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家圖書獎、曼布克獎、毛姆獎得主伊恩．麥克尤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被譽為現代性慾版的《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的驚駭作品！ 水泥地上有沒有伊甸園？ 在父母相繼過世之後，四個兄弟姊妹為了不被拆散，於是隱暪父母雙亡的祕密，獨自居住在荒廢的家園，過著孤島般的生活。只要他們繼續保持這個祕密，他們便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究竟做了什麼？ 【好評推薦】 ◎「全盤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其懸疑與驚悚直追《蒼蠅王》。」～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 ◎「本書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性執迷意象。」～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 ◎「黑暗有力，令人印象深刻。寫作精準，行文溫柔間帶有令人蠕動不安的噁心感。」～泰晤士報The Times ◎「一本行文美麗卻叫人不安的書，充滿生猛的動物直覺與熱情。」～波士頓地球報The Boston Globe ◎「驚世駭俗之書。充滿病態令人反感的想像，卻讓人不忍掩卷。」～紐約書評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導讀

◎文／李有成（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所長）

　　夏天的英國文學界相當熱鬧。八月間《衛報》（The Guardian）循例會在英格蘭與威爾斯邊界的著名書市黑鎮（Hay-on-Wye）舉辦文藝節，差不多同時愛丁堡的藝術節也有不少藝文活動，到了九月初曼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也會依規定公布決選小說書單。對麥克尤恩而言，二○○七年的夏天頗不尋常。他的最新小說《卻西爾海灘》（On Chesil Beach）獲選為曼布克獎決選小說，而由他的小說《贖罪》（Atonement, 2001）所改編的同名電影九月間也在倫敦首映。倫敦的主要書店都在店面明顯的地方擺出以女主角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的劇照為封面的新版《贖罪》，麥克尤恩的其他小說也連帶大獲青睞。曼布克獎對小說的銷路一向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到夏天，倫敦的一般大型書店都會在進門處另闢書架，專門擺放曼布克獎的入選小說或歷屆得獎作品。因此二○○七年夏天的倫敦書店處處可見麥克尤恩的大名。

　　當代英國小說名家輩出，除了土生土長的白人作家之外，還有不少第一和第二代的移民作家，後帝國的英國文學產業的確展現了多元而豐富的面貌。麥克尤恩無疑是這一批二戰之後出生的重要小說家之一。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麥克尤恩出生於倫敦西南四十多英哩外的軍事小鎮艾德索特（Aldershot），為母親第二次婚姻所出，父親是一位職業軍官，幼時曾隨家人遠赴海外，在新加坡和利比亞的英軍軍營度過童年。他在少年時代回到英國，就讀於索福克（Suffolk）的公立寄宿學校，後來進入薩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研讀英國文學，並副修法文。畢業後他又申請到東英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修讀碩士學位，主修現代小說，同時選修由著名小說家與批評家布列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所講授的文學創作課程。東英格利亞大學是一九六○年代所創立的一所新式大學。一九七○年，布列德伯里與另一位小說家魏爾森（Angus Wilson）創設了日後聞名國際的文學創作課程，為英國培養了不少重要作家；除麥克尤恩外，我們較熟知的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進入二○○五年曼布克獎初選的歐大旭（Tash Aw）、二○○七年曼布克獎得主安恩萊特（Anne Enright）等都出身這個課程。麥克尤恩於一九七一年獲得碩士學位，第二年遠赴阿富汗旅行。他在一九七五年夏天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初戀異想》（First Love, Last Rites），這本小說集就是他的碩士學位畢業作品。

　　麥克尤恩初試啼聲之作即為他贏得了一九七六年的毛姆文學獎（Somerset Maugham Award），集中的若干小說題材大膽而變態，其中〈蝴蝶〉（Butterflies）一篇的內容還涉及虐殺兒童，讀來令人瞠目結舌。這本小說集甚至被批評家視為所謂震撼文學的代表作。麥克尤恩一直到三年後才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水泥花園》（The Cement Garden）。這本小說重現其小說集的若干驚世駭俗的題材與主題，尤其是變態的性與死亡。不過麥克尤恩在敘事策略上頗能推陳出新，小說面世不久，即有批評家稱讚麥克尤恩為當代英國最好的作家之一。此後麥克尤恩的寫作生涯堪稱順利，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出版了十本長篇小說、兩本短篇小說集、一本兒童小說、三本電視與電影腳本，其中《甜酸》（Sweetsour）一劇改編自華裔小說家毛翔青（Timothy Mo）的小說《酸甜》（Sour Sweet, 1982）。

　　麥克尤恩於一九八一年以第二部長篇小說《陌生人的慰藉》（The Comfort of Strangers）入選曼布克獎（當時還叫布克獎），此後即為此英國最重要的文學獎項的常客。除《陌生人的慰藉》之外，還分別以《黑狗》（Black Dogs, 1992）、《阿姆斯特丹》（Amsterdam, 1998）、《贖罪》（2001）與《卻西爾海灘》多次進入曼布克獎的決選。其中《阿姆斯特丹》獲得曼布克獎；《贖罪》最後雖然落選，卻被讀者選為「民眾的布克獎」（People's Booker）小說。

第一章

　　我沒有殺死我老爸，他的死，有時，我覺得自己助了一臂之力。他的死和我身體發育的重大事件幾乎同時發生，除此，他的死和接踵而來的事情相比，顯得無足輕重。他過世後的那個星期，我和姊妹們談到他，救護人員用亮紅色毯子將他裹起抬走時，蘇確實哭了。老爸是個虛弱暴躁偏執的人，臉孔與雙手偏黃。我之所以提及他死亡的小故事，只是解釋為何會有這麼多水泥待我和姊妹們處置。

　　在我十四歲那年的夏季之初，一輛卡車停在我們房子外面。我正坐在前門樓梯上看漫畫。卡車司機和另一個男人往我的方向走來。他們全身沾滿細小灰白的塵土，使他們的臉看起來像鬼魂。他們尖聲吹著完全不同旋律的口哨。我站起身，藏起漫畫。我真希望當時是在看老爸報紙的馬經或是足球比賽的結果。

　　「水泥嗎？」其中一個男人說。

　　我雙手拇指勾著口袋，身體重量移到一隻腳上，微微瞇著眼睛。我原本想說一些簡練而恰當的話，但不確定有沒有聽錯他們的話語。我沉默了太久，那個說話的男人把手放在臀部上，視線往天空的方向移動，然後越過我盯著前門看。門打開了，父親站了出來，咬著菸斗，手裡拿著寫字夾板靠在屁股上。

　　「水泥，」那個男人又說了一遍，這次用了下沉的肯定句語調。老爸點了點頭。我把漫畫摺疊塞進背後的口袋，跟在三個男人後面走上小徑到卡車旁。老爸踮著腳往裡面看，拿出嘴裡的菸斗，又點了一次頭。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男人用手野蠻地拍了一下。鋼栓鬆開了，伴隨著極大的聲音，車身一邊的卸車板落下來。包裝牢固的水泥袋沿著貨台排成兩列橫隊。

　　老爸點數水泥袋，看了看寫字板後說：「十五袋。」那兩個男人咕噥了一聲。我喜歡這樣的對話方式，也在心裡對自己說：「十五袋。」那兩人分別扛起一袋水泥，往回走下小徑，這次由我走在前頭，老爸跟在我後面。繞到房子的一邊時，他用濕的菸斗柄指著煤炭的投入口。那兩人用力將水泥袋丟入地下煤窖，然後，回到卡車繼續扛水泥袋。老爸用掛在寫字板上的鉛筆做了一個記號。他踩定腳跟，搖晃身體，等待著。我靠在籬笆上。我不知道這些水泥是要幹嘛，卻不願顯露自己的無知，因此被排除在這個緊密的工作團體外。我也數著水泥袋的數量，當他們搬完，父親簽收交貨收據時，我緊跟在他身旁。然後，他默不作聲，轉身回到屋內。

　　那天晚上老爸老媽為了水泥起口角。老媽算是個文靜溫和的人，但她非常生氣。她要老爸把那些水泥退回去。我們剛吃完晚餐。老媽說話時，老爸用小刀把菸斗裡的黑色灰燼刮進幾乎一口都沒碰的食物裡。他很知道如何用菸斗來對付老媽。她正在說我們沒啥錢了，湯姆馬上要入學，得替他準備新衣服。老爸把菸斗放回兩排牙齒間，活像菸斗是他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失而復得，他打斷母親的話，說「不可能」把水泥退回去，「無需再討論」。在我親眼看過那輛卡車以及水泥袋有多麼重，還有那兩個男人後，我覺得他的話是對的。但是父親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握住斗部，用黑色的斗柄指著老媽的樣子看起來非常自大且愚蠢。她更加生氣，憤怒得說不出話。茱莉、蘇和我溜到樓上茱莉的房間，把門關上。老媽高低起伏的音調穿過樓層板傳了上來，但我們已聽不見確切的字眼。

　　茱莉把椅子推去擋住門口，蘇躺在床上，發出了咯咯的笑聲。我和茱莉迅速把蘇的衣服脫下，當我們把她的褲子拉下來時，碰到了彼此的手。蘇相當瘦，皮膚緊貼著肋骨，屁股上堅硬肌肉隆起的形狀和肩胛骨詭異地相似。兩腿間的柔毛是黯淡的薑黃色。這是個遊戲，我和茱莉扮演科學家，檢查外太空來的怪人。我們面對面站在蘇赤裸身體的兩側，用類似德語發音的短促聲說話。老媽疲憊而持續不斷的單調聲音從樓下傳來。茱莉的頰骨很高，距離眼睛很近，使得五官看來十分像某種稀有的野生動物。在電燈的光線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柔和的嘴部線條被兩顆前牙破壞，得稍微噘著嘴，看來才不像時刻在微笑。我渴望能夠檢查姊姊的身體，遊戲規則卻不允許這麼做。

　　「所以？」我們翻轉蘇的身體，先是側面，接著腹部。我們用手指甲撫摸她的背部和大腿；用手電筒照明，看了她嘴巴內部和兩腿之間，發現那朵肉做的小花。

　　「醫師先生（Herr Doctor），你覺得如何？」茱莉用濕潤的手指撫摸那朵小花，蘇削瘦的脊椎微微顫抖。我很仔細地看，把手指沾濕，從茱莉的手指上滑過。

　　終於，她說：「沒甚麼特殊情況。」用拇指和手指把小縫關上。「但我們會持續觀察進一步的情況，對吧？」蘇乞求我們繼續。我和茱莉會意地對望，其實甚麼也不懂。

　　我說：「輪到茱莉了。」

　　她如往常一般地說：「不，是輪到你了。」

　　蘇仍躺在床上懇求。我穿過房間，拿起她的裙子扔給她。

　　我想像自己含著菸斗說：「不可能，無需再討論。」

　　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坐在浴缸邊緣，褲子褪到腳踝。當我幫自己達到一陣快速而乏味的愉悅時，我想著茱莉放在蘇兩腿之間、微微曬黑的手指。痙攣結束後，我依然保持勃起的狀態，發現樓下的聲音已經消失許久。

　　隔天早上我和弟弟湯姆一起去煤窖。煤窖很大，分隔成數個無意義的隔間。走下樓梯時，湯姆緊緊黏在我身邊。他聽說了水泥袋的事，現在想要親眼看看。煤炭投入口通向最大的隔層，水泥袋散落，覆蓋在去年用剩的煤炭上。一個很大的錫箱子靠在牆邊，那箱子和我父親短暫的軍旅生涯有關，之前有段時間是放焦炭用的，以免和煤炭混在一起。湯姆想要看看箱子裡面，我幫他打開蓋子。裡面空無一物且非常暗，在灰撲撲的燈光下，暗得連底都看不到。湯姆認為那是個很深的洞，於是抓著邊緣往裡面大喊，等著要聽回音。發現沒有回音時，他要求去看其他的隔間。我帶他到離樓梯較近的那間。隔間的門幾乎從鉸鏈上掉下來，我一推它，它就整個跌落。湯姆笑了，而且終於聽到從我們剛離開的隔間傳來的回音。這個隔間有放了發霉衣服的硬紙板箱，裡面沒有一件衣服是我認得的。湯姆發現了一些他的舊玩具。輕蔑地用腳把玩具踢倒，對我說那些是給小鬼玩的。黃銅色的兒童吊床堆在門後，我們都曾睡過。湯姆想要我幫他重新組裝吊床，我告訴他兒童吊床也是給小鬼用的。

　　我們在樓梯底部遇見老爸正走下來。他要我幫他處理那些水泥。我們跟著他走回大隔間。湯姆很怕老爸，一直緊跟在我身後。茱莉前陣子告訴我，老爸現在是半個廢人，必須和湯姆爭奪母親的注意力。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這個奇怪的概念。一個小男孩和一個成年男人的爭奪戰，多麼簡單卻又奇怪。後來我問茱莉誰會贏得勝利，她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是湯姆，然後老爸就會拿他洩憤。」

　　老爸對湯姆很嚴厲，對他總是吹毛求疵。老爸利用老媽來對付湯姆，就像利用菸斗對付老媽一樣。「不准這樣跟你母親說話」或是「當你母親跟你說話時，給我坐正」。老媽總是沉默以對。如果接下來老爸離開房間，老媽會對湯姆微笑一下，或用手指幫他梳理頭髮。現在湯姆站在門外，看我們合力拉著水泥袋在地板上拖行，然後在牆邊擺放成整齊的兩排。老爸有心臟病，所以不能做這樣的重活，但我仍確保他和我出了同等的力氣。

　　當我們彎下腰，各自拉著水泥袋的一角，我感覺到他慢了下來，等著我先使力開始拉。但我數著：「一、二、三……」直到看見他的手臂因出力僵直才開始拉。如果我必須出較多力氣，我要他大聲承認。搬完時，我們退後一步，像工人在注視成果。老爸靠在牆上，用一隻手支撐身體，大聲喘氣。我則故意用鼻子輕輕呼吸，即使此舉會使我頭暈，我將手輕鬆放在臀部上。

　　「你要這些水泥幹嘛？」我覺得現在自己有權力問了。

　　他邊喘氣邊吃力地回答：「為了……花園。」我等著他接下去，但他停頓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在門口，他抓住了湯姆的手臂。

　　他抱怨：「看看你的手像甚麼樣。」他沒注意到自己的手把湯姆的襯衫搞得髒兮兮，「上去，你先走。」 　　我多待了一會兒，然後開始關燈。因此在我看來，老爸像是聽到了關燈聲，才在樓梯底部停了一下，嚴厲叮嚀我在上樓前把所有的燈都關掉。

　　我暴躁地說：「我已經關了。」但是他正大聲咳嗽走上樓。

　　與其說老爸栽種了他的花園，不如說是依照平面圖建造了它。有時晚間他將那些平面圖攤在餐桌上，我們就站在他的肩膀後面看。花園裡有一些石板鋪成的小徑，刻意彎曲，通向僅在幾呎外的花圃。其中一條小徑像是隘口，沿著庭園的山石盤旋而上。有一次湯姆把這條小徑當作一小段樓梯，直直地爬上山，老爸非常生氣。

　　他從廚房窗戶往外大喊：「你給我照規矩走！」石頭堆上方幾呎處，有片跟小牌桌差不多大小的草坪。草坪周圍的空間正好種一排金盞花。只有他將那叫做懸吊花園。在懸吊花園的正中央，有一座牧神跳舞的石膏像。花園四處都有或上或下的階梯。還有一座底部是藍色塑膠製成的池塘。有一次他把兩條金魚放在塑膠袋裡帶回家，同一天，鳥就把那兩條魚吃掉了。花園裡的小徑窄到走在上面可能會失去平衡而摔進花圃裡。他只選擇栽種整齊乾淨的花種。他最喜歡鬱金香，以適當的距離分散栽種。他不喜歡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種有糾結藤蔓的植物。我們家左右兩側的房子都整過地，夏天時那些空地會長出茂盛的雜草和野花。在第一次心臟病發作之前，老爸一直打算要在他專屬的世界周圍蓋一座高牆。

　　我們家流行幾個老爸發明的笑話，他也一直使這些笑話歷久不衰。針對蘇的笑話是她的眉毛和睫毛淡得幾乎看不見；或者嘲笑茱莉一直想成為名運動員的野心；湯姆有時會尿床；老媽的算術很爛；還有那時我剛開始長青春痘。有一次晚餐，我把一盤食物遞給他，他就說不希望他的食物離我的臉太近。他發出了一陣短暫而習慣性的笑聲。由於此類小笑話都由老爸精心炮製，所以他從未成為被取笑的對象。

　　有天晚上，我和茱莉在她房裡，把門鎖上，開始在白紙上寫下粗俗老套的笑話。那些笑話看來都很滑稽，我們尖聲笑得胸口發疼，從床鋪跌到地上。湯姆和蘇在外面猛力敲門要求進來。我們認為那些問答式笑話最棒，其中幾則跟老爸的便祕有關，但是我們知道目標何在。我們選出一個最棒的笑話，潤飾，而後練習。然後我們等了一兩天。那是晚餐時間，老爸正好在說另一個關於我青春痘的笑話。我們等湯姆和蘇止住笑聲。我的心臟重重地跳著，很難像練習時的語氣那樣輕鬆。我說：「我今天在花園裡看到了一個東西讓我非常訝異。」

　　茱莉說：「哦，甚麼東西？」

　　「一朵花。」

　　似乎沒人聽到我們說了甚麼。湯姆正在自言自語，老媽在她的杯子裡倒了點牛奶，老爸則繼續仔細地在面前的麵包上塗牛油。他用刀子很快地把麵包邊緣流下來的牛油塗回去。我想或許我們應該用大一點的音量再說一次，我看向茱莉，她不肯回視。老爸吃完麵包就離開房間了。

　　老媽說：「那實在不必要。」

　　「哪件事？」

　　她沒回答我。笑話沒對老爸產生效果，因為並不好笑。他生氣了。我拚命想要高興卻感到內疚。我試著說服茱莉笑話是成功的，這樣她也會回過頭來使我相信。那天晚上我們讓蘇上樓，躺在我們中間，但我們沒從那遊戲獲得樂趣。蘇覺得無聊便離開了。茱莉想認錯，用某種方式補償他。我無法面對這事，但兩天後他肯再開口跟我說話時，我才終於放心。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提到花園，他也只獨自看著那些覆蓋整張餐桌的平面圖。他第一次心臟病發後就不再建造花園了。雜草從鋪石小徑的縫隙中長出來；山石的一部分倒塌，小池塘也乾了；跳舞的牧神掉了下來摔成兩半，沒人對此表示任何意見。我和茱莉可能是此種衰敗景象的禍首，這種可能性使我充滿恐懼和欣喜。

　　水泥之後，不久又送來了灰黃色的沙子，在前院的角落積成一堆。或許是老媽透露了，現在看來老爸的計畫很明顯—在房子前後鋪上水泥。某天晚間，老爸證實了這計畫。

　　他說：「這樣會比較整齊。我已經沒能力整理花園……」他用菸斗輕敲了一下左胸，「老媽的乾淨地板也不會再被弄髒。」出於困窘，他深信這是明智的想法，那份困窘甚至多過恐懼，沒人反對這計畫。事實上，房子周圍有大片水泥地的想法很吸引我。這樣就有地方踢足球了。我看過直升機停在水泥地上。畢竟，攪拌水泥並鋪在犁平的花園上，是迷人的冒犯之舉。老爸談及要雇一個攪水泥工人時，我變得更加興奮。

　　老媽一定說服他打消了雇人的念頭，以致六月的某個星期六早晨，我們拿了兩把鐵鏟開始工作。我們在煤窖裡打開一袋水泥，把很細的灰色粉末倒進鋅製桶子。然後老爸走到外面，我把桶子從煤炭投入口遞給他。當他向前伸出手，在空無一物白色天空的背景對襯下，他成了黑色剪影。他把粉末倒在小徑上，把桶子還給我重新裝滿。水泥粉夠了時，我把裝了沙子的手推車從前院推來，把沙子加在那堆粉末裡。他計畫在房子一邊做一條硬底小路，這樣比較容易把前院的沙子搬到後面。除了老爸間斷的簡短指令外，我們甚麼都沒說。我很高興我們不需言語就能完全了解彼此在做甚麼，以及彼此的想法。與他相處，這是我唯一感到自在的一次。我拿桶子去裝水時，他把水泥和沙堆成一堆，在中間弄了一個凹洞。我負責攪拌水泥，他則負責加水。他示範如何將膝蓋內側靠在前臂上，以便更加善用槓桿原理，我假裝以前就知道了。攪拌得差不多時，我們把它倒在地上。老爸跪下來用板子平滑的那面把混凝土表面整平。我站在他後面，靠在鐵鏟上。他站起來，靠在籬笆上，閉上眼睛。張開時，他眨著眼像是訝異自己身在此處，然後他說：「好，我們繼續吧。」我們重複剛剛的工作，從煤炭投入口遞裝了水泥的桶子上來，推車，裝水，攪拌，倒混凝土，整平。

　　到了第四輪時，無聊的工作加上熟悉的欲望使我動作變慢。我不時打哈欠，雙腿感到無力。在煤窖中，我把手放在褲子裡。我在想姊妹們去哪兒了。為甚麼沒來幫忙？我遞了一桶水泥給老爸，然後對著他的身影說我得去上廁所。他嘆了一口氣，同時用舌頭頂住口腔頂端發出聲音。我察覺到他的不耐煩，在樓上用很快的速度自行解決。一如往常，我幻想的是茱莉把手放在蘇兩腿間的畫面。我可以聽見鐵鏟刮擦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老爸自己在攪拌水泥。然後它發生了，它突然出現在我手腕背面，雖然我已從笑話和學校的生物課本得知這件事，數個月來一直等著它發生，希望自己和其他人並無不同，這一刻仍感到詫異和感動。汗毛上有塊暗淡凝固的髒汙，液狀斑點微微反光，不像我想像中的濃稠，沒有甚麼顏色。我用舌頭輕輕嚐了一下，沒味道。我盯著它看了許久，靠得非常近看有沒有小小擺動著長尾巴的東西。在我觀察時，它風乾了，變成幾乎看不見的有光澤的硬殼，我動手腕時它就碎了。我決定不把它洗掉。

　　我想起老爸還在等，急忙下樓。我經過時，老媽、茱莉和蘇正站在廚房裡說話。她們似乎沒注意到我。老爸面朝下倒在地上，頭靠在剛倒出來的混凝土上，用來整平的板子在他手上。我慢慢靠過去，知道得去找人求救。有幾秒鐘時間，我無法動彈，就像幾分鐘前般，我茫然瞪著。一陣微風吹起他襯衫的一角。

　　接著而來的是一堆事情和嘈雜。救護車來了，老媽跟躺在擔架上蓋著紅毯子的老爸一起上了車。蘇在起居室裡哭，茱莉安慰她。廚房的收音機還開著。救護車開走後，我到外面去看我們做的小徑。老爸在剛倒出來還沒變硬的混凝土上壓出痕跡，我拿起板子細心地整平，腦袋一片空白。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 出版社：商周出版 書系：另翼文學 出版日期：2008-05-15 ISBN：9789866662263 城邦書號：BA6306 規格：膠裝 / 單色 / 192頁 / 14.8cm×2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