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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療癒旅程:那些我走過的傷痛,以及幫助我找回平靜的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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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鄧嚴的故事,是一個教人如何走向喜悅,深具啟發性的實例。」 ── 一行禪師    無論心靈曾經遭受多大的磨難,愛與慈悲永遠是一帖療癒的良方。 傷痛可以轉化為感恩,憤怒可以淨化為理解,你也可以不再受苦。 傷痛無可避免,受苦與否卻能自己決定。 黃玉香是越戰期間越南籍母親和美國大兵所生的混血兒,她生長的時代和身世,注定了她必須承受的苦難。童年時,她目睹母親為了生計而出賣身體;與眾不同的臉孔,讓她飽受親友歧視;被舅舅玷污後,她一直活在亂倫的惡夢中;母親失蹤,她獨自帶著弟弟去美國求學,成為人人稱羨的醫生。雖然生活逐漸順遂,但過往在黃玉香心靈烙印的傷痛、忿恨、恐懼、悲傷,不斷吞噬她的靈魂,她的內心已容不下平靜和喜悅。 黃玉香後來遇到一位深愛她的男人約翰,總是以智慧提點她,全然理解她所受到的傷害。然而無常再次降臨,約翰不幸意外溺斃。這個突發的痛苦事件,讓她原本擺盪於修行和塵世的心,依歸於一行禪師,成為比丘尼,法名「鄧嚴」,意思是「平等心的風範」。 鄧嚴跟隨一行禪師修習時,想到生命中經歷的一切,總會不自覺的淚流滿面。透過團體的支持、禪修的力量,她不斷跟曾經傷害過她的人、她擺脫不了的命運、她內心根深柢固的傷痛和解,踏上一段煎熬卻感人的療癒旅程。

目錄

◎【自序】我流下的淚,已化成雨水

◎1.越南
‧我的母親與外婆
‧母親的無奈、不幸與傷痛
‧被蹂躪的童年夢魘

◎2.美國
‧告別越南,前往美國
‧遭受排擠和充滿矛盾的新生活
‧外婆過世,親人離散

◎3.努力學醫,了解自己
‧踏出療癒的第一步
‧醫學院求學
‧擔任志工教會我的事
‧病患為我上的生命課程
‧身為醫師的自我期許

◎4.解脫之道
‧什麼是你的自性?
‧我的伴侶
‧初識一行禪師
‧無常的打擊
‧重大的決定

◎5.成為比丘尼的第一年
‧抵達梅村
‧學習正念和分享
‧終於不再被夢境追逐
‧為受傷的心靈找到出口

◎6.放手
‧痛苦不可避免,受苦與否卻可由你決定
‧因果相應
‧傾聽潮聲
‧在步行和呼吸間觀照自心

◎7.內心裡的母親
‧夢裡的母親
‧轉化母親的苦難

◎8.社區的生活
‧團體的支持
‧對待憤怒
‧虛無的空間
‧前往鹿野苑道場

◎9.重返越南
‧般若修院
‧簡單的日子
‧般若的姊妹們
‧真摯的情感
‧包容與愛
‧回到鹿野苑
‧搭橋
‧般若的傳奇

◎10.教導年輕人
‧成為年輕人的心靈導師
‧種下正念的種子

◎11.外婆的願望
‧弟弟成長的困境
‧對弟弟的承諾和期許

◎12.我曾是一條河流
‧終於,我回家了
‧我曾經是條河流

◎【謝辭】 

序跋

【自序】我流下的淚,已化成雨水


  我是鄧嚴(Dang Nghiem)。越南文Dang Nghiem的字義,是「平等心的風範」。當我在西元二○○○年削髮為尼、正式成為一個佛教徒時,我的師尊一行禪師(Thich Nhat Hanh,學生都稱呼他Thay)賜予我這個法名。接下這個法名時我就明白,平等心將是我終身修習的功課。

   愈是修習,我愈能領悟這個法名所代表的意義。對我來說,所謂平等心,就是放下內在的我執分別心,亦即我是這樣的人、我不是那樣的人之類的想法。同時也意味著,我必須拋開「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你一定不會了解我,因為我們有不同的生活體驗」之類的差別心。這種差別對待曾經帶給我很大的折磨,而且總是讓我感覺到扞格,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修習平等心時,我才漸漸地放下了內在的以及圍繞身邊事物的差別對待。

   我是在一九六八年越戰期間出生的。外婆告訴我,誕生時我光禿禿的頭上長著三個黑色髮髻,看起來活像個小僧侶,而我確實是慈悲之神觀世音菩薩的女兒。根據外婆的說法,我母親得知自己懷有身孕時非常恐慌且羞愧,因為我的父親有可能是一位美國大兵。因此,我母親日夜對著菩薩祈求,希望我能長得比較像她,千萬別像個美國人。但是,我的外婆不但沒有因為孫女是個非婚生混血兒而感到羞恥,還讓我感受到自己是很特別的人。她經常帶我到廟宇,教我不要走在晾衣繩下,或是不可以在床底下或任何不淨的地方爬行,因為我的頭屬於大悲觀世音菩薩。

   在我帶著弟弟前往美國之前,外婆只要求我好好撫養弟弟長大,接受高等教育,有一天能夠成為一位女尼。外婆深信,對我個人來說,當個修行人是服務人群最理想的途徑。

   除了最後這一項,外婆的期望我都忠實地完成了。成為一位女尼的想法,我就是沒辦法徹底接受。我修得兩個大學學位,畢業於一家卓有聲譽的醫學院,見多識廣地當眾吟誦自己寫的詩,還擁有一位愛我、支持我的好伴侶。我所祈求的都已經滿了願,該有的都有了。然而,一種潛藏的憂鬱和沮喪狀態,仍不斷地影響我的情緒、行為舉止和生活態度。亂倫的惡夢更緊緊纏住我不放。我和伴侶極少發生爭執,但只要電影情節觸及暴力、肢體和性虐待,我就會變得不可理喻、正義感十足,絲毫不顧及伴侶有多敏感和體貼,一定生氣地毆打他。我責怪他不能理解我所承受的痛苦,爬進自己黑暗的角落。最終我還是會走出自己的陰影,但是存在於我們之間的裂隙難免持續加深。我真心誠意深愛著我的伴侶,然而,我還是無法遏止因為自己的思想、行為和言語所引起的創傷和苦難。

   我的伴侶意外溺斃後,萬事萬物在我眼裡都失去了意義。我曾經終日孜孜埋首於工作,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卓越的人物;我曾經認為,源自伴侶的愛足可彌補我已失去的一切。但是我看到了自己的妄想和愚癡。突然之間,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光澤和吸引力。而在這一片虛無中,畢竟也有明亮的光芒。我只求平靜,除了放手,別無所求。眼前是明顯不過的選項:要不我就自殺,要不就開始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內文試閱

第一章 越南


我的母親與外婆

   我出生於戰亂時期,是戰爭的產物。我在越南中部呱呱墜地時,正是一九六八年春節攻勢(the Tet Offensive,編註:越戰的轉折點,其慘烈情況震驚了美國民眾,美國朝野因此失去戰鬥意志,國內外反戰情緒高漲,美軍在一九七三年全面撤退,一九七五年西貢淪陷)期間。那時節,戰事愈演愈烈,我們所處的地區正遭受密集的軍事轟炸。我出生當下,炸彈一顆接一顆落在我們的村莊,摧毀了我們的家園,我的家人和鄰居都必須快步跑出村落找地方躲藏。阿姨抱著剛出生的我,兩位男士以帆布吊床抬著我母親逃命。我和媽媽所在的吊床則維持一個距離,因為他們認為如果我們兩人靠得太近,可能會一起犧牲。他們帶著我們逃了好長一段路,因為鄰近的村民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收留我們。

   鄰人深信,剛生產完的女人身上具有強大的負面能量,會給屋主帶來非常不幸的厄運。幸好,最後我母親的表親同意接納我們,讓我們進屋避難。

   我的母親是越南人,而她相信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大兵。我從未曾確認我的父親是白人或是越南人,只知道我的長相酷似母親。我曾經試著追問母親有關父親的事,但是她告訴我:「他已經過世了,況且你還小,別問太多。」我的弟弟名叫黃山(Son Huynh),但人們都叫他桑尼(Sonny),因為他有著一頭天生閃亮的金髮和白種人英挺的五官。

   我的母親來自乾旱的廣義省一個貧窮的家庭。才十五歲,她就為了幫媽媽養活家庭中的其他成員,隻身前往大都市西貢找工作。也因為我母親沒受過什麼教育,所以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女僕。每每到了夜晚時分,她的男性僱主便會去房子後方她睡覺的小角落。她總是害怕得蜷縮在竹床下方,但是那個男人怎麼也由不得她,會拿掃帚用力戳她,把她從床下趕出來。最後,她只能身心俱疲的流落街頭。以她極其有限的教育程度,又無一技之長,也只能淪落到去陪睡美國大兵。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可憐女孩,能在大都會裡找到什麼出路?戰爭肆虐期間,城市裡所有來自鄉間的女孩究竟如何自處?戰爭提升不了生活的尊嚴。許多人都這麼對我說:「發生在你母親身上的事,也是整個國家當時到處都在上演的事。」

   母親一搬去跟比她年長許多的美國士兵同居後不久,便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懷了我,內心十分惶恐,拿了他的收音機就悄然離去。我的母親夜夜虔誠地向觀世音菩薩祈求,希望我能夠長得像她,千萬不要像個美國人。當我出生時,母親相信,她的祈求終於得到了回應。她幫我取名叫黃氏玉香(Huynh Thi Ngoc Huong),把我交給住在鄉下的外婆。外婆一看到我頭上那三個奇特的黑髮髻,便堅持我應該成為佛門中人。外婆終其一生總是不斷提醒我她的堅持。「你長大後,應該進入佛門修行,」外婆每次端詳過我之後一定會這麼說,「那麼你不僅能超脫你所受的苦難,同時也能幫助其他人解脫。」

   一九七二年,母親懷了我弟弟。弟弟有一頭柔亮的髮絲和粉嫩的皮膚,同樣也被送到鄉下,跟我在外婆家一起生活。我母親則留在西貢工作,寄錢回家。我在那兒與表親一起玩樂、自由地到處閒逛時,弟弟還只是一個成天躺在吊床上的小嬰孩。有一回,我的表哥阿泰在吊床兩端間拉出一條繩子,掛上一隻巨大的蟬。每一次他推送吊床時,迎面而來的風吹得蟬展開雙翼,發出嗡嗡聲,惹得弟弟開懷大笑。直到我六歲以前,我們都與外婆住在鄉村的稻田間。這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每當我憶起外婆,就不自覺地懷念她非常沉靜的那一面。她每天都得為我們打理三餐、料理所有大小事務,但只要一有空閒,她就會念誦佛經。她寧願坐在木板床上,手握念珠,口中念誦著佛陀和菩薩之名,也從不浪費時間與人閒聊,或是東家長西家短。她只是非常平靜地坐著,虔誠地祝禱。

   從我會說話開始,外婆就不斷灌輸我她的信念。在她看來,婚姻只會讓我更容易受虐待和限制,所以我應該專注在教育的發展。她自己精通不少經典,包括在越南文學裡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古典名著《金雲翹傳》(Truyen Kieu)。

   我的外婆誕生在一個務農的家庭裡,因為生活非常窮困,被迫嫁入一個比他們更貧困的家庭。她從來沒有上過學,但是從大兒子那兒學習字母。她的丈夫不但對她施暴,而且不忠,四十歲那年就死於酗酒。外婆沒有再婚,獨力扶養四個小孩長大。假如她選擇不同的人生道路,沒有親自養大四個小孩和外孫,那麼她人生晚年一定會成為出家人。

   在美國成長的那些年,當經歷的痛苦讓我心頭翻騰不已時,外婆的影像總能撫慰我。感覺上,她無時無刻與我同在。她會造訪我的夢境,而那會讓我有勇氣繼續走下去。我相信在我們人生的路上,如果有幸能和一個平和穩定的人同在,我們就會找到一條人生的道路。每個人都需要一盞照映前程的燈,對我來說,外婆就是引領我的那盞明燈。

母親的無奈、不幸與傷痛

   六歲那年,母親帶著桑尼和我到西貢與她同住。我心裡並不想去,但是哪有我選擇的餘地?那時,我母親是一個富有老人的情婦,他資助她買下一個店面經營小生意,販賣各種新舊成衣來維生。與她同住的這個男人足足比她年長三十歲,只比外婆年輕五歲,而且已經有兩房妻子,我母親跟她們關係和諧,但是她們並不希望我母親成為先生的姨太太,所以母親必須避著她們。一九七五年北越攻奪西貢時,他的第二房妻子逃往美國。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才敢帶我母親回家跟他一起生活。

   因為他是一位富有的加油站老闆,我母親和她的兩個小孩自然衣食無虞,但她也不得不接受別人老是指指點點的不名譽且羞愧的情境。我記得外婆常說:「你們的爸爸雖然年紀大,精力可真旺盛。對你媽而言,真是可憐啊!」在起居室裡,我半瞇著眼躺在母親身邊時,如果他強要母親隨他一起去臥房,母親會說:「我女兒就躺在這兒,求你饒了我,讓我休息吧!」然而他會繼續坐在那兒,不斷撥弄她的身體,直到我母親終於起身隨他進房。有時候我會透過門鎖偷窺他如何對待媽媽的身體。直到我皈依以前,那些邪惡的影像始終纏繞著我不放。一行禪師說:「純淨並不是指沒有遭逢任何事端。純淨是一種淨化的過程。」由此我才終於明白,不管是對我們自己、我們的母親或任何人來說,修行的生活都是一條淨化的道路。

   前往美國本是我母親的夢想,她腦中盡是離開家鄉的念頭。有一次我看到母親赤裸著身體睡覺,雙腿微開,寬闊的恥骨隆起。往常我從鑰匙孔窺視她的那幾回,她總是疲累地進行著性事,但在那個早上,我母親只是睡著了,軀體終於和她的想望一致。我想看她那已經遺傳給我的哀傷眼眸,想親吻她那已經遺傳給我的心型嘴唇,也想觸摸那我也擁有的隆起恥骨。但我只是看著她睡覺。 香氣

你想知道我的童年有何神奇?

這就是我:一個瘦得像根竹竿的孩子,

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西貢的街道上;

當我唱起安撫自己的歌兒時,我的涼鞋也刮擦出應和的節奏。

才九歲,我就失去了童貞;

十歲時,俯伏在我身上的已是另一個男人;

我的母親站在不遠處,用政客式的甜美嗓音說:

「放過她吧,大哥,她還只是個孩子。」

當一切都已失落,

我仍清楚記得那個黃昏:

母親已足足五天沒有回家,

外婆又剛在彩券上輸光了家裡僅餘的現金。

那天的晚餐,只有一鍋白米飯,

以及一碟淋上少許醬油的「空心菜」,

一種只需泥塘、池水就能生長的綠色植物。

我們就坐在我才剛刷洗過的紅磚地板上。

外婆對我說:「孩子,我們雖窮,別忘了常保乾淨。就算你已經不是處女,也要維持清新的香氣。」

我們盤腿而坐,

一口一口吃掉熱氣蒸騰的米飯。

(一九九○)


  光是在西貢,弟弟和我這種美亞混血兒就有好幾百個,而一般人對我們的刻板印象就是固執、暴力和行為乖張。弟弟有著一頭金髮和大眼睛,是一個俊俏的小孩。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就愛上了他,刻意用一條繡花桌巾圍住他的臉龐和身體,好讓他看起來像是一位公主。我無論到哪兒都背著他,然而鄰家小孩卻是無情地對待他,一見到我們經過他們面前就大喊:「美亞混血兒長十二個屁眼!」還對著他吐口水。和他們一起玩戰爭遊戲時,弟弟總是被迫扮演被囚的美軍俘虜。我和弟弟,就是這樣必須承受來自其他小孩和大人無情的歧視和虐待。就因為如此,打從孩提時期,我就憎恨我的母親。但我也能體會母親對抗一切的勇氣,明白在我成為一個女人時,我也會那樣。

    無論我多早醒來,母親一定早就離家到市場工作了,所以我從七歲起就學著自己到市場買食物,每天為自己和弟弟料理三餐。我們幾乎天天都吃炒牛肉塊和萵苣當午餐,因為那是我會做的最簡單的菜餚。午餐後我會幫弟弟洗澡,然後揹著他去上學。剛開始從學校回家時,我會教背上的他從一數到四十。即使他的雙腳都長得拖在地上了,我還是天天這麼揹著他,直到有一天他像平時一樣跳到我的背上時,我雙腳再也撐不住為止。我的小弟弟長大了,我再不能用雙手抱著安撫他或是揹著他到處跑。從此之後,我們就一起走路上學。

    我的教室剛好在幼稚園遊樂場的另一邊,所以我每天都會在進教室前,先在幼稚園班級留下他。有時候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會順道走到媽媽的成衣店,希望能得到難得的一碗甜湯當獎賞。有一天我看到,先前媽媽給我的一件紅絲絨衣裳正擺在她的店面要出售,心裡非常難過,卻不敢有任何意見。

    我的母親擁有美妙又輕柔的嗓音,但也很容易暴怒,翻臉就跟翻書一樣快。現在的我知道,其實她深愛自己的家人,但只會以努力賺錢供養她的母親、姐姐、弟弟和她的兩個小孩的方式,向我們表達她的愛。雖然如此,孩提時,我幾乎總是看到她憤怒的一面,常常用極為粗俗的字眼尖叫大喊。她也會對外婆、阿姨、舅舅和弟弟大吼,但我才是她處罰的主要目標。她說我的臉有如喪家之犬般哀戚,給她帶來壞運氣;她總是捏我的大腿,以致我的大腿長期呈現瘀青的受傷狀態,從紅色轉成嫩綠色再變成淡黃色。每一次母親動手時,我總是靜靜地坐著凝視她,而且執拗地忍痛不哭,經常惹得她尖叫著踢我打我,彷彿我是一隻討人厭的蜈蚣。但在打罵過後,趁我睡覺時,她又會一邊流淚、一邊用薄荷油塗抹我身體上的瘀青。

    我是個固執的小孩,這份固執有部分來自我的母親。假如我吃不完食物,她會要求我坐在那兒,直到吃完為止。就算得花上兩、三個小時,她也不在乎。怒氣發作時,母親也會拿起貴重的東西朝我丟來,完全不顧慮丟的是什麼東西。只要東西是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就會隨手往我身上或牆壁扔。她的內心就是有如此難以駕馭的憤怒。到後來……很後來,我才想起,我的母親也曾經吟唱悲傷的歌。她會一邊整理家務,一邊吟唱哀傷的曲調。只是那時的我仍處於心靈懵懂、不諳世事的階段,並不知道那代表著她內心的憂傷,只知道她把我當成仇人般狠打。

    當她打我時,我並不流淚,只是盯著她看或是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有許多個夜晚,我被獨自關在房子裡。我記不得當時弟弟人在哪裡,感覺上母親要不是去看戲,就是去會晤她那有錢的男友。被關的當下,不管是真實的或想像出來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我心驚膽戰。我總是對鄰居的孩子們說,我母親是一個可怕的巫婆。 被蹂躪的童年夢魘

   一九七五年越戰結束,我們才與大舅舅短暫團圓──早在二十五年前北越被共產黨統治時,他就逃離家鄉了。從那時起,南方,也就是越南共和國的士兵,就會時不時傳喚我外婆到他們的駐守營區毒打她、騷擾她,試圖逼問有關舅舅的消息。一九七五年越南共和國瓦解之後,舅舅才來西貢尋找他的母親和手足。他身上帶著一件自己繡上紅色「回歸祖國」字樣的白色枕頭套,那是他在「胡志明小徑」服役時留下的。舅舅找到我們後,還熱情的帶著外婆到北方去看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孩。然而,六個月不到他就過世了。長年營養不良,遭受幾度瘧疾、數以噸計炸彈的侵襲不說,生化武器更早已損壞了他的心臟、肺、肝和腸道。失去大兒子陪伴的外婆只好獨自返回西貢,也因為驚嚇過度,她竟然哭不出來。

   也就是在這段期間,我母親把外婆和舅媽接來住在我們家裡;早就住在西貢、排行第六的小舅舅,最後也搬來和我們同住。他在十三歲那年離家出走,找不到姐姐(也就是我母親)的他,因而流落街頭,除了偶爾幫人擦鞋、偷竊維生,還涉及不當的性行為,最後加入越南共和軍,和美國士兵共事。南越軍瓦解後,我母親立刻送他到偏遠的鄉村地區,好讓他避開共產黨的重建營。想不到他又扯上了酗酒和耽溺女色的問題,惹惱了鄰居而被扭送警局。舅舅從監獄裡逃出來,整整順河游了二十五公里多,回到西貢。曾有一度他其實已經來到離我們家很近的地方,卻只敢到市場外頭託些孩子通知我外婆,說他回來了。之所以如此,只因為他怕我母親。

   沒多久,他也搬來與我們同住了,雖然偶爾會控制不住壞脾氣,但大致都能保持平靜,也很有紳士風度。我記得他喝醉時十分詼諧有趣,然而我母親見狀就會怒火中燒,有一次甚至拿著掃帚追打他,逼得他爬進我床下躲起來,喃喃地說:「大嘴巴姐姐,請你高抬貴手饒了小弟吧!」我九歲時,舅舅開始強迫我跟著他上三樓的浴室,而且和他裸身坐在地板上。我十分害怕,也覺得自己很骯髒,但他告訴我,這對我是有好處的,所以我不該告訴母親。我已不記得這種事發生多少次了,也記不得在粗糙水泥地板的浴室裡發生的所有事,只知道後來的那幾年,只要不得不與舅舅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就得和他保持距離。

   青少年早期,我的下體就開始出現大量的白帶。外婆最後帶我去給一個中國醫生檢查時,他問我是否曾經和男人很「親近」。「沒有!」我無禮地大聲喊叫,但舅舅的影像不斷湧入我的腦海,讓我哭著衝出辦公室。即便如此,我仍沒有告訴外婆或其他任何人那件事的一點一滴。

   我刻意避開舅舅,他也大都離我遠遠地。平日裡,他對我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從不提醒我任何事、不斥責或是毆打我。他不愛說話,但經常面帶微笑;從不道人是非,也不怨天尤人。有一天,我知道外婆不久前剛幫我買了一雙新鞋,便拒絕穿已經磨破的那雙鞋去上學,舅舅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話:「你想要穿上新鞋子,好去招引那些男生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刻高聲叫喊:「你根本沒有權利說三道四。你早已毀了我的人生!」外婆心生警覺,問我他怎麼毀了我的人生,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我只是自顧自地哭泣,同時跑到媽媽的醫藥箱那裡,抓起一瓶藥罐,倒出四十幾顆就往肚子裡吞。然後我坐到厚板床上,告訴外婆和舅舅:「我剛剛服下很多顆藥丸,希望我的死能夠讓你們滿意。」我靜靜地坐待死亡,可是我甚至感覺不到絲毫肚子痛,很可能是因為那些藥丸都早就過期了。

   在我們家裡,除了我、弟弟、阿姨、舅舅和外婆之外,母親還收了一位房客。這位年輕的女人名叫Bich,也就是「翠玉」的意思。她是個鄉下人,但來到都市就搖身一變,成了一位高級應召女郎。她做了一些整形手術,墊高鼻梁和增厚眼皮,看起來非常漂亮高雅。母親有幾次告訴我,等我長大一點,她也要讓我去整形鼻子。她對我的眼睛倒是沒有任何意見,或許它們已夠吸引人,尤其是哭過之後,總是腫到讓我幾乎睜不開。有一天有位男人來家裡會見Bich小姐。外婆無法左右母親對房子的任何態度,可是外婆同時也是一位虔誠的靈修者,不容任何人在佛壇和祖先神位前做出不得體的行為,因此只准許他們到三樓聊天,在那之後,他們就得到其他地方去。外婆還要我跟著他們到三樓,注意他們的舉動。我們三個在陽台閒坐時,我的在場讓這位男人感到不自在,雖然翠玉小姐照樣跟他調情,但態度也不怎麼自然。我的眼光雖然沒盯著他們看,耳朵卻豎得直直地,整個氣氛很詭異,一點都不平和。沒多久,他們就離去了。

   那天晚上,翠玉小姐挑逗我舅舅,但舅舅只是微笑以對。他沒漠視她的存在,但也沒有回應她。我母親說:「那女孩工作了一整天,還有餘力跟身無分文的黃先生調情!」在那當下我無法理解其中的涵義,如今回想起來,我想我了解這年輕女人的心。就像所有的年輕女孩,她們總希望有人關心,有人愛。我舅舅跟她同年,而且長得十分英俊,所以她願意獻上肉體,期望能換來舅舅的認同和情感。她並不需要他的錢。每天以肉體換取金錢的方式,並不能滿足她的渴求。

   我母親也和她一樣,很想得到愛神的眷顧。她當了多金老男人的情婦,也讓他幫她買房子,但卻同時與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子深深相戀。我總不免好奇,他是否才是我的生父,而不是那位美國老兵。很不幸地,這位年輕男士的經濟來源是個年長的寡婦,不但新寡不久,而且剛過世的先生還是他以前的老闆。我母親禁止他見那位寡婦和我,有時他會在學校外頭等我,但只是陪我走小段路回家。

   有一天當地的警察局長強行進入我們家。那時只有母親和我在家,而在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前,酒氣薰天的他已整個人壓在我身上。那時我才十歲,而且瘦得跟竹竿一樣,相對來說他簡直是個龐然大物,我尖聲大叫「媽媽!媽媽!」,但我母親卻只是極其輕言軟語地跟他說:「大哥,她不過是個孩子。拜託你放過她吧。」我內心滿是失望,因為親生母親竟然沒辦法保護我。

   看到人們嘲笑母親曾經跟美國大兵在一起,使得她露出痛苦和自慚的態度時,我始終責怪並憎惡她。但現在我已然明白,母親並不是個無情的女人。她之所以犧牲青春,只為了換取對家人的照護。

   我還記得我曾與母親相處過的一段美好時刻:我與媽媽、弟弟坐在賣甜湯的攤販邊。她會帶我們到那兒,是為了慶祝我順利結束五年級的課業。我已不記得我們喝的是哪一種甜湯,或甚至到底是不是甜的,也有可能是一份鹹口味的料理。但無論如何,我確實記得當時我的感受有多特別。為了盡量提供我們日常所需,母親工作得很辛苦,長久以來總是難得在家。那是她第一次特別關心我的學校生活。

   一九八○年五月的某一天,我母親如同往常一樣到市場工作,卻從此沒再回來。母親消失不見時,我只有十二歲,她則是三十六歲,我們才一起生活了六年。後來有人發現一具用塑膠袋和粗布包裹的裸屍,漂浮在靠近我們家的河流上,但因為屍體出現嚴重的浮腫現象,以致外婆和阿姨都沒辦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我母親的遺體。剛開始我還很開心,因為母親不會再來到我身邊虐待我了。我記得蹲坐在馬桶座上時,心裡想著的是:「真好,從現在起,她不能再打我了!」

   母親失蹤後,阿姨就開始抱怨和嘲諷我,戲稱我是公主和千金小姐。她要求我退學,幫忙照顧家中的小雜貨店。終於,外婆以十分清楚且堅定的語氣告訴她:「我死後,你可以隨你的意要她去做任何事,但只要我還活著,她就得繼續去上學。」在那些年裡,我常常感到沮喪和自暴自棄。

   舅舅也開始愈來愈常找桑尼麻煩。弟弟早就學會偷媽媽的老舊英文書去變賣,再拿錢去買糖果和玩具。當所有的英文書都被他賣光了,弟弟就偷家中其他的東西。每次家中有人丟了東西,第一個被責怪的一定是弟弟。有一天舅舅突然找不到電鬍刀,就去質問弟弟。弟弟堅稱他沒有拿走或變賣電鬍刀,舅舅一聽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把他拖進浴室,將他的頭按進馬桶裡。我家的馬桶十分骯髒,大家都穿著拖鞋蹲坐在馬桶上,而不是直接坐上座沿。也因為化糞池就在附近,且上頭只用一塊薄薄的東西蓋住,味道奇臭無比。我不斷地問自己,舅舅怎麼狠得下心把弟弟的頭塞進馬桶?當弟弟的頭被拉出來時,他不斷地掙扎且大聲哭喊,但舅舅並沒有就此干休,又拉著他上三樓,頭下腳上地抓著弟弟,讓他整個身體都在陽台的鐵欄杆外晃盪。眼看著弟弟危險地懸掛在半空中,生死僅憑舅舅握住弟弟水管似瘦小雙腿的一隻手,我看得愣住了,說不出話來。就在那一刻,弟弟也剛好望向我,剎那間,我們倆同時停止哭泣。終於,舅舅讓弟弟雙腳落地回到陽台上,但這樣做究竟有什麼好處呢?我不明白。舅舅不到五十五歲就過世了。菸酒和女人,早就耗光了他一生的精力。

   當我才剛長大發育成青春期女性,我就很明白,鄰人們都以我是母親延長版的眼光來看待我。我家附近有一間妓院,女主人最小的女兒是我同學,才十五歲,身材就發育得十分早熟,總是穿著緊身牛仔褲搭配薄白衫,毫不保留地讓自己曲線畢露。大部分的學生都帶著鄙夷和嫉妒的眼光注視她,竊竊私語:「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把她給賣了,所以才會有那麼豐腴的身材。她可有不少錢呢!」

   我對她並沒有任何仇視或討厭的感受。我不會嘲笑她,但也不敢太親近她,以免讓人以為我只是想得到她的錢和工作。她的聲調柔媚天真,微笑極其溫柔,面對同儕苛刻的言語時,笑臉裡總透著一份忍耐。她總是樂意借錢給同學們,我自己就是個例子,不但停課期間幾度跟她借錢去買餅乾,也和其他孩子一樣會假裝忘記我們之間的借貸關係,她則從來不會要回借給我們的錢。

作者資料

鄧嚴(Sister Dang Nghiem)

一九六八年春節攻勢期間(越戰的轉折點,慘烈狀況震驚了美國民眾,美國朝野因此失去戰鬥意志,從此國內外反戰情緒日益高漲,美軍在1973年全面撤退,1975年西貢陷落),生於越南中部,是一個美亞混血兒,名叫黃玉香。她的母親在懷她時,不斷祈禱觀世音菩薩,希望孩子出生時,不要長得像個外國人,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孩子有張混血臉孔而飽受嘲笑。她出生後不久便被送到越南鄉下,由外婆撫養長大。外婆第一次見到還是小小嬰兒的黃玉香,頭上竟有三個奇特的黑髮髻,便斷言她長大後應該進入佛門修行,以解脫她的身世為她帶來的苦難。 一九八五年,黃玉香前往美國,獲得兩個大學學位,也在從醫學院畢業開始行醫。2000年黃玉香依止一行禪師,法名鄧嚴。成為比丘尼後,她融合東方和西方的醫學傳統,而且習得正念的療癒力量和平等心。

基本資料

作者:鄧嚴(Sister Dang Nghiem) 譯者:鄭初英 出版社:橡樹林文化 書系:眾生系列 出版日期:2013-03-20 ISBN:9789866409530 城邦書號:JP0073 規格:平裝 / 單色 / 224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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