰也沒發現他走了。所有人縮在自己的動物身邊,不敢抬頭,用布包裹頭和臉,作為保護。他唯一的朋友,那個印度人,在當天稍早步上另一種命運,已經脫隊離去。還有一個托缽僧,不時會把麵包和油分給他吃,但從中午以後,他也不見了,其他人不會怎麼留意這個老傢伙。只有那年輕的教士——他們剛離開麥加的時候,他曾經因為朝聖者禱告的方式找他麻煩——發覺有一個身材瘦小、長了一雙弓形腿的人影,脫離了車隊的人抵抗沙塵暴的圓圈,跌跌撞撞地鑽進暴風裡。但他正想著別的事,很快就把他給忘了,因為朝聖者已經不見蹤影。
朝聖者是來自中國西北方的回紇人,操著一口奇怪的語言,混合了土耳其語和波斯語,沒多少人聽得懂。抵達阿拉伯的沙漠之前,他已經旅行了好幾年,如果有人想知道,只要數數他嘴裡掉裡幾顆牙,就知道他已經活了七十幾個年頭。事實上,他的牙齒掉得差不多了,現在只有一顆留在嘴裡。不過,從他在麥加加入朝聖車隊之後,沒有任何人曾經對他這個人或他的牙齒表示興趣,就連把騾子送給他的那個印度人也沒有。確定他身上一毛錢也沒有之後,印度人就對他很客氣,但興趣缺缺。因為貨幣兌換商是車隊裡唯一聽得懂他這種混合式語言的人,因此朝聖者一直想對他闡述自己的人生哲學,為何「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但不管是因為印度人完全不懂孔子,還是因為老人因為牙齒少了,說話含糊不清,這一套哲學年代史才說到四十歲,他就沒有聽下去了。回紇人朝聖的時候,像胡桃一樣皴皺,禿得像個發光的滷蛋,不過他腦袋裡還有一顆牙齒,可以暢快地咀嚼人生。而他的眼睛,夾在滿臉的皺褶之間,像針一樣銳利,也同樣明亮。
既然他一向少開口,多睜眼,自然注意到許多別人看不見的事。他注意到的其中一件事,是那個有時會跟他一起落在對車隊後面的托缽僧,他的鬍子和頭髮是用銻染黑的。他的髮根會發光,顯示他是個金髮的異邦人。這傢伙是個冒牌貨。他這個托缽僧演得維妙維肖,懂得全套的手勢和咒語,說的是阿拉伯語和波斯語,但老頭子見識廣闊,對他有幾分懷疑。他在喀什的高山隘口和波斯西部丘陵的巴赫蒂亞人裡,也看過眼神和他一樣冰冷的人。他判斷在虔誠的表面下,這傢伙其實是個初出茅廬的政客。在所有朝聖者當中,包括想把他開腸破肚的教士在內,他最提防這個托缽僧。
朝聖者生在中國西北的新疆省,他的故鄉是塔里木盆地,就在古老鹹水湖羅布泊的北邊,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絲毫看不出它過去的歷史和未來的奧祕。他的族人是農夫,來自吐魯番的低地綠洲,是古代絲路的起點,他的祖先原本是摩尼教徒,幾百年前在土庫曼的統治下改宗。雖然原本是遜尼派教徒,後來生活在蒙古大草原,他的穆斯林信仰在佛教哲學的薰陶下變得溫和,因為他年輕時決定出家為僧,在藏北鑽研佛理。因此,憑著修行和耐性,戒律和決心,他幾乎克服了所有的恐懼:他參透了許多變易之謎,卻還沒參悟湮滅所帶來的改變。
回紇人年輕時做過一個夢,夢到他祖先的土地將會變成一片有毒的荒野,和月亮一樣殘凋。在夢裡,他明白自己注定要率領族人,及時離開這個要命的地方。事實上,他最初是因為這個夢才遁入佛門。後來寺院裡一位漢人老師父對他說了孔子的話,「朝聞道,夕死可矣。」他起初以為這就是他的夢要尋找的答案。他相信他的族人在面對生與死的時候,應該知足知止,因為世間最殘凋毒烈的,莫過於無饜的蟾月。看起來簡單,但要扭轉他族人的命運,似乎沒有這麼簡單;解決之道和問題本身一樣莫測高深。因為他在夢裡得知,脫離荒野之「道」在於沙漠:這種等待就像一個沙圈裡的水銀小河。解決之道和問題本身有直接關連。在這個回紇人眼中,沙漠和荒野,解決和湮滅都差不多,因此他對這個夢有些不解,也不知道從何著手。
年輕時的他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斷斷續續走遍整個戈壁沙漠,尋找夢中的小河,但他唯一尋得的「道」,出現在一個蒙古擠奶女子水銀般的手臂上,有一天,他在她父親的羊群中見到她,頓時有一種熱切的渴望。於是他毅然離開了寺院,不再繼續追尋;他決定追求更豐富的當下,無視於夢中對未來毒烈的預言。他不怕過日子,並且在蒙古大草原生兒、養馬、牧羊多年。他甚至忘了當年做過的夢,直到妻子離世。但這時候的他,齒牙一一脫落,開始為他的恐懼定名。
妻子給他生了九個健壯的兒女,全都平安長大,但妻子死後,回紇人嚐到了毫無生氣的沙漠是什麼滋味。他覺得日子過得和月亮一樣貧乏。於是,在相隔多年以後,他又想起他的夢。他想起族未來將遭遇毒化的湮滅,發現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急迫感驅使著他。他把兒子叫到跟前,一一祝福,把他的山羊、綿羊和馬匹分配給他們,然後重時他年輕時放棄的追尋。如果在沙漠才能得「道」,儘管心懷恐懼,他決心找遍世間的每一片沙漠。然後他回頭到戈壁的沙丘間尋找,但現在的他不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也發現戈壁已經成了他的哀悼之漠。
在戈壁的荒野毫無成果地傷心了兩年,回紇人回到吐魯番,開始追隨先人的腳步。他在塔克拉馬干連續走了七天七夜,滴水未進,聽見幽靈的聲音搭配弦樂器的曲子,在沙漠裡悲傷地迴盪。埋在沙子裡的戰士伸出貪婪的手指和粗暴的雙手,對他緊追不捨,在隆隆作響的沙丘裡,他聽見戰士的擊鼓聲。他沿著古代的絲路,穿過莎車縣,前往塔什干。他在哈薩克斯坦的阿爾泰山脈到處尋找,和圖蘭低地的游牧民族住在一起。他遇過許多沙塵暴,收集了和謎題一樣多到數不清的鑰匙。但這些道路只是讓他陷入更深的寂寞與懷疑。踏入波斯東北部的卡維爾鹽漠和盧特鹽漠盆地時,他已經到了犬儒之漠的邊緣,不確定這輩子能不能找到帶領他的族人離開這片殘凋荒野的「道」。
他心灰意冷,轉往阿拉伯半島。他決定再次穿上僧袍,前往麥加朝聖,因為雖然幾乎失去了整口牙齒,他畢竟還有信仰。儘管沙塵暴來襲時,他的喉嚨裡卡著恐懼,他的目光依然銳利,繼續尋找水銀何在。眼前的絲路還很長,一路延伸到撒哈拉沙漠。但他知道,如果阿拉伯的沙漠沒有他追尋的「道」,今生今世,他唯一還能探索的,只有絕望之漠。想到族人的未來,他心情沉重。
離開麥加之後,朝聖者一直沒有多說什麼。車隊裡沒有人注意到他,活像根本沒這個人。聽到他低聲禱告,有人竊竊私語,說他是異教徒,因為他們完全看不懂他的祈禱方式。引起信徒懷疑的居然是他,而不是托缽僧,說來未免諷刺。那個年輕教士隨時準備擲石打死他,但貨幣兌換商出面干涉,向眾多朝聖者保證這個無害的老人和他自己一樣,都是虔誠的穆斯林。那些和他一起去過麥加的人也證明他參加朝覲時,每個細節都做得一絲不苟,只有最後一天的宰牲節不見蹤影。有人留意到他不吃肉。事實上,他幾乎完全不進食:只吃一點沾油的麵包,幾個椰棗和羊乳酪。他幾乎不說話,就算開口,也是為了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換取屈指可數的日常必需品。事實上,大多數的人會免費提供食物,交換他製備的藥方,因為朝聖者能夠治療許多疾病。他這輩子學了幾樣本事,其中之一就是療癒之術,並且用這種本能為同行的旅人抒解病痛。無論是為人治病,還是從事其他活動,他都是一貫的低調,提供藥方的時候,老是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因此他被眾人認定是穆斯林無誤,躲過了過度狂熱的教士的怒火。
他每次出遠門,都會隨身攜帶一批藥物,而且,走過這麼多沙漠,他知道去哪裡找替代品,並且依照每個地區特有的病症來調整自己的手法。事實上,他的兒子沒有早夭,可能就是拜他這門技術所賜,幾個兒子能夠平安長大成人,全靠他診斷正確,並且用蒙古大草原的草藥製作藥方,治好他們的病症。他們很少生病。而他的妻子也不是因病去世。有一天清早,她躺在床上看著他,臉頰白裡透紅,一如他首次親吻她的時候,然後說,「我累了。」說完就轉身背向他,彷彿睡著了,就這樣離開人世。春天的柔和微風,就像人的氣息,輕輕吹過她的髮絲,但這是天上吹來的風,是天意。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先前沒有看出她即將進入不朽之域,也明白即使精通診斷死亡之術,也無能為力。
他離開中國,前往赤縣神州的九州,也就是世界各地,當時朝聖者知道自己必須前往各地的沙漠,尋找為自己治好喪妻之痛的藥方。他也知道,除非找到自己進入不朽之域的處方,他不必再奢望治好其他人的病。在尋找上千個沙塵暴之謎的過程中,他也瞭解到,除非克服自己的恐懼,否則永遠沒有能力拯救他的族人逃出他夢中的劇毒。恐懼的解藥位於誠信之地。但哪裡是誠信之地?
他明銳的雙眼到處尋找從前不曾留意的信任的表徵,而且當作他最在乎的事。朝聖者知道「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如果能夠以如此之「道」行醫治病,他想,或許就能保護他的族人免於劇毒之害,並且找到治好他恐懼的處方。
但從這趟旅程開始以來,朝聖者就覺得自己失敗了。他非但沒有成為君子,甚至還淪為小人,自從離家遠行以來,他還沒遇過比這次朝聖更險惡的沙漠。他在麥加陷入無底深淵,幾乎讓他一敗塗地。雖然不得不完成所有的禮節和儀式,他一直很想半途而廢,轉身逃離這個至聖的聖地。這次的失敗令他感到奄奄無力,以及深不見底的空虛,他對沙塵暴的恐懼更是無以復加。在朝覲時,他診斷出自己在精神上已經死了。
最糟糕的是,在後來前往麥地那途中,他三度試圖治療他人,而且一一失敗。他沒有正確診斷出另外三個人的病情。事實上,這三次診斷發生在同一天:正正是沙塵暴肆虐的那一天。他確定這三次的失敗,正是這場沙塵暴之謎的一部分。而解開謎題的鑰匙,顯而易見,就在那口井裡。
沙塵暴侵襲時,他突然領悟到這一點,才會掉頭返回枯井。此刻,狂風刺痛雙眼,面對內心的恐懼,他開始回想這一天是怎麼開始的,同時決心使他的失敗一一無生。「無生,」依佛陀所言,即「無住無往亦無來……」。
一開始原本好得很。黎明時分,他被妻子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叫醒。他皮膚的皺褶裡藏了一滴露水。他視為上天的恩賜。然後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此展開。教士照例叫醒他的晨拜大軍,對初昇的太陽展開攻擊,雖然滿腹牢騷和滿心淒楚的騾子不太願意再度馱運行囊,但車隊很快就上路了。他們已經離開麥加三天,今天是第四天。同行的成員多了一支送嫁隊伍和隨行的土耳其士兵,而托缽僧的行蹤比平常更加飄忽。再過九天,應該就能抵達麥地那,到時候,朝聖者心想,一定可以擺脫那具屍體,因為它非得馬上在麥地那的墓園下葬。
朝聖者同情那具屍體;它已經成了所有人抱怨的話題。朝聖車隊的人非但沒有為死者的靈魂禱告,反而咒罵他留下的臭味。回紇人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可以阻隔這股難聞的臭味。他有一種辛辣的香膏,以桉樹和薑的油膏製成,只要放一撮在鼻孔裡,就能驅散其他所有氣味。有自己獨門的氣味護身,他自然能向那具不幸的屍體低聲說幾句祝願安息,棺材造得不結實,在騾子顛簸的背上四分五裂。在滯悶的酷熱中,他祈求屍體能迅速腐化,早日解脫。
他沒有辜負屍體,因為它已經藥石罔效,但他辜負了另外三個活生生的人。道德經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所以他對這三次的失敗感受很深。那個印度人也是護送隊的一員,負責陪同新娘前往大馬士革,離開聖城以後,他是朝聖車隊第一個關照回紇人的成員。說來諷刺,他也是第一個被辜負的人。雖然印度人既非善者,亦非信者,不過在教士說要拿石頭擲死他的時候,是他站出來替老頭子說情。而回紇人唯一能報答他的,只有舒緩頭痛的藥膏和治療腹痛的藥粉,但他很感激貨幣兌換商,而且一直在找機會向他答謝。第四天早上,剛從小客棧上路一個小時,車隊就遭遇危機,弄得駱駝、騾子、馱獸和朝聖隊的人不得不在沙漠中央暫停。車隊意外停下來不久,貨幣兌換商旋即遭遇不幸。對於這一樁意外,朝聖者不但無法防患於未然,更糟的是,他覺得自己才是罪魁禍首。
危機發生的時候,車隊正走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車隊的領隊平常也不會在這種地方休息。朝聖者的目光銳利,看到前方有一座懸崖,在公路的北面拔地而起。在馬路右邊的懸崖下方,他似乎看到氤氳的遠處有一個岩石露頭,或者是某個廢墟,但足足還有一個法爾桑那麼遠。他伸手擋住天空刺眼的陽光,隱約看到巍峨的懸崖頂端有些人影,而且為數不少。大概是土匪或強盜。朝聖者經常在旅途中被土匪毆打,現在已經不怕他們了。他之所以不帶錢,只用香膏和油膏換取麵包,就是讓土匪沒有理由殺他。但同行的旅人,尤其是車隊裡富有的成員,自然要為土匪的出現擔憂。他決定去找印度人,把前面的情況告訴他。他勢必會警告領隊,也提醒趕駱駝的人要小心上路。
車隊突然停下來的原因不明。有人說是送嫁隊的女人出了大事。有人說和屍體有關,因為屍臭太嚴重,已經被趕到車隊的尾巴。等朝聖者好不容易穿過狂吼的守衛和憤怒的騾夫,擠到車隊前面的時候,看到印度人正在和一個高挑、瘦削的阿比西尼亞女子說話,她是小新娘的奴隸,朝聖者沒怎麼見過她。她極為小心謹慎,不跟朝聖者混在一起,大多時候待在新娘轎裡,但這時她突然和印度人在一起,夾在滿腹牢騷的騾子和駱駝中間,伸手指向前方。指向北邊的懸崖。
這未免太巧了。朝聖者懷疑她是不是也在天空的襯托下,依稀看見強盜在懸崖頂上的身影。他睜大了眼睛,結果什麼都沒看見。如果幾分鐘前有土匪站在哪裡,現在已經離開,否則就是他在做白日夢。不過照奴隸指的方向看來,她似乎是把印度人派往同一個方向。她為什麼這麼做?他仔細打量這兩個人,感覺兩人的對話有些不對勁。究竟哪裡不對勁?
然後他猛然驚覺,就像聞到自己的恐懼,他嗅出究竟哪裡不對勁。他聞到死亡的味道。他判斷是印度人身上的氣味。
當老邁的朝聖者看到貨幣兌換商騎上騾子,朝懸崖奔馳,他馬上追過去,用自己的語言大喊。「別去!」他急切地大喊。「你現在是去送死!我看到前面有土匪,不管你去哪裡,都會被他們發現!」
但貨幣兌換商沒有聽他的話。他越騎越遠,對老人聲嘶力竭的吶喊無動於衷,只是轉頭揮了揮手,彷彿是追上來的是個心智有缺陷的孩童,需要他保證一定回來。他在騾子後面追了好幾百碼,再度大聲叫喊,拜託印度人回來,說他現在是去送死,前面是一條死路,等著他自投羅網。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因為背上的重量不小,騾子的身體歪了一邊,牠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背影漸漸消失在熾熱的地平線盡頭。
這是他第一次失敗。但第二次更加嚴重,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受到了更大的破壞。此刻沙塵暴肆虐,回想起這件事,雖然沙漠吹的是熱風,卻令他不寒而慄。恐懼用火燒的手臂,從四面八方把他牢牢抱緊,扼住他的脖子,掐住他的咽喉,掐得他透不過氣。它的雙眼被怒火蒙蔽,手指扣緊他地咽喉,但他仍然覺得,如果要使這一天無生,就必須像他這麼做。他強迫自己回憶他的第二次失敗,同時繼續遵照暴風的指示前進。
等他返回車隊停留的地方,卻發現眾人不再繼續為屍體和送嫁隊的女子爭吵。領隊已經下令重新上路,並且答應稍後會解決這兩方面的問題。車隊裡的人被死亡的臭味燻得受不了,領隊特別讓步,答應會在前面一個法爾桑左右的破敗聖堂解決屍體的問題。井裡當然沒有水,不過領隊對送嫁隊的隨行人員做了更大的讓步,答應會讓車隊在那裡休息一會兒,讓女眷安排她們的事。這下教士的氣不打一處來,企圖鼓動大家反對這個決定。
朝聖者不知道該怎麼警告領隊說前面有土匪,因為他現在煩得不得了,拒絕再聽任何抗議或要求。除了正確的語言,還得使一點外交手腕,才能和領隊說上話。現在失去了替他說話的人,他該找誰幫忙?而那個托缽僧,無論他真正的母語是什麼,他顯然不想聽懂回紇人的語言;必要的時候,他或許願意提供麵包和油,但要他開口說話,可就沒那麼容易。無論如何,車隊突然停下來沒多久,朝聖者發覺他偷偷躲到沙丘之間,然後人就不見了。這個人會忽然消失,不知道去辦什麼差事和任務,過一段時間又冒出來,彷彿事後突發奇想,悄悄溜到車隊尾巴。如果問他,他會宣稱自己在打坐。還有誰能幫他警告車隊的領隊呢?他只得放棄。
不過,教士可不想放棄他對送嫁隊的女人發起的宗教聖戰。當車隊再次啟程,往聖堂的廢墟前進時,他試圖鼓動車隊的人提出抗議,不能為了幾個不信神的異教徒,強迫整個車隊的人耽擱行程,並且要求她們立刻脫離車隊。他滔滔不絕地講述純潔與墳墓;反對讓不潔的女子褻瀆這條神聖的路線。她們有自己的護送隊,他激動地說。讓她們走吧!別讓她們污穢的慾望玷污了純潔的同伴!他這番長篇大論的重點,似乎是說前面有一處聖地,即將因為送嫁隊的出現而蒙受無法挽回的侵犯。
朝聖者注意到,這個不快樂的年輕人得了一種皮膚病,臉上和雙手到處留下憤怒的痂和發癢的鱗狀斑塊。而且從他污濁的口氣和眼白的顏色,他看得出這個年輕人嚴重脫水。整個人又燥又乾,彷彿一遇火就會熊熊燃燒。儘管全身不舒服,老治療師倒沒有斷定他的死期將至,不過車隊停下來的時候,他決定設法讓這個可憐年輕人舒緩一下。既然沒辦法警告印度人別去送死,或許他至少能減輕這位朝聖同伴的痛苦。有什麼壞處呢?
可是車隊一到井邊——大約一小時後——每個人都覺得好過多了,犯不著他插手。只有教士例外。由於發現不久前有人在聖堂廢墟的枯井旁挖了一口新井,眾人一片歡欣鼓舞。每個人都利用送嫁隊的女人提供的藉口,來一場水之禮讚。教士的話完全起不了作用。水壺重新裝滿,容器的水滿溢出來,大夥兒把自己從頭到腳泡在水裡,只有騾子和駱駝滿腹委屈,因為領隊堅持不能久留,來不及給牲畜沖洗。不過教士硬要一個人站得遠遠的,連一口井水都不肯喝。
朝聖者猶猶疑疑地走到這個悲慘的年輕人面前。他來回踱步,自言自語。他咬著早已乾裂流血的嘴唇。蒼蠅纏著他不放,弄得他臉上和手上的傷口生瘡化膿。朝聖者想到他幾個眉清目秀的兒子,不禁為這個年輕人感到糾心。
他向年輕的教士伸出雙手。從以前面對沙塵暴的經驗,他知道張開的手掌傳遞的訊息比什麼都清楚;在無法用語言溝通的時候,這個手勢最不需要解釋。於是他用兩隻張開的手掌分別把藥方遞給這位年輕教士。右手是一杯直接從井裡打上來的水;左手是一個小盒子,裡面裝了一種特製的白色軟膏,以鋅粉混合他自己提煉的油和精油製成。他用自己的語言小聲告訴年輕人,他的身體必須喝水,他的靈魂必須平靜,否則沒辦法好好禱告。他默默地建議他要喝水,並且塗抹這種膏藥。
可是他錯估了教士,他不但脾氣壞,而且對人缺乏信任。這個年輕人說了一句完全配不上他尊貴身分的粗話,把杯子打翻,還在老朝聖者的臉上啐了一口。然後像一隻火爆的鸕鷥,大搖大擺地走開,黑袍沾滿了沙子,成群的蒼蠅樂不可支地追著他跑。他的慘狀比那具屍體有過之而無不及。接著他很快扯開帶有濃濃鼻音的嗓門,繼續再向領隊抱怨守衛、屍體、可疑的朝聖者、尤其是那些女人,他的聲音壓過了其他人,只不過沒人當一回事。他顯然只是想發一頓火,罵什麼都無所謂。而且他當然不想接受別人幫忙。
第一個被老朝聖者辜負的人復活時,他才剛剛克服第二次失敗的羞愧感。他正在擦臉,印度人突然又在他面前冒出來。但貨幣兌換商還活著嗎?鮮血從來嘴裡湧出,浸透他的襯衫,順著肚皮往下流。他的目光呆滯而狂放。他懷裡抱著一個鞍囊,彷彿完全沒看見回紇人。老朝聖者驚恐地發現,他不知怎麼撿回一條命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印度人把懷裡的東西交給掀開轎簾的阿比西尼亞奴隸。看著他毫無表情地轉身離開,在送嫁隊伍的騾子背上到處翻找,朝聖者越來越震驚。他詫異地看著印度人背起一大袋木炭——他一向不屑當苦力,就算東西再輕也不願意搬,不管有什麼需要,都使喚新娘的男僕動手——當他蹣跚地再度前往致命的懸崖,他更是驚駭莫名。
這時候,朝聖者看到禿鷹在懸崖上空盤旋,知道自己弄錯了。他意識到的不是印度人的死,而是另有其人。事實上,他在這個人身上看到的根本不是死亡,而是他即將進入不朽之域!因為他似乎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又回來了;在哪幾座懸崖底下,他有了比死亡更恐怖也更美好的發現。因為他又回去了。
回紇人追過去的時候,印度人把他推開,力氣雖大,但很客氣。他轉過身,拿起平常騎的那隻騾子的疆繩,不容分說,塞進老人手裡。朝聖者這才看到印度人的舌頭被割斷,前所未有地放聲慟哭。他明白印度人已經成了天子,現在只有天認識他。
在回想當時的挫敗感時,朝聖者被沙塵暴吹得彎下了腰,暴風把所有可怕的謎題一股腦兒卸在他蒼老光禿的腦袋上。無法保護他唯一的代言人躲避永恆的無聲之漠,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他居然完全看不出印度人的「道」!他再一次混淆了死亡與不朽的差別!不過最慘的還在後頭。
因為早在回紇人站在井邊,一手握著騾子的疆繩,一手端著他的小茶杯,眾人還在為屍體吵的面紅耳赤,四周的牲畜還在渴望能沖沖水的時候,有人步出新娘的轎子。一個嬌小、清瘦、身材纖細的人,臉上的面紗遮不住沿著雙腿向下蔓延的噁心污跡。是那個奴隸,而朝聖者在身上清清楚楚地聞到她死亡的氣味。作者資料
巴希薇.納迦瓦尼(Bahiyyih Nakhjavani)
巴希薇.納迦瓦尼(Bahiyyih Nakhjavani, 1948-) 出生於烏干達的波斯語作家,在英國和美國受教育,曾於比利時教授歐洲與美洲文學,現居於法國。 曾創作許多小說,譯成多國語言,亦拍攝紀錄片。 二○○七年,納迦瓦尼獲頒比利時烈日大學榮譽博士學位,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泰晤士報文學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曾讚譽她是「一流的波斯語小說家」,其作品The Woman Who Read Too Much,曾被法國媒體譽為「年度最好的三本小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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