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認為：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個偉大的時代， 任何一個地區也都能做為文學作品的場所，這世間就是個大舞台， 人們都在自己的生活之中，不知不覺地表演著以自己為主角的一齣戲劇。 因此，他要以自己過去曾經住過的地點做為舞台， 將過去所發生的生活變遷寫下來， 也正好反映了出這個社會和時代。」 王大華小說主角「王毓明」人生第四部曲。描寫毓明離婚後郵局工作的人際關係歷練、再婚至退休的人生起伏過程。藉由主人公的職業背景、工作情境描寫，我們全盤瞭解了早期台灣郵務透過縱貫線、花東線鐵路押運轉送全省的作業細節，詳細如紀錄片一般。也從文中地方選舉、郵務人事、省籍偏見的敘述，作者不僅描繪了1977-1998年當時的政治社會背景、普羅大眾的價值觀，更藉此針貶公務機關弊病、提出建議，並表達了自身對族群融合真義的見解。

　　在年關期間，正是郵局內部郵務單位繁忙的時候，每一位員工都繃緊神經應付工作，郵件的轉運工作，更是不能例外。 　　雖是晚上九點三十分的郵班車，毓明於六點半就抵達台北郵局轉運股辦公室，其實用不著如此提前到達工作崗位，只為了吃過晚飯之後閒著無事，還是早來上班為妥，因為這班郵車是夜車的主要班次，載運的郵袋，皆為今日台北局所封發交於火車線沿途各局的主要郵件，數量也是所有夜車中最多的。 　　他在辦公室找了一個空座位坐下，開始整理路單，他將沿途該停靠各局的局名寫在空白的清單上，並打蓋好日戳。先行將預備事項準備妥當，這是一個押運員最起碼的工作要求，是絕對不能偷懶馬虎，敷衍塞責的。 　　辦公室內外的人員都在各自忙碌著，有幾位還在使用著他們的晚餐，正左手托著便當，右手拿著竹筷，往嘴裡扒拉食物，每年逢至新曆年與舊曆年之間，郵運工作特別忙碌，這就是一般所謂的年關。 　　在年關的時候，轉運股備有晚餐便當，供郵袋搬運人員使用，所以見到這幾位小兄弟正忙裡抽空，享用著他們的晚飯。 　　春日陰晦的傍晚七點，夜色已濃，天早就黑了，但郵局內燈火通明，廣場上停滿平板卡車和廂型貨車，這些全是往台北各地支局載運郵袋的車輛，駛進駛出，絡繹不絕，有的停靠月台，正在裝袋，運往火車站。 　　還有的是從台北縣近郊各地郵局運送過來的郵袋，正卸下車來，由人工加以分類，堆放在月台上，等待不同火車班次的規定時間，由平板卡車載往車站，這些都是每日固定工作，由排定的值班人員操作。 　　所以，一切都正忙得不可開交。 　　毓明也在忙著自己的工作，他將助理人員交來的郵件清單，把上面填列的每一項逐條核對，並錄至相關郵局的路單上，等列車分別到達縱貫鐵路南下方向的各地火車站時，交於在站上等候接受郵袋的各地郵局接送員。 　　這時，另一班次的押運員陳安宇跨進了辦公室，他們每日夜晚有三個普通班次以及一個行包貨車，一個自辦卡車南下，還有兩個班次往台東，一個班次往花蓮。在南下的三個普通班次中，除山線和海縣各有一班外，另有一個班次是由基隆發車，主要載運基隆附近郵局所封發的郵件。 　　「毓明。」陳安宇向振筆疾書的毓明招呼著。 　　「你好。」毓明停下筆，抬起頭。 　　「幾次？」安宇問的是哪一次車，也就是哪一個火車班次。 　　「一一三。」毓明告訴安宇。一一三就是一一三次夜行列車，這是根據鐵路局所訂時刻表上的車次。 　　「大台的。」表示這次車是每晚的主要車次。 　　「是呀。」毓明回答道，接著問對方︰「你呢？」 　　「黑台。」這指的是行包貨車。鐵路局每晚有一班貨車是專門運載行李的，叫做行包專車，郵局租用四節車廂，專門載運包裹郵袋。這些貨車的車廂，十分老舊，據說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車上有許多直立的鐵架和鐵鉤，是栓捆馬匹用的，車的外殼全是黑色，所以稱為黑台。 　　「你也是重活兒。」 　　「對，明天在枋寮一起吃午飯。」這兩班車到達終點站高雄之後，郵車部分還要改掛屏東線的車次，直到枋寮為止。由於陳安宇所押運的貨車行駛較慢，停靠車站的時間也長，到達枋寮時，已近中午，所以他們只能約定一同吃午飯。 　　「好，我在枋寮等你。」毓明答應。 　　然後，兩人就各忙各的了。 　　一九八四年元月，台北火車站還在地面上，在第三月台和第四月台之間，有一個小月台是專供郵袋裝車之用。 　　每晚八點以後，郵局的工作人員，就開始在此地，將郵局以平板卡車運來的郵袋，按照班次，逐袋搬入停放在小月台的空車廂之中，待工作完成後，再由機車頭牽引至當班客車，掛在車尾，隨同列車南下。 　　該班車依照行駛時刻到達沿途各站，當地郵局早派接送人員在車站等候，接受屬於自己的郵袋，並送出在局內已經封妥的發往全省其他各地的郵袋。 　　火車在每站停靠的時間短促，所以郵袋裝卸工作必得抓緊。 每個郵袋口捆紮之處，都綁有吊牌，均以顏色不同來區分郵件種類，如印刷品是黃色，限時專送是紅色，包裹是綠色，普通郵件是白色等等，在各類郵件中，當然以限時郵件為重，絕對避免遲滯，必得按時到達，延誤不得。 　　另外黑台行包專車在華山車站裝車，這個貨運站，一般旅客十分陌生，位於台北車站不遠處，可以說是台北站的貨運站，有很長的貨運月台和倉儲庫房，以及許多軌道和貨運車廂，還有一片大廣場。 　　華山兩字常讓毓明想起樺山資紀這個人，他是日本海軍大將，台灣的第一任總督，毓明始終對這兩個字覺得敏感，他曾問過鐵路局老一輩的員工，得到的答案正如他所想：華山就是紀念樺山這個人，故意去掉木字旁，欲蓋彌彰。 　　陳安宇坐卡車往華山車站去了，他今日所押的黑台車，就是由華山站發出。 　　不久，助理人員李根茂過來催促毓明，告訴他：載運郵袋的卡車已經裝妥，他們押運人員該去台北車站了。李根茂年紀比毓明大，同事們都稱他老李。 　　「現在就走嗎？」毓明問。 　　「對，卡車等在辦公室外的月台邊。」 　　「好的。」 　　老李問毓明︰「路單都準備好了嗎？」毓明回答︰「已經寫了大部份，還沒有完全好，我到火車上再繼續寫。」 　　於是，毓明坐卡車到台北火車站去了。 　　火車站就在台北郵局的斜對面，但這一小段路經常遇上堵車，所以每次都提早前往，以免延誤脫了班，因為火車是不等郵件的。 　　九點三十分，一一三次列車準時發車南下。 　　郵車交接的第一站是桃園，在到達桃園之前，車上必須事先核對交給桃園郵局的郵袋，也就是說其實際數目應與毓明所開出的路單相符，若遇袋數不相符時，便要逐一核對，稱為對袋子，由於緊接著桃園就是中壢站，兩地距離十分相近，所以交由中壢的郵袋，必須同時加以核對。 　　結果，兩地的數目皆相符。 　　「毓明的路單就是準。」老李以稱讚的口吻說道。 　　可見毓明細心的特質，在這裡也表現出來了。 　　「沒什麼。」毓明謙虛道︰「全得靠原始資料，我拿到手的原始清單若不準確，再細心也是無用，所以得靠大家合作，任何一個環節有誤，就一直錯下去了。」 　　中壢交接完畢，下一個郵件交接站是新竹，距離較遠，而且夜車行駛也慢，中間有一個小時的空閒。 　　「快來核對新竹的袋子，對好了，就可以休息。」毓明喊道。 　　「好。」 　　新竹也沒有問題，這頭一階段，總算順利。 　　不過，毓明並沒有休息，他將全部路單做最後整理，新竹之後是竹南，由於一一三次列車走海線，接著是大甲、沙鹿，這三站的袋數較少，路單早就盤寫妥當，接著就是彰化大站，無論是交或接，兩項全都繁重，所以這班列車在通過彰化之前，郵車上的押運人員是無法輕鬆的。 　　在兩站間距離較長的情形下，抓緊時間略做休憩是押運人員的訣竅，要不斷地找機會休息，才能保持長久的充沛精力。 　　毓明沒有休息，這並不是表示他過份認真負責，而是由於一向患有失眠的毛病，倒臥在座位上，腦子裡總是不停地左思右想，泛起各種念頭，有往事的回憶，也有對目前事項的思慮。 　　他自一九八○年三月由楊梅郵局調來台北之後，先到包裹中心擔任封發郵袋的工作，到了第二年九月，他們的管理員升任轉運股的股長，毓明跟隨來到轉運股，先是在火車站擔任接送員，經過三個月見習，便上火車，開始擔任押運員的職務。 　　轉運股一共有三十幾名押運員，每日往返縱貫鐵路以及花東線，將郵件運往全省各地，亦將各地的郵件接回台北。也就是說：以台北為全省郵件的集散站中心，以維持郵務的暢通，其中甘苦非三言兩語所能言盡。 　　郵政當局固定向鐵路局租用車廂做為郵車，鐵路局以其車廂不敷使用為由，要求郵局自行花費製造郵車車廂，但卻自行拿來運載行李，將破舊不堪的車廂提供給郵局載郵件，因為車廂調度之權在鐵路局，郵局全然不管，也不肯出面交涉，讓押運員只能逆來順受，一點辦法都沒有。 　　毓明追究所以如此的原因，發現出自鐵路局方面的心理不平衡，因為鐵路局是省屬機構，而郵政總局屬於交通部，每當毓明在列車或月台上，遇見熟識的列車長的時候，彼此之間的等級差別就成了談話的重點。 　　「你們是中央級的，比起我們強多了。」列車長多半要這麼說。 　　「什麼中央級，省級，不都是替公家辦事嗎？」毓明如是回答。 　　「都是替公家辦事沒錯，待遇怎麼差得那麼多？」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或另一種說法：「我們鐵路局最倒楣了，車廂讓別人使用，錢也讓別人賺。」 　　「車廂是郵政局租用的，我們付過費用。」毓明說的是實情。 　　「就算花錢租車箱，還是靠著鐵路呀。」 　　「其實我們郵務工作也是在做賠錢生意。」 　　「胡扯。」 　　「真的。」毓明說︰「郵局賺錢靠的是儲匯，郵件投遞需要大量人力，沉重的人事費用，何以談到賺錢。」 　　「我不信。」 　　既然不信，就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毓明本想告訴他，公營事業本是以服務為目的，而不是以賺錢為目的，又怕對方聽了不悅，只好就此打住，不再說下去。 　　凡事若以金錢之取得來衡量一切，只顯得俗氣而已。 　　實際上，使用鐵路局的車廂，必須應付許多突發情況，譬如說：供電不正常，貨車廂的燈光微弱，不利於押運員寫路單，有時一下暗一下亮，像電影上德軍在審問猶太人。毓明只好忍受這苦刑，用手電筒的光亮趕寫路單。 　　毓明他們每人都有押運證，有時進入車站還要受到盤問，出示證件也不被採信，可見就是有意刁難，不過只有少數站務員如此，毓明在基隆遇到過一次，在高雄遇到兩次，尤其是高雄車站的那位，由其面貌即可看出其胸襟狹窄，心理不平衡。 　　還有在台東線，由於當時尚未全線電氣化，必須加掛一節有發電機的車廂，其空餘部份即為郵車堆放郵袋之處，也就是毓明他們工作的場所，火車行駛，發電機開動，轟然之聲不絕於耳，一趟車程下來，當然頭腦發昏，筋疲力盡。 　　任何事情都是有苦也有樂，那麼，押運工作的樂趣在哪裡呢？ 　　忙碌是押運生活給毓明的首要樂趣，因為忙碌可以忘卻煩惱，也可以治療夜晚的失眠，在夜行列車上，全心全力投入工作，根本不需要睡眠，何來失眠？下車之後，身心勞累，一躺下就能睡著，不再受輾轉反側之苦。 　　漂泊是另一種樂趣，有一位同事說：我們就像鳥兒一樣，今天在枋寮，明天在高雄，然後到台北，然後又到台東，飛來飛去，享受翱翔之樂。 　　「鳥兒毎宿總要有棲息之所。」毓明說。 　　「當然我們停留在台北的時間較多，因為家在台北嘛。」 　　毓明卻說︰「我不敢說家在台北，我原來就是一個沒有家而漂泊慣了的人。」於是同事們都勸他︰「四十多歲了，該結婚安定下來了。」 　　「是的，不過我喜愛漂泊。」 　　押火車的另外一種好處就是覺得時光易逝，日子過得特別快，南北奔波一趟算是上了三天的班，一個月也不過就是押上十趟車，時間能不算快？ 　　車過台南之後，天色逐漸明亮，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但對毓明來說，這只是昨日的延續，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日一日地延續下來的。 　　火車尚在往前疾駛，正在瞌睡的毓明突然醒覺，睜開眼，正被由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照耀，是的，天亮了，他連忙站立，定了定神，便向堆放的郵袋望去。 　　助理人員正在將台南的袋子拖拉放置車門口，以便到站時利於卸下。 　　「天亮了。」毓明說。 　　「是呀。」老李回答著︰「終於快到高雄了。」 　　「我們今天不只是到高雄，我們還得南下枋寮，高雄郵局還要上來許多郵袋，還得忙一陣子。」另一個助理人員張其昌說。 　　「對。」 　　「睡了一下嗎？」毓明問兩位助理人員。 　　「沒有，我們在比十三張。」十三張是撲克牌的一種遊戲，毓明對此沒有興趣，所以從來不參加這種遊戲。 　　不過他卻好奇地問道︰「輸贏如何？」 　　「沒什麼輸贏，大夥好玩，打發車上的時間。」 　　車窗外的光線更加明亮，由於車行快速，光線顯現跳動，在白色的光線之中，有一股強烈的金黃太陽光，連日陰雨，今日可是個晴朗的天氣。 　　晴朗令人歡娛，就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到達枋寮，心裡也是愉快。 　　車行漸慢，列車將要進站。 　　「準備下袋子吧。」毓明嚷道。 　　「好的。」助理人員已經開始行動。 　　車在台南站停下了，例行的交接工作即行開始，在急忙中結束後，火車繼續往前行駛，經過岡山，就到高雄了。 　　高雄是這班列車的終點站，到達之後，再改掛三六一次屏東線至枋寮的列車繼續向前南下，直至枋寮，當時台灣縱貫鐵路的最南端。 　　時間還不到早上六點，高雄發往枋寮的頭班車就按時啟動了，只有八分鐘即將到達鳳山，高雄上來許多郵袋，他們必須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把鳳山的郵袋挑出來。 　　一陣忙碌，火車到達鳳山。 　　之後是九曲堂，接著是屏東站，列車往南行駛，內埔郵局在竹田站交接，然後是潮州。東港郵局也是在南州站交接郵袋，火車繼續前行，林邊、佳冬、最後是枋寮。 　　火車在將近早上七點半的時間到達終點站，與枋寮郵局的接送員辦妥交付郵袋的手續之後，到旅館休息，才算完成了任務。 　　最早的時候，押運人員曾住在枋寮郵局之內，後來為何搬離而另外租賃旅舍，毓明並不清楚，他也懶得理會與自己無關的過往恩怨。 　　吃過早飯後開始休息，不過今天他跟老李臨時決定，犧牲白天在枋寮休息的時間，前往恆春，造訪恆春古城。 　　就毓明以往的生活體驗而論，求學和工作完全在台灣北部，對南部所知甚少，自擔任郵件押運的工作以來，其終點也僅至枋寮而已，再往南邊，他完全不曾到過，譬如恆春，所謂四季如春，一個永遠都是春天的地方，始終都在吸引著他。

作者：王大華 出版社：城邦印書館 出版日期：2015-05-14 ISBN：9789869169943 城邦書號：3AB1042 規格：平裝 / 單色 / 208頁 / 14.8cm×2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