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明末清初的文化角頭

◎文／劉克襄

　　我總愛胡亂揣想，這個人的前世八成是某一明末清初的紈绔子弟。有天，不小心從對岸渡過黑水溝，對臺南沒做過什麼貢獻。這輩子才想投身贖罪，努力要把那些以前不太在乎的事，爭搶著彌補回來。

　　於是從小吃美食跨行到古蹟建築，從歷史說書牽扯到老樹生態，凡過去臺南之種種都要復活，餖飣細物一樣視為懷寶，直把府城當京都。後來，連什麼易經卦象的人生哲理、歷史人物的功過評比，都可以理直氣壯，展現一種臺南人的自信和氣口(khuì-kháu)。

　　台灣大得可以，他偏偏就緊守在這個古老的城池，我完全無法將他和臺南之外的任何地方掛勾，包括他南投的老家。

　　這樣武斷有三。

　　第一，都已經五十多歲了，仍不知天命，每天醒來觀望臺南，仍像孩童俯視著自己搭蓋好的玩具城堡喜不自勝，彷彿在君父的城邦。

　　這樣的臺南以美食、老景和古蹟長年豢養他。他那年少時代擁有的某一鳥瞰本事得以繼續磨練，漸而培養出建築學者都不盡然擁有的空間敏感，以及繪圖功夫。喜愛素描和寫生如我輩，想必都會驚歎，他如何透過俯瞰的透視角度，繪製出一幅幅廟寺建築。

　　第二，無可救藥的愛屋及烏。導覽史蹟者多像動口不動手的監工，很少會注意到老樹之存在。只有建構自己城堡的人，才會在乎一樹一木的生息。老樹的存在豐富了古蹟的空間內涵，他聰慧地洞悉這一微妙的美好關係。

　　我無法確知，他有無受到90年代自然步道解說的影響，因而在此一導賞上特別著墨。府城的史蹟走訪裡，大樹老木的認知和重視，很明顯地到了他著書撰文的階段，才有人文歷史的融會，連結出更美好的城市空間。

　　第三，樂於當文化角頭。多數人根本不清楚他從事何正職，或者不以為那很重要。只見他忙於社區改造活動，嘗試以更活潑的方式，創造新元素的可能。儼然把副業當主業，積極地對城市正面回應。

　　這一熱情和快樂，常把尋常導覽拉昇到另一個層次。在連續幾本臺南府城的相關書寫裡，不論類型內容為何也都悄然灌注。有關臺南文化生活之見聞，經由他過個手，沾些歷史醬料，或某一類藝文巧思之處理，總會驚奇地滾出新見識，我們對臺南的認知又跳出新視界。翻讀他圖文並茂的書，在愉悅賞讀時，最大的享受或當於此。

　　以上三點觀察下，論及近幾年來的府城漫遊，臺南是南台灣飲食的重鎮，美好生活的城鎮，這樣的文化印象再次被定見，被多數人更豐富地認可，其書勢必居功厥偉。其人也變成府城旅遊的最佳代言者，小吃美食的搜索指標。

　　如今外來者想要揭探更深一層的府城，勢必得從他的著作開始入門，尤其是本書工具指南式的細膩書寫，更是導覽之上品。現在談臺南歷史古蹟和小吃美食。如果不提及這位彷彿明清老妖變身的怪咖，好像便少了一味提示，一道保證。

　　倘使走進臺南某家知名小吃或旅館，不小心看到他的人頭像，或者店家引其話做為推薦品牌，似乎也理所當然。他早就是臺南的CAS，最該跟那三四百年前的人物一起嵌在牆壁。

　　如此很扶桑很明清也很荷蘭，偏偏他還活在當下，仍然繼續跟我們一起很俗世地吃喝玩賞，不知是他的幸福，還是我們的快樂。

　　但轉個時辰，想像他夜深回家後，在高樓孤燈工作下，或許仍如不遠的古運河，兀自緩慢流動著。以自己的節奏，在自己的城流轉。這本書便還是，維持這一流速和彎度。而臺南之迷惑外地人，當在這一石磨般，不斷地轉繞著自己的古老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