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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3)》(套書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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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3)》(套書珍藏版)

  • 作者:鄭清文
  • 出版社:麥田
  • 出版日期:2018-12-04
  • 定價:1500元
  • 套書價:1110元
  • 優惠價:7折 1050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2月25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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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適用活動

內容簡介

1999年美國「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2005年第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 台灣短篇小說之王——鄭清文,登峰遺作。 召喚台灣全民幽微曲折的時代記憶! 讀過《紅磚港坪》的讀者,都會了解鄭清文在這個系列裡對文學、小說定義、形式的追尋, 得到了怎樣的終極答案。應該為他慶幸他晚年最後的終極之作,已然為他的文學找到了極光。 ——彭瑞金(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退休教授) 《紅磚港坪》是二十一世紀重新理解鄭清文創作的轆轤性作品。 每個章節都像生命切片,讀者得以任意行走,拉出線面, 動態地看到一張龐大且複雜的故事地圖,看到舊鎮故事的變與不變。 我很喜歡閱讀作家的隨筆雜文,彷能讀到不同於小說家身分的鄭清文, 對於文學養成、創作觀乃至文化環境的想法。 當我看到「台灣作家,要對自己有信心。」這段話,心情十分激動。 像是不只讀到文字也聽到鄭先生的聲音。我對自己有信心嗎? 閱讀鄭清文的作品是個進行式,「寫作不能有任何自限」, 而我在其中讀到小說家對於文學堅定又明確的信念,也讀到一顆熱切彈跳的初心。 ——楊富閔(小說家,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著有《花甲男孩》等作品。) 他退休之後「一定要寫」的,是從日治時代,經過二二八、戒嚴、白色恐怖、 解嚴,到現在,台灣這塊土地和人們,所經歷和面臨的種種生命歷程。 「我的文學屬於台灣」,這是他得到國家文藝獎時的致詞。 而這,也是他對深愛的台灣,沒有選擇,必然要完成的工作。 《紅磚港坪》就好像爸爸帶著讀者,走過這些歷史,走過這些土地。 用showing的方式,對讀者說故事。 ——鄭谷苑(中原大學心理系副教授,鄭清文女兒) 人走了,時間也過了,畫留下來了,時間停止在那裡?這幅畫變成了歷史。 台灣是不是這樣?很多生命在生鏽,而後腐掉? 宛如一部方志,鄭清文所描摹的舊莊時代年輪,成為台灣的演化縮影; 小說主角石世文的生命輿圖上,逢遇如點點繁星人物, 星點連成線畫向不同方向,恰似台灣人雜沓命運路徑。 鄭清文的大河小說遺作,由40個短篇小說連綴而成的長篇; 以舊莊做為故事發生地點,橫跨殖民時代,到戰後、戒嚴,以及解嚴, 直到總統直選、民主時代,從容而精彩地講述一個哀愁而美麗的跌宕時代。 小說以過繼給阿舅、本姓李的石世文做為軸核,從他的父、祖、伯、叔、伯母、 阿妗、姑姑、嬸嬸、兄、嫂、弟、弟媳、侄子、姪女這些家族成員, 連結到姻親、同事、青梅竹馬的玩伴、上學的同窗、鄰居、街坊, 甚至社區公園一起下棋的棋友、唱歌的歌友、聊天的話友, 或偶然在公園裡寫生的小女孩……這些纏繞在石世文身邊來去的眾生臉譜, 這些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各有其歷史縱深的生命故事, 不管是有關個人生命的困境,或有關大時代威權統治下的創傷靈魂、 族群問題……鄭清文以寬容關懷之筆,寫下這塊土地的傷痛、悲喜。 這是一部親近且深刻觸及台灣常民生活的小說, 小說中的男女在壓抑時代與傳統束縛夾縫間活著,他/她們如何找到自己苦悶的出口? 醉心於繪畫藝術的石世文,將自己藏身在藝術殿堂裡,與多名女子之間的風流情事, 紅塵俗世中,情感與欲望的糾葛,像禁錮的囚籠攀生出藤蔓的花朵, 鮮麗欲滴,又欲語還羞…… 《紅磚港坪》的情感強度,彷若無聲狂流,悄悄漫漶整個台灣那一代人的生活記憶。 小說寫出我輩童年的蟲草花鳥,近乎失語的日常,時代無聲的嘲諷…… 曾經這座島上所有活過的記憶與歷史,在這本豐厚的小說裡,都一一再次復活。

目錄

追尋文學的極光——導讀鄭清文《紅磚港坪》/彭瑞金 紅磚港坪的走讀/楊富閔 序,和幾點說明/鄭谷苑 序曲/虬毛伯 日治.殖民時期(1895~1945) 童伴 土人間 李宗文 阿子之死 阿子再生 蟲與鳥 大和撫子 戰後.戒嚴時期(1945~1987) 求龜 班車上 乳房記憶 吳雪玉 壽山三年 張杏華 家庭會議 第三水門 抓魔神仔 觀音山 同學會 山腳村 蚵仔麵線 學生畫家 鰹節 人像 囚 命運論者 紅磚港坪 解嚴.民主時代(1987~) 狼年記事 公園即景三則 重會(上) 重會(下) 小舞台 小舞台(二) 椅子 任乃蓉 今日拜幾 狗 紙飛機 夏子老師 終章/日出 後記/鄭谷苑 附錄/鄭清文手稿

內文試閱

【序曲:虬毛伯】 家族墓 「會落雨嗎?」 大伯問,身邊站著新的大姆。 「中午以前不會落。」 建墓師抬頭看看遠外山頂,有白色的雲翳竄了上來。 墓地散布在低山四分之一的高度以下的山坡上。墓地裡,擠滿著墳墓,有大有小,四周長著雜草,只有零星的矮樹。 阿公,鎮上的人叫他虬毛伯,因為他有一頭捲髮。 這是阿公的墓地,拾骨以後,改建成家族墓。 建墓師把菸蒂一丟,用腳踩了一下,看看還有些煙,再踩了一腳。 墓地下面,是一片稻田,是一片綠色,第二季的稻子,已長到一尺多高了。 一部計程車在墓地入口處停下,一個穿著深灰色衣裙的女人下來,匆匆越過墓地和稻田之間的小路。 那是大姑。 「這時候也塞車,不像話。」 大姑已滿身大汗,一邊急喘著氣。 大伯和父親商量,決定為阿公拾骨以後,在阿公舊墳地點,蓋一個家族墓。墓已蓋好,今天要把先人的骨甕移過來。骨甕有五個,曾祖父母、祖父母和大姆的。 阿祖貧窮一輩子,從小到處流浪,有時打零工,有時擺攤子,或做流動販,賣番薯、賣土豆,或杏仁茶等。其他,更早的墓,找不到了。因為阿祖並沒有告訴阿公。 家族墓有一點像土地公廟,比小型的土地公廟大一點,比中型的小。 家族墓的內層是階梯式,有五層,每層可放八個骨甕。 以前,家族的五個墓,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每次掃墓,幾乎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東西奔走。 這次家族墓完成,重新安置骨甕,父親和大伯商量過,要不要請二伯。二伯已過繼給舅公,已改姓石。實際上,阿公最疼二伯,阿公是船伕,二伯小時候也時常上船找阿公,有時還會和阿公在船上睡覺、過夜。二伯和大伯,以及和父親的關係,完全維持著親兄弟的情誼。 二伯,以前叫阿公姑丈,後來就跟大伯、父親他們叫阿丈。那時候,在農村或小鎮,還有人不叫自己的父親阿爸,而叫阿丈或阿叔。 要請二伯,就要請大姑。 大姑大二伯將近十歲,在二伯還沒有出生之前,已先過繼給舅公了。因為舅公一直沒有小孩。 大姑對舅公很不滿,舅公死後,自己去公所,把姓改回來,不再姓石。 大伯按照建墓師的指示行事,點了一把香,分給大家。 「怎麼不寫『隴西』?」 以前,在墓碑的上面,在顯考的兩側,都刻著「隴西」兩字。這次,新的家族墓上刻的是「李家墓園」。 「大姊,妳知道『隴西』兩字代表什麼?」 父親問她。 「代表李家呀。李家的墓不都刻著『隴西』二字,表示我們的祖先是從隴西遷移過來的呀。也就是我們的祖地呀。」 「妳知道隴西在哪裡?」 「在大陸呀。」 「大陸的哪裡呀?」 「……」 「元玲,告訴大姑隴西在哪裡?」 「在甘肅。」 「在甘肅……」 「妳知道甘肅在哪裡?」 「好了,好了。你們讀書較多,就要欺負人。反正,我也不會埋在這裡。」 大姑說,轉頭過去看看小姑。 小姑丈回中國去了,一年回來一次,回來領退休金,而後再去中國。在台灣只住四個月,也就是在中國的時候有八個月,佔了五分之二。聽說,在那邊還有二個哥哥和一個妹妹,父母在他可以回去之前,就已過世了。他回去,還為他們建造一個家廟。 「妳會埋在這裡嗎?」 「不會。不過,我也不知道要埋在什麼地方。」 小姑說,低下頭。 建墓師依序把五個骨甕放到墓屋裡。最上面的是男女二位阿祖,旁邊兩側是阿公和阿媽。男女阿祖是放一起的,阿公和阿媽卻分在阿祖兩側。他們為什麼不放在一起? 依照建墓師的說法,這樣才能放更多的骨甕。如果一代一層,只能放五代,阿祖,阿公和阿姆,就已佔了三代,剩下的,只能供應兩代。 不是放在阿媽旁邊,另外一側,阿公的旁邊留了一個位子給大伯。 那新的大姆呢? 大伯和新的大姆,現在住在一起,不過他們並沒有辦理結婚登記,在戶籍上並不算是正式的夫妻。實際上,他們都是再婚,大姆有自己的子女。 「我們要住在一起,要互相照顧。」 大伯和大姆都這麼說。 「怎麼這麼小?」 大姑看著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家族墓,看起來像廟宇,有中型的土地公廟那麼大。 「原來的地,只有這麼大。」 父親說。 的確,周圍都是墳墓,緊緊靠在一起,無法擴大。 「有夠了。裡面有四十個位子,現在子女少,四十個位子,不夠十代,也可以用八代了,一代二十五年,也二百年了。有夠了。」建墓師拚命說,又點了一根香菸。 二伯話最少,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二姆沒有來,因為堂姊在美國生產,她去照料了。 不過,元宏堂哥有來,還帶了女友來。元宏堂哥曾經帶女友來看過母親。二姆出國前有交代他,叫他有事要找三嬸,也就是母親商量。他預定要在九月間結婚。 大伯的小兒子,元德堂哥生病,沒有參加,他的大兒子元福堂哥有來,還帶來了兩個小孩,一女一男來參加。 我的大哥元昌,當導遊,目前人在日本。二哥元裕,在美國讀書。 「小心喔。」 大堂哥的兩個小孩,在墓地裡跑來跑去。那個小男孩已跌倒三次了。 「姊,妳將來也要放在這裡?」 「我才不。」 「為什麼?」 「我是女孩子。」 「為什麼女孩子不可以?我們不是一家人?我們不能像阿祖他們,放在一起?」 「大概是吧。」 「姊,我的狗狗死了,要放在裡面?」 「也不行。」 「為什麼?」 「牠不是人。」 「呃。」 他應了一聲,看來,他還是不懂。 「元玲,妳讀什麼?」 上香之後,大姑他們在燒紙錢,二伯忽然走到我的身邊問我。 二伯最像阿公,有一頭虬毛,人也比大伯、比父親高大一點。 「中文研究所。」 「碩士班?」 「對。」 「師大?」 「對。二伯也是師大畢業的?」 「對,那時候叫師院。妳的論文寫什麼?」 「《十日談》和《聊齋》的比較研究。」 「什麼?」 二伯顯然有點吃驚。 「為什麼?」 「自從上研究所之後,我一直想著一個問題,中國傳統文學,在世界文學中,佔什麼位置。」 「快來燒銀紙了。」 大姑轉頭過來,喊了一聲。 「妳,以後要教書?」 「對。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想攻讀博士。」 「要走研究的路?」 「我也曾經想過,也許,我也可以嘗試創作。」 「妳的計畫真不少。」 「二伯,聽說你喜歡畫畫?」 「妳怎麼知道?」 「母親說的。」 母親和大姑他們在燒銀紙,銀紙的紙灰揚起在空中。 「二伯,你畫什麼?」 「海報。」 「什麼?海報?」 「電影院的海報,也叫看板,就是把印好的小海報,畫成大海報,掛在電影院上面。」 「呃。」 我有點意外。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 「現在呢?」 「主要是畫靜物,畫風景,也畫人物,不過不多。」 「畫插圖嗎?」 「還沒有想過。妳為什麼問?」 「我說我想創作,想寫劇本、小說。其實,我最想寫童話。」 「真的?妳寫童話,我可以幫妳畫插圖。」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那很不一樣。」 二伯說,從口袋拿出紙和筆,迅速畫了起來。 「妳看。」 二伯畫了一隻螞蟻,有動作,有表情,看起來好像在指揮,額頭還灑下汗水。 「二伯,你好像在畫我?」 二伯只是笑著,沒有回答。 「二伯,我已決心要寫童話,你一定要幫我畫插圖。」 「好呀。」 「快收好,可能要落雨了。」 建墓師說。山頂上的雲,已罩到頭上來了。 四股尾 「水鬼。」 一個小孩,看著大水河的水面喊著。 從媽祖宮向大水河,走到路的盡頭,有一段石階,石階下去,就是河面。以前,水較深的時候,這裡是舊莊的碼頭,有較大型的船停靠這裡,在這裡裝貨、卸貨。 幾乎是每天晚上,十點以後,大肥龍會在石階下的水裡泡水。他是新觀巴士的司機,收班以後,就會來這裡泡水。他有高血壓,聽說,泡水可以讓他舒服一些。 他靜靜地泡在水裡,只將頭伸出水面,有時還用毛巾蓋著頭。 「水鬼。」 那是夜靜的時候,人已少了,只有石階兩側的下水道的水流進河裡的聲音。那時,偶爾會有和大人一起的小孩看到伸出河面的人頭,這樣叫起來。 「姑丈,你有遇著水鬼?」 石世文問虬毛伯。 石世文喜歡去渡船上找虬毛伯。虬毛伯是他的生父。 「有呀。」 「水鬼像什麼款?」 「和人同款。頭鬃很長,泡在水裡,散下來。」 「水鬼會驚人嗎?」 「會驚人。你要對伊好。」 「安怎做?」 「你飲酒,在水中滴二滴,你吃菸,將菸放在船邊。菸不能落入水中。有土豆,也可以丟一、二粒,一、二粒就好,不免多,心意好就好。」 「什麼所在,會看著水鬼?」 「四股尾。」 大水河是由南流向北,到了舊莊,做了一個大轉彎,改向東北。舊莊在北岸,四股尾是浮洲的一部分,在浮洲的北端,隔著大水河,和舊莊相對。 浮洲的四周繞著河流,西側是大水河的主流,東側是支流,不過支流來到四股尾,要流入大水河的地方,分成四股。這麼分,因為是沙地,水道時常轉變,沙地較鬆,有許多流沙,曾經有人陷進,被水淹死。 阿鳳是舊莊的人,嫁到浮洲去。浮洲又稱番仔園,全部是河沙堆積而成,土地又鬆又肥,適合種植甘蔗、土豆、番薯和蔬菜。有的還種竹筍。 在戰時,台灣的女人能游泳的並不多。阿鳳就是其中一個。 番仔寮*屬枋橋,和枋橋只隔一條河。番仔寮的人口不多,和枋橋之間的交通,除了火車以外,只有在上流有一條橋,可以通行各種車輛。它和舊莊雖然只隔一條河,卻完全無法交通。 阿鳳的娘家在舊莊,因為番仔園和舊莊之間沒有渡船,要回舊莊,只有走火車橋,不然,就必須經由較上游,較遠的路。 四股尾,除了流沙以外,最有名的就是蜆,又大又黃的蜆。水清的地方,蜆殼是黃的,水濁,蜆殼就會轉黑。所以,這裡的蜆,又大又黃,是做剁蜆的好材料。剁蜆就是用刀將蜆殼剁開,再用蒜頭醬油浸泡。 阿鳳的丈夫叫阿祿。他未被日軍徵召去當軍伕之前,除了種一點土豆、番薯和蔬菜之外,也會去四股尾抓蜆。開始,他一個人,後來也帶阿鳳去。阿鳳也因此學會了游泳。 在那裡,最可怕的是流沙,河裡有流沙,岸上的沙地也有流沙。阿祿教她,碰到流沙,人先躺下來,尤其在水中。 他們抓蜆,是用一種鐵扒子,前面是齒狀的扒子,後面是網子,他們在河裡一扒一撈,因為河沙很乾淨,很快濾掉,剩下的是黃橙橙的蜆。 阿祿出征以後,除了農事,阿鳳也會一個人去扒蜆。番仔園都是沙地掘地容易,土地也肥,不用施肥,所種的,也以番薯和土豆為主,採收也沒有很大困難。 阿鳳回娘家,喜歡抄近路,也就是從四股尾游水而過。大水河的主流,河面很寬,她是游過支流,再沿著沙灘到渡船頭坐渡船回去。那邊的沙灘上長著菅芒,也有竹林,人也稀少,有時她會脫光衣服,游過了河再穿上。不過,除非急事,她多利用晚間。 過河的時候,為了安全,她會帶一個木盆,也可以放衣服和東西。回娘家,她都會帶一些土豆或番薯回去。到了戰爭末期,物資缺乏,這些都是很珍貴的食物。有時,也會帶去一些現抓的蜆。蜆也可以煮薑絲湯。 除了木盆,她也會帶一根竹棍,兩三公分粗,不到兩公尺長的竹棍,可以探沙灘的虛實。也可以防範野狗。沙灘上很荒涼,時常有野狗出現。 阿祿去海南島,不到一年,就戰死了。聽說,並不是因為打仗,是死於馬拉利亞,也就是瘧疾。他是枋橋第一個戰死的台灣人,日本政府有意將他厚葬,做為示範。他們將他的骨灰裝在木盒子,用白布裹住,讓人送回來。郡守和街長還帶了官員親自去火車站迎接,另外,還動員了學校的教員和學生。 阿祿死後,阿鳳回娘家的次數也多了。她母親怕她在家裡想阿祿,傷心過多。 阿鳳,不管是繞道,或抄近路,都要坐渡船。她從來就沒有想過直接由四股尾游水過大水河。河面較寬是一個原因,舊莊那邊人多,被人看到也不方便。 她坐渡船,也會送一點東西給虬毛伯,都是自己生產的東西。虬毛伯最喜歡吃她的炒土豆。 這裡的渡船,雖然來回舊莊和枋橋之間,因為地勢關係,舊莊這邊河是緊靠街道,枋橋那邊是一大片沙灘,渡船是由舊莊承辦招標。這裡和渡船有一個規定,舊莊的人去枋橋那邊「拾穗」,坐船不用繳費。「拾穗」就是去撿一些可用的農作物,人可以吃,也可以養豬,去那邊掘蚯蚓回來養鴨也算在內。 阿鳳不算「拾穗」,虬毛伯還是沒有收她的錢。舊莊本來就不是很大的地方,很多人都互相認識,這也是阿鳳為什麼送虬毛伯東西。 有一天晚上,阿鳳從舊莊回番仔園,雨下得很大,大水河有出水,水漲了很多。 「妳安怎轉去?」 船到對岸,虬毛伯問她。 「和平時同款。」 「𣍐使的,太危險了。」 虬毛伯說。 「妳起來,我載妳去。」 這時候,這種天氣,不大可能有乘客。 從渡船頭到四股尾並不遠,只有幾百公尺。虬毛伯把船撐到四股尾,讓她下去。 「多謝,真多謝。」 那以後,虬毛伯載她幾次到四股尾。原來是她大官,公公,在修理屋頂的時候,跌下來,腳斷了,她必須當天趕回去,幫忙做一些家事。 「我大官,傷勢好真多,我毋免趕回去。」 經過七、八次,有一個晚上,阿鳳對虬毛伯說。 「妳不落船?」 阿鳳沒有回答,身子挨過去。 以後,阿鳳坐渡船,也要等其他有客人的時候。每次,她都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再送他東西。  「我載妳。」 有一次,很晚,只有她一個人。她搖頭,靜靜的下船。 「安怎?」 不久,阿鳳又折回來。 「有四、五隻野狗。」 虬毛伯又載她回去。 下船的時候,虬毛伯拉她的手。她很快挨過去。 那以後,至少有一個月,她沒有再來坐渡船。 虬毛伯喜歡把船停在對岸,那邊蚊子較少。 篤、篤、篤、篤。 有一天晚上,沒有月亮,沙灘上是漆黑的。因為是戰時,實施燈火管制,舊莊那邊的街道也看不到燈光。日本高射砲陣地的探照燈,可能已超過十二點,也已停照了。虬毛伯聽到有輕輕敲打船側的聲音。 虬毛伯看到水面上有一個黑影。 「誰?」 「我。」 虬毛伯伸手把阿鳳拉上來。阿鳳脫光著身體,把衣服放在木盆中。 「那久無來坐船?」 「……」 「會涼?」 她搖頭,用力拉著他的手。 那以後,過幾天,阿鳳就會游泳到渡船來找虬毛伯。 「水鬼。」 有一次,虬毛伯和阿鳳,在船上,聽見對岸,也就是舊莊那邊,有人喊著。那一天,有點月亮。 過了幾天,有一個晚上,虬毛姆來到渡船頭,坐上渡船。 「做什麼?」 「坐船。聽著講,你交陪一個水鬼。」 但是,虬毛姆一坐上船,就不下船,跟著渡船在河中來回,這樣子,持續了三個晚上。 阿鳳並沒有出現。 第四個晚上,虬毛姆在船上到了半夜,虬毛姆叫虬毛伯把船撐到河中央。 虬毛姆突然站起,往河裡跳進去。河水並不深。 「妳安怎了?」 虬毛伯跳下去把虬毛姆拉上來。接到岸上。 「我要做水鬼。」 「做水鬼?」 「有人給我講,每晚有水鬼去找你。」 虬毛姆已全身濕透,頭髮也垂了下來,貼在臉上。水從衣、褲,從頭髮,從臉上滴落下來。 虬毛伯看看河面,水並不深,渡船慢慢往下游漂流。 虬毛伯把她帶回家。 「妳不給我再撐船了?」 虬毛伯說。 虬毛姆沒有出聲,只是看著他,不停流著眼淚。 「好了。我不去撐船就是。」 「你無撐船,咱要吃什麼?」 再過了半個月,阿鳳又來找他。這一次,阿鳳有穿衣服,是內衣褲,全身濕透,水從身上滴下來。 虬毛伯告訴她虬毛姆的事。 「我知影。」 她知影?所以她沒有來船邊找他? 「咱毋好再做彼款代誌了。」 「我……」 阿鳳低著頭。 「安怎?」 「我有身了。」 「你講什麼?」 「我有身了。」 「那要安怎?」 「我也毋知影。」 「我轉去,跟伊參商看看。」 「毋免了。」 阿鳳默默地下船,低頭走開。 聽說,阿鳳去下港。她和阿祿生的小孩,留在番仔園,並沒有帶走。 展秋風 虬毛伯站在路邊,車輛不停地來來去去,速度都很快,紅綠燈在路的兩端很遠的地方,前面是高聳的堤防,後面是街道。 一端的紅燈亮了,車子少了,他快步穿過空隙越過馬路,到堤防下。堤防很長,看到盡頭,可是要上去堤防的階梯,遠遠的才有一個。 虬毛伯走到階梯下,一手抓住鐵欄杆,一步一步上去。堤防上也有一段鐵欄杆,接連著下去河邊的階梯。 堤防兩邊,深度不同。舊鎮的街道和大水河的河面,本來就有相差一層樓以上的高度,這個差異依然存在。街道這邊,也就是堤防內側,至少有三公尺高,大水河那邊,外側,至少也有六公尺。 虬毛伯站在堤防上,喘著氣。每次爬上來,他都會急喘,而且越來越厲害。 現在是秋天,秋風從側面吹過來,雖然不像颱風,他卻有感覺風的力量,如不抓住欄杆,有可能被吹落下去。 河岸鋪水泥地,好像是馬路,也好像是提供鎮民使用的遊樂場所。不過,上面沒有車,也沒有人,只有風吹動著水泥地邊緣的一些雜草。 以前,街道和河面之間是一段斜坡,用紅磚串連而成的,鎮民叫它港坪。現在的堤防,是完全重新建造的。他還記得,有一位大學教授,帶了學生來採訪他,問他那一段紅磚港坪的事。在台灣,用紅磚建河堤是少有的。 他坐在堤防。以前,他曾經下去過,到河邊,現在不方便了。下去可以,上來很吃力。 風是逆水吹颳的,這是秋天的風的特色,鎮民叫展秋風。 大水河,夏天開始,就有許多小孩下去游泳。到了秋天,游泳季節就要結束了。這時,小孩最高興的就是下水去「坐那米」,就是跑到上游,順水而下,在波浪間沉沉浮浮。那時,河岸和水中,充滿著小孩的歡笑聲。 那時,水是乾淨的,浪頂是白色的。現在,河水已遭到污染,水是濃羮色,就是帶有綠色的咖啡色。浪頂也是羮色的,只是淺一點。 水變髒了,魚也沒有了。以前,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捕魚。有人在河邊釣,有人撒網,撒網可以在河岸,也可以在船上。有船的人,還可以放繩,就是把釣繩用兩根竹桿連結,釣上魚餌,放進水中,按時拉起來。那時,有白鰻,大的將近一斤,也有鯰,鯰是清血的補品。有時,也會釣上鯉魚。 戰後,有人電魚,有人毒魚,在上流放毒,魚都翻身,在水上漂浮。有人說,像艦隊。還有人用炸藥,還有人,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來手榴彈。 在冬天,大水河出水,混濁河水,可以釣毛蟹,天氣越冷越好。毛蟹是用油桶裝的,有人把它一串一串串起來,拿到鎮上賣。 現在,都沒有了。只有風。只有混濁的水。風吹過來的味道是不同的。現在的風,還帶有一點臭味。 他喜歡秋天的風,那時,他可以揚帆。渡船,水深時用划的,水淺時用竹桿撐。到了秋天,掛起帆,人就可以坐在船尾,讓風把船駛過來,駛過去。有時,因為風向,船不能直走,要曲折而行。 他看著橋,他看著跨過大水河的那一座橋。對舊鎮,影響最大的是那一座橋。那年,他五十多歲,他們在河上建造了一座大橋,渡船不用了。 橋直接從這邊的路連到那邊的路,沙灘也不必經過了。 而後就是堤防。 他坐在堤防上,只有從橋上和堤防上,可以看到大水河。 有一位年輕的女人競選鎮長,說她要用水泥和鋼鐵改造舊鎮。舊鎮的四周的市鎮都建造高聳的堤防,一旦有大水,水都集中灌入舊鎮,保護舊鎮是競選者的重點。 她當選了,也真正用水泥和鋼鐵把整個舊鎮圍起來了。 自從堤防建造以後,舊鎮的人,和大水河隔開了,好像已沒有大水河的存在了。 他看著大水河,也看著他昔日撐渡船的地方。 媽祖宮還在,媽祖宮前面的馬路還在,公會堂已拆掉改建成為市場了。 從媽祖宮和前面那條路的位子,可以推測出石階的位置,以及停靠渡船的地方。 至於對岸,就很難測定了。 對岸,也在沙灘上建造了一道堤防,已完全沒有沙灘了。以前,每次來了大水,沙灘的形狀會改變,渡船頭的位置也隨著移動。 大肥龍泡水的位子,大概知道。他的妻,虬毛姆跳水的地方在哪裡?阿鳳游泳到渡船邊找他,又在哪裡呢? 虬毛姆的本名叫阿香,大家叫她烏肉香。為什麼呢?其實,她的皮膚比一般女人白,尤其是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她跳水以後,人就生病了,叫羊暈。這和跳水是不是有關,醫生也不知道。醫生說,患這種病的人,不能靠近水邊。 自從阿鳳的事發生以後,她時常來到河邊,有時還會坐上渡船,也到對岸的沙灘上走一趟。 她已暈過好幾次了。她告訴虬毛伯,她死了之後,他可以再娶,不過不能娶那個女人。她會做鬼來討命。 她真的死了。有一次,她去田邊採些青草,暈倒在田裡,田水還不到三寸深,她整個人趴在田裡死掉了。 大家都叫她不要到水邊,她不聽,有事到水邊,也要有人陪她,她也是不聽。 虬毛伯也會想到阿鳳。她在哪裡?她怎麼了?還有,她說她有身,孩子順利生下來了?是男的?還是女的?有像他嗎? 虬毛姆死了,大肥龍也死了,還是死於腦充血,還不到四十歲。虬毛姆不是說,她也要做水鬼嗎?民間有一種說法,扮演鬼的,都會很快的做鬼。阿鳳也會嗎? 有一次,有一個公所的職員坐渡船,虬毛伯拜託他,能不能從戶籍資料查到阿鳳遷過去的地方。 「世文,你去給我找。」 石世文有點為難。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虬毛伯叫他去,是因為他教書,較有時間? 阿鳳還在,也已經再婚了,又生了三個小孩。以前和阿祿所生的孩子,已大學畢業了,有時會去找她。至於虬毛伯所關心的那個小孩,並沒有。 虬毛伯很不滿意。阿鳳告訴他有身,難道是騙他?他覺得,阿鳳不會騙他。那麼,那個小孩呢? 他看著四股尾的方向,那邊也蓋了不少高樓,在那些高樓之間,似乎還可以辨認出支流的出口。以前,有人說那裡有水鬼,大概已經被人嚇跑了。 虬毛伯轉頭看看台北的方向。總統府在哪裡? 以前,只要往那個方向一看,就可以看到總統府的高塔。戰前,它叫總督府。有一次,美國飛機來空襲,炸中總督府,它從下午一直燒到黃昏以後,整個天空都變紅了。 張宗發是全舊莊最傑出的讀書人,還去日本讀書。那一次大空襲,他就死在總督府裡面。聽說,不是被炸死,是躲在防空壕裡面,被燙死的。 總督府被炸到之後,起火燃燒,消防隊過來打火,拚命灌水,防空壕被瓦礫堵住,水流到防空壕,都已變成滾水。聽說,日本人也死了很多,有很多大官。 張宗發是舊莊唯一在總督府做過事的人。 總統府呢?以前全台北最高的房子,現在已躲在一片高樓之間,不知去向了。在舊鎮,廟也一樣,以前是較高較大的建築物,現在也已顯得矮小了。 他看枋橋的方向。枋橋,現在已是縣政府所在地。聽說,很久以前,火車曾經經過舊莊,舊莊人反對,說它破壞風水。如果火車經過舊莊,縣政府或許會設在舊莊也不一定。 以前,從公會堂的港坪上,可以看到火車。枋橋那邊,有兩座火車的鐵橋,一是大水河的上流,一是新店溪流入大水河的出口處。火車駛過鐵橋上,可以清楚看到,還可以算幾個車廂。到了兩座橋之間的枋橋市區,沒有房子擋到的地方,可以看到,有房子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白煙。現在的火車,用電氣,已不再吐白煙了。 虬毛伯將身體移動一下,發現屁股發麻,大腿和小腿也有同樣的感覺。坐太久了,有人說這是因為血路不通。 他有一種習慣,每次上來堤防上面,他也會去找觀音山。可是,觀音山被房子擋住了。他知道,有些地方,房子比較矮,還可以看到觀音山,不過要在堤防上走一點路。他站起來,腳還發麻,風迎面吹過來。他沒有辦法走過去。 他喜歡觀音山的落日。以前,房子比較矮,從渡船上就可以看到。他輪夜班比較多,早一點上船,就可以看到觀音山的落日。 太陽從相反的方向出來,那邊有較高的山,較晚的時間才能看到太陽。那時,太陽已相當高了,太陽光也比較強烈了。 落日的景色美麗多了。太陽的顏色,天空的顏色,雲的顏色,不停的變化的雲的顏色和雲的形狀。 雲的顏色,開始比較亮,雪白的雲,還鑲了金邊,再由黃金色變紅,變紫,天也隨著漸漸暗下去。 現在,山已被房子擋住了,山附近的雲彩也看不到了。 「阿公。」 李元玲站在馬路的一邊,望著堤防上的虬毛伯。 「阿公,阿公。」 虬毛伯看到,下面,就在馬路邊,有一個小女孩看著他喊著。 「阿玲。」 李元玲七歲,進小學不久。 「阿玲,毋好過來。」 車子還是很多,一直沒有間斷。 「阿公。」 「什麼事?」 「回去吃飯。」 「好,好,我落去。」 虬毛伯感覺大腿還有點麻。 「阿公,小心。」 他慢慢站起來,扶著欄杆,走到階梯上面,一步一步走下去。 遠處紅燈亮了,車子少了。 「阿公。」 「毋好過來。」 虬毛伯放快腳步,走過去,腳有一點拐。 「阿公,黑點又多了。」 李元玲拉了阿公的手,轉一下,看看他的手背。她有看阿公手背的習慣。 「臉上也多了。」 「日頭曬太多了。」 「現在沒有日頭呀。」 「以前照的。日頭照太多了。」 阿公說。 【紅磚港坪】 兎追いしかの山(曾經追過兔子的那座山) 小鮒釣りしかの川(曾經釣過鯽魚的那條河)                        故鄉,日本歌謠 阿雲姊過世了。石世文問林里美,要不要回舊鎮參加她的喪禮。林里美說,她不回去,但是他一定要回去。 石世文和阿雲姊是一起過繼給阿舅的,今天,從石家來講他才是母舅,依照習俗,外甥他們應該來請他,而且要跪迎他。但是他們請去封釘的是他們生家的大哥李宗文。 母舅是不必送行的,他還和一般送葬的人一起,按例送到海山頭,出街的地點。葬禮是依照舊式的,就是在住家附近的空地,搭了鐵架,蓋上塑膠帆布做會場,棺木出去之後,把場地清理一下,擺上桌子,辦桌請會葬的人。因為大部分是親戚和鄰居,開桌的時間,還要去請人過來會餐。 石世文沒有參加會餐。他在會中聽到,大水河要做堤防了。堤防會是什麼樣子?他想到台北的高大堤防,把河和整個城區隔開了。 舊鎮是他長大的地方,有很多記憶,多少記憶會消失?有人說,河邊還要沿河造一條汽車道,那整個河域就會完全變樣了。 他先到公會堂。公會堂包括一個建築物和四周的庭園。公會堂在大戰末期變成日本海軍的倉庫。戰爭結束,日本海軍人都跑光了,許多居民去偷東西,主要是乾糧和罐頭。石世文也去過,後來警察出來捉人,他很怕。有人說他年紀小,警察有查出,卻沒有抓。實際上,有好幾個人被抓去關了。 戰後,公會堂變成戲院,那以前,它可以開會,演電影,演話劇,辦展覽。有一次,辦女人生育的展覽,他還小,不能進去。有一次辦衛生展覽,他看到在藥水瓶中有一個人膽。他看過豬膽,還看過大一點的小孩,拿它吹風做氣球。 他看到人膽,又黑又小,上面寫這是膽癌病人和他的姓名,他一直想,那個人已經死掉了。 公會堂建築物的四周,種了很多樹,以前有草坪,後來被踐踏,只剩下泥地。建築物的兩側,種了兩排檳榔樹。他爬上去把快掉下的葉子拉下來,去港坪做滑板,從上往下滑。除了檳榔,公園裡還有很多樹,有榕樹,鳥屎榕,茄苳,朴仔樹,愛睏樹,也有樟樹,和苦楝,還有一棵印度橡樹。那棵樟樹,葉子已掉光,根部開了一個大洞,還有人說有狐躲在裡面。還有人說,狐會變,他不敢探視裡面。 在舊鎮,大水河叫港,據說以前大帆船可以進來,舊鎮也叫內港,外港應該是淡水。這裡,河叫港,河邊叫港墘,有一段河堤是用紅磚串起來的斜坡,叫港坪。舊鎮的這一部分,地勢高,大水河在下面流著,斜坡從上面算,到河面大約有十公尺以上。 港坪的上面,排著幾個石條,就是長形石椅,都在大樹下,可以乘涼,也可以遠眺。他曾經和呂秀好坐過,和月桃坐過,後來也和林里美坐過。 他也想到月桃的母親,臭香姨。她的名字叫阿香,為什麼變臭香呢?以前,為了避諱,故意用一個相反的字,小孩生下來明明長得很婎(美)很古錐,卻叫他阿鄙(音bai)。有人說,臭香姨是趁食查某,有香也有臭。她趁食,不在家鄉,都去南部。 臭香姨家就在公會堂後面的後街,就是石世文以前住家的後面。後街不長,整條街面對大水河,聽說很久以前,後街是兩排屋子相對,對面的一排,被大水河的洪流刮走了。港坪就是為了防止洪水的沖刷建造的。 後街沒有商店,都是住家。臭香姨是租前半,面對大水河。 臭香姨很會做鼠麴粿。鼠麴粿是用鼠麴草做的,要去對岸的沙埔採摘。第一次,是臭香姨帶他去的,還有月梅。臭香姨教他們如何分辨鼠麴和鼠麴龜仔,鼠麴龜仔是不能做粿的。它們有一點像,不過,鼠麴的花是鮮黃色,容易認出來。另外有一種草,叫雞屎藤,在港坪上就有一株,聽說也可以做草粿,不過名字不好聽,幾乎沒有人用它了。 房子是陰暗的。出來的是月梅。月桃和月梅是雙胞胎姊妹。 「月梅,阿姨呢?」 月梅默默的帶他到大廳,中間有帖案,右邊是神佛像,左邊是牌位。上面有臭香姨的肖像。 「多久了?」 「兩年多了。你好久沒有回來了。」 「嗯,三年以上了。」 「聽說,你的阿雲姊過世了。」 「嗯,今天出山。」 「你回來做外家?」 「沒有,他們請宗文。」 「呃,現在,你去哪裡?」 「我想去河邊看看,聽說要做堤防了。」 「你要畫?」 「畫幾張素描。」 「你畫好回來看我,我有話跟你講。」 石世文出來,走到港坪上,看看河,下流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已造了一座橋,橋把台北那邊的景色遮住了。以前,看那個方向,最高的是總督府,也就是後來的總統府。現在,除了橋,台北那邊已有很多更高的房子擋住,已看不到總統府了。 在造橋之前,河上有渡船,他生父虬毛伯是船夫。這一次回來,他想去看他,李宗文說不要,他不願提起和阿雲姊有關的事,甚至這個名字。 他再看看對岸。因為橋,渡船沒有了。不但如此,對岸他很熟悉的景色也已經完全改變了。水邊是沙灘,過去是竹叢,菜園。現在,房子已蓋到河邊了,也做了河堤,原來沙灘沒有了,竹林沒有了,整片田園也沒有了。 以前,在沙灘,靠近水邊,還有濕沙的地方,有蜆,一個眼睛形的小洞,用手指一挖,就是一顆黃澄澄的蜆。大水河,水清,河底是乾淨的沙,蜆殼是很少有黑斑的。再過去,高一點的地方點綴著不少芒草叢,雲雀從那裡飛起,在空中不停地搧著翅膀,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直線上升,越飛越高。 石世文走到雲雀下面,有人說雲雀是在監視下面菅芒叢裡的巢,所以從他的位置直對下來的芒草叢會有巢。他卻沒有找到。 「呆瓜,雲雀是故意把你引開的。」 同伴告訴他。 沙埔再上去,是菜園,因為是沙地,開始種的是栽培較簡單的番薯、落花生、菜頭,後來也有人種菜瓜、冬瓜,而後才種更高價位的白菜、高麗菜。 有一次,一個比他大一兩歲的小孩,帶了狗,說要去對岸捉兔子,結果,狗看到小圓洞,先聞,再扒挖,一個洞繼一個洞,把一片番薯園挖了一條條的溝,最後咬到一隻小老鼠。 他迅速的畫了幾張素描,不只是現在的場面,有的是記憶中的景色。 河的對面已經變了,而這邊也將改變。會怎麼改變呢? 紅磚港坪就要消失了。從舊鎮消失,從他的記憶裡消失。他走過台灣的一些地方,好像只有舊鎮有這種紅磚的河堤,其他的都是用竹籠或鐵絲籠裝石頭做成的石籠。實際上,舊鎮,從媽祖宮前面的通道走過來,有一段石階,上游也是石籠。如果這是台灣唯一的紅磚斜坡堤,也將要永遠消失了。 小時候,他常常撿檳榔樹葉,坐在上面,由港坪頂滑下去,像滑溜滑梯。沒有檳榔葉,可以用稻草束代替。 他走下港坪。港坪有四十五度以上的坡度。因為是磚坪,時間久了,每次大水一來,淹上來就要沖擊一次,有些地方磚坪已稍微有凹凸,有些地方已變成波浪形了。以前,他可以微蹲腰身直接走下去。已久了,他的腳力沒有以前好,又拿著畫具,所以蹲得更低,有時,還用手撐一下。 有一次,他記得是陪月桃走下去的。 「世文,月桃回來了,聽說你喜歡畫畫,她有問題請教你。」 臭香姨邀石世文去她家。 「世文,喝杯茶。」 臭香姨說。 「妳喜歡哪些畫家?」 石世文問月桃。 「米勒,還有莫內。」 「為什麼米勒?」 「寧靜和平和。」 「妳指的是?」 「〈晚鐘〉、〈拾穗〉……」 「妳知道,他畫的是窮人?」 「窮人?」 「以〈拾穗〉來說,一般人只看到三個拾穗的女人,三個在撿掉在地上的麥穗的女人。外表上,她們愛惜穀糧,惜福的場面,也是很感人的場面,但是掉下的殘糧有多少?妳有沒有看到,畫的遠處,地主騎著馬,指揮農人和工人,收穫大量的麥子?畫家用模糊的筆觸,畫了出來。」 「呃,我沒有注意到。」 「世文,你帶月桃出去走走吧。」 「世文,我可以這樣叫你?」 「當然。月梅也這樣叫我。」 他們走到鳥屎榕下的石條,坐下來。 「世文,你有畫過哪些風景?」 月桃指著河,河邊和對岸。 「有。」 「可以給我看?」 「可以呀。不過,我沒有帶在身邊。」 「呃,下面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嗎?」 「妳想下去?」 「怎麼下去?」 「那邊有石階,不然就從這裡走下去。」 石世文指著紅磚港坪。 「從這裡?」 月桃看著紅磚斜坡。 石世文不說話,一個人微蹲著身體走下去,而後再走上來。 「我不行。」 「我牽妳。」 石世文伸出手。 「我自己試試看。」 月桃站在港坪頂端,遲疑一下,然後蹲下身。 「妳可以趴著倒退下來。妳可以踩著長在磚縫的草,或磚本身因不平微凸出來的地方。」 石世文站在下面一兩公尺的地方,微張開雙腿,雙手微向前,準備隨時可以接她。 她下了兩小步,突然停下來,手緊抓著裙襬,臉都紅了。 「怎麼了?」 「沒有。」 她是穿著裙子,他在下面看到她的內褲,是白色的。 她轉過身子,面向前,蹲得很低,慢慢移動腳步。他依然可以看到內褲。她又抓緊裙襬。 「要下來嗎?」 「要。」 石世文走上來兩步,雙手抓住她的手臂,讓她蹲高一點,慢慢往下移動腳步。 「啊。」 她忽然整個人滑下去,一直滑到下面的路邊。臀部重重的撞在地上。他不敢鬆手,人也跟著被拉下去,不過他人在上面,整個人壓在她身上,他一手撐地,另一手的手肘壓在她的胸部。他很快的站起來,同時拉她起來,她的臉又漲紅了。 「妳在這裡靠一下。」 路上有一塊大石頭,有半身高,表面不平,不能坐。 「沒有受傷吧?」 石世文看著她的手和腿。 「我,我不知道。」 「我看一下。」 她依然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大概過了十分鐘,她站起來,把身上的草屑和灰塵拍一下,而後垂下雙手,低著頭。 「妳這裡有烏青,痛嗎?」 他指她的小腿側部。 「不痛,不痛。」 「這是臭川芎,對烏青很有效。」 石世文摘了幾葉臭川芎,用手掌搓幾下。 「妳聞一下。」 「哼,哼。」 「怎麼了,味道太強?」 「我自己擦。」 她的小腿皮膚很光滑,腿股微微鼓起。她把裙襬拉高一點,很快的搓了一下,又把裙子放下。 「好一點了?」 「你會游泳?」 「會。」 「在這裡?」 「以前是,小時候。妳看,現在水髒了,沒有人下去了。」 「這裡的水很靜。」 水流得很平順。 「下面是沙,不是石頭。」 「有,我聽到了,很輕,水流的聲音和拍打河岸的聲音,你仔細聽。」 「呃,真的。」 「這紅磚坪,一直伸入水中?」 「沒有錯,下面也是紅磚坪,一直到河底。水雖然不是很乾淨,不過洗過的地方顏色還鮮明。」 「我喜歡。」 「這些都會消失。」 「好可惜喔。這裡有魚嗎?」 「以前有。」 「你釣過?」 「釣過?」 「什麼魚?」 「溪哥仔、小鯽魚、蝦子、小鰻條。冬天,也有毛蟹。」 忽然,她伸出手,眼睛看著他。 「月桃,這一塊大石頭,大水來的時候,好像往下游移動一下,可是不很明顯。奇怪的是這一條路,這一條小路,洪水來了,有時快淹到坡頂,把小路整個淹沒,可是水一退,這條路還是完好的。妳說奇怪不奇怪?」 石世文拉了她的手。 「真的,很奇怪。」 「不過,它就要消失了。」 「整個景觀都會改變嗎?」 「對。完全改變。包括上面的,聽說要蓋市場,那些樹也都要砍掉。」 「呃,真的……」 「月桃,我告訴妳一件很可笑的事。」 「可笑的事?」 「這裡,就是這裡。媽祖宮那邊有一道階梯,這邊也有一道,那邊以前是碼頭,比較寬,是卸貨用的,這邊較窄,用來做挑水的,也是洗衣婦的通道。以前,自來水不夠,河水也清,有人下來挑水,也有很多女人在這裡洗衣服。有些小孩,就喜歡游到這裡來。有一位國小的女老師,叫小林老師,是改姓名的,在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鐵桶掉進水裡,我潛水下去找,拿上來給她,她很高興,叫我去她家,送我一盒蠟筆。那時候,蠟筆是很珍貴的。」 「你怎麼去?」 「穿著短褲,全身濕濕的。」 「為什麼在女人洗衣服的地方游泳?」 「不只是我一個人。我是跟大一點的小孩游過來的。」 「呃,是這樣。」 她說,把裙襬拉了一下。 「另外一件事。有一個小孩,大我一兩歲,皮膚很黑,大家叫他黑甜粿,他很會游泳。他說他可以在水中呼吸,像魚。方法是,由鼻子吸氣,然後由嘴吐出。他說這樣可以增加潛水的時間。」 「你做了?」 「我做不到。他又潛下去,浮上來,叫我再試一次。我差點嗆死了。」 「哈哈,原來,你不是魚。」 「我沒有鰓。」 「嗤嗤嗤。」 「哈哈哈。」 「這個地方,晚上會有人散步?」 月桃拉住他,頭輕靠著他。 「不會。只有在戰爭末期,有幾個韓國女人,當時叫朝鮮婆仔,在工作之前太陽還沒有下山的時候,出來走走,穿著韓國女人的衣服,唱著韓國歌。」 「為什麼沒有人散步?」 「路窄,兩邊有雜草,近河邊,又沒有燈光……」 「好可惜。晚上在這裡,聽水聲,看月亮。」 「月桃,聽說妳在教鋼琴?」 「沒有到那種程度,只是音樂課,唱歌的時候,為小朋友伴奏一下。」 「所以對聲音有特別的感覺?」 「只是自然的感覺,對較微弱的聲音也會有些感覺。你說你會釣魚,晚上也釣魚嗎?」 「釣。」 「在這裡?」 「也釣過。」 「怎麼釣?」 「看不到浮標,用暗釣,就是在釣竿末端結一根香條,看它一抖動,就知道有魚吃餌。有時魚拉重了,香火碰水,熄了,後來改用鈴鐺。」 「呃,很好玩。」 「現在,可能沒有什麼魚了。」 「真的?」 「妳看看河水,污濁的河水。」 「大水來的時候會把它沖掉?」 「會。不過水退了,又恢復原狀。」 「大水的聲音很大?」 「浩浩蕩蕩,轟轟烈烈。我不會形容,真的,我不會形容。」 「世文,你看,你說這裡是以前婦女們洗衣服的地方?那些紅磚,水輕拍著,你說沒有以前水清,紅磚的顏色還是那麼鮮明。你說,它將消失,你會想念?」 「會。」 「我體會不深,我也會想念這水的聲音。雖然那麼輕微。」 「妳看看上面,是橋面的底部。妳會感到壓力?」 「會。現在,什麼都變大了,車子變大了,房子也變大了。你說,以前可以從這裡看到總統府,現在被其他的房子遮住了。」 「變化很快呀。」 「世文,你要畫的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我畫我看到的,還有,很重要的,是我記憶中的。」 兩人在河邊,在那短短的路程,來回走了十幾分鐘,手拉著手。 「世文,我們該回去了。」 「我們回去,走階梯?」 「不,我們走港坪,你不是說上去容易?」 上去的時候,月桃叫他走在她的側邊,她自己是半爬著上去。 「妳什麼時候回台南?」 「我要住一個禮拜。」 「明天,或者後天,我們去對岸,在河邊,在河和沙灘相接的地方,沙灘緩緩伸入水中,沿著沙灘,在淺水中走。」 「要赤腳嗎?」 「對,要赤腳。」 「我……我很想去。」 可是,第三天,她回去台南了。第二天,他沒有約她。 「為什麼?」 石世文問月梅。 「月桃紅著眼眶,說臨時有事,非回去不可。再進一步問她,她就不回答了。你有對她做了什麼?」 月梅看著世文。 「沒有呀,她告訴我要住一個禮拜,表示我們還可以見面。」 「世文,你畫好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石世文畫了十幾張素描之後,又回去後街看月梅。 「臭香姨過世的時候,月桃有回來?」 「有。」 月梅拿一張兩人合照的相片給他看。 「她有說,當時為什麼突然回去?」 「她說,你摸她的胸部。」 「什麼?」 不對。他不是故意的。後來,她不是自動的伸手給他嗎? 「你為什麼不寫信給她?」 「我,我有寫,寫了五封,她都沒有回答。」 「真的?」 「她沒有告訴妳們嗎?」 「我母親喜歡你,我知道她也希望月桃能回到身邊來。」 「妳們沒有問她?」 「她回來參加母親的喪禮時對我說,你抓了她的胸部。第一次見面,你就摸她?」 「什麼?她怎麼說?」 「她說你抓了她的胸部。」 「怎麼會這樣呢?」 「她只這樣說。不然,又是怎樣?」 「在下港坪的時候,她滑下去,拉了我的手一起滑下去,我倒在她身上。」 「有摸她?」 「不是有意的。」 「現在,我倒在這裡好了,你可以實演一下?」 月梅躺在地上,四肢張開,眼睛直看著他。 「不行。妳站起來。」 「我問你,幾年前,在三重,你有去看脫衣舞?」 「……」 「有去看我跳脫衣舞?對不對?」 「有。」 「你知道我在跳?」 「……」 那是在市郊一個新興的城鎮裡,一間小小的劇院,很簡陋,布景都沒有,連座椅都是板凳,有些觀眾還在抽菸。 當時,他是想,或許可以看到竇加。不過,好像看到的是羅特列克。 「你有看到,看到我脫光?」 在三重,一個小舞台。那是違法的。 在月梅出場之前,有幾個女孩邊跳邊脫,只脫上身,剩下內褲。月梅是壓軸,一件一件地脫,最後全部脫光。 「有。」 「都有看清楚了?」 「沒有。時間太短,電燈很快熄了,妳也很快跑進後台了。」 「你知道,我們都怕警察。你覺得怎麼樣?」 「妳的皮膚很白……」 當時,他的感覺是,她像一條白蘿蔔,剛拔出來,在水裡洗滌一下,沒有姿勢,也沒有表情。 「可能是燈光的關係,實際上,我的皮膚並不很白,不過很平滑。來,現在我再給你仔細看一次。算是補償。」 「不要,不要。」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看不起我們這種趁食查某。」 月梅的阿媽叫阿市,石世文小時候還在,他叫她阿市姨媽。阿市姨媽年輕時,在南部趁食,到了中年以後才回來舊鎮。她生了一個女兒,有人說是收養的,就是臭香阿姨,她和她母親一樣,年輕時,也在南部趁食。 她生了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就是月桃和月梅。男人開了一家鐵工廠,他告訴臭香姨,不要再去接客,就住在工廠裡的一個小房間。他太太得了消息,來想把她趕走。那時,她懷孕了。太太不能生,男人一直說要納妾。太太把臭香姨留下來了。她生了雙胞胎,本來,太太兩個都要,母親不給,要一個,母親還是不給。太太說,她發誓一定會像自己的女兒那樣疼她。太太挑了大的。實際上,也給她念到師範學校,畢業以後,在當地教小學。 月梅五歲的時候,臭香姨帶她回舊鎮。 「我沒有看不起妳,看不起妳們任何一個人。」 他記得很清楚,後來,在河邊,月桃不是自己伸手給他嗎?為什麼碰她的胸部是她離開的原因? 「有人說,我是髒女人,我的母親、阿媽都是髒女人。月桃也是?」 「我沒有這樣想呀。我不是叫她們阿姨、姨媽嗎?」 「你敢碰我?現在?如果你說我沒有髒,你就碰我。你要做什麼都可以,你敢?你真的沒有看不起我?」 「……」 「過來。你怎麼碰月桃的?月桃和我,很像,也有不同。對不對?」 月梅拉了石世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 「月梅,妳穿好衣服,好不好?」 「你這是看不起我,對不對?我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 「沒有。我沒有看不起妳。」 「月桃,一直到這次離開之前,才告訴我。我是說這一次。她說,真正的理由不是你摸她的胸部,是你的阿雲姊來我家,趁我母親不在,就告訴月桃,聽說你們去散步?妳不知道世文已經有女朋友了?他們快結婚了。」 「那時候,我沒有女朋友呀。」 「現在推想起來,你和林里美,是以後的事。對不對?」 「對,兩年以後吧。」 「你說,你有寫信給月桃。那一次,月桃是哭著離開的。你知道嗎?她說,你有女朋友就不應該摸她。你有寫信給她,你說你寫了五封?後來她有感覺你是有誠意的。她忽然感覺到,你的阿雲姊反對,真正的理由是在我們的家世,她看不起我們。我的阿媽、母親和我,我們都是趁食查某。你的阿雲姊是看不起我們。認為我們不配。月桃想,也許她可以不管你的阿雲姊,可以寫信回你,但是想回來你的家庭有這樣一個人,所以她就放棄了。」 「那……」 「那,以後,她沒有結婚。」 「……」 「看,這是這一次她回來,我們的合照。」 相片有幾張,都是兩姊妹,其中有一張是全身,另外有一張是半身。月桃穿的是白襯衫,灰藍色的套裝,像里美她們銀行員的制服。月梅是黑白條長袖襯衫,深灰色長褲。 「有像?我們兩人?」 「有。」 「兩個人在一起,才知道有多像。」 「真的,真的一模一樣。」 「世文,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和月桃的祕密。」 月桃要離開的前一個晚上,兩個姊妹睡在一起。起先,月梅抱住月桃,抱得很緊。 「月梅,我快喘不過氣了。」 「月桃,妳知道嗎?我們在母親的肚子裡,就是這樣抱著。」 「呃。」 「不對。我們在母親的肚子裡是沒有穿衣服。」 「月梅,妳這是做什麼?」 「我們要回到母親肚子裡的樣子。」 月梅先脫衣服,再去脫月桃的。 「月梅,不要這樣。拜託。」 月梅聞她,摸她。摸她,聞她,從頭髮,臉頰,耳朵,她吻她的耳朵,還咬它。 「妳的乳房比我好,妳的還結實,我的已垂下來了,像粿袋。」 「月梅,妳病了?」 「妳是不是處女?月桃?」 「為什麼?」 「我想知道。」 她摸她。 「我不知道,應該還……」 「妳沒有接觸過男人?」 「沒有。」 「真的?」 「真的。」 「讓我看一下。」 「不行,不行。」 「我經過那麼多男人。我十六歲那年,算滿的,還不到十五歲,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我還不懂的時候,一下子就把它戳破了。」 月桃微張開大腿,讓月梅看它、摸它、吻它。她也摸她胸部和臀部,不過她的手是有些遲疑的,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 月桃沒有回答。 「我知道,那是一個沒有男人碰過的身體,害羞的身體。」 那天晚上,兩個人的話少了,只是緊抱在一起,一直到天亮,在上午九點左右,月桃離開了。 月梅送她出門,看她走到紅磚港坪頂上,站了差不多三分鐘,先是低頭看看紅磚港坪,抬頭看看遠處,河的對岸,再看看紅磚港坪,回頭抱住月梅,轉身走開了。 「那時候,我感覺,她不會再回來舊鎮了。」 「月梅,我想我該走了。」 「等一下,你可以幫我畫一張?」 月梅搬了椅子,坐上去。 石世文很快的畫了一張素描。月梅拿過去看了一眼。 「幫我畫一張裸體的。」 石世文又畫了一張。 「那一次,你說沒有看清楚?我是說在看脫衣舞的時候。」 「沒有很清楚。」 「為什麼?」 「妳一脫光,就立即遮住,跑掉了。同時,燈光也熄了。」 「那,這一次呢?」 「有……有清楚。」 「你畫過其他的模特兒,對不對?」 「有畫過。」 「今天,你畫的這幾張素描,你畫了誰?你知道嗎。」 「畫妳呀。」 「不對,是月桃。」 「真的?」 「你再看著相片。月桃喜歡讀書,是近視。我的眼睛比較大。」 「呃,真的。」 「你不至弄錯吧,我相信畫家的眼睛。有人喜歡大眼睛,也有人喜歡小眼睛,瞇瞇的,眼睛先笑出來了。你看著我,想的是月桃。畫的也是月桃,對不對?」 「……」 「你過來,摸我。我知道你摸月桃不是故意的。我想,後來,如果她不走,你摸她,她會接受的。你來,你把我當月桃好了。」 「……」 「一個是處女,一個是妓女。我不是處女,我經過不少男人,不過我相信,我的身體還是這樣乾淨的。過來。」 月梅拉了石世文的手,放在她的胸部,他很快縮回去。 「你看得出來嗎,現在,我是月桃。如果月桃站在你前面,你會要她嗎?」 「我不能要。」 「為什麼?」 「我已經結婚了。」 「那我,也不能要嗎?」 「不能要。」 「因為我曾經是一個趁食查某嗎?」 「……」 「我不收錢,你可以吧。」 「……」 「舊鎮五月初一大拜拜,你記得吧,在前一個晚上,大眾爺出巡,很多官將隨行,脖子上掛著一串串鹹公餅,碰到熟人,就叫他拉一枚,說可以祈福他。你就把我當做一個鹹公餅好了。拉一枚行嗎?」 「月梅,我想我該走了。」 「真的要走了?」 「時間不早了。」 「現在幾點了?」 「快四點了。」 「四點鐘了,你有開車嗎?」 「有。」 「可以載我?」 「去哪裡?」 「我會告訴你。」 月梅穿好衣服,由石世文開車到舊鎮國小大門對面。舊鎮國小就是石世文畢業的學校。石世文讀國小的時候,舊鎮叫舊街,只有這個國小,聽說舊鎮大了,人口也增加了,已有三間國小了。 那是國小放學的時間,學校門口有老師在指揮,小學生由值日生帶到校門口,而後往左右散開,校門口很多人在等候,出來的學生有的由家長、傭人或補習班的老師接走,有的家長還開車來接。要過馬路的,就到路口等紅綠燈。現在的小學生都有穿鞋子,還有很漂亮的書包,書包上還有各種裝飾品,小兔、小鳥、小貓。以前,他是用包裹巾綑起來的。 「妳來帶小孩?」 「不是。」 月梅說,眉頭皺了一下。 「誰的小孩?」 「我曾經生了一個女孩,把她賣掉了。」 「賣掉了?」 「那時候,在婦產科,有人問,說有一對夫婦,家庭不錯,不過沒有小孩,想買。我想,我們家三代,除了月桃,都是趁食的。有人要,就讓別人去疼惜。月桃就比我好多了。我希望她長大,能像月桃。母親知道這件事,還把我罵了一頓。」 月梅說,眼眶都紅了,淚水也掉下來了。 「本來,我不收錢,只要有人疼,我就滿足。不過,對方包了一個小紅包,說兩邊都吉利。我收了,現在還沒有用。三不五時,就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那些錢不能代表她,卻叫我想到她。她在哪裡?」 石世文伸出手拉住她,她的手是涼的。 「我算過,她應該是小三了,你看,站在校門口的是三年級的老師,我認得。」 「她在這個學校?」 「不大可能。當時我們約定,兩邊都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們從產房把嬰兒抱走,直接去報出生。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們的住所。」 「醫生和護士都同意?」 「他們相信,他們是在做善事。」 「妳常來這裡看小孩放學嗎?」 「有時間就來,已經兩年多了。」 「下雨天也來?」 「嗯。我喜歡看小學生穿雨衣的樣子。有的還撐著小小的傘。」 石世文記得,他畢業那一年,全校有兩千多的學生。一年級五班,一班大約七、八十個人,還有兩年的高等科。學生一隊一隊的出來。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學生,不會更少吧。 「世文,你看那邊,那個在紅綠燈那邊指揮交通的家長,有一次,我說讓我指揮一下。她看我,把棍子和反光衣給我。 」 「為什麼?」 「我要那種感覺,看著每一個小學生平安的橫過馬路。」 「嗯。」 「我們回去吧。」 月梅一直低著頭,流著淚,用手帕擦鼻子。 「到了。」 「世文,你要進來?」 「不,今天不。」 「那你還會回來看我嗎?」 「我會回來看我的姑丈,妳知道,就是我的生父。這一次因為喪事,不方便去看他。我要回來看他。我還要把畫對照修改一下,我看的,我畫的,這些景色都將會消失。」 「你會來看我?」 「一定會,我還要送畫來給妳。」 「給我幾張?」 「妳要幾張?」 「一張。一張就好。」 月梅想了一下。 「我要裸體的。」 「妳要裸體的?」 「對。我要裸體的。」 夏子老師 わたしが一番きれいだったとき わたしはおしゃれのきっかけを落としてしまった ——茨木のり子(一九二六——二○○六) 昨天,夏子老師打電話來,是林里美接的,約石世文,今天下午三點鐘在公園見面。 下午兩點半,石世文帶了畫具,主要是筆和素描用紙出來。他想早一點去公園,看看雨景,看看樹木和草地。 以前,他去公園散步,碰到在大學教美術的朋友,剛好帶學生出來寫生,對著一片樹木,他只准學生畫樹幹和草地。這是他訓練學生的方法。 這時,石世文忽然想到莫內的畫,畫了一張又一張的麥草堆,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分,不同的天氣,形成的不同的色彩,和不同的光和影。或許他也可以嘗試一下。 今天,雨不停的下著,一下子小,一下子大,公園裡人影也少了。他看到了樹木下面的草地,到處積水,積水不停的閃著白光。他較少在下雨天出來,這是較少看到的景色。他到以前寫生的地方看看,椅子是濕的,他站了一下,走向涼亭。 公園裡,有很多門,也有很多涼亭。東南角的這個涼亭,是在離夏子老師住家最近的門裡面,她來公園,都是從這裡進來的。 夏子老師已退休,幾年前搬到公園附近的住宅區定居,是高級住宅區,她的弟弟就住在附近。 杜夏子是舊鎮國校的老師,沒有教過石世文,卻有教過林里美。她教書一輩子,多教一、二年級的學生,全舊鎮的人都認識她,都叫她夏子老師。她的學生有被抓去管訓過的兄弟人物,回來舊鎮,也會去看她。 夏子老師的新家離石世文他們住家不遠,就隔著大公園,林里美已去看過她幾次,也幫忙做點雜事,石世文也去過一兩次。 夏子老師姓杜,是在夏至那天出生,命名夏子。其實夏子有日本名字的意味。在夏子老師出生的年代,日本式的名字還沒有風行,石世文看過國校的紀念冊,杜夏子的名字是杜氏夏子。當時,台灣女性在姓和名之間,多加一個「氏」字,用以識別。 在日治時代末期,有一些台灣人改日式姓名,都市比較多,石世文算過自己的紀念冊,畢業生三百多名,改姓名的只有十人。石世文畢業,是一九四五年三月,是日本投降的半年前。 改姓名的人不多,不過談的很多。有些姓,日本人也有,只是讀法不同。像林、吳、賴、柳、秦。但是,班上的同學,有姓林的,還是改成小林,姓吳的改成吉田,姓張的改成宮本,完全日本化的姓。 當時,因為工作的關係,或者和日本人接觸較多的人,多少有改姓名的壓力。杜夏子是國校老師。 夏子老師說,杜和森都讀作Mori,意思也一樣,所以只要讀法改一下就好了。 戰爭結束,在日治時代末期出生的,已有不少是日式名字,男人叫武雄、文雄、英雄的很多,很多都沿用下來,女子叫秀子、雪子、淑子的,都改回來了,像秀子就改成秀卿、秀慧、秀媛等等。 夏子老師還是沒有改。聽說,夏子老師的父親曾經去請教過一個秀才,還拿了幾個名字去請教,明夏、宜夏、夏儀。秀才說,不用改,中國不是有孔子、孟子嗎?父親說,那些都是男人,都是大人物。秀才說,誰說女人不能成為大人物。父親雖然覺得秀才有些離譜,他還是決定就叫她夏子,鎮民繼續叫她夏子老師。只是,有人,年紀大一點的,還是叫她なつこ先生。 涼亭裡面有三個人在躲雨。兩人是整理公園的女工,其中一人叫阿芳,石世文認識。第三個人,坐在亭柱邊的石椅上,石椅是L形,他穿著厚厚的外套,戴著黑色鴨舌帽,看來相當老舊。他整個人背靠在亭柱,帽緣上方有一塊長方形的帽徽,已褪色了,仍然可以看到一些紅色痕跡。兩個女工人面前,放著一部工作用的推車,上面放著工具,有竹掃帚,鐵耙子,塑膠桶,和雨傘。女工人身上穿著有桔色螢光橫條的工作衣,都穿著塑膠半統靴。看了鐵耙子,石世文想起以前是用竹耙子,製作較麻煩,是要用火烤彎。 「這種下雨天,也出來。」 男人說。 石世文看了他一下,以為他在問女工人。 「這種下雨天,也出來。」 男人的眼睛盯著石世文。 「雨小了。」 石世文回答他。 「醫生怕我。」 男人冒出一句。 阿芳和另外一個女工人笑了。阿芳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 「醫生怕我,一直叫我出來。」 兩個女工人還是笑著。 「不要笑,醫生真的怕我。」 「石老師,一個人?」 阿芳說。 「我和夏子老師約三點鐘。」 「夏子,日本名字,現在還有人用日本名字?」 「石老師,雨小了,我們還要去工作。」 「下雨天,都要出來。」 「不出來,做不完。」 「上午,出來的時候,沒有下雨。」 兩個女工人推著工作車走了。 「真的,醫生真的怕我。」 石世文看著手錶,也走向公園門,站在門口等著。 公園的門口,出去就是兩條馬路交叉的路口,石世文看著交通號誌,以及順著綠燈行走的車和人。雨又下了,不大,公園外,車子來來往往,行人也不少,有人撐傘,有人空手快步走過。他看到了夏子老師在人群中,矮矮小小的,手撐著小小的淺水色的雨傘,一步一步走過來。 「夏子老師。」 夏子老師穿著白色襯衫裙,灰綠色外套,過膝深灰色裙子,一手拿著黑色皮包,一手撐著淺水色雨傘。 「世文,真歹勢,這種天氣約你出來。」 石世文牽了夏子老師的手。已忘記什麼時候開始,他和夏子老師來公園散步,他就牽她的手。她的手,白白、小小的,可能是下雨的關係,有一點冷。 「世文,這是什麼?」 每次來公園散步,夏子老師就問很多問題。 她在舊鎮國小教書,教了四十多年,教過林里美。林里美告訴石世文,夏子老師在上課的時候,就喜歡問學生「這是什麼」。這是她的教學方法。和石世文一起,她也一直問「這是什麼」,好像她已變成學生了。 「世文,這是榕樹嗎?」 「是,這是榕樹。」 石世文發現,夏子老師的問法,改變了。 「這是什麼?」 「氣根。」 「榕樹長大了,也長鬍子嗎?」 「對。」 石世文有點急,夏子老師問得太快了。 「氣根是做什麼用的?」 「它幫助母樹吸取水分。」 「這一棵,也是榕樹嗎?葉子很大。」 「這是印度橡膠樹。」 「它的鬍子變成手,變成腳了。」 「對,對,氣根變成柱子,幫助支撐母樹。」 「蓋房子,要有很多柱子。」 「對,對。」 「呃,樹很聰明,自己幫助自己,不要倒下去。是不是?」 「是。」 「是不是像柺杖?」 「什麼?」 「年紀大了,要柺杖?」 「呃。我沒有想到年紀的問題。夏子老師,妳一直沒有用柺杖。」 「這,雨傘,就是我的柺杖。」 他們經過榕樹區,雨小了,幾乎變成很細的毛毛雨。 「這是阿彌陀……」 「是阿勃勒。」 「赫,對,對,是阿勃勒,你說是巴西原產。夏天,整棵樹是淡綠色的葉,開著一串一串淡黃色的花,那麼清新。現在冬天,葉子快掉光了,豆子變黑了,是水土不服嗎?」 「我不很清楚,不過,好像很多植物的適應力很強。」 「呃,那人呢?」 「人發明了衣服。」 「這種天氣,很難穿衣服。」 「今天早上我正要換衣服,接了一下電話,只一下,就打哈欠了。」 「里美在家?」 「她去上班。」 「呃,我真糊塗。退休之後,不上班,就忘掉別人還要上班。」 「我也快退休了。」 「你退休,還有事做。上次,我看你畫畫,就畫這一些樹。你說只畫樹幹,這些歪歪曲曲的樹幹?」 「只這一些,就畫不完。我記得夏子老師說,喜歡青仔欉。」 「我喜歡它,長得直。雖然我自己很矮,也有一點肥。」 石世文記得,在舊鎮公會堂兩側,各種了一排青仔欉,他曾經爬上去,拉下葉子,到港坪上做滑船。 「這是什麼?」 「樟樹。」 「對,對。以前,你就說過。就是做臭丸的樟腦樹。我們都是教員,人家都叫我們臭丸。臭丸,日語是ノータリン,腦不足。我們教員,不但是臭丸,而且腦不足。」 「夏子老師,我也是臭丸,腦不足。」 「呃,世文,聽說,全世界,只有台灣出樟樹。」 「大概有百分之九十吧。」 「現在,沒有人用臭丸了吧。」 「不是完全沒有,不過不多。」 「我有一個同事,租了一片山地,種相思樹,說長大收成以後要請大家,結果樹是長大了,沒有人要了。」 相思樹可以做木炭,可以做枕木,還有礦內的支柱,現在除了少數做木炭,都用不上了。 「老師,我們走這一邊。」 「這條路太窄,你不用牽我。」 「為什麼?」 「對面有人走過來,大家有路走。」 這是讓路的問題。石世文記得,大概一個月以前,也是在這一條路上,迎面來了一家四個人,年輕的父母帶了兩個子女,兩個小孩一邊跳一邊笑,石世文讓到路邊的草地上,他們哄笑而過,一家四個人,沒有人說對不起,也沒有人說謝謝。 「世文,那是什麼?」 夏子指著樹木下積水的草地。 「我不確定,大概叫麻鷺。」 「牠在做什麼?」 「等蚯蚓。常常看到牠在樹下的草地上靜靜站著。有一次,看到牠啄到一條蚯蚓,開始我以為是在咬樹根,仔細一看,是蚯蚓,有一半還堅持在地中,看過去,好像在拔河。以前,草地乾,要等很久,現在,草地有一部分泡水了,蚯蚓可能要出來地面呼吸了,也容易找到了。」 「牠很聰明。」 「以前常常看到兩隻,最近只看到一隻。」 「另一隻呢?」 「不知道,可能不在了。」 「一隻就不會傳種了?」 「據說,牠也是一種瀕臨絕種的鳥類。」 「為什麼?」 「因為人。人奪走了牠們的棲息地,奪走了牠們的食物。」 兩人走到寬一點的路上,夏子老師又伸手給他。 「這叫台灣……」 「對,台灣欒樹。」 「為什麼加台灣兩字?」 「台灣原生種。」 「樟樹呢。」 「老師,這一次難倒我了。也許也是原生種,我不敢確定。」 「對不起,對不起。」 「我回去查清楚,下一次回答妳。」 「我記得,上一次看到,它開黃色的花,很鮮艷。第二次,變成咖啡色。現在,顏色淡了,就要謝掉了吧?」 「老師,這一棵樹。」 他們走到路的分岔點,在一棵小小的苦楝樹前停下來了。 「世文,我記起來了。」 沒有錯,那棵小數的樹幹上,還可以看到一個小洞,是五色鳥的巢。五色鳥是啄木鳥的一種。有一次,市政府在樹上掛了一份布告,說五色鳥在此築巢,不要靠近打擾牠,結果,至少有十部照相機架好等待著,賞鳥、照相。鳥並沒有出現。 另外一次,在另外一棵樹,他帶夏子老師去看,那一次,市政府的公告也出來了,賞鳥的人卻還沒有來。 「老師,妳看,就在那棵樹,兩根大樹枝交叉的地方,在那一根直立的樹枝上,有沒有看到一個小洞,裡面有小鳥,小鳥伸出頭來了。」 「哪裡?」 「那裡。」 「呃,看到了,好漂亮喔。」 「雖然,小鳥只是伸出頭,羽毛都長出來了,可能很快就離巢吧。」 「牠們都要離巢嗎?」 「大部分的鳥類,都要離巢,有的還沒有完全長大,飛不遠,是很危險的。不過,牠們必須離巢。」 「為什麼要離巢?」 「母鳥還要生卵,還要孵卵,生弟弟妹妹吧。」 「不能五代同堂。」 「鳥的想法,是大自然的想法。」 「人呢?」 「有些動物是大家族的,像猴子,像象。」 「對,我上次問你的問題,象的問題。」 夏子老師問他,象是不是能預知死期,是不是人以外唯一預知死期的動物。 象是群居的動物,一個家族,或幾個家族在一起。有些象老了,會離開象群,獨自出走去找死所。死所形成象塚,一般是沼澤地,或池塘,老象走進水裡,到了全身沒入水中,就把象鼻收回,溺水而亡。 這是傳說,石世文也不知道真假,不過,好像有記載,在印度的某些地方,有人找象牙,發現了象塚,那裡有很多象牙。 「很多動物死了,屍體呢?」 「被其他的野獸,或鳥類吃掉。」 「象的死法,是不是避免屍體被毀掉?」 「真的,我不知道那種傳說是不是真的。」 「我很希望它是真的。那是很美的故事,懂得找自己歸宿的場所。那麼自在,不過有點淒涼。」 「老師,走上面?還是走下面?」 二人走到分岔點,一條可以上人造小山,另一條走向音樂台前面。 「上面有很多樟樹?」 夏子老師說過幾次,她很喜歡樟樹。 「老師想上去?路會滑。下面也可以看到樟樹,樟樹在山坡上,整片都是,上面和下面都可以看到。」 「那我們走下面好了。」 過了樟樹林,就是音樂台。 音樂台前面有一排排,排成弧形、漆成豬肝紅的長椅,平時都會有人坐在那裡,有人看書,有人玩手機,有人休息,也有人睡覺。有音樂會的時候,人就多了,連椅子後面的草坡地坐了不少人。今天,只有一個中年女人在音樂台上,在運動,動作很多,不但手腳不停地伸縮,有踢有跳,還全身扭動,包括頭部、頸部和腰部。 「這是健身操?」 「應該是。」 「這會太激烈嗎?」 「有時候,我從這裡經過,常常看到這個人,都是這樣,不但激烈,時間也很長,要持續一個鐘頭以上。」 「這是有益健康的運動嗎?」 「吃東西,可以吸取營養,吃多了,有時反而會傷害身體。」 「純純有跟你聯絡嗎?」 「沒有。老師呢?」 「也沒有。」 「沒有電話,也沒有信?」 「都沒有。」 「聽說,她很不喜歡寫信?」 「她中文、日文、英文都不算好。你們這一代,碰到戰爭的這一代,雖然她讀過高中,讀中文、日文可以,寫信卻有點困難。」 「呃。」 「你有讀大學,不算。」 「那她的音樂呢?」 他們正要走過音樂台。 「基本的可以,不過要彈中等以上的曲子,就很難。」 石世文知道,林純純和夏子老師接近,是因為音樂。當時,夏子老師在舊鎮是很少數有鋼琴的家庭。林純純向她借鋼琴練習,夏子老師也可以教她。 嘎、嘎、嘎、嘎。 「世文,樹上很吵,那是什麼聲音。」 夏子老師抬頭看樹上。 「喜鵲的叫聲吧。」 「喜鵲的叫聲那麼難聽?」 「牠們在爭吵。」 「爭吵什麼?」 「展示雄威,爭取母鳥。」 「呃。」 夏子老師低下頭。 「老師,那邊有涼亭,要不要休息一下?」 「世文,你看這些樹。落葉松,葉子全都掉下來了。」 石世文看地上,針狀帶紅的咖啡色落葉,像鋪著地毯。上次,夏子老師也說落葉松,他記得以前也聽過落葉松,不過他查了資料,是叫落羽松,日本也叫落羽松。 「世文,這一排樹,到了春天,又會長出新葉,很漂亮的綠葉,對不對?不過,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看著這一排樹,知道台灣也有春夏秋冬。不知為什麼,冬天的感覺特別清楚。」 「大概,在台灣,會落葉的樹並不多,更少像這一種樹,掉到連一片葉子都沒有。」 夏子老師說,彎腰撿起一兩絲枯葉。石世文看到,她彎腰的時候,有點吃力。 「老師,我們還是去涼亭裡休息一下。」 那個亭子,平時都有一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他們有時會帶點心,也有人泡茶,有時,也有人吹口琴,今天可能是因為下雨,只看到兩個人坐在那裡。 「世文,我看到了,很多鳥。你過來,那是什麼鳥?」 「暗光鳥。」 池塘邊,還有樹上,停著許多暗光鳥,偶爾也有一兩隻飛過來,飛過去。 「不是,不是,那鳥小小的,鼻子紅紅的。」 「小水鴨吧。」 「牠在吃東西,吃什麼東西?」 「吃青苔吧。」 「今天,沒有人來餵鳥。」 「天氣不好,沒有人出來。」 「中間那一隻是什麼?鶴嗎?」 「不是鶴,是蒼鷺。」 「牠腳很長?」 「是很長。」 「水很深嗎?」 「蒼鷺可以站在水中,不會很深吧。」 「你看。」 夏子老師指著一塊塑膠板,上面寫著「水深危險」。 「這是做官的人的一種護身符。萬一有什麼事發生,他們會說有提出警告,就可以免除責任。」 「世文,我看到了。」 「什麼?」 「龜。」 「呃,我也看到了。」 「龜很長壽吧。聽說可以活千年?」 「千年?我不知道,大概可以活一百年吧。不過,龜的種類也很多。」 「龜、鶴、鹿,都很長壽,是嗎?」 「那是以前的人說的。鹿,在台灣並不長壽。」 「為什麼?」 「因為鹿皮漂亮,差一點被獵光。」 「呃。」 又下雨了,雨勢並不大,有一點風,吹到臉頰。 「老師,我們還是進去休息一下。」 這個亭子,和剛才的不同,中間沒有桌子,椅子在四個角落。風的關係,東側是濕,西側是乾的。石世文和夏子老師坐下來。 這時,石世文看到亭子裡那兩個人,兩個年輕人,應該是男女朋友。夏子老師也看到了。他們坐在長椅上,還撐著淺紅色的雨傘,男的手裡拿著一個紙袋,兩個人用竹籤叉著,舉到嘴邊,一邊吃,一邊笑。 石世文聞到了香味,他們是在吃鹽酥雞。 「嘴張開。」 男的叉了一塊鹽酥雞,自己先張開嘴巴,好像要和女的比誰張得大。女的把嘴張開,張得很大,還笑著。 「你。」 女的說,也叉了一塊,因為嘴裡塞著雞肉,講不出話。 「下雨天,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了。不,四個人了。」 石世文和夏子老師走進亭子裡,還不到五分鐘,剛才在另外的亭子裡碰到的男人也走進來了,西側有人,他只好坐在東側的石椅上,腳伸直,擱在石椅上。東側會濺到雨水,不過雨不大。他把帽子拉一下。 「醫生怕我,叫我出來。」 夏子老師看了他一眼,把視線移開。 不久,那對母女也走進來了。夏子老師對他們輕輕的點頭,母親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女兒低頭笑,眼睛看著遠方,那姿勢,好像眼睛長在額頭上,但視線並不集中,兩顆眼睛,眼球顯得格外的大。 石世文和夏子老師一起,或單獨一個人,在公園散步的時候,常常碰到這一對母女,大概都是在下午,她們的衣服很類似,體態也差不多。她們都是穿著布衣、花裙子,天氣熱,衣服少一點,天氣冷,像今天,就會披上厚厚的外套,都穿長襪,兩個人,身材矮矮的,母親年紀大了,女兒年紀小,體態卻差不多,腰身比較粗。 「她是不是有病?什麼病?」 夏子老師問過。 「我不確定,好像叫蒙古症?現在叫唐氏症。」 「生下來就這樣?」 「對。」 「不會好嗎?」 「好像不會。」 「好可憐喔。母親要陪女兒一輩子?」 「很可能。」 「如果女兒先走了?」 「母親,或許可以解脫。」 「像出獄?」 「像出獄。」 「不過,母親已經陪她二十年以上了吧。如果母親先走呢?」 「她要自己走吧。」 「自己怎麼走?」 「總是要走的。」 母女在亭子裡大概停了三分鐘,沒有坐,一直站著,然後母親牽了女兒的手,走向竹林的方向。 「唉。」 夏子老師眼眶紅了。 「你會下棋嗎?」 男人問石世文。 「會一點。」 「你知道什麼叫死棋吧,她會餓死。」 「真的會餓死嗎?」 「如果沒有其他的家人,她又不會照顧自己……」 「真的會餓死?」 夏子老師眼眶紅了,淚水也滴下來了。 「看來,她還不到不會照顧自己的程度。」 「這叫死棋。死棋就是死期。」 「老師,我們走吧。」 石世文牽了夏子老師的手。 「你們不相信嗎,醫生怕我。」 那個男人說話,還摸一下帽子。 「世文……」 夏子老師站起來,主動拉了石世文的手。 「你們也怕我?」 他們走向竹林的方向,也就是母女走去的方向。 他們走到觀音塑像前面,有人在參拜,都是合掌胸前,有人靜靜站著,也有人微動著嘴,而後鞠躬。其中也有看到母女二人。母親拜,女兒也跟著拜。 石世文在公園內,常常看到母女相偕走過,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二人站在佛像前面。 夏子老師合掌拜了三次。 「世文,你不拜嗎?」 石世文沒有說話,帶她到佛像側面,那裡立有一個公告牌,有字的一面是向外,站在佛像前面只能看到公告牌的背面。上面寫著,這是藝術品,不是一般神像,請遊園民眾不要膜拜。 石世文想到,他在大四那一年,台北上演《宮本武藏》,一共有三集,其中有一集,武藏出門決鬥,他知道這一次是強敵,對方聚集整個道場的兵力來對付他。他走到神社前,上面掛著一個大鈴,從大鈴垂下一條粗繩,他伸手拉繩子,這是不是和台灣上香的動作同樣,告訴神明,我來了,我就在祢面前,我有所祈願。 武藏忽然放下手,靜靜站著,在心裡唸著,「敬神不求神」。 「為什麼?」 石世文帶夏子老師去看告示牌。他還記得,當時在建造公園的時候,這個塑像已存在。在附近,有一家佛堂,供奉著同樣的佛像,公園裡的這一座,是放大的。當時就有很多人來參拜。建造公園時,有人反對,並要求拆除,其中一個主要的理由是,佛像是佛教的,為什麼只重視佛教,其他基督教、道教,也可以塑像呀。所以,就用藝術作品的名義留下來。 「為什麼文字不向正面?」 「用藝術品的名義就不用拆。另一方面,也考慮不讓信徒直接看到。」 「世文,我懂了。」 夏子老師說,拉了石世文的手,跟著母女離開佛像。 「世文,你看她們的背影,像不像象?」 夏子老師說,眼眶紅起來了。 「我也這樣想。」 今天,她們是穿著接近淺灰色系列的外套。象很大,不過,從遠處看,她們縮成一團,的確有一點像兩隻象。 「她們來公園散步,另外一個目的,就是來拜佛。」 「看來,她們已拜好幾年了。」 「好幾年了。」 「這樣子,心理負擔就可以減輕一點吧。」 石世文和夏子老師從佛像側面的路繞出來。 「世文,那是什麼鳥?」 有一對鳥在樹下草地上停停跳跳,而後啄一下,又跳起來。有時雙腳一起跳,有時一腳先,一腳後,跨步走著。一望過去,草地上還是濕的,有些地方還有積水,牠們都能精確的跳開水地。 「就是剛才很吵,聲音很難聽的那一種鳥。」 「現在很靜了?」 「牠們已相配好了,一起覓食。」 「那是什麼鳥?」 一對年輕的男女走過,女的問。 「烏鴉。」 男的毫不考慮的回答了。 「是烏鴉嗎?」 夏子老師再問。 「是喜鵲。烏鴉,全身就是黑的,喜鵲比較小,身上有白毛。」 「在七夕,牛郎和織女要相會,為他們搭橋的,就是這種鳥?」 「對,對。」 「他們相會,而後,在同一天,就必須再分開?」 「對,對。」 「必須分開嗎?」 「傳說是這樣。」 「世文,你看,那邊另外還有一對。」 夏子老師指著遠處較遠的草地上,樹叢的邊緣,另外一對喜鵲。 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深藍色西裝褲,上身穿著淺綠色夾克,戴著灰色無緣帽,手拿著小型照相機,走向喜鵲。 喜鵲看到有人接近,就慢慢跳開。男人看牠們跳開,就更靠近,人已走進草地,鞋子已經碰到積水。他越靠近,鳥更跳開,他加快腳步,鳥飛走了。 男人退到路上,鞋子已濕了,褲管也濕了。 「世文,牛郎和織女分手的時候,喜鵲也搭橋嗎?」 「什麼?」 「喜鵲也搭橋讓他們分手嗎?」 「我不知道。」 石世文想到,俗語有「見合不見離」。 「那他們怎麼分開?」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石世文完全沒有想到夏子老師會問這種問題。 「老師這是什麼?」 他們已走到路快分岔的地方,公園裡有很多分岔。 「荔枝。我記得,上一次看到荔枝掉落滿地,有的已爛掉了。你說,這些,不是珍珠,也不是鑽石,現在沒有人吃土荔枝了。」 「對,對,老師記性真好。」 「我一直感覺,太可惜了。所以,印象很深。」 「我也有這種感覺。」 「人被寵壞了。我記得在舊鎮,有一家麥芽糖廠,圍著紅磚牆,裡面有一個小庭,種有兩三棵荔枝,我和他們家人有熟,荔枝熟了,我們就去摘,但是比我們更早,就有小孩越牆進去偷摘。就是這種,現在沒有人要的。」 「時代變了。」 「那是什麼?」 「松鼠。」 一隻松鼠,在荔枝樹枝上迅速的走過。 「松鼠也吃荔枝?」 「我沒有看過。」 「動物也挑食嗎?」 「貓就挑食。」 「為什麼?」 「不捉老鼠了。」 「呃,貓也被寵壞了。」 他們走到公園的兩條主要道路的交叉點,那裡有一個更大的亭子,平時有很多輪椅聚集那裡。公園裡,有好幾處,有輪椅陣,這裡是其中的一隊,大概有七、八輛。 坐在輪椅上的,大部分是老人,平時都是靜靜的坐著,有的在打盹。 「她們在做生日。」 那一次,是夏子老師先發現的。推車的外傭在那裡切蛋糕,也有飲料。 「她們講什麼話?」 「菲律賓來的,講的是塔加拉語吧。」 她們講話很快,好像在打卡賓槍。 大部分的老人家都坐著不動,只有一個老婦人在吃蛋糕,是外傭在餵她,把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慢慢的餵著。 「奶奶……」 外傭詞彙不多,一叫「奶奶」,老人就張開嘴。 好像在吃五頓。石世文回憶以前在農村,看農人在田邊吃五頓的情景。 「好溫暖喔。」 夏子老師說。 忽然有一輛腳踏車匆匆駛過,是個洋人。 「他不是幼稚園的老師嗎?」 夏子老師問。 那個洋人,常常帶幼稚園的小朋友來公園,一邊玩,一邊跳,一邊教英語。 「現在的小孩,太好命了。」 「我們學英語一輩子,連電影也聽不懂。」 「世文,公園裡不是禁止騎車嗎?」 「是禁止的。」 「他們看不懂中文?」 「布告,也有英文呀。還有圖。」 「那為什麼?」 「下雨天呀。」 「下雨天?」 下雨天,人少,警察不來,路又濕,走近路,方便多了。 「外國人,不是很守法嗎?」 「我們這邊,有不少去外國留學的,有的還是法學博士。他們在外國守法,回來台灣,就不一定了。」 「呃。」 「老師,我帶妳去看一棵樹,也是現在沒有人吃的水果樹。」 「什麼樹?」 「妳猜。」 他們站在一棵矮樹前面。 「我猜不出來。」 「可以吃的,我們一定都吃過。」 「世文,我猜不出來,你告訴我。」 「楊梅,也就是樹梅。」 「樹梅,真的,現在好像沒有看到。我問你,樹梅開花嗎?」 「開花。」 「晚上才開花?」 「為什麼?」 「以前,在學校,有一位從廈門來的老師,她說樹梅只在晚上開花,在日出以前就謝掉,人看不到,看到樹梅開花的人會死掉。會是真的?」 「不是真的。樹梅會開花,不會馬上謝掉,而且和茄苳一樣,有公樹和母樹,都會開花。如果老師所聽到的是真的,楊梅,桃園那個楊梅,是楊梅,也就是樹梅的產地,人不是都死光了?」 「呃,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聽說廈門那邊的樹梅,又大又甜?」 「有可能。有些植物,這個地方有,另外的地方沒有。有的地方長得比別的地方好。像甘蔗,在印尼,長得又大又甜又多水,台灣差一點,日本……」 「聽說沖繩有種甘蔗。」 「對,對,我有聽說過。」 「世文。」 夏子老師看著前面椰子樹區一個年輕女人,撐著傘,站在路邊看著樹。 「上次也是在那裡看到他們。」 上次看到,是兩個人。女的已懷孕,另外一個人可能是丈夫。兩個人,慢慢的走,一邊看著椰子樹。男的,牽著女的,另外一手不時伸出去摸她的肚子。路上的行人,有人瞟眼看他們,也有人盯著眼睛看。他們走到一棵大王椰子前面,停下來了,兩人伸手去摸大王椰子的樹幹,再抬頭看著樹,從下面看上去。 「他們在做什麼?」 夏子老師小聲問。 「我不清楚。」 「會不會是一種儀式?」 「什麼儀式?噢,我想可能是在做胎教。」 石世文想到,許多胎教的方式,有人讀書,有人聽音樂。 「胎教?」 「胎兒在肚子裡的時候,聽說胎教很有效。這對夫妻,可能希望將來,小孩能像椰子樹,又高又直。」 他的推想如果正確,現在有這種想法的人恐怕不會多吧。 「今天,為什麼只有一個人?」 「先生可能上班去了。」 「太太一個人也出來了?不怕滑倒?要不要扶她一下?」 「大概,她認為這很重要吧,有機會就出來。老師教學生,重要的是很好的方法,對不對?我看,她走得很小心。」 「世文,你為什麼不畫這種又直又高的椰子樹。拚命畫那些扭來扭去的榕樹?」 「因為我心理有點扭曲吧。」 「你?」 「還有,我眼睛也有問題。」 「是你看到的東西扭曲,還是你斜視?」 「以前,在台灣,做玻璃的技術還不夠好的時代,做出來的鏡子不平整,照出來的映像是會扭曲的,看久了,映像好像就動起來了。」 「你是說,不好的鏡子,照出來的事物會扭曲?」 「老師有沒有看過那種鏡子?」 石世文記得,好像是在十六世紀,在翡冷翠,有一位畫家就是畫出凸面鏡的自畫像,手較近,畫的特別大。這算不算是扭曲的一種開始? 「有,有。」 「夏子老師。」 是阿芳,和另外一個女工,正在樹下草地上耙著落下來的枯葉。 「阿芳,這種天氣,妳也出來?」 「妳們在收落葉,落葉泡了水,要重幾倍喔。」 「沒有辦法,上面說要趕工。」 阿芳笑著說,露出牙齒,缺少一顆門牙。 「阿芳,妳的牙齒還沒有補?」 「領工資就去補。」 阿芳笑著說。 「上次,妳不是也說過,領工資就去補?」 「我有說嗎?」 「有呀。」 「老師,這一次,我一定會去補。」 「阿芳說,這一次,還是不行。」 另外一個女工人說。 「不要亂說。」 「不補不行,不好看,還有吃東西不方便。」 「是真的,咬香蕉,就會像菜股,留下一條凸出來的痕跡。」 阿芳笑著說。 「世文,你看樹葉掉那麼多,又黏在地面上,怎麼掃呢?」 「老師,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他們來到剛才和阿芳和他們一起歇雨的亭子。 夏子老師坐下來,有點不安的樣子。 「老師,怎麼了?椅子上有水嗎?」 「沒有,沒有,沒有什麼。」 「有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 「林純純什麼時候回來?」 林純純去美國看她兒子。 「我也不知道。」 石世文聽林里美說,林純純在舊鎮,有一個很好的朋友,是小學同學,因為家境關係,很早就結婚,沒有升學,後來丈夫死掉了,她請她去家裡幫忙打掃,她家裡很多食物,有的是買的,有的是病人送的,那時候還沒有冰箱,林純純寧願讓食物壞掉,也不會送給她。 「怎麼會這樣呢?」 這和石世文對林純純的感覺完全不符合。她個子小,皮膚白,像夏子老師。小嘴,一排又小、又白、又整齊的牙齒,還有輕輕的笑。那時他晚上睡覺都會夢到她。 「她沒有寫信?」 「沒有。她雖然考上高女,戰後改制,也讀到高中,中文、日文、英文都好像不太好,好像都不習慣用來寫信。」 「真的?」 這是有可能的,那是一個時代造成的缺陷,三種語文都會,但是都不很好。 「有沒有打電話?」 「也沒有。」 「呃。」 「世文,我想回去了。讓你花那麼多的時間陪我。」 夏子老師站了起來,卻不動。 「我很高興能陪老師。里美常常提到老師,如果不上班,她也很想出來看老師。」 「里美是很好的女孩,你很福氣。不,應該說,你們兩個人都很福氣。」 夏子老師說,又坐下來。 「老師,妳有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事。」 「老師,我來幫妳按摩一下。」 以前,他替她按摩過,開始是他自動,後來,有時,她也會要求。 「世文,幫我抓一下。」 石世文輕輕的抓她的肩膀。 「世文,你會日文吧?」 「可以讀,不能講。」 「為什麼?」 「敬語的問題。」 「呃。我了解。敬語的確很麻煩,還有男女語言的區分。」 夏子老師說,從黑色皮包拿出一個信封,是直式的,上面寫舊鎮國民學校,「杜夏子樣」,寄信人的名字寫在背面,「高木惠」,信是由沖繩的石垣市寄來的。 「是誰寄來的?」 「你自己讀。」 信是用日文寫的。 夏子樣 很突然的寫信給妳,請多多包含。 我叫高木惠,我的主人叫高木堅。他在三個月前過世。他的遺言,一定要我寫一封信給妳。他是癌症過世。妳知道他自己是醫生,卻一直沒有發覺。我不認為他是疏忽。我想,他是有感覺。我自己是個護士,我知道怎麼照顧他,他沒有很痛苦。 「高木堅是誰?」 「我認識的人。」 「台灣人?」 「對,台灣人。」 「他姓高,名木堅,去日本,變成姓高木,名堅,名字沒有變,讀法變了。太太是日本人,依日本習慣,從夫姓,叫高木惠?」 「大概是這樣,你再讀下去。」 他在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由台灣逃到與那國島,再逃到石垣島。「逃」是他常用的字。 一九四七年三月以後,台灣的局勢很不平靜。他是在長崎學醫的,戰後回去台灣,遇到一位從沖繩去台灣開設醫院的院長,正在計畫如何移轉醫院的事。這個醫院的另外一個醫生,去過滿洲,他知道中國人的做法,所以在那一件事發生以後不久,就勸他逃走,他本來很猶豫,說自己沒有做錯什麼事,但是那位醫生舉了一些統治者在中國殘害百姓的事例,他就從台灣的東部海邊,坐船到與那國,再由與那國逃到石垣。 石垣島有很多台灣移民,他們是從台灣中南部農村過來的移民,他們是來種甘蔗和鳳梨的,那位勸他逃走的人,也是石垣島的人。 他有日本醫生執照,就到我們醫院來,我是護士。大概經過三年同事,我們結婚了。 在這期間,他不敢和家人聯絡,後來,他也知道不少人在那一事件之後,受難了,有幾個是同事或親友。 有一件事,我是一定要告訴妳,每年夏天,在夏至前後,大約就在那一天,他會去與那國島,很多人知道那裡的落日很美。他還說,那一天,太陽最接近台灣。他從那裡可以看到台灣,看到從台灣下去的落日,美麗的落日。最美麗的夏天的落日。 我想告訴妳,他死後,我曾經有一次去與那國,不過不是夏天,去看落日。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和他一起。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與那國,他就是沒有帶我去過。我去的那天,因為雲層,沒有看到太陽,不過雲彩呈現鮮妍的各種彩色,隨著時刻,不斷的變幻,還有鑲著黃金色的邊緣,美極了。 聽說,現在台灣變很多了,有錢了,也自由了。 我現在有一個希望,我們兩個人,妳和我,可以相約,見見面,甚至可以去與那國,或許可以看到更完整也更完美的落日,從台灣下去的落日。可以嗎?かしこ。 高木惠 「老師,かしこ是什麼意思?」 「かしこ、かしこ……」 夏子老師已滿面淚水,忽然,整個人趴在石世文身上,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背部。 「夏子老師……」 石世文輕輕的摸了她的頭髮,然後再輕輕的抓了她的肩膀,抓了幾下。 「かしこ,大概是敬畏的意思,日本女人寫信常用的結尾詞。」 「這封信,寫得很真誠。」 「世文,我應該去嗎?」 夏子老師忽然轉身,臉朝著石世文,雙手抓著石世文的手臂。 她的皮膚很白,肌肉已鬆弛了。她的頭髮白多於黑,眉毛也白多於黑,她的臉上,眼角,尤其是脖子,都刻著深淺不同的皺紋,眼皮也顯得有些浮腫。 「我想,她是充滿著友善。」 「我這年紀,還可以坐船?」 「不知道有沒有飛機?」 「其實,我只是想,可以和惠桑見一次面,也等於看到木堅。」 夏子老師說,臉依然朝向他,睜大眼睛看著他。 「也許,可以在台北見面。」 「在台北,又看不到台灣的落日。」 「老師想去,我可以陪妳去。」 「世文……」 「老師……」 「我不想去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是。」 夏子老師又哭了,淚水已融化了臉上的一些化妝,淡淡的口紅,也脫色了,看起來,一下子又更老了很多。 在舊鎮時,石世文就聽說過,夏子老師有一個男友,他們就要結婚了,忽然發生那一件事,那個男友,應該就是這個高木堅,失蹤了。當時,他有一個醫生同伴遇害了,另外也有失蹤的。 「當時,完全沒有想到他已逃到石垣島。」 夏子老師喃喃的說。 石世文也想到,林純純曾對他說過,夏子老師,差一點被她的先生,也就是何醫師強暴。她全身光裸,直直躺在床上,完全沒有抵抗。 為什麼? 石世文曾經看過紀錄片,舊的公獅被新的公獅趕走,母獅會對新的公獅翻身,露出腹部,表示順從。狗也會有類似的動作。 米萊有一幅畫〈歐菲麗雅〉。歐菲麗雅一個人,盛裝,躺在小溪流上,不但手上握著花,身上,小溪流四周都是花。這幅畫最神祕的,就是歐菲麗雅臉上的表情。 為了了解,他重讀了《哈姆雷特》,歐菲麗雅落水身亡,在埋葬她的時候,哈姆雷特的母親,也就是王后,在她身上撒了一些花,說這些花本來是要裝飾妳的新娘房的,沒有想到現在要撒在死去的妳身上。 「世文……」 夏子老師拿出一張相片。 「他就是高木堅?」 「嗯。」 「長得很帥。」 「……」 「只一個人?」 「嗯。」 「夾在信裡面?」 「嗯。」 「為什麼不是合照?」 「一種思い遣り吧。」 思い遣り,就是「思慮別人」吧。 石世文又想到歐菲麗雅,好像有一種了解,那是失去一切,捨棄一切的表情。 「世文,你讓我靜一下。」 涼亭外面,下著雨,雨不大,也有風,風也不大,不過,依然有冷的感覺。夏子老師,閉著眼睛,在石世文的腿上躺了十分鐘左右。 他看到夏子老師的臉,那些皺紋,慢慢的緩和下去,不過眼眶依然有點浮腫,眼角還有點淚水,他伸手幫她擦了一下。 「當時他如果沒有逃走……」 石世文說了一半,停住了。 「世文,這幾天,我自己都在想這個問題……」 「老師,對不起。」 「世文,我要回去了。」 「老師,我送妳。」 石世文牽了夏子老師的手,走出公園,站在兩條馬路交叉的地方等著紅燈變成綠燈。外面,來往的人很多,車也很多。 「老師,我送妳回家。」 「世文,到這裡就好。整個下午陪著我,真的謝謝你。」 一向,夏子老師都只讓石世文送她到這裡。 紅燈變綠燈了。人像浪潮,有人從這邊走過去,有人從那邊走過來。雨不大,有人撐傘,有人拿紙袋子遮頭部,有人走的較慢,有人走的較快,也有人小步跑著。卜卜卜,轟轟轟,兩邊的各種車子也一起衝出。 夏子老師說,在公園裡面,有那麼多樹,她卻沒有人在森林中的感覺。她自己住高樓,她在高樓夾縫中行走,卻好像在ジャングル裡面。ジャングル怎麼說? 石世文說:叢林。 夏子老師在人群中走過馬路,圓著背,看來那麼矮小,體型有點像那對母女。因為面前有高架橋,橋柱擋住了視線,夏子老師很快的沒入人潮裡面了。

作者資料

鄭清文

新北市(原台北縣)人,一九三二年出生於桃園。 國立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任職華南銀行四十二年,一九九八年一月退休。 一九五八年在《聯合報.聯合副刊》發表第一篇作品〈寂寞的心〉,一九六五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簸箕谷》,一九九八年出版《鄭清文短篇小說全集》七卷。 一九九九年英文版《三腳馬》出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獲該年度美國「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後改名「桐山獎」);同年該書由麥田出版中文版《鄭清文短篇小說選》。 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也有長篇小說,童話,文學與文化評論。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日、德、法、韓、捷克、塞爾維亞文等。曾獲台灣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等獎項。 二○○五年,獲第九屆國家文藝獎。 二○一七年十一月四過世,享壽八十五歲。 相關著作:《《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1)》(殖民篇)》《《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2)》(戰後戒嚴篇)》《《紅磚港坪——鄭清文短篇連作小說集(3)》(解嚴民主篇)》《青椒苗:鄭清文短篇小說選3》

基本資料

作者:鄭清文 出版社:麥田 書系:鄭清文作品集 出版日期:2018-12-04 ISBN:9789863446040 城邦書號:RL8211S 規格:膠裝 / 單色 / 1424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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