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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會【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面對自我放逐之旅的核心之作】
- 作者:卡繆(Albert Camus)
- 出版社:大塊文化
- 出版日期:2022-02-25
- 定價:280元
- 優惠價:79折 221元
- 優惠截止日:2025年1月10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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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這是認不出離家多年的兒子,而親手殺了兒子的母親的故事;這也是離開母親在外多年的卡繆心中埋得最深的那根針。
◎ 一九五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繆面對自我放逐之旅的核心之作。
◎ 卡繆將社會新聞翻轉為思考人性與荒謬的傑作。
◎ 徐佳華、童偉格、嚴慧瑩專文導讀推薦。
◎ 特別收錄卡繆為戲劇作品親自撰寫的序文。
犯罪是一種孤獨,就算一千個人一起動手也一樣。
孤獨地活、孤獨地殺人,現在孤獨地死,這是應當的。
《誤會》是卡繆作品中最簡單易懂也最聳動的創作。卡繆從《阿爾及爾回聲報》上讀到一則報導,這新聞撼動了他,因為在這個事件裡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因此寫下了《誤會》,這個故事也在小說《異鄉人》裡以剪報的形式登場過。
小說《異鄉人》裡的剪報版本是這樣:一個男人離開捷克小村到外地闖天下。二十五年後,賺了大錢,帶妻兒回故鄉。她母親和妹妹在家鄉開了旅店。為了給她們驚喜,他將妻兒安置在另外一家旅館,自己到母親的旅店去。他進門時,母親並未認出他來。他想開個玩笑,便突發奇想訂了個房間,還亮出錢財。夜裡,母親和妹妹殺了他,偷了錢財,把屍體丟到河裡。到了早上,他的妻子來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說出了旅人的身分。母親上吊自殺,妹妹投井自盡。
這個故事必然糾纏著卡繆,讓他在小說裡的簡單描述外,再度發展這個主題,添加血肉創作成完整的三幕劇:返鄉的旅人與多年不見的母親和妹妹相互試探,旅人在不說破身分的前提下試圖與她們交心,不知情的母親與妹妹決心謀財害命,但她們為了避免殺人良心不安而拒絕多認識旅人。在多重誤會之下,母女倆迷昏了自己的親人,奪取金錢,將其丟入河中溺斃⋯⋯
這個故事刺痛了卡繆的心,這來自於他從北非到法國流徙生涯的恐懼,也因為他把母親留在阿爾及爾前往巴黎的罪咎感。他曾寫到,像自己這樣的一個孩子,人生整個觀感都由他與母親的關係而界定。也因為《誤會》這個故事對卡繆意義重大,他在兩個作品裡都寫到它,但卻用了相異的手法來呈現:《異鄉人》的主角莫梭被檢察官和媒體控訴形同謀殺了母親,而《誤會》裡的故事則是母親殺死了兒子,像是對映的兩面,顯現出卡繆思考人類荒謬處境的最佳案例。
《誤會》是卡繆自我定義的作品,也是他不得不寫的重要創作,更是進入卡繆荒謬思考領域最簡單也最深刻的辯證。
卡繆荒謬系列四部曲:《異鄉人》、《薛西弗斯的神話》、《卡里古拉》、《誤會》
「《誤會》是卡繆創作現代悲劇的嘗試,有命運的捉弄,人性卻更為關鍵。其標題原文malentendu由mal和entendu組成,字面原意為誤聽、聽不清楚,引申為誤會、誤解,搬演著人與人之間的各說各話、彼此揣測,誰也無法幫誰,無人得到拯救。然而悲劇的設定之下卻確實隱含著正面寓意 :在是非顛倒、善惡不明的荒謬世界中,唯有誠實和真切的語言能夠帶來救贖。」
——徐佳華,〈思考荒謬,書寫荒謬〉
「卡繆是藉由《誤會》,反向展演了一個事關人之存有的積極建議。亦是因此,一方面我們可知,就創作思維而言,《誤會》明確位於《卡里古拉》,這部卡繆「荒謬時期」代表劇作的延長線上,而以相對更簡練的形構,示現對他而言,人的所謂「謬誤」:因為否定人,卡里古拉不得不毀掉自身;因為否定自身,《誤會》裡的尚,終究毀滅了此身所向的所有人。」
——童偉格,〈命運的臉孔〉
「在《異鄉人》中,莫梭在囚室床墊下發現一截發黃的報紙,上面刊載的就是(《誤會》的故事來源)這則社會新聞,莫梭的感想是:『我認為那個旅人有點活該,玩笑不能亂開』。這句話毋寧就是《誤會》的精髓:面對嚴肅的生命,必須真誠,不能亂開玩笑!其實很簡單,不必屈服於荒謬的命運,不必拐彎抹角,不必猜測揣度,不必把情況弄得複雜,只消說出事實,按照人性、常理說自己是兒子,不就可以避免這樁悲劇?如同《瘟疫》一書中塔盧所說的:『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自於他們不把話講清楚明白。』」
——嚴慧瑩,〈卡繆的戲劇創作〉
「那是撕破的、發黃的剪報,裡面提到某個不知名國家的男人(莫梭想像那是捷克),離家多年後回到了母親經營的旅館,卻遭到認不出他的母親和姊妹搶劫並謀殺。卡繆一九三五年實際上在阿爾及爾的報紙上看過這個故事,沒有把它忘掉。他在《異鄉人》此處用上了它,後來又讓它成為劇作《誤會》的中心內容。這個故事刺痛了卡繆的心,既因為他對流浪生涯的特殊恐懼,也因為他把母親留在阿爾及爾而前往巴黎的罪咎感。……一個兒子因為母親認不得他而被殺死,這個處境對任何讀者來說充滿了心理上的意義,對卡繆尤其如此。他曾寫到,像自己這樣的一個孩子,人生『整個觀感』都由他與母親的關係而界定。」
——艾莉絲.卡普蘭,《尋找異鄉人》
「一個兒子不說出自己名字而想被認出,卻因誤會被他母親和妹妹殺了,這就是這部劇的主題。毫無疑問,這是對人性非常悲觀的一個視角。但對人來說,也可能得出一個相對的樂觀視角。因為,其實如果兒子說『是我,我叫什麼名字』,一切就會改觀。這也就是說,在這個不公不義、冷漠的世界,用最簡單的真誠和最正確的字眼,人可以自救,也可以救其他人。」
——卡繆,〈卡繆戲劇集序〉
導讀
導讀
思考荒謬,書寫荒謬
◎文/徐佳華(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卡繆很早便規畫了一個包含三個階段的寫作計畫。從意識到「荒謬」(第一階段),到起而並肩「反抗」(第二階段),直至以「愛」為度量(第三階段),每個階段皆以論述、小說和戲劇三種不同文類輔以不同文學手法,推敲、探究並延伸這三個既為因果,又彼此重疊呼應的主題。三個階段雖看似如線性推進,實如螺旋延展,愛自始至終貫穿荒謬與反抗的核心,每個階段的思想脈絡也與卡繆的人生與歷史的進程緊緊相扣。
荒謬之感從何而來?在一個以宗教和傳統為中心的社會裡,人生大小事皆因果有據,方向明確,無從荒謬起,一切交給神或順從天。這樣的世界舒適安穩,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然而,當世間的悲慘與不正義讓人對前述世界秩序產生懷疑,人們開始感到焦慮惶惑。卡繆所在之二十世紀前中期的西方社會瀰漫著沮喪與不安:工業與科技發展帶來前所未見的戰爭死傷,基督宗教的世界觀與道德指引逐漸失去力量,對理性的尊崇和宗教信仰已然動搖的歐洲像個失怙的孩子,從未如此自由,卻頓失歸依。人們懷疑神是否真愛世人,還是祂其實並不存在。而沒有了神的帶領,人突然發現自己的孤單。過去,人只是現世的過客,從沒好好感受當下世界,一切頓時變得陌生。尤有甚者,機械化的現代生活又切斷了人與自然的連結。人失了根,不再理解他的世界。努力有何意義?存在為何目的?
這種睜開雙眼卻看不到光明的普遍社會氣氛開啟了卡繆對荒謬(l’Absurde)的思考,成為荒謬階段的論述之作《薛西弗斯的神話》的問題意識。卡繆想知道抱持著一個接受現世之外沒有其他可能,又拒絕遁入信仰或「就是這樣,不然呢」的閃躲態度(卡繆使用「跳躍」〔un saut〕一詞,指的是作弊、遇到不能解釋之處就繞道、閃避)的「荒謬的人」,是如何透過唯一能夠確定的東西,亦即個人經驗和意識(我思,故我在)找出荒謬之中不知何去何從的可能姿態。
人一旦察覺到與身處世界之間的違和感,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但是意識到荒謬只是開端,絕非結果。荒謬的人不寄望死後的世界,因為他只擁有有限的現在。荒謬的人也謝絕信仰的救贖、人云亦云的道德規範,他要以一己之力扛起人生的全責,形塑自己的人生。因此,《薛西弗斯的神話》對荒謬的因果推演反而得出以下結論:思想行動的完全自由,接受死亡即是灰飛煙滅,同時盡情燃燒有限生命,不求明天。人生的無意義與自殺的命題因而解決:人生愈沒有意義,人愈可能活好活滿。換句話說,荒謬的人認命,卻不認命。承認荒謬的下一步並非否定人生,而是反抗。
然而,以荒謬為前提並透過邏輯推演所得到的完全自由真的沒問題嗎?卡繆以戲劇作品《卡里古拉》尋求回應。卡里古拉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羅馬暴君,他的親妹妹兼情人之死使他意識到死亡不可逆之殘酷現實。如果世界的最高秩序並不存在,那麼人便可以自任主宰。身為帝王,卡里古拉擁有絕對權力。為了好好教教這群假裝歲月靜好的虛偽傢伙,他代替不可捉摸的命運之神,因為無常才是人生的真相,而所有人都必須活在真相之中。卡繆給了卡里古拉各種荒唐殘暴的作為一個非常人性、甚至令人憐憫的原因,首演更由年輕俊美的傑拉.菲利浦(Gérard Philipe)飾演本是其貌不揚的暴君,讓這部劇作的詮釋有了更強的衝突性。如同許多追求絕對的年輕生命,原本相信人性價值的卡里古拉受到荒謬現實的重擊。他起身反抗,但是方法錯了,因為他的作為出於絕望,他喪失了對人與生命的信念,如此的虛無只會帶來毀滅。隨著各地獨裁者之坐大,卡繆持續更新這部劇本,卡里古拉成了現代獨裁者的隱喻。劇作家邀請讀者捫心自問:如果你我也擁有無限權力,如果你我也希望翻轉世界的秩序,是否也會成為卡里古拉?劇末一句「我還活著」,意味深長。
劇作《誤會》雖不在一部小說、一部劇作和一部論述的原始計畫內,卻未嘗不可將它視為介於荒謬與反抗階段之間的轉捩點。它的場景設於今日的捷克,這個對卡繆而言意味著流放與無助之地。浪子在離家多年後返回故里,心情輾轉忐忑。他入住其母與其妹經營的小鎮旅店,為了觀察家人是否惦記著他,也因為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他選擇假扮陌生人,卻始終找不到對的那句通關密語與家人相認,最後慘遭她們謀財殺害。卡繆寫作此劇時身在法國,二戰阻斷了法國與阿爾及利亞間的聯絡,使他無法回鄉與家人妻子相聚。劇作家對臨海家鄉的思念,化為殺人凶手前往熱帶國度幸福生活的幻夢。然而,如果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幸福,任何手段是否皆為正當?反抗不能沒有限度,目的不能合理化手段,這是卡繆下一階段反抗思想的重點之一。《誤會》是卡繆創作現代悲劇的嘗試,有命運的捉弄,人性卻更為關鍵。其標題原文malentendu由mal和entendu組成,字面原意為誤聽、聽不清楚,引申為誤會、誤解,搬演著人與人之間的各說各話、彼此揣測,誰也無法幫誰,無人得到拯救。然而悲劇的設定之下卻確實隱含著正面寓意:在是非顛倒、善惡不明的荒謬世界中,唯有誠實和真切的語言能夠帶來救贖。
誠實和清楚的語言雖然看來再簡單不過,在現實世界裡卻啟人疑竇。《誤會》的故事化為一則社會案件剪報,出現在荒謬階段小說《異鄉人》主人翁莫梭的囚室中。當謊言成了遊戲規則,有說成沒有、沒有說成有才是常態的時候,莫梭只說真話。就算牽涉自己的命運,也不虛偽佯裝,始終如一。世人不理解他,認為他是個怪物,因為他拒絕迎合社會期待。或許世人太習慣於社會化的遊戲,莫梭的語言如同烈陽下的天空,直接地近乎刺眼。誠實也反應在他對外在環境的各種感受,那是他唯一了解世界的方式。他只是個阿爾及爾的窮小子,貧窮或許限制了他的想像力,但是他不需要想像力,一草一木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先驗的意義或目的。如同《薛西弗斯的神話》中所言,當掩蓋世界的各種論述被褪去,與個人感受坦誠相對成為理解世界的誠實起點。從這個角度來說,莫梭是個「荒謬的人」,他唯一承認的是此生此世,和身為人、亦僅為人的感受體驗。卡繆把阿爾及爾的平民生活,只有工作、期待週末卻沒有未來的生活模式,擔任新聞記者的經驗,對人與神之正義的觀察等等許多細節都微妙地揉捏在《異鄉人》這個似乎永遠無法被完全透析,卻也將不斷被討論詮釋的作品之中。
最後要提醒讀者的是,《異鄉人》並非《薛西弗斯的神話》的故事版,《薛西弗斯的神話》亦非其他虛構作品的題解。正因三種文類本質各異,允許卡繆由不同角度與設定探索荒謬的各種面向,並探尋正視荒謬下的可能行動方式。尤其是他的小說與戲劇,作為開放的文本,它們提出問題更甚於給予標準答案,透過精湛的文學手法,邀請讀者一同思索荒謬,並期待反抗。內文試閱
誤會
《誤會》首次搬上舞台是在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在馬圖林劇場(Théâtre des Mathurins)上演,由馬塞爾.赫蘭德(Marcel Herrand)導演。演員表如下:
人物表
瑪塔(Martha):Maria Casarès飾
瑪麗亞(Maria):Hélène Vercors飾
母親:Marie Kalff飾
尚(Jan):Marcel Herrand飾
老僕人:Paul Œttly飾
第一幕
第一場
中午。旅店接待室。室內整潔明亮。一切井然有序。
母親: 他會再回來。
瑪塔: 他這麼跟妳說的?
母親: 是啊。妳剛才出去的時候他說的。
瑪塔: 他單獨一人回來嗎?
母親: 我不知道。
瑪塔: 他有錢嗎?
母親: 他沒有在乎房錢。
瑪塔: 如果有錢更好,但還得他是隻身一人才行。
母親: (疲倦地)隻身一人又有錢,是啊。然後我們又得再幹一次。
瑪塔: 沒錯,我們要再幹一次。但是我們的辛苦會得到代價。
一陣沉默。瑪塔凝視著母親。
瑪塔: 母親,妳好奇怪。這陣子我都快不認識妳了。
母親: 我累了,我的女兒,如此而已。我想休息了。
瑪塔: 我可以擔下您在這店裡還要承擔的工作。這樣您就可以整天休息了。
母親: 我說的休息不完全是這個意思。不是的,我說的是一個老太太的夢想。我渴望的是平靜,有點想鬆手不管了。(微弱一笑)這說起來很蠢,瑪塔,但有些夜裡我幾乎興起了宗教的情懷。
瑪塔: 我的母親,您沒老到要對宗教興起情懷的程度。您有其他的事可做。
母親: 妳知道我這是說玩笑話。怎麼!一輩子活到頭,總可以任憑自己了吧。人不能老是像妳一樣硬撐且變得冷酷,瑪塔。這也不是妳這年紀該做的。我認識許多和妳同年紀的女孩,她們只想些瘋狂的荒唐事。
瑪塔: 您很清楚,和我們的比起來,她們那些荒唐事根本不算什麼。
母親: 別說這個了。
瑪塔: (緩緩地)現在好像連某些字眼您都不敢說出口了。
母親: 那又怎樣呢?只要我不臨陣退縮就行了。這不重要!我想說的只是,希望有時候能看到妳微笑。
瑪塔: 我有啊,我跟您發誓。
母親: 我從沒看過妳微笑。
瑪塔: 我在房間裡獨自一人的時候會微笑。
母親: (仔細凝視著她)妳的臉多麼嚴峻啊,瑪塔!
瑪塔: (靠近她,平靜地說)所以您不喜歡我這張臉?
母親: (一直凝視她,一陣沉默後說)我想我還是喜歡。
瑪塔: (激動地)啊!母親!當我們存了很多錢得以離開這看不到地平線的地方,當我們拋開這旅店和這個陰雨綿綿的城市,忘掉這陰暗的國度,當我們終於站在我夢想已久的大海前面,那一天您會看到我微笑。但是要在海邊生活需要很多錢,所以不應該害怕那些字眼,所以必須處理即將前來的那個人。如果他夠有錢的話,我的自由或許就靠他開始。他跟您談了許久嗎?
母親: 沒有。總共也就說了兩句話。
瑪塔: 他說要住房的時候神情如何?
母親: 我不知道。我老眼昏花,也沒仔細看他的樣子。按經驗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們。殺不認識的人比較容易。(停頓)妳該高興了吧,我現在不怕說出那些字眼了。
瑪塔: 這樣比較好。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犯罪就是犯罪,必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覺得您剛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因為您在回答那個旅客的時候就已經想到要殺他了。
母親: 我那時並沒有想到要殺他。只是按照習慣回答。
瑪塔: 習慣?您明明很清楚,這種機會很難得!
母親: 沒錯,但是習慣是第二次下手才開始形成。第一次下手,什麼都沒有開始,就只是了結一樁事。而且,就算機會難得,中間經過許多年,記憶更鞏固了習慣。是的,是習慣促使我回應,提醒我不要直視那個人,告訴自己他有張被害人的臉孔。
瑪塔: 母親,必須殺了他。
母親: (聲音放低)當然,必須殺了他。
瑪塔: 您說這話的樣子很奇怪。
母親: 說實在的,我累了,我希望至少這個人是最後一個了。殺人極其疲累。我不怎麼在乎死在海邊或是死在這平原中央,但我很希望這次完事後,我們就一起離開這裡。
瑪塔: 我們會離開,而且那將是個大日子!振作起來,母親!不會太費事的。您知道這甚至不能算是殺人。他喝下茶,昏睡過去,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把他抬到河裡去。很久之後,他才會被人們發現堵在水壩上,跟其他沒他這麼好運、眼睛開開自己跳河的人堵在一起。上次我們去看水壩清汙的那一天,母親,您跟我說過我們下手的那些受的罪最少,人生比我們還要殘酷。振作起來,您會得到休息,我們終會逃離這裡。
母親: 好,我會振作。的確,有時我很欣慰死在我們手下的並沒受到痛苦。這幾乎不能算是罪行,只不過動點手腳,在一些陌生人的生命裡輕推一把。沒錯,生命顯然比我們還殘酷。或許就因為這樣,我難以有罪惡感。
老僕人上場。在櫃台後坐下,一言不發。直到第一場結束都一動也不動。
瑪塔: 我們把他安排在哪個房間呢?
母親: 隨便哪個房間,只要在二樓就好。
瑪塔: 是啊,上一次拖下兩層樓把我們累壞了。(此時她才第一次坐下)母親,是真的嗎,在那裡,海灘上的沙會燙腳?
母親: 我沒去過,妳也知道的。但是聽人說那裡的太陽會吞掉一切。
瑪塔: 我在一本書裡讀到,那裡的太陽連人的靈魂都會吞掉,把皮膚曬得發亮,但身體裡面卻被掏空。
母親: 瑪塔,妳夢想的就是這個嗎?
瑪塔: 對,我厭倦一直得背負著靈魂,想早點去到那個太陽抹殺一切問題的國度。我的安身之地不是這裡。
母親: 唉!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一切順利,我當然和妳一起走。但我呢,我並不會覺得是前往安身之地。到了一定的歲數,沒有任何得以獲得休息的安身之地,能親手造起這棟簡陋的磚房,裡面充滿回憶,有時還能在這屋裡安然入睡,這已經很不錯了。但是,若我能同時尋得睡眠與遺忘,當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門走去。
準備一切吧,瑪塔。(停頓)如果真值得這麼幹的話。
瑪塔目視她走出門,自己也從另一扇門出去。
第二場
老僕人走到窗戶旁,看見尚和瑪麗亞,便閃開身躲起來。老僕人獨自待在舞台上幾秒鐘。尚上場,停下腳步,看了看室內,看見窗戶後面的老僕人。
尚: 有人在嗎?
老僕人看著他,穿過舞台然後下場。
第三場
瑪麗亞上場。尚猛然轉身朝向她。
尚: 妳跟蹤我。
瑪麗亞:原諒我,我沒辦法克制自己。我或許待會兒就走,但讓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麼地方。
尚: 要是有人來,我想要做的事就不能做了。
瑪麗亞:至少讓我們碰碰運氣,說不定有人會來,那我就能夠讓你被認出來,雖然你不願意。
他轉過身。停頓。
瑪麗亞:(環顧四周)就是這裡?
尚: 嗯,就是這裡。二十年前我就是從這扇門走出去的。那時我妹妹還是個小女孩,就在這牆角玩耍。我母親並沒過來擁抱我。我那時以為這對我來說無所謂。
瑪麗亞:尚,我無法相信她們剛才沒認出你來。母親永遠認得出自己的兒子。
尚: 她已經二十年沒看到我了。我那時還是青少年,幾乎算是個小男孩。我母親年老了,視力衰退。甚至我自己都差點認不出她來。
瑪麗亞:(不耐煩地)我知道,你走進來,說聲「日安」,然後坐下來。你什麼都沒認出來。
尚: 我的記憶並不真確。她們接待我時沒說一句話。她們端來我點的啤酒。她們看著我,但視而不見。這一切都比我原來想的還要困難。
瑪麗亞:你明明知道其實不困難,只要說出來就好了。遇到這種情況,只需說「是我」,一切不就照常進行了嗎。
尚: 對,但是我原本充滿想像。我呢,我等待的有點像是浪子回頭的團圓飯,然而卻是自己花錢點了啤酒。我情緒激動,沒辦法說話。
瑪麗亞:只消說一個字眼而已。
尚: 我沒找到是哪一個字眼。怎麼了,反正我沒那麼急。我帶著財富來到這裡,如果可能的話,也帶來幸福。當我得知父親過世時,就明白我對她們兩個有責任,一旦明白到這一點,我就做我該做的事。但是我想,回家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麼容易,接受一個陌生人是自己兒子也需要一點時間。
瑪麗亞:為什麼不先通知你要回來的消息呢?有些事我們不得不採取和所有人一樣的作法。想要被認出,就先報自己名字,這不是很清楚嗎。你裝成不是你,最後會把一切搞亂。如果你以陌生人的身分出現,怎麼會不被當成一個陌生人呢?不,不,這一切都不對勁。
尚: 好了啦,瑪麗亞,沒那麼嚴重。而且呢,這還助了我的計畫一臂之力。我可以藉由這個機會,稍微從局外來看她們,更能發現什麼能讓她們幸福。之後,我會想出方法讓她們認出我,其實只要找到適當的字句而已。
瑪麗亞: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第一個出現的念頭,說「我回來了」,任由你的心說出來就好了。
尚: 心沒那麼簡單。
瑪麗亞:但是心使用的字句都很簡單。這樣說並不難啊:「我是您的兒子,這是我的妻子。我和她在一個我們兩個都喜愛的面海、充滿陽光的國度度過了一段歲月,但我覺得不夠幸福,今天我需要回來找尋妳們一起去。」
尚: 妳別這麼偏頗,瑪麗亞。我不需要她們,但是我認為她們可能需要我,一個男子漢從不會感到孤單。
停頓。瑪麗亞轉過身。
瑪麗亞:或許你是對的,原諒我吧。自從我到了這個國家,就神經緊張戒備,這裡看不到一張快樂的臉孔。這個歐洲太悲苦了。從我們來到這裡之後,我就再沒聽到你笑過,而我呢,也變得疑神疑鬼。啊!為什麼要讓我遠離我的國家呢?我們走吧,尚,我們在這裡找不到幸福。
尚: 我們來這裡不是尋找幸福。幸福,我們已經擁有了。
瑪麗亞:(激烈地)那何不安於現狀呢?
尚: 幸福不是全部,人有各自的責任。我的責任是找到我的母親,尋回我的祖國……
瑪麗亞做個手勢,尚制止她:傳來腳步聲。老僕人從窗前經過。
尚: 有人來了。走吧,瑪麗亞。拜託妳。
瑪麗亞:不能這樣,我做不到。
尚: (聽到腳步聲逐漸接近)先躲在那兒。
他把她推到底端的門後面。
第四場
底端的門打開。老僕人穿過接待室,沒看見瑪麗亞,然後從外面的門走出去。
尚: 現在快走吧。妳看,我運氣還不錯。
瑪麗亞:我要留下。我一句話也不說,只待在你身邊,等著你被認出。
尚: 不,妳會露出馬腳。
她轉過身,但又朝向他走回,面對面凝視他。
瑪麗亞:尚,我們結婚五年了。
尚: 快五年了。
瑪麗亞:(低下頭)今夜是我們第一個分開的夜晚。
他不語,她又抬起頭看著他。
我一直愛著你的全部,甚至包括我所不了解的部分,然而,其實我希望你和所有人沒有不同,我並不是個愛唱反調的妻子,但在這裡,我害怕你讓我獨睡的床,也害怕你拋下我。
尚: 妳不該懷疑我對妳的愛。
瑪麗亞:喔!我不懷疑你的愛,但除了愛之外,你還有你的夢想,或是你的責任,這兩個是同一件事。你老是不可捉摸,就好像你要避開我自己靜一靜。但是我,我不要避開你自己靜一靜,而今夜(她哭著投入他懷裡),今夜我無法承受。
尚: (緊抱著她)妳這是孩子氣。
瑪麗亞:當然,這是孩子氣,但是我們原本在那裡如此幸福,這個國度的夜晚令我害怕,這不能怪我。我不要你放下我一人在這兒。
尚: 我不會放下妳太久。請妳理解,瑪麗亞,我有要實踐的諾言。
瑪麗亞:什麼諾言?
尚: 當我明白母親需要我的那天,我對自己許下的諾言。
瑪麗亞:你還有另一個承諾要實踐。
尚: 什麼承諾?
瑪麗亞:對我許下婚約那天所做的承諾。
尚: 我想我可以協調這一切。我要求妳的並不多,也不是無理取鬧。一個晚上和一個深夜讓我試著看清方向,更認識我所愛的她們,學著如何讓她們幸福。
瑪麗亞:(搖搖頭)對好好相愛的人來說,分別總不會像沒事似的。
尚: 胡鬧,妳明知道我好愛妳。
瑪麗亞:不,男人永遠不知道如何好好愛,永不知足。他們光會做夢,編造出新的義務,尋找新的國土、新的家園。但我們女人呢,我們知道必須趕快去愛,睡同一張床,手牽著手,擔憂分離。愛的時候,不會夢想任何其他東西。
尚: 妳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找到母親,幫助她,讓她幸福。至於這是我的夢想或是義務,該來的就如此承擔。如果沒有這些,我就不算個人,妳也不會如此愛我了吧。
瑪麗亞:(驟然轉過身去)我知道你總是理由充分,總是能說服我。但是我再也不聽了,一旦你用那種我已然熟悉的聲調講話,我就摀住耳朵。那是代表你孤獨的聲調,而不是愛情的聲調。
尚: (站到她身後)別說這些了,瑪麗亞。我希望妳讓我單獨留在這裡,以便看得更清楚。我和母親同睡一個屋簷下,並沒那麼恐怖,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其他的就交給上帝安排。上帝也知道在這一切之中,我不會忘記妳。只不過,在放逐或遺忘之中,人是不可能幸福的。人不能永遠當個異鄉人。我要尋回我的祖國,帶給所有我愛的人幸福。我目前看的僅止於此。
瑪麗亞:這一切可以用簡單的話語做到,但你採取的不是個好方法。
尚: 我的方法是好的,因為這樣我才能知道我懷抱的這些夢想,到底對還是不對。
瑪麗亞:我希望是這樣,希望你是對的。但是我呢,我唯一的夢想是我們曾經幸福生活的那個國度,我唯一的義務就是你。
尚: (攬她入懷)放手讓我去做,我終會找到可以解決一切的字語。
瑪麗亞:(任由他抱著)喔!繼續做夢吧。只要我保有你的愛,其他都無關緊要!往常,當我和你意見相左的時候,都告訴自己不要覺得不幸,我會耐心等,等你從虛幻謬誤中回心轉意,那麼屬於我的時間便會開始。若我今天覺得不幸,是因為我雖然確定你對我的愛,卻深知你會攆我走。就是因為如此,男人的愛是撕裂,他們無法克制自己離開自己所鍾愛的。
尚: (捧著她的臉對她微笑)這一點也沒錯,瑪麗亞。但是呢,妳看著我,我沒有冒多大風險。我做我想做的,問心無愧。今夜妳把我交給我母親和我妹妹,這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瑪麗亞:(掙脫開)那麼,再會了,希望我的愛保護你。
她朝著門走去,在門邊停住,朝著他亮出空空兩手。
但你看我是如何無助。你出發去尋覓,將我留在等待之中。
她猶豫了一下。之後離開。
作者資料
卡繆(Albert Camus)
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 我曾經處於苦難與陽光的中途。——卡繆 出生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自幼失怙,童年貧苦。小學及中學老師皆看出他天資聰穎;未成年罹患肺結核,體驗到他稱之為荒謬的悲劇性感受,始終懷抱著絕望的生存欲望——以上種種形塑了卡繆的性格。他寫作、成為記者、創立劇團並參與政治。他在《阿爾及爾共和報》的一系列文章,揭露當時穆斯林的悲慘生活,使他不得不離開故鄉。二戰結束之際,擔任法國地下報刊《戰鬥報》總編輯,該報為新聞界的里程碑。 對知識的懷疑,對理性的批判,標誌著卡繆的非理性主義立場,呼應存在主義哲學思潮。而卡繆將其思想展現在如詩一般的小說與散文中。對他一生所作的總評,最深切者當推文學巨擘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所說:「對卡繆而言,生在這荒謬世界中的人,唯一真正的角色是生存,對生活、反抗與自由有所覺醒。」 一九五七年,卡繆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這項殊榮不僅表彰他著述的傑出成就,無疑也是因為他從未停止對抗意欲摧毀人的一切事物。就在眾人引頸期盼他的新作之際,一九六○年一月四日,卡繆在一場車禍中遽然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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