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本書為臉譜出版的《貝格街謀殺案》改版書!
◆福爾摩斯X華生=永不終結的推理傳奇
◆獨家收錄:柯南‧道爾爵士《側寫福爾摩斯》
當代11位重要推理大師帶我們重回福爾摩斯與華生醫師緝凶破案的歷史時刻
十一位推理名家、來自全球各地的委託人
「我的腦筋最受不了閒置不用
給我問題,給我工作,給我最荒謬難解的密碼」──夏洛克‧福爾摩斯
十一樁案件
◎來自開普敦的男子|史都華‧M‧坎明斯基
來自南非的鑽石商人害怕前妻跟她現任丈夫下手謀害?
◎邊境蒲公英疑案|霍華德‧安格
已退休陸軍元帥被控毒殺妻子,行刑之前,還來得及找出逆轉證據?
◎聖南灣的海妖|彼得‧崔梅恩
康威半島外圍的危險礁岩區出現跳舞女巨人,短短兩週已有三艘船因此而撞沉了
◎未染血的小白襪|安‧派瑞
五歲的小珍妮失蹤又自動,送來的威脅信竟然屬名是莫里亞提的M!
◎尋找匿名作家|愛德華‧D‧霍克
尋找筆名珍‧奧斯汀的匿名作家,但找到的不只是作者,還有一樁謀殺案!
◎吸血鬼的咬痕|比爾‧克萊德
萊辛劇院的名伶為了小兒子頸上血流不停的小咬痕而陷入恐慌!!
◎福爾摩斯召喚的雙座馬車【非華生觀點】|吉利安‧林斯柯
外國貴族來訪,卻成了暗殺目標,福爾摩斯居然找車夫當搭檔來阻止這樁暗殺行動!
◎阿拉伯爵士歷險記|羅倫‧D‧艾斯特曼
法老王圖坦卡門墓穴中找到的祕密文件遭竊,偏偏沒有線索可找,古老文件人間蒸發了?
◎柴郡乾酪酒館事件|強恩‧L‧布林
文壇名家死前的詩作,為何在文學俱樂部引起公憤?這首詩編織的謀殺密碼如何解開?
◎黑暗之金|L‧B‧葛林伍德
非洲剛果的矮人族即將成為淘金份子綁架目標,福爾摩斯受邀前進非洲叢林阻止這項陰謀。
◎了不得的蟲|卡洛琳‧惠特
威斯歐佛家的年輕主人死了,嫌疑最大的是發了瘋的老爺。但他會瘋到親手毒死自己兒子?!
三篇評論
◎側寫福爾摩斯|亞瑟‧柯南‧道爾爵士
我不想表現出一副對福爾摩斯不知感恩的樣子,他在許多方面都是我的益友。如果說有時候我對他有點生厭,那是因為他這個角色總是黑白分明。
◎福爾摩斯登場一百年|洛依‧蘿絲
福爾摩斯之所以歷久不衰,部分原因就在於,在他身上體現了我們所認識的十九世紀的錯綜面貌──表面上明朗樂觀,實則包藏著潰爛、瘋狂核心的理性主義。
◎亞瑟‧柯南‧道爾創造的詞彙|強‧萊能柏格
SHERLOCK HOLMES。業餘偵探之名,亞瑟‧柯南‧道爾偵探小說中主角人物;常指沉迷於犯罪偵查工作的人。因此SHERLOCK(HOLMES)亦作不及物動詞,指擔任偵探。例句:咱們去福爾摩斯一下吧(Let's do a little Sherlock Holmesing)。
【好評推薦】
◎「這樣一本仿福爾摩斯的短篇合集……是帶著致敬之心的謙卑模仿或應該說重現,而不是掩人耳目的意圖竊奪那個不可重返的「偉大」。於是它簡單成為一場嘉年華,一次淋漓盡興而且高水平的化妝遊行,我們全知道這是「假的」,因此它們便栩栩如生而且只有溫暖乃至於體貼的感覺──多年後,當我們面對這個戴著福爾摩斯假面的興高采烈謀殺行列,只會把我們帶回那個我們沒能趕上的、福爾摩斯帶著華生醫生去找凶手的歷史時刻。」──唐諾
◎「我很高興有機會介紹由當今最傑出的十一位犯罪作家承襲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傳統而完成的一系列新小說,同時也很榮幸引介三篇討論這位大偵探及其世界的文章,包括一些柯南‧道爾本人的回憶片段。是的,遊戲已經開始了。」──丹尼爾‧史塔蕭爾(Daniel Stashower)《說故事的人:亞瑟‧柯南‧道爾的一生》作者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永恆傳奇在《貝克街謀殺案》一書中找到了新動力;這是多位當代作家的作品合輯,真正的福爾摩斯迷絕不會錯過的作品。由史都華‧M.‧坎明斯基、安‧派瑞和霍華德‧安吉爾等出色作家所創作的故事重現了一百年前道爾初試啼聲時所營造的世界,充滿魅力甚至傾慕之意。是向大師致敬的傑作。」──丹佛《洛磯山新聞報》
◎「每一個計畫書寫福爾摩斯的人,無論是喜歡或討厭他,都該讀這本小說集。本書集結的作品令讀者回想起柯南‧道爾作品的所有偉大特質:錯綜難解的謎團、生動且設計巧妙的細節,以及緊湊精簡的對白。」──《書單》雜誌
◎「《貝克街謀殺案》集合當代十一位頂尖推理作家,設計讓福爾摩斯和華生捲入新的懸案當中。是每位推理小說迷夢寐以求的禮物。」──《芝加哥太陽報》
◎「本合輯乃上上之選,所有福爾摩斯迷都該一讀。」──《明尼亞波里星壇報》
◎「忠實承襲了道爾原作精神。」──《出版家週刊》
導讀
多年後,當我們面對福爾摩斯──
◎文/唐諾
最近電視上出現一支新的球鞋廣告影片。影片中打球的全是沒人認得的尋常小鬼,甚至還跨性別的包括女生和跨國族的包括東方人,球場也是寒傖的,一般小學校的體育館或街頭水泥地鬥牛場等等;可是鄭重的、彷彿要分解時間停駐時間的背景音樂及其節奏卻是熟悉的,再看下去,就連這些小鬼的動作、表情和比賽狀態也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包括背著身子伸直右手單掌抓球準備過人的樣子,包括眼神堅定防守不讓對手越雷池一步,包括後仰在封蓋者的一線時間差和空間差隙縫中跳投出手,包括終於打入總冠軍戰對湖人的那個右手扣籃轉左手下塞挑籃經典鏡頭,包括運球急停拉回讓爵士羅素滑倒再挺挺射入壓哨取勝兩分,包括吐舌頭單臂挾球側向騰空這每兩場就會來上一次的已成註冊動作,包括在Doctor J.建言下穿越了整座球場由罰球線起身並拉桿續航灌進擊敗多明尼克.威金斯那五十分的決定性一球──最後,在擊破拓荒者半場六記三分球「我怎麼這麼準」的氣死人聳肩畫面中,場邊赫然站著這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麥可.喬丹,這位已然離開的籃球之神一身微服,笑吟吟的,彷彿欣慰江山有人,更像回來檢視他所創造的要有光就有光成果,是否豐饒地、春風吹又生地仍在人間被遵循並無盡地傳頌繁衍下去。
所以,已故的古生物學家古爾德是對的,這位達爾文進化論的堅定信仰者解說者跟我們講,所有的演化個別來說都有所謂的「右牆」,是會撞上無可逾越的極限,超越的真正意思其實不是取勝、壓倒、替代或一定更好,而是另闢蹊徑、是開拓、是探試其他的可能。因此,多才多藝同時還是頂尖棒球迷的古爾德建議我們,不妨好好坐下來欣賞每一種、每一次已達極限右牆的驚心動魄演出,九○年代的中外野手安祖.瓊斯和六○年代的威利.梅斯沒必要說誰比誰更好,當然要吵也可以,只是忙著吵架,你很容易錯過每一次完美的、自我完美藝術精品的神奇接殺動作內容及其特殊性、無可替代性,你損失的是最好的那一部分。
在這本書裡,始作俑者的亞瑟.柯南.道爾爵士沒像已慈眉善目老去的喬丹般袖手站球場邊,編書的人找來他昔日一篇〈側寫福爾摩斯〉的短文,讓他以板凳球員之類的身分在倒數第三章替補上陣。這或許還多提醒我們心智和身體的某一樣有意思不同,心智成果一旦被創造出來,它總是更輕靈更不被時間磨損折耗,直接放進去就行了,看不出來有長達百年歲月的接縫痕跡,更不必煩擾那些做電腦影像特效的人辛苦去修去合成。
可從另一面來說,心智上的再創造卻很可能更難欺瞞更無法造假。這裡另一處顯著的不同是,能在這本書上場的可不是隨便誰都可以,文章的最後頭附有他們每一個人的簡介,個個都是推理小說界大有來頭的人物,小說也是他們一筆一字寫出來的,絕對沒任何一篇是電腦合成的請放心。
像福爾摩斯
這裡,我們先聽個傳聞,一個因為有想像力有豐碩隱喻姑且信其為真的傳聞──據說,卓別林生前有回心血來潮跑去參加模仿卓別林大賽,結果拿了第三名。
如果也隨便抽一篇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短篇真蹟,大家蓋起名字,你猜,柯南.道爾又會排第幾名?
這麼說,不是要自打嘴巴地倒回頭去比誰寫得好,而是想提醒,在這些後來的仿作小說中,它們究竟是怎麼想福爾摩斯的?他們如何安排他的出場?如何讓諸多也熟讀福爾摩斯每一部探案的讀者相信這一樣就是那個福爾摩斯?除了簡單重抄福爾摩斯的相貌、身材描述和獵帽、菸斗這些不變行頭,以及仍讓他居住在著名的貝格街二二一號B座而外,他們認為什麼才是福爾摩斯最如假包換、最一看一聽就確定是他沒錯的特質?
依眼前這十一篇小說做統計,我們發現獲勝的是福爾摩斯那不無可疑之處的第一眼觀察/推論法,也就是他算命先生一般在初見面時就帶著唬人意味地講出你兩、三件私密之事那一套,我們誰都曉得,福爾摩斯這招的第一位顧客或說首名受害人正是華生醫生自己,「你從阿富汗來?」
有趣的是,日後長達百年時間的反覆懷疑和挑眼下來(多疑和找人麻煩本來就是推理小說此一族裔的不可讓渡、亦無法戒除惡習),福爾摩斯這套毋庸更像江湖術士的老把戲早已拆穿大吉了,人身上的衣服、帽子、鞋子、戒指等等配件乃至於軀體上的種種痕跡從來不會只有一種原因、一種答案、一種可能,容許人如此鐵口直斷。事實上,這個漏洞並不只你我知道,就連柯南.道爾自己當時也知道,因此曾在某一探案的末尾特別安排福爾摩斯出糗的一幕;還有這十一個重寫福爾摩斯探案的推理小說老手也一定知之甚詳,我們相信他們在創造自己的偵探、真正寫自己的推理小說時絕對不會也不敢再重複這個已有定論的「錯誤」,只有在重寫福爾摩斯這特殊的遊戲時刻(如本書編者丹尼爾.史塔蕭爾所言),他們感覺擁有這個言論免責權。這應該是對的,理由之一是,這部分的犯錯責任已由柯南.道爾本人全數概括承受並清償完畢了;理由之二是,百年下來,這個漏洞常識化已無誤導的風險,遂得到特赦,完全豁免於真偽的爭辯之上,而成為一則充滿美學意味的單純神話,屬於推理族裔全體所共有的甜蜜神話。誰無聊到今天去計較神話的真偽呢?正因為超越了真假糾纏才稱之為神話,不是這樣子嗎?
然則話雖如此,這裡的比例之高仍不免讓人驚訝。我們看,在這十一篇小說中居然有超過半數的書寫者「認定」,還是得讓福爾摩斯這麼賣弄一下才像福爾摩斯,這樣的比例已遠遠超過柯南.道爾的原版。原來的福爾摩斯本尊,正如洛伊.蘿絲在〈福爾摩斯百歲誕辰〉一文所指出的,這個裝腔作勢的唬人技倆只集中於前期的、猶輕飄飄不具真實重量的福爾摩斯,始於邂逅華生醫生來自阿富汗的問候,到和他哥哥那段你一嘴我一語比賽誰看出更多到達高峰;而當福爾摩斯的面目逐漸清晰起來,「無數生活化的小習性給了他令人驚嘆的真實性」之後,福爾摩斯不再需要用這個來證明自己是福爾摩斯了,呃,或者應該說,柯南.道爾可以放手讓福爾摩斯表現自身的才智而無需用作者的討巧手法來裝飾他了。
如此,便出現了卓別林和模仿卓別林比賽的問題了。這兩者其實是有差別的,所謂的「像」是某種既成的「形象」,集中於眾人對他最印象深刻的少數幾樁特殊表演,因此和本質無關,而是取決於集體認知的公約數,無需深刻,但非得清晰淋漓不可;也就是說,儘管卓別林不論做了什麼都還是卓別林沒錯,可不見得就符合集體認知的那個卓別林,你要像卓別林,其實只要抓緊那寥寥一、兩樣表演就夠了,但你得適切地誇張它、放大它,如此你便大有機會在模仿大賽中擊敗卓別林本人。
由此我們便看出來了,這十一個後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書寫者其實同時做兩件事,一是不慚前人地寫出一篇福爾摩斯級的精采推理短篇,另一是如何像福爾摩斯;我們讀者這一側於是也生出了兩個視角,兩重的樂趣,一是讀原來以為不可能有的福爾摩斯小說,另一是還可以欣賞它們如何擬真地、並盡可能天衣無縫地嵌入原福爾摩斯探案的各個可能縫隙中,像擬態的尺蠖或變色蜥蜴巧妙地融入甚至消失於現地現物之中。
如此,和「正常」的推理小說書寫和閱讀不盡相同,書寫的成敗有相當大一部分得取決於書寫者對原福爾摩斯小說的體認理解;同理,閱讀的樂趣多寡遂也無可避免有相當大一部分取決於我們對原福爾摩斯小說的熟稔程度,有另一個奇特的對話、另一組無關犯罪的知識之謎在此發生,你知道愈多,愈能心領神會比方說為什麼理性探案的嫌犯會跑出吸血鬼來,比方說莫里亞提教授究竟何許人也,為什麼他可以從頭到尾不露面而且還能不被逮捕歸案,甚至,你也可以從狀似不經意引述到的原探案人物姓名和往事,猜出來這樁新探案大致發生於哪個時期的福爾摩斯云云。還有,這十一篇小說中乍看最「不像」的兩篇〈福爾摩斯召喚的雙座馬車〉和〈黑暗之金〉何以會這麼寫、敢這麼寫、以及書寫者夾雜了致敬和對抗的微妙心思,還有他嘗試達成的效果──前者以類似「補遺」的方式,通過一名馬車夫的記述彷彿多年之後又搜尋到一則福爾摩斯的失落探案,而我們可能也因此想起來原福爾摩斯的探案記錄並非全然出自於華生醫生之手,柯南.道爾自己都率先試用過不同視角來呈現探案不是嗎?後者儘管有點挑戰了福爾摩斯輕蔑女性的這一通俗印象,而且也沒讓他真正一展神探身手,但原來福爾摩斯小說中本來就不乏這樣奇遇式而非解謎式的小說,而且,整個福爾摩斯探案中唯一真正擊敗過他的,不正是那個又聰明又美麗、福爾摩斯寧願用一枚寶石戒指換她一張照片的可敬女士嗎?這種寫法不是很合理而且敏銳的重現了福爾摩斯的某一側面嗎?
這部分我們只提示至此,更細膩更微妙的部分是閱讀者不容侵犯的權益,All rights reserved。保留給一個字一個字讀小說的人。 哥倫布雞蛋
好,我們再來問,這樣子既要專注寫推理小說、又要兼顧原福爾摩斯樣子的一心二用,重寫福爾摩斯探案會不會比較難呢?合理的答案是不會。這裡我們先只說一個很自然、很普遍的心理狀態:所有後柯南.道爾的小說書寫者(我們可以假設他們每個人都讀過福爾摩斯探案這部推理必修教科書)心裡都存有一、兩篇成形不成形的福爾摩斯探案,像某種讀書心得報告,差別只在於有沒有真正把它寫出來而已。
福爾摩斯已透明、人人知之甚詳到成為公產,成為每個書寫者皆可各自擁有、可使用於自身書寫的人物。
據說在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後的一次宴會裡,有某人甚不服氣哥倫布的功勳,哥倫布順手拿起一枚雞蛋(顯然是一枚煮熟的蛋、歐式早餐吃的那種),問他能不能把蛋給豎立起來,在此人屢試不成之後(當時顯然並非端午節正午時刻),哥倫布敲破蛋殼氣室一頭,簡簡單單就讓雞蛋直立於桌上。「早說可以這樣我也會。」「是啊,問題就在於你不是第一個會的人。」
把這個故事和福爾摩斯小說置放在一起,可告訴我們許多事(故事的好處便在於它總是寓意豐饒,不會只講一件事,所以在德黑蘭讀《羅麗泰》的女學者阿颯兒說小說是民主的),這裡我們特別要指出的是,即使威名赫赫到已成不可逾越高牆的福爾摩斯小說,那些徘徊牆邊瞻仰讚歎的人們,仍相當普遍流漾著某種不服氣、某種這其實我也會的心思,尤其在你比方說更熟知其創造者柯南.道爾並不出奇的人生和思想言行之後,更容易生出余生也晚、算他運氣好的浩嘆,相信這裡頭有著某部分歷史機緣甚至命運神秘作用使然(「漢王殆天授,非人力也。」)。諸如此類的桀傲心思並不必要視為幽黯不正常,它往往和人對福爾摩斯小說的真誠敬意並存而且相容,事實上,諸如此類的心思其實往往還是個可信的徵兆,代表著你對福爾摩斯小說一定程度的穿透和心領神會,你的更深一層心思已被啟動,你不僅熟知其然,而且開始可以窺見有形文字後頭的思維種種,窺見其所以然的部分。這裡,你已不僅僅是個無言的、純接受者的讀者而已,你大大跨前一步成為對話者,而拌嘴異議正是對話裡必定會有也極其必要的一部分不是嗎?
這個「早說我也會」的彆扭心思,如果我們試著把其中帶情緒的部分去除,像仔細洗去亂七八糟黏著其上的雜質,好得到其精純的核心,那它將成為「原來可以這樣子來」──一種欣喜莫名地發現,一種眼前景觀的豁然乾淨明朗,最重要也最好的,一種開始,馬上可動手實踐的開始。這對那些本來就不思不想的笨蛋一族當然殊無意義,但對於那些認真的人、焦頭爛額努力想突圍的人、滿心意志滿手力氣惟不知從何下手的人而言,他們所真正需要的就是這個,而且這樣就夠了,以下的長江大河部分他們完全可以自己來,也喜歡自己來。他們會把它每一份潛力全用出來,每一滴汁都榨乾,甚至過度使用過度開發到聲名狼藉、人人喊打的地步才不得不停下來,並焦躁等待下一個「原來可以這樣子來」。
有時候你真的會想找諸如「火種」這樣子的實物性字詞來說這原本無形無體無聲無嗅的概念揭示及其傳送,如果你看過那種光景下人們眼睛裡彷彿被反射被點著起來的熠熠火輝的話。它好像會把一整代人(某些笨蛋除外,或說唯上智下愚不移)瞬間變聰明。
當然,從概念的啟示到宛如風吹花開的具體實踐之間,一定少不了一個必要的轉換過程,不只得辛苦揮汗,還牽涉到森嚴不僥倖的專業技藝問題,並不是哥倫布雞蛋般伸個手照樣豎立起來即可。但每一回諸如此類的歷史經驗結果從無例外過的告訴我們,懂得原來可以這樣,事情就底定一大半了,總是有夠多的人、多到讓你感到意外的人一個一個冒出來。像被譽為某種繪畫終極性、集大成性技藝的拉斐爾並沒那麼難模擬難重現,畢卡索說他十二歲時就全會了;揮灑於宣紙上不容猶豫更無法修改又如此強烈個人風格的齊白石,你曉得坊間有多少亂真的膺品假畫?甚至更硬碰硬的、你身體條件不練到一百年都沒用的喬丹,廣告影片為考慮成本和效率可能用電腦來處理,但喬丹每一個曾經做過且反覆呈現於電視畫面之上的神蹟動作,每天每時都在街頭籃球場上、學校體育館裡被模擬被重現,其實就跟廣告影片講的一樣。
所以,寫一篇福爾摩斯式的小說難嗎?我們只能說會者不難,一點都不難。
米蘭.昆德拉的疑問
在小說書寫和閱讀的世界中仍有素樸的正義問題──很多時候,我們會期盼乾乾淨淨回到小說成品本身,不要受到時間裡充斥的各種雜質所干擾,能把它們從烏煙瘴氣般的人們偏見、誤讀、莫名其妙的偶然機運(包括好的和壞的)云云拯救出來,甚至連它短期的、一時的所謂「現實意義」都能予以去除,讓作品完完全全以它的內容和讀它的人直接相遇,是好是壞,是偉大是垃圾,都毫無僥倖由它的內容而非任何內容之外的因素來說話來決定。
某種程度這是做得到的,靠什麼呢?靠夠長的時間。用夠長的時間來清洗短時間的種種污染,把真正的本質給沉澱出來。
然而,敏銳且心思縝密的米蘭.昆德拉逼問到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在他《簾幕》這本探索小說之書的一開頭不遠處──事實上,他是從音樂作品這更直接訴諸人感官感受的東西下手的。在講了他音樂家父親的一段有趣往事後,昆德拉說:「我們不妨想像:有這麼一位當代作曲家,他寫了一首奏鳴曲,不過它的形式、和弦、曲調都和貝多芬的類似。我們還可想像:這首奏鳴曲寫得精采絕倫,假設它出自貝多芬之手,那也配稱得上是他最傑出的創作。可是,儘管這個作品再如何上乘,既然它由一位當代作曲家寫成,那還是會引人訕笑,如果大家仍然對他鼓掌叫好,那頂多也是讚美他的雜燴做得出神入化而已。……什麼!我們聽貝多芬的奏鳴曲能感受到美感的愉悅,可是如果這類作品是出自我們同時代作曲家之手,我們就沒有類似的愉悅感覺了?這不是最虛偽的事還是什麼?如此看來,我們對美的感受便不是自然發生的,聽命於我們的感受性,反而是受制於對作品完成年代的認知?」
可想而知,這一問所引發的麻煩可深遠了,甚至就連我們直接的、第一時間的、理論上任何思維都尚來不及滲入的感官感受都可疑而且可嘲弄。昆德拉自己怎麼回答這討厭的問題呢?他先以這段簡單的話安撫住我們,然後用一整本書展開探索──「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我們對藝術的欣賞過程中,歷史意識必然伴隨而生,因此這種時代錯置的事(今天寫的作品卻是貝多芬式的)『自然而然』(沒有半點虛偽成分)會被認為是可笑的、造假的、格格不入的,甚至是醜怪的。我們心中對歷史延續性的知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它甚至介入我們對每件藝術作品的觀感裡。」
解鈴繫鈴,昆德拉惹出來的問題由昆德拉自己去收拾,有追根究柢好習慣的人建議你直接去買《簾幕》這本書來看(坦白從寬,其實我們正是想誘惑一些人讀《簾幕》才順勢把話題帶到這裡來的,抱歉)。這裡,我們藉由昆德拉想指出的,是所謂的「歷史意識」「歷史知覺」云云,並非只存在我們後代欣賞者的心裡而已,它原本就藏放於作品之中,不全然是外加的、黏附的;它既是原作品「內容」的一部分,也是原作品成就的一部分,不管原來的創作者、書寫者本人意識到多少或甚至有沒有意識到。麥可.喬丹意識得不多,基本上這個好勝的傢伙只專注想打贏每一場球或更專注的只想投進這個球,昔日寫推理小說的柯南.道爾亦然,他也只認真的想寫篇讓他看起來比別人聰明的小說而已,就如同昆德拉指出的,「拉伯雷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小說家,而塞萬提斯志在對他前一代風行的奇幻文學為文加以諷刺。他們兩位誰也沒以『創始者』的地位自居。只有到了後代,小說逐漸流行起來,大家才把這個頭銜加在他們身上。小說藝術把他們看做老祖宗並不是因為他們是率先寫作小說的人(其實塞萬提斯以前就有不少小說家了),而是因為他們的作品更清楚讓人理解這種新的動人藝術其存在的理由;因為在後繼者的眼裡,他們的作品包藏了小說藝術最重要的價值。一旦大家在一部小說裡察覺某種價值,特殊價值、美學價值,那麼後世完成的小說便可以以一段歷史的形態出現。」
這樣的價值,並非只以閱讀者領受者一己的孤獨感受呈現而已(儘管這是它最豐碩也最實在的源頭所在),而且還以它所啟示所誘發的後代一部部作品以為無可懷疑的鐵證,因此絕非純粹的溢美、錦上添花或人家說什麼我們信什麼的集體騙局。事實上,你愈是內行(對籃球、對推理或對小說藝術),愈能察知它的好和勃勃力量,察知它對一個時代的顯示力量和穿透力量,對一個時代某個核心問題或需求(不一定當時就清晰顯露眾人面前或意識之中)的回應和開展,以及因之潑灑開來的啟示力量和創造性力量。那種讓人們油然生出「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這樣子來」的效應如此實在如此具體成形,因此,是它找上歷史還是歷史找上它的呢?這恐怕不是簡單能說清楚的,大概也少不了某種程度的幸與不幸成分不能太樂觀(如昆德拉所說,在一堆無價值作品的遺忘墳場裡總還躺著被低估、被誤判、被不公平遺忘的有價值作品),但從過往在在的歷史經驗我們起碼敢於如此斷言,某種埋下頭來的精純專注認真遠比希冀遠方鴻鵠將至的望風追逐更重要。最典型的實例便是那種制式左翼的書寫方式,他們急於改變時代、催趕著進入未來,結果既無心認真書寫作品本身(這是常識),其實亦無法真正專注於真實的當下(這很容易被忽略,包括他們自己),最終總甚為合理的只能寫出工具性的假作品,並甚為合理的一用或用都沒用就直接被扔進遺忘的大墳場裡去。
真正的價值和力量,由於係通過專注認真所獲取的,往往不會也不必以誇張的樣式和姿態呈現出來,像賈西亞.馬奎茲《一百年的孤寂》開頭那幾句:「多年後,奧瑞里亞諾.布恩狄亞上校面對槍斃行刑隊,將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麼簡單,這麼自然,但從此大半個世界的小說書寫者彷彿獲贈了一部最新型的時光穿梭機器,一扇時間的任意門,讓小說更恣意在過去和未來、預言和記憶中飛翔起來不是嗎?
未來,不管事後我們所看到的,是以劇烈改道或緩緩成形的方式完成,總有一道時間之流貫穿其中亦可回溯,這是昆德拉所說「以一段歷史的形態出現」的大致意思,因此,它出乎意料,卻又是可理解,可以和此時此刻的當下恍然大悟聯結起來。我們可不可以如此猜想,如果未來如此真實的就藏放於現在,那它只能以此時此刻真真實實的東西去把握去窺見,或更謙遜的說,去希冀它們的偶然相遇?
話說回來,這樣一本仿福爾摩斯的短篇合集,會不會如昆德拉所說被認為是可笑的、造假的、格格不入的、甚至是醜怪的呢?答案是完全不會,因為它們是帶著致敬之心的謙卑模仿或應該說重現,而不是掩人耳目的意圖竊奪那個不可重返的「偉大」。於是它簡單成為一場嘉年華,一次淋漓盡興而且高水平的化妝遊行,我們全知道這是「假的」,因此它們便栩栩如生而且只有溫暖乃至於體貼的感覺──多年後,當我們面對這個戴著福爾摩斯假面的興高采烈謀殺行列,只會把我們帶回那個我們沒能趕上的、福爾摩斯帶著華生醫生去找凶手的歷史時刻。
序跋
引言
◎文/丹尼爾.史塔蕭爾
「我可以肯定地說,」亞瑟.柯南.道爾曾經指出,「優秀的短篇故事比優秀的長篇故事還要罕見。製作小型浮雕需要擁有比人物塑像更為精巧的手藝。」
這是作家的經驗之談。早幾年,在一八九一年四月時,柯南.道爾的醫師生涯跌到了谷底。在這之前不久,他放棄了他在南海區(普茲茅斯附近)還算不錯的執業成績,跑去眼科研習。舉家搬到倫敦後,這位三十一歲的醫生宣稱他已經準備好要「投入眼科領域」。
急於重振事業的柯南.道爾在上溫波街二號設了一間診所,附近的哈利街則是名醫匯集的地區。「我知道很多大醫生不太有時間做驗光服務,」他寫道。「我對這方面很在行,而且很喜歡,因此我希望能爭取到一些業務。」
但是沒有。這位年輕醫生租賃的房子包括一間診療室和一小間候客室,可是就像柯南.道爾令人同情的自白,「我很快就發現,這兩個房間都變成候客室了。」
即使如此,柯南.道爾還是每天清晨從他位在蒙特古廣場的公寓,步行大約十五分鐘到上溫波街。他在辦公桌前坐到傍晚,「耳朵清靜得就快長出繭來。」
由於此時柯南.道爾已經是個擁有相當知名度的作家,他的思緒便自然地往寫作這件事集中。他獨自坐在診療室裡,推敲著某個或許是他作家生涯中最偉大的靈感。
有一陣子,柯南.道爾幾乎將所有的精力傾注在長篇小說的寫作上,因為他早期那些不連貫的短篇作品並沒有為他的事業加分。如今,隨著經濟狀況的緊縮,他決定改變寫作方向。他靈機一動,心想若是圍繞著某個固定人物創作一系列小說,或許會帶來較好的收益。比起那些常見的傳統連載,讀者不會因為漏掉了某一篇而失去興致,這樣的作品應該會更占優勢。當然,柯南.道爾也明白,像狄更斯這種大作家寫長篇連載小說照樣會受到歡迎。只是現在的書報攤上陳列的雜誌多如牛毛,小說的閱讀人口雖然也增加不少,但並非每個讀者都有耐性或時間持續追蹤長篇故事的情節。
「在物色新小說的核心人物時,」他寫道,「我覺得,曾經在我之前的兩本小書裡現身過的夏洛克.福爾摩斯,應該非常適合擔任這一系列短篇故事的主角。」
這項決定的重要性不言可喻。柯南.道爾不單擬定了極其精明的行銷決策,同時還替夏洛克.福爾摩斯找到了足以揮灑才華的最佳舞台。在已經出版的兩本福爾摩斯探案小說──《暗紅色研究》和《四個人的簽名》裡頭,這位偵探必須不時退到幕後,讓位給冗長的解說文字。至於短篇小說形式所提供的較為凝聚、緊湊的情節和節奏,顯然更能夠凸顯柯南.道爾獨具的推理敘事才華。在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的六十篇故事當中,有五十六篇是短篇。夏洛克.福爾摩斯擅長的是短跑,而非馬拉松。
確定目標之後,接下來柯南.道爾要做的就是找一家能接納這想法的雜誌社。十年以來,幾乎所有街角的書報攤上都固定陳列著一本叫做《珍聞》(Tit-bits)的期刊。這本刊載著各類珍奇逸聞,充滿教育性題材、趣味和小故事的雜誌,為創刊人喬治.紐因斯(George Newnes)帶來可觀的財富,也讓他乘勝追擊推出大量各類型的期刊。其中最新的《史全德》(The Strand)雜誌,是這年一月才創刊的,由H.格林豪.史密斯(H. Greenhough Smith)擔任主編。
連著好幾個星期,柯南.道爾把他最初寫的幾篇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的短篇故事寄給《史全德》雜誌。經過多年,格林豪.史密斯仍然時常談起那些稿子送到他桌上的情景:「對一個正苦於沒有好文章可採用的編輯來說,那實在是天賜的佳音!他的故事布局巧妙,風格明澈清新,敘事技巧無懈可擊!至於他的筆跡,更是個性鮮明,清秀得像印刷體。」
還有一些評語(或許會被華生醫生斥為陳腔濫調),已經成為歷史。
目前探案全集的編輯群,也許不至於太過關心筆跡,但對於布局、風格和敘事技巧的關注卻和史密斯先生並無二致。因此,我很高興有機會介紹由當今最傑出的十一位犯罪作家承襲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傳統而完成的一系列新小說,同時也很榮幸引介三篇討論這位大偵探及其世界的文章,包括一些柯南.道爾本人的回憶片段。
是的,遊戲已經開始了。
作者簡介:
丹尼爾.史塔蕭爾(Daniel Stashower)
愛倫坡獎得獎作品《說故事的人:亞瑟.柯南.道爾的一生》作者,貝格街小偵查隊學會(Baker Street Irregulars)會員。
內文試閱
【非華生觀點】
07 福爾摩斯召喚的雙座馬車
◎吉利安.林斯柯
「福爾摩斯先生要一輛雙座馬車。」
在這個多苦難的城市裡,每個馬車夫都想聽到這一句話。但是,當你是個雙座馬車夫又剛好有心事的時候,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煩。而既然你不想惹麻煩,當然也就不會跑到貝格街來晃蕩,等著某個怪人大喊:「福爾摩斯先生要一輛雙座馬車!」每當想起自己意外撞上這事的過程,我就很想狠狠地把自己從這兒踢到漢莫史密斯,然後再彈回來。
要知道,我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是隻黑白兩色,體能情況良好時大約十四磅重(目前正是如此)的動物。不知你對牠的名字「海克尼惡霸」有什麼看法?好吧,人各有志,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是運動愛好者。不過,如果你對獵鼠比賽有點概念,你就應該聽過,惡霸在獵殺老鼠這工作上頗有美譽,要是牠生作馬兒而不是㹴,牠肯定會成為德比賽馬大會的名駒。總之,海克尼惡霸是一隻任何人都會因為擁有牠而感到驕傲的狗。只不過我和我的死黨並不是牠的主人,這也是為什麼那年七月中旬某一天的午後,當我誤打誤撞駕著馬車來到酷熱的貝格街時,會懷著心事了。
反正我所有的朋友和仇敵都已經知道這事,我乾脆告訴你真相吧。當時我們在另一隻我朋友養的㹴身上投注了超過我們輸得起的賭金,但就在前一天,我們的㹴因為和一隻脾氣古怪的貓爭吵而掛了病號,結果不得不缺席。因此我們當中的一個(我忘了是不是我自己)出了個主意──也許我們可以將海克尼惡霸借來玩一個晚上。問題是,惡霸所屬的那個投注站和我們的關係並不算友善。於是我們想出了一個法子。我們當中有個人對這類事情有點經驗,他趁著清晨潛入惡霸的園子,在袖口灑了茴香粉,藉以引起狗兒的興趣,並且拿了塊浸了鴉片糖漿的上等小牛肉餵牠,當然用量不至於對牠有害,只是讓牠保持安靜,以便把牠帶出狗園,送到某個我們可以照顧牠直到晚上的地方。問題是,不必等到晚上,牠的主人一定很快就會發現牠失蹤了,然後略一推算,一定會立刻跑到我們每個人的家裡去要脅耍狠。於是有個人說了:「你的駕駛座底下有個箱子,對吧,喬?」的確,我有。那裡頭通常放著我的一些私人雜物和一小袋備用的馬飼料,可是那天裡面裝的是惡霸。這是為什麼我要跑到貝格街,因為我必須盡量靠近公園,而攝政公園就在貝格街過去一點。要知道,如果我們不在白天讓惡霸保持清醒並且努力操練,到了晚上牠是無法好好獵殺老鼠的。而正當我要前往公園去讓牠醒來時──老實說,我也根本沒注意車子到了哪條街──就在這時傳來那聲該死的呼喚。
「雙座馬車,福爾摩斯先生要一輛雙座馬車。」
叫喚的是個小個子的古怪中年人,一身盛裝打扮。他的臉鼓得像個小圓麵包,油亮得彷彿塗了太多奶油。他焦急地在街上來回奔跑,有如蝴蝶漫空打轉似地揮舞著灰色手套裡的小手。
「福爾摩斯先生要一輛雙座馬車。」聲音刺耳但非常響亮,語氣帶著慣於發號施令者的霸氣。要不是因為這樣,我一定會裝作沒聽見,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我把馬車靠著路邊停下,緊挨著前面一輛漂亮小巧的四輪馬車。我暗暗希望剛才我聽錯了名字,是霍普、海斯或者其他H開頭的名字,結果當然不是。我一停車他就來了,不可能是別人。他沒戴那頂傻氣、附耳罩的帽子,因為現在是夏天,他戴著紳士的圓頂禮帽,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六呎高,身材瘦得像煙囪清潔工,下巴翹得高高的。他的醫生朋友一如往常地陪著他,穿戴著深色套裝和捲邊禮帽,一臉憂容。那個身穿淡紫色衣服、焦躁不安的矮小紳士等不及我從駕駛座跳下來,已經把手擱在我的乘客座車門上,想替他們開門。我勉強保持起碼的禮貌將他推向一邊,開了車門。
「往哪裡去,先生?」
說這話時,我心裡仍然抱著希望。畢竟就算是福爾摩斯,有時候也會和平常人一樣有些普通的行程。運氣好,也許他只是要去馬里波恩車站,或者培爾梅爾街的某家俱樂部,之後我就可以飛速回到公園去照料惡霸了。
「塞蘭汀廣場,」那位丁香色的紳士說。「就在柏克利廣場過去一點。」憑我對梅菲爾區的了解,根本用不著他告訴我這些。值得慶幸的是,在一般交通狀況下,這趟路程最多只要十分鐘。然而,我才剛稍微放寬心,卻發生了三件事。首先,福爾摩斯先生和那位醫生上車時,我注意到他們兩人的上衣右側口袋鼓鼓的,而且似乎相當沉,怎麼看都不像紳士手帕;其次是惡霸,牠安靜了好一陣子,這會兒突然像在泥地裡打滾的發狂犀牛那樣,發出一聲巨大的鼾聲。他們不可能沒聽見,我看見福爾摩斯豎起了耳朵。我靈光一閃,說,「真是抱歉,各位先生。這馬兒吃了太多紅蘿蔔啦。」聽了這話,他的眉毛聳得更高了。仔細想想,也不能怪他。你想一下這種雙座有蓋馬車的構造:車夫高高地坐在馬車後部,在他面前是有蓋的車廂,裡頭坐著乘客,然後是腳踏板和車軸,然後是馬的後背。就算你沒有一點推理能力,也會知道無論你餵馬兒吃多少紅蘿蔔,都不可能讓牠從駕駛座底下發出那種聲音。總之,福爾摩斯先生久久打量著我,什麼都沒說。他們沒告訴過我他的眼神是這麼可怕,想像一下冰屑裡藏著足以點燃菸斗的火燄,差不多就像那樣。
接著第三件事情發生了。他突然開口跟我說話,嚇我一大跳。「看得出你對地圖法很有興趣,車夫先生。」
「你說什麼,先生?」
「繪製地圖。」
這話讓我錯愕的原因在於它實在太離譜了。我這輩子從來不曾和地圖扯上一點關係,我不需要地圖,整個倫敦都在我腦子裡。
「不,先生。沒有這回事。」
「很有意思。」
我迅速關上車門,想趁著惡霸再度發出怪聲之前盡快上路。在這過程當中,那位丁香色紳士不斷忸怩著,想找機會插話。
「福爾摩斯先生,我真的必須提醒你這件事絕對得保密。英國在那個地區的影響力……」
福爾摩斯給了他一個足以讓蒸氣錘嘎然靜止的眼神。
「如果外交部能少在意那些繁文縟節,多關注這案子的具體事實,先生,你也就不必在如此倉卒的情況下來找我協助了。因此,你必須讓我全權負責這事。」
我登上駕駛座,留下那個丁香色紳士像砧板上的鱈魚似地張著嘴站在原地。馬車轉彎前,我回頭,看見他已經爬上那輛由棗紅色馬拉著的四輪馬車,匆匆上了路。
當我們來到塞蘭汀廣場附近,馬上就可以從現場灰色高帽的數量和不絕於耳的咒罵聲看出,這裡有一場盛大的社交活動正在進行。咒罵聲是來自車夫和司機,他們正想盡辦法往廣場中央的花園接近,因此把街道堵住了。也好,我心想,正好利用這機會脫身。於是我彎身對著車廂大叫,好讓他們能聽見。「下車走過去比較快,先生。」可是他動也不動。「就靠著前面的柵欄停下吧,車夫。要是你辦得到,我們就多付你一鎊車資。」既然已找不到出路,我心想不如就多賺這一鎊吧,另外多少也是為了職業尊嚴,因為我知道有條小路可以避開周邊混亂的車流直通廣場。於是我將馬車調頭(這當中招來不少怨聲),五分鐘後車子依照要求靠著柵欄停下。我跳下馬車,打開車門,等著他們給車資。福爾摩斯先生下了車,表情冷到了家。
「在這兒等我們,車夫。」
「想都別想,」我差點衝口而出,因為剛才駕駛座底下又傳出了我害怕聽見的聲音。不是酣聲,聲音也不大,而是低沉的鼻息,就像㹴昏睡了一段時間醒來後,奇怪出了什麼事時會發出的那種鼻息聲。而㹴,尤其是惡霸,絕不會一逕悶著頭思考而不吭聲。接著我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因為有兩輛雙座馬車和一輛四輪雙座馬車也仿照我的方法尾隨而來,這下除非他們離開,否則我只能陷在這裡了。於是我想,最好的情況是等到他們離開,轉往擁擠的廣場,我就可以載著那小東西在梅菲爾區到處兜風了。這跟我原先的計畫有些出入,但事到如今也沒別的選擇了。可是這時,福爾摩斯先生突然像隻追逐著氣味的指示犬般全身緊繃,他抓緊醫生的手臂,「華生,那邊那個圍著綠格子寬領巾的男子──是他們的一員。」
我們兩個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遠處的確有名身穿深色外套和長褲、面貌粗莽的怪人,消失在一群吱吱喳喳趕著赴宴的女士後頭,可是他的動作如此之快,我只能匆匆一瞥,更別提看見什麼寬領巾了。不過,這位大偵探倒是相當篤定。
「離開貝格街的時候,我看見他和一個戴著格子呢軟帽的高大男人走在一起,他們一定是一路跟蹤我們到了這裡。」 我得說,以車流壅塞的情況看來,這的確有可能,只是我不懂他怎能這麼確定。總之,他抓著醫生的手肘,把他拖到一、兩碼以外的地方,讓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等他們結束小小的耳語,又輪到我沮喪了。
「車夫,我看你像是個強壯又靈敏的人,」福爾摩斯先生說。
我不喜歡這說法。這陣子我的背痛得厲害,我說,而且我有扁平足。還有我根本是耳不聰目不明。
「我相信你一定會以國家利益為優先考量。」
這句話我更討厭了。通常當一個人說你將會以國家利益為優先考量的時候,指的是你必須到某個蠻荒酷熱的地方去挨子彈,來替你的遺孀賺取每天一先令的生活費。然而我總不能露出不愛國的樣子,只好點頭。
「現在的狀況有點危險,要是你能陪我到花園宴會裡頭去,和我一起盯梢,我將會非常感激。」
我看著那個醫生。「我還以為這通常是他的工作。」
「這案子他有別的任務,必須待在廣場柵欄外面。我向你保證,只要事情順利進行,我絕不會忘了這份人情。」
「要是進行得不順利呢?」我很想問,可是那雙眼睛再次緊盯著我,因此我沒問,只說我不能離開我的馬車。
「我們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孩子來替你看守。」
當然,剛好就有個男孩在柵欄邊閒晃,醫生拿著一先令過去,因此我最後一個藉口也飛了。福爾摩斯一手按著我的臂膀,對柵門邊那個小子交代了幾句之後,我們便大搖大擺進了塞蘭汀廣場的中央花園。在這同時,我豎耳聆聽著惡霸是否已開始向全世界發表牠原本該舒服地待在海克尼區的家中,如今卻在梅菲爾區的馬車駕駛座底下醒來的感想。只是當我們混入大群紳士淑女當中之後,就算真牠發出了任何聲音,我也聽不見了,因為在花園中央一座布置著許多桌子的綠白條紋大帳幕的旁邊有個平台,上面的樂團正鼓譟著足以吵醒長眠七聖(Seven Sleepers)的樂聲,這些聲音加上在我耳中嗡嗡作響的紳士談話及杯盤碰撞,就算有一大群㹴在嚎叫,我也聽不見。很巧地,福爾摩斯先生就選在這時候像個失散已久的兄弟似地緊黏著我,開始對我敘述事情的原委。說真的,我根本不在乎,滿腦子只想著要盡快脫身,卻又無法如願。不管我喜不喜歡,他已經傾身貼近到我聽得見的距離,開始為我解說詳情。我仍然清楚記得他的聲音,不全然是嘲諷,也不算輕蔑,而是好像他能夠輕易看透每個人腦袋裡裝了什麼有趣或無趣的事物,彷彿觀看著一齣平凡的音樂劇,沒有太多驚人之處。
「這場宴會是為了一個響叮噹的大人物舉行的,外交部非常看重和這人的友善關係。為了我們在東歐的利益,他們很努力地遊說他在這次訪問倫敦的期間,和我國簽署一份協議書。啊,他就在那兒。」
大帳幕周圍的人群已經作樂了一陣子,我們看見一個身穿宮廷服裝的矮胖男子,胸前繫著一條穗帶,身上掛了比皇室聖誕樹還要多的飾件。然後一群人聚攏,又把他給遮住了。
「他身邊的某些人是便衣警察,」福爾摩斯說,「從這麼遠的距離,你應該也可以看見他們穿的晨禮服剪裁得有點奇怪。為了這次的宴會,蘇格蘭場的裁縫師們一定神經緊繃到了極點。」
我的神經也很緊繃,我真想這麼告訴他。可是他自顧自地往下說。
「那些警察有他們的極限,這麼說好了,如果是保衛殿下對抗一般的緊急狀況,他們應該還能應付。但我們必須留意的是異常的危險狀況。」
「異常的危險狀況?」我的叫聲一定也變得像㹴那麼尖銳了。他用眼神叫我冷靜。
「殿下有遭人暗殺之虞。他在他的國家曾經被叛亂份子暗殺兩次不成,我們好不容易讓他相信倫敦是全歐洲最安全的首都,他才答應到英國來訪問。要是他發現這地方充滿危險,他會立刻返國,不簽署那項協議書。但很不幸地,外交部接獲可靠消息來源提供的情報,有人正圖謀趁著這次活動暗殺他。」
我很想說別管殿下了,我都擔心起自己要被暗殺,可是福爾摩斯抓著我手臂的力道就像冰人的巨掌那麼強勁。
「一如往常,他們來找我協助的時機嫌晚了點。我只能答應來參加這場宴會,然後盡力阻止攻擊事件發生。但又絕不能讓殿下發現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
他一邊說話,邊拉著我走向宴會場子的中央,也就是樂團和大帳幕所在的地方。別的不說,光是那音樂就快把我的耳膜給震破。我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捂住耳朵,福爾摩斯先生大笑起來。
「看來你對現代日耳曼音樂沒什麼好感?我承認我跟你一樣,而且,撇開藝術偏好不說,這對我們的任務也是一種妨礙。這樂團比我預料中的要大得多。」
我們走近花園中央的同時,我注意到他不斷回頭看,似乎擔心後方會出什麼事,這讓人更加緊張了。但這還不算什麼,當我們來到一個抱著隻沙皮狗的女士身邊時,情況更加惡化了。她是個中年婦女,穿戴得非常講究,豐滿的胸脯綴滿了珠寶鑽石,我想她若不是聾了就是瘋了,因為她和那支樂團靠得不能再近,並且還一臉陶醉聆聽著音樂,眼睛閉著,身體輕輕搖擺。在她懷裡,緊挨著那些珠寶的正是那隻沙皮狗。
我對狗有些了解,也自認見識過上天創造的各種狗兒,可是我看了許久,總也想不出那隻沙皮狗的樣子有什麼不對勁,有些老鼠都比牠大呢。牠的皮膚帶著淡棕色的粉紅,全身覆著絲般的絨毛;若非她睜開眼睛對牠說了什麼,而牠從皺巴巴的臉底下伸出舌頭來舔她的鼻子(就算讓我獨贏我也不幹這種事),我簡直無法分辨哪端是頭哪端是尾。從福爾摩斯盯著牠的眼神你就可以看出,他也覺得這隻狗的長相實在奇特,不過也該提醒他回到正事上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說,「這群人裡頭有人想要狙擊殿下,而你不知道這人是誰、他在什麼地方或者他的長相。是這樣嗎?」
他正要開口回答,但是又發生狀況了,這回是在柵欄外面,就在我們剛剛進來的入口處。似乎是一群人在大吵大鬧,接著有人大喊,「抓住牠。」我立刻焦急起來,我的馬和馬車就停在那裡,而且只有一個男孩看顧著。接著我更加擔憂了,因為我聽見一聲狗吠,而且不是普通狗,那種活像是男高音肚子挨了一拳的高亢叫聲,正是㹴的吠叫。由於在這之前我已聽過牠狂吠的聲音,我敢用我所有的金幣作賭注,我們此刻聽見的聲音就是海克尼惡霸的吠聲,顯然牠已經跑了出來四處亂竄。我心想,「一定是那臭小子在馬車上到處亂翻,把牠給放了出來。」等我逮到那小子,非把他切片燻成肉乾,夾土司當早餐吃不可。可是當務之急是我得追上惡霸才行,於是我甩脫福爾摩斯的手,試圖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回走。可是走了沒幾步,又有一場好戲吸引住我們的目光。先是一隻金黃色拉布拉多突然竄出,在無數人腿之間急衝,好像一團火球滾過蠟像館般將人群忽左忽右地驅趕。一時之間茶杯亂飛,高禮帽落地,女士們的高聲尖叫和紳士們毫無用處的建議,把樂團聲音都蓋住了,或許因為這時演奏的恰好是比較安靜的樂曲。而跟在牠後面大約兩身長的距離,正在大步奔跑的是──你也猜到了,對吧?即使如此,要不是那隻該死的沙皮狗,我原本還是有機會挽救這局面的。正當我彎下腰,準備往惡霸撲過去,那沙皮狗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倘若我運氣好──壞運氣已經跟了我一整天了──惡霸或許不會注意到那叫聲,只管繼續追逐那隻拉布拉多,問題是牠抬起頭而且看見了牠。不是我偏袒惡霸,但我必須替牠說句話。牠從小就是被訓練來獵殺老鼠的,這時你幾乎可以聽見牠的心聲:「這老鼠看來有些古怪,可是老鼠終究是老鼠。」於是牠向上一躍,往沙皮狗所在的地方,那位胖女士的懷裡撲了過去。
當時我以為福爾摩斯先生會伸出援手,他比我更接近那個胖女士,照理說他應該是頭腦清晰而且反應敏捷的人才對。要是他能抓住那隻沙皮狗然後把牠盡量高舉在空中──這應該不難做到──情況再糟也不過是被惡霸在小腿上咬個幾口,這麼一來我就有機會控制住局面了。可是沒有,他只是在那裡旁觀,什麼都沒做,像在欣賞一齣戲似地,看著沙皮狗驚慌地亂跳,從胖女士懷裡跌落到演奏舞台上;惡霸呢,立刻跳過那道中看不中用的裝飾籬笆去追牠,一路從樂團中間穿過去。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日耳曼現代樂團在倫敦最厲害的獵鼠㹴從他們當中衝過去時苦撐著繼續吹奏的樂聲,而且狂吠的沙皮狗和尖叫的胖女士就在距離你耳朵幾吋遠的地方,加上倫敦半數的人在你周遭尖聲叫嚷;如果你沒聽過,那麼相信我,這些聲音一點都不能帶給你心靈的平靜。我只能站在那裡呆看著,希望這一切過去之後惡霸和我能平安無事,然後將所有人都拋在腦後,尤其是那個把我拖下水的福爾摩斯先生……
作者資料
亞瑟‧柯南‧道爾 等人
丹尼爾‧史塔蕭爾|道爾傳記作者 史都華‧M‧坎明斯基|愛倫坡獎、法國Prix Du Roman D’Aventure偵探小說獎、夏姆斯獎得主 霍華德‧安吉爾|加拿大推理小說家,古柏曼探案系列作者 彼得‧崔梅恩|凱爾特學者,菲德瑪修女系列作者 安‧派瑞|英國歷史推理小說家 愛德華‧D‧霍克|愛倫坡大師獎、安東尼獎、美國偵探小說作家協會終身成就獎得主 比爾‧克萊德|安東尼獎得主,丹‧羅德警長系列作者 吉利安‧林斯柯|伊莉絲‧彼得斯歷史匕首獎、美國希羅多德歷史推理小說獎得主 羅倫‧D‧艾斯特曼|創作一系列底特律歷史懸疑小說,並著有福爾摩斯仿作《當福爾摩斯遇上德古拉》 強恩‧L‧布林|《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專欄作者,兩本評論集皆得過愛倫坡獎 L‧B‧葛林伍德|擅於模仿福爾摩斯小說風格的女作家。著有《福爾摩斯和萊利遺產案》等書 卡洛琳‧惠特|在紐約的大學教授推理小說及法律寫作,凱絲‧詹姆森律師系列作者 亞瑟‧柯南‧道爾爵士|他,創造了史上最受歡迎的偵探 洛依‧蘿絲|《華盛頓郵報》戲劇評論家,貝克街小偵查隊學會會員 強‧萊能柏格|琴‧柯南‧道爾夫人(柯南道爾之女)的遺產執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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