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他的那些年月裡，我們什麼都不懂，於是擦肩，於是交錯，於是誤解。 沒有他的那些年月裡，我走徬徨的路，飄搖、迷惑， 也許有另一雙溫暖的手在眼前，但那不是與我約定過的人。 每個觸動心弦的夜裡，泛過的總是那張熟悉的臉。 數過了多少次春去秋來，看過了多少回海雨天風， 當昨日漸遠時，我才發現那思念原來愈烙得深。 只是久別離後的再重逢，我們還有好多的結要解， 還有當年的約定等著實現……。

第一章
我不認為那是個起點，但它確實是一次開始。 正因為它的不像最初，於是我在心中暗暗禱告，願它於是就沒有結束。 梧桐綠了，七里香黃了，季節就過去了。 昨日那一段青澀的純真就告別了。 但我還記得你最愛的是桂花。
01 　　當然故事並不是從這裡開始，事實上那時的我們也什麼都不懂。只是我後來常常在想，對他的第一眼是什麼感覺，我常常想，常常想，想得我都累了，卻怎麼也只能把畫面定格在那個久遠的記憶中。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教室不新，新的是學生，置身在陌生的新環境裡，我們都忙著張望四周，只有他安靜地站在角落裡，我猜那不是他獨樹一格，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怕生。大家都來自同一個學區，班級裡不乏同村里或國小的朋友，而就算遇不到舊相識，每個人也會試著與他人攀談，只有他，身邊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個畫面就是這樣的：桌椅全被推到教室最前面，緊捱著講台邊，同學們有的拿掃把，有的拿抹布，正在清潔著這個未來我們要使用至少半年的老教室。 　　沒有導師，也沒有幹部，這時候老師們正在開會，幹部還沒選出來。幾個個子高大的男生拿著掃把正在玩，我剛擦完靠走廊的一片玻璃。 　　「畚箕呢？」有個捲髮的女同學問大家：「你們有沒有誰看到畚箕放哪裡？」 　　那女同學很漂亮，個子又高，身型比例也很勻稱，她一定是那種穿什麼衣服都好看的女生。不過可惜的是，這時候沒人回答她。 　　「剛剛好像走廊那邊有，可是後來好像又被拿走了，好像是十一班的人。」過了好半天，把滿地灰塵掃成堆之後，一個理平頭的男生開口，我沒記得他長相，卻記得他一口氣連續說了三個「好像」。 　　教室裡又開始亂成一團，玩掃把的男生們跑來跑去，有人踢散了地上那堆剛堆積起來的紙屑灰塵。我呆立門旁，有個眼睛很大的女孩忽然晃到我身邊。 　　「妳叫唐雨寧，對不對？」她一把拍上了我的肩膀，爛燦地笑著，沒理會我的瞠目結舌，又說：「我叫梁藝紜，妳一定不認識我。」 　　是呀，我是不認識。她看出了我的呆滯：「可是我認識妳，因為國小畢業典禮那天，妳拿校長獎，我有看到妳上台，妳那個名字太特別了，比我的更像小說裡面的名字，想不記得都很難。」 　　我恍然大悟。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國小畢業典禮至今，我剪過兩次頭髮了，沒想到居然有人認得。藝紜告訴我，她本來也有機會拿到校長獎，可是偏偏成績結算時就是少了幾分，結果名落孫山，那時校長獎一共有三名，她可是把每個人的長相跟名字都記起來了。 　　「記起來幹嘛？」看著比我高半個頭的她，我有點害怕。 　　「我那時候就跟我自己說，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打敗那三個人。」她笑著又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現在我找到第一個了。」 　　藝紜是個很有趣的人，她的嘴巴像永遠停不下來似的。從跟我攀談的第一句話起，她開始說起她對這所國中的看法，升學率高，管教嚴格，但是教室老舊，男生看起來每個都笨拙，女生看起來每個都驕傲，而她已經在擔心下學期的分班，不知道自己的成績能不能被分到好班級。 　　我聽著，聽著，眼睛卻盯著教室正中央。那堆紙屑灰塵又重新被聚掃成堆，捲髮的漂亮女孩請旁邊的同學去隔壁班借畚箕，她自己則拿著垃圾袋在等著，而眼看著時間已經不多，我猜老師們等一下就來了，要是看到我們還沒掃完地，不曉得會不會開學的第一天就捱罵？ 　　「你們在等什麼？」這時候，那個怕生的，很瘦小的男孩，忽然走到垃圾堆旁邊，問那女孩。 　　「等畚箕呀。」 　　「這又沒有很髒。」然後我看見那男孩蹲下了身子，接過了捲髮女孩手上的垃圾袋，就這麼用手，一把接著一把，將地上的垃圾慢慢抓起來，丟進了袋子裡。 　　「你的手會弄髒。」女孩提醒他。 　　「髒了可以洗呀。」男孩卻連頭都沒有抬。 　　站在門邊，我這樣看著，男孩的側臉很好看，他很認真地抓起地上那些垃圾，沒放過一片細微的紙屑。我看得有點傻，藝紜也被我的視線所影響，跟著我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那男生不錯看。」她說。 　　「嗯。」 　　「可惜，很矮。」她忽然笑了。 　　那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吧，我就是這樣牢記得，那對他的第一次深刻印象。當老師終於來了，吩咐大家將桌椅擺好，收拾了掃具，全都坐下，開始一一唱名，我才知道那個漂亮的捲髮女孩叫做楊欣怡，這名字似乎配不上她的外貌。她坐在教室中間位置，而矮小的我則只能回頭看。看著看著，我心想，她應該要有個更好聽的名字才對。 　　本來我想仔細聽聽看，那個用手抓垃圾的男生的叫什麼名字的，可是沒想到看著楊欣怡的臉，看得我出神了，老師都點完名了，我居然還沒回過神來。 　　「妳在幹嘛？老師在妳前面啦！」坐我後頭的藝紜戳戳我，我才嚇了一跳。 　　「現在我們來選班長，我知道你們在班上一定有一些以前國小時，就已經互相認識的朋友，現在上了國中還能同班，這也算是緣分，希望你們能珍惜。如果你認為你的朋友是不錯的班長人選，你也可以推薦他。」充滿慈祥的男老師，透過看來度數很深的近視鏡片，看著我們大家。 　　藝紜又戳戳我，問說可不可以推薦我，我趕緊跟她搖頭。班上的同學們彼此交頭接耳，果然就像我跟藝紜一樣，誰也沒有推薦出誰來。而這時候，我又偷眼看看那個男生，然後我確定他在班上是一個朋友也沒有的，因為他連老師的話也沒在聽，只是安靜地摳著手指。 　　「如果大家都沒有要推薦的，那我就直接點名囉。」老師又笑著，重新翻開點名簿：「這時候我跟大家也還很陌生，要我來指名，是非常不客觀的。公民教育的意義，就是要你們自己學習自治，選出適合你們的公僕。」老師一邊說著，一邊翻看點名簿。 　　然後我發現那個男生，摳完手指後開始轉頭，看向教室外的樹木。那是什麼樹呢？我不知道，不過那樹上開了幾朵淡黃色的小花，還算好看。 　　「剛剛，我看到你們打掃，當然有些人很認真，也有些人玩得很開心，不過那都沒關係，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大家本來就應該藉著機會，多認識同學。我在教室外面看了一下子，也在想，你們都是些怎麼樣的孩子呢？我想找出幾個比較讓我印象深刻的，後來我找到了。」老師闔上了點名簿，看看正在盯著他的上百隻眼睛：「你們都找不到畚箕，對吧？那是因為畚箕被我拿走了，我想知道，如果沒有畚箕，那麼清潔工作的最後一步，你們該怎麼辦？結果後來有人幫我解開了這個疑惑。」 　　他站直了身，笑著對坐在講桌前，幾乎是全班最矮的那個男生說：「桂花還不到最香的季節，你可以過陣子再看，但現在，要不要起來跟大家打聲招呼，魏嘉錚同學？」 　　然後我愣住了，因為那個心不在焉，老是盯著教室外頭看的男生也愣住了。 　　後來我知道，他最喜歡的是桂花；而後來他說，他最大的錯誤是用手抓垃圾。 02 　　就像老師說的，班上大部分學生都來自於同一個學區，有些人不但國小同班，上了國中也還在同一間教室裡。而我，就我所知，距離我最近的國小同班同學，至少遠在七間教室外的遠方，而且跟我不怎麼熟。 　　「又不會怎樣，至少我們還可以相依為命，對不對？」藝紜跟我的情形一樣，但我懷疑，除了國小畢業典禮上，那三個領校長獎的人之外，她到底還記得幾個同學。 　　「總有一天喔！」她總是這樣瞇起眼來，對我宣告那還在遙遠未來的勝利。 　　其實並不怎麼孤單，班上大部分的人都相當和氣，就魏嘉錚例外。我們這位班長除了「起立、敬禮、坐下」，一天難得聽到他說幾句話，整個人就像個悶葫蘆，比較起來，副班長跟其他幾位幹部都還更像班長，他則根本是個宣佈上下課的機器罷了。 　　「我從沒見過一個這麼悶的班長。」看著魏嘉錚在講台邊整理著剛剛被數學老師寫斷的一堆半截粉筆，藝紜搖頭嘆氣。 　　我點頭附和，不曉得為什麼，儘管藝紜總是說她落在我之後，要努力把我趕過去，但很奇妙地，我卻從沒有這樣的感覺。要論身高，她高我一點，座位剛好在我後面；要論機智反應，上課時老師所提的問題，我都還沒想好，她就已經舉手做答了；在班上同學間，她的人緣也比我好上太多。以前國小時不怎麼感覺，現在上了國中，看到男生或太靠近男生，總讓我有點畏懼，但藝紜卻能夠落落大方地跟他們玩在一起，打成一片。 　　打斷我飄移的思緒，藝紜問我放學後是否要馬上回家，有男同學約了要去打撞球。 　　「還是不要好了，」我笑得有點勉強：「我對那種地方……不怎麼喜歡。」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新的環境裡似乎充滿了無數的新變數，不知道以後上了高中或大學，會不會也有這種感覺？我以後會念哪裡的高中？哪裡的大學？以後的同學將是怎麼樣的？想到這裡，我又看了一眼魏嘉錚，這個人的未來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 　　陽光篩灑過老榕樹的枝葉間，我牽著腳踏車，走得很慢。榕樹沿著圍牆而建，直抵校門，學校規定，校內只能牽車，但偏偏車棚距離校門口卻又遠得要命。一邊走，我一邊背著英文單字。夕陽西下，學生們都走得差不多了，而走不了的則還在教室裡繼續上輔導課，那很可能是我們以後的命運。 　　我獨自安靜地走著，就在距離校門口不遠時，後面忽然有車輪聲，我正納悶著要回頭而已，一輛腳踏車從我身邊飛快而過，一個男生用力踩著車，倏地從我旁邊經過。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那是魏嘉錚的背影。 　　班長怎麼可以自己違反規定，在校內騎車呢？而且騎得這麼快？我帶點驚訝，推著車，加快腳步。不過他的速度可比我快多了，飛快到了校門邊，也不管校門口會不會有車，輕輕一撇，車子往左傾斜，就這麼轉了過去。 　　我小跑步地往前追，直追到校門口，當然什麼也沒了。校門口緊鄰著大馬路，馬路對面就是國小，路的這邊，就在我們校門口旁，有家看起來破舊的雜貨店，除了販賣零食跟飲料，當然也賣了不少文具。我帶點悵然，把車停好，跟雜貨店的阿姨買了一瓶綠茶。 　　阿姨年紀不過四十開外，個子很矮小，相當親切。把零錢找給我時，暼了一眼我的制服學號：「妳是一年級新生呀？」 　　點個頭，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對陌生人，我總是戒慎恐懼。 　　「哪一班？」阿姨又問我。 　　「十二班。」 　　「噢，我有認識你們班的同學喔。」阿姨開心地說：「我先生是國小老師，就在對面上班，他有個今年剛上國中的學生，也是十二班的。」 　　「喔。」我只能訥訥地點頭，這位「師母」好像很愛聊天，我握著手裡的零錢，綠茶一口都還沒喝，而眼見得天色漸暗，我今天要回家幫我爸包裝筊白筍，但是她卻沒有打算結束話題的樣子。師母說她每年都看著很多學生從對面的國小畢業，換一套新制服，然後到馬路這邊的國中來上課，而很多學生國中畢業、考上外地的學校，甚至就業、結婚之後，還常常回來找她聊天。 　　我不斷點頭，直覺地認為來這裡買飲料是個錯誤，她問我在班上跟同學相處得是否融洽，又問我課業跟不跟得上，說很多新生對於國中數學跟英文都不擅長，國一就得開始補習。 　　「我沒有補習。」我搖頭，正想跟她說我要回家幫忙做事，師母卻立刻又說：「嗯嗯，不補習也好，小孩子補那麼多習幹嘛？很多學生不補習，人家成績也很好。」 　　我已經開始覺得腳痠了，師母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說：「對了對了，我剛剛說的，你們班上那個同學呀，就我老公以前那個學生呀，人家他沒補習，以前成績就也很好，雖然啦，個性是比較奇怪一點……」 　　回家後，當然逃不過捱一頓罵的命運，因為我通常不會超過傍晚五點到家，但那天我回家的路上，田埂邊已經到處都是群聚飛舞的小蟲子。踏進家門，我媽剛煮好一桌菜，而我爸則用大帆布袋把所有的筊白筍都包好，剛剛搬上小貨車。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說什麼他們都不會相信的吧？說我在校門口跟一個自稱「師母」的老闆娘聊天？這種事連藝紜都不會有興趣。而且直到入睡前，我的腿都還痠痛著，甚至我還想起來，師母說了好多好多，但她居然就是忘了把她口中那個跟我同班的學生名字告訴我。 　　第二天，下著毛毛細雨，早自習時廣播宣佈停止升旗，要各班繼續自習。我吃著在家沒吃完，還帶到學校來的燒餅油條，一邊背誦單字。 　　「梁藝紜，」忽然，魏嘉錚轉過頭來：「幫個忙好不好，幫我把昨天小考的答案寫在黑板上。」 　　「你要說拜託。」藝紜放下炒麵的筷子，笑著。 　　「拜託。」魏嘉錚露出一臉無奈。 　　看著藝紜流利地書寫著，我覺得很羨慕，她的手長，可以寫得很高，不像我個子矮，手腳又短，黑板寫起來永遠都空了上面那半截。 　　「昨天我有看到妳。」魏嘉錚忽然小聲對我說話。 　　「喔。」心中一突，坐在我旁邊都快半個月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開口。 　　「後來師母說她還有跟你聊天。」他稍微瞄了四周一眼，然後問我：「她有跟你說什麼嗎？」 　　沒回答，我只搖搖頭。就看著一臉古怪的魏嘉錚又在椅子上坐好，然後我發現他的視線根本不在書上，手中的原子筆，在課本上不斷畫著雜亂無章的圈圈。 　　「那個同學比較可憐，爸爸過世以後，媽媽就改嫁了，後來跟著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所以比較自卑，常常都不說話，不然就是不來學校，所以我先生以前就很注意這個學生。」然後，我想起師母說的。 　　那個人是你嗎？那個人是你嗎？

作者：東燁(穹風) 出版社：商周出版 書系：網路小說 出版日期：2006-08-24 ISBN：9789861245577 城邦書號：BX4087 規格：膠裝 / 單色 / 272頁 / 14.8cm×2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