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學譯者 賴明珠 　　《春之夢》讓我想起年輕時看過的幾部電影：海明威原著小說改編，洛赫遜和珍妮佛瓊絲主演的《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賈利古柏和英格麗褒曼主演的《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瑪格麗特．米契爾的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改編的電影，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主演的《亂世佳人》。男女主角，都是俊男美女超級巨星。 　　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另一位俄國作家巴斯特納克的小說，創作歷時八年的《齊瓦哥醫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但因內容質疑政權，被當局視為禁書，無法在國內出版，首版破例以義大利文在米蘭發行。但他被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會籍，也被迫拒絕領獎。《齊瓦哥醫生》電影由奧瑪雪瑞夫、茱莉．克莉絲蒂主演，故事動人，場景壯闊優美，令人回味無窮。 　　這次《春之夢》難得的是第一本台灣作家以台灣的台南、日本的橫濱、和海南島為背景所創作，從戰時到現代的大河小說。背景和我們更接近，故事也感覺更真實。 　　女主角依江，是從台灣移民到日本橫濱的第二代，從小父母雙亡，由日本養父母扶養長大。男主角政雄則是從台灣到日本學醫的留學生，兩人由相識而相戀。不久政雄卻因故回台灣，兩人又分隔兩地，並各自結婚，擁有自己的家庭，依江仍時時暗自思念政雄。 　　失聯多年後，依江第一次回台灣，政雄擔任導遊，領她回台南故鄉，探訪各處名勝，吃遍美食小吃，家鄉處處新奇，樣樣有趣。多年思念的昔日情人雖近在眼前，卻已各自成家，政雄的女兒已長大成人。雖想親近只能克制，謹守分際。一方面回到台南雖說返鄉，卻也近鄉情怯，感覺彷彿觀光客，心情無比複雜。美麗而親切的故事，娓娓道來，如夢似幻。希望不久之後，也能看到《春之夢》拍成電影。

第一章　軍鞋與青春 　　一八九五年（明治二十八年）台灣被日本併吞為殖民地，日本在台灣設立總督府統治台灣。中日戰爭開始後，實施皇民化政策，推動同化台灣人為日本人的運動，強制台灣人使用日語及更改為日本名字。太平洋戰爭期間還實施志願兵和徵兵制度。約有二十一萬台灣人作為日本軍．軍屬參加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兩場戰爭，約三萬人戰死。直到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日本戰敗為止的五十年間，台灣是日本統治下的殖民地。 南京町 　　我穿著深藍小碎花的長褲、白毛衣，和一雙平時捨不得穿的黑色塑膠鞋。心裡迫切地想去南京町找我最愛的姑姑。為了找姑姑我要乘換兩種電車。 　　我從洪福寺前的車站搭乘橫濱市營電車，在浦舟町站下車，轉換開往南京町方面的電車。 　　星期天的車內很擁擠，有胸前斜掛著彩帶準備出征的士兵，旁邊有拿著太陽旗陪同的父母和朋友們，坐在士兵身邊一個年輕女性，拿著寫有祝賀詞的大太陽旗，應該是他的夫人吧。 　　從後座傳來興奮的聲音：「相撲選手雙葉山真了不起啊！今年連勝四十場。」「不知還能破多少次最高紀錄呢！」「真的好厲害啊！」對連勝的雙葉山就像自己勝利一樣感到自豪。我覺得日本人把戰爭一直連勝和相撲選手雙葉山連勝，這兩種興奮的心情重疊在一起。 　　我在花園橋站下車，十一月的上午雖然空氣很冷，但是天空湛藍清澈，所以心情很好。沿著左手邊的橫濱公園，進入南京町，南京町入口房子很少，一直走進去，店舖就多了起來，形成一條店舖大街。 　　在店舖大街的入口邊有加賀町警察署、啤酒廳，還有幾間氣派的中華料理店。料理店的建築很華麗，有朱紅、翠綠、橘黃等等，非常鮮豔，牆壁雕刻及屋頂的裝潢，彷彿是日本傳說中的龍宮城，料理店旁邊停著可以送外賣用的腳踏車，還有個竹筐裝在車架上，電線桿上到處貼著料理店的廣告單，五花八門。我感覺南京町好像是另一片天地。 　　街上有穿著中國服的孩子們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玩耍，偶爾有拖車通過，馬路很寬闊。雖說是星期天，但比我以前來的時候人要少。要去姑姑工作的洋品店，就要從大街彎進小巷子，我想早點見到姑姑，不知不覺地小跑步起來。 　　一進到巷子，能聞到各種調味料的香味參雜在一起。有人說日語，也有人說我聽不懂的話，聽上去應該是中國話。 　　我想沒有日本小孩會自己一個人來南京町，但是我不怕，我去過姑姑的店好幾次，而且也喜歡中國菜的香味。 　　在理髮店和雜貨店並排的巷子裡可以看到掛著「金山洋品店」的招牌。我喘吁吁地從木框的玻璃窗往裡看，有好幾個男客人，好像是日本人，還有西洋人和穿著中國服的人，大家看起來都很像有錢人。 　　「今年夏天的……北支事變……上海也是……」 　　「……共產黨和國民黨……抗日戰線的……」 　　透過玻璃窗，斷斷續續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因為是快步走來的，所以毛衣下面滲著汗，吐出的熱氣模糊了玻璃窗。 　　「……如果這場戰爭持續下去的話……南京町也……」 　　對了，今年夏天，北支（中國北部）發生了事變。日軍政治宣傳口號「暴支膺懲」，意思是說為了要「懲治暴虐的中國」，是日本軍隊做出的戰鬥。他們是在說那場戰爭吧，和南京町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知不覺地豎起耳朵仔細聽時，忽然從我的頭上傳來很大的一聲：「喂！」 　　急忙回頭一望，看到兩個表情嚴肅的憲兵站在那裡，其中一個人手上拿著傳單寫著「防諜強化運動」。 　　「妳為什麼一直在窺視這家店？」 　　原來從剛才我就被注意了，心想一定要冷靜地回答：「我是來見姑姑的，我姑姑在這家店工作。」 　　我像優等生那樣禮貌且清楚地回答著，並儘量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心臟跳動得很厲害，自己都能聽到怦怦的聲音。 　　「妳是日本人，還是華僑？」 　　「日本人。」 　　「在哪裡上學？」 　　「保土谷第二尋常小學，六年級。」 　　「妳姑姑是日本人嗎？」 　　「是。」 　　憲兵互相使了個眼色，傲慢地說：「好，去吧！」然後就離開了。 　　嚇得我身上冒出好多冷汗，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大口吸氣、吐氣了好幾次，才緩過氣來。我走到門前，輕輕地敲門。為了讓姑姑從裡面能看到我，我又急忙回到玻璃窗前往裡面看。 　　姑姑注意到我，露出驚喜的笑容，來打開門並說： 　　「是依江喔，妳來了啊！真高興看到妳，快進來！」 　　姑姑溫柔地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進店內。 　　店內很暖和，玻璃櫥窗裡有中式服裝、洋裝、領帶等整齊地陳列著，也有看起來很高級的蕾絲、桌巾、厚實的毛巾、也有結實傘柄的雨傘，架子的一角排列著好幾根菸斗，散發出沉穩的光澤，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那裡有很多西洋的東西，有些是我第一次看到的。 　　姑姑把我介紹給店裡的客人們：「她是我姪女，我們感情很好哦。」 　　「哈囉！」 　　「妳好！」 　　大人們一起向我這邊看，和我打招呼。雖然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是邊鞠躬邊和大家說：「初次見面，我是沼田依江。」 　　其中一個身穿和服留著整齊鬍子的人說：「妳就是依江啊？妳好！」 　　接著就向姑姑問道：「這孩子就是台灣何正孝的女兒？」 　　「……嗯，是啊……」 　　姑姑含糊其辭地回答，然後馬上說：「哎呀哎呀！打擾大家談話了，真是不好意思呢。你們請繼續，我和這孩子去二樓一下……」 　　姑姑牽起我的手，快步帶我往裡面走。 　　何正孝是我親生父親的名字，他怎麼會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