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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上、下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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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從電視連續劇《胡雪巖》出發,歷史小說名家二月河再跨出一大步, 繼暢銷百萬大作《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帝王系列後, 睽違十年,與薛家柱合作全新歷史小說力作--《胡雪巖》! 這是清末時代一個最動人、最精采的商場故事。在二月河與薛家柱的妙筆下,讀者可以閱見: 胡雪巖的傳奇生平及經商致富之道,他忠於人、勤於事的性格,使他從無到有、富可敵國; 胡雪巖智勇雙全、膽識過人,使他縱橫亂世政局、力挽狂瀾; 從一己小霸業,到民族大霸業,紅頂商人胡雪巖的性格、手腕與周折,造就其獨特的商道、政功,和不朽的徽商傳奇! 全書的描寫高潮迭起,情節緊湊,環環相扣,成為歷史小說中最曲折離奇、最好看的真人小說。 在這本小說裡,二月河與薛家柱成功地以精準的文字,塑造了一個鮮活、引人囑目的「胡雪巖」形象: 他,八面玲瓏。跑街不坐店,每天跑市面,打探消息,發現、招攬客戶,弄清儲戶情況,以應對客戶各類不時之需。 他,見義勇為。見人跳河,一身泥水趕到,二話沒說,撲通!跳了下去,奮不顧身往落水者游去。 他,基本功不馬虎。一筆好帳,一手好字,一副好體魄,三年學徒,錢莊就整這三樣,就操這三樁。 他,見小思大。摘下貼有「敬惜字紙」字樣的紙簍,倒出字條,一張張察看,把被揉成一團的借據抺平,默默塞進口袋。 他,心懷大志:我不光要辦錢莊、當舖、藥店,還要開辦義莊,免費施捨棺材和墳地。 他投資人才當靠山:我們家八輩子沒有一個做官的親友,要是能幫王有齡當上知縣、知府,那這輩子就有靠山了。 他用心爭取客戶:胡雪巖多次登門,殷勤服侍,武舉人才把朝廷定期發放的養廉銀轉移至開泰,成為錢莊固定客戶。 從政必讀《曾國藩》,經商須看《胡雪巖》! 好看的歷史小說,加上中國商人的大智慧,商業與政治的關係,在這本鉅著裡盡露無遺! 「台灣人是很會看書的。如果台灣人看了這書,能夠對這段時世的情態有所感悟與理解,從而能更多了解它的史實與人間情,就不枉了二月河的愛的情結了。」 ──作者 二月河(歷史小說名家) 【名家推薦】 他們的推薦,肯定歷史小說名家二月河與薛家柱的《胡雪巖》: ◎王偉忠(名製作人) ◎方文山(資深音樂人) ◎司馬中原(名作家) ◎何飛鵬(家庭傳媒集團首席執行長) ◎林載爵(聯經出版總編輯) ◎金惟純(商周傳媒集團首席執行長) ◎張國立(時報週刊總編輯) ◎陳維昭(國家生技醫療產業策進會副會長、前臺大校長) ◎陳藹玲 (富邦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廖鎮漢(微風廣場常務董事) ◎公孫策(名作家) 「拜讀全書之後,發現二月河本其實蘊藏了相當程度對現實社會的批判。……不過,這也正是二月河「文以載道」的苦心。」 ◎郎祖筠(春禾劇團團長、名演員) 「商聖《胡雪巖》的故事,早以戲劇、文字各種形式呈現,足見胡雪巖其人、性格、行事、謀略在歷史或商界中的特殊性。 而二月河先生又是近代力透紙背的說故事大師,將這兩項優勢加在一塊兒的作品,無論是對於嚮往大師鴻浩字海的讀者,或對於想學習胡雪巖馳騁商場的企業菁英,都是不容錯過的至寶。」 ◎戴勝益(王品台塑牛排董事長) 「你會下棋嗎?『相揖而奕、相讓而席、沉思布局、贏者謙恭、輸者溫文』,正是圍棋競技的特殊寫照。 這種競賽比的是背後「實力」與「耐力」。輸贏結果全在「運籌帷幄」,在「深思熟慮」、在「動靜得宜」、在「膽識遠見」,而社會考驗亦是如此。 從《胡雪巖》一書中,絕對可以讓你「借力」得利!」

目錄

楔子  月黑風高。彤雲密布。寥廓霜天顯得分外孤寂、冷清。昏暗的夜幕,似無邊無際的穹廬,覆蓋著這城闕參差的大清皇城,更顯得地闊、天低,殿宇巍峨,氣氛肅穆。
故宮「正陽門」前,是一馬平川的御道廣場,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白日這裏少來人往,夜晚更加禁衛森嚴,偌大的廣場上杳無人影,如遠古的曠野般寂靜。
但聽得兩旁鐘鼓樓的更鼓在聲聲迴盪,久久地在廣場上發出沉重的回響……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正沿著御道急促地朝正陽門狂奔而來。錯亂的馬蹄聲在岑寂的靜夜裏顯得分外刺耳。
騎在馬上的人顯然已喝得酩酊大醉,對狂野的馬完全失去了駕馭能力,只能聽任黃驃馬恣意奔跑……
他身上的一襲絳紅的披風,被凜冽的西北風吹揚開來,在獵獵飄舞,猶如一道火焰劃過暗黑的夜空。 ...(→more) 第一回 逢討債怒氣難平伸援手 救落水芳心不死弄輕舟  青年叫胡雪巖。幾天前,請一個有學問的老先生,給他取了個大號:光墉。他是杭州城有名的「開泰錢莊」的跑街。跑街不坐店,不管兌銀放款一類具體業務,但身分高於一般店員。他每天的活計就是跑市面,打探消息,發現、招攬客戶,弄清儲戶詳細情況,催討欠債,登門送禮,應對客戶各類不時之需等等,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所謂「大比」,就是年關還債的比期臨近,這個時段,他的業務重在討債。現在,他正趕往賴舉人家中,去催討一筆舊帳甚或呆帳。 ... (→more) 第二回 火驅寒有齡陋室說捐納 人勤暖雪巖紙簍揀帳單  胡母走了過來:「不知這位書生郎為何要投水自盡,有道是『船到橋頭自會直,車到山前必有路』,不要一時一事想不通就……」王有齡愧恧地笑一笑:「伯母教誨,有齡一定謹記。不瞞伯母說,在下王有齡,福建人氏。父親曾在雲南曲靖任五品知府,後被當地豪紳誣陷,摘了紅頂子無顏回老家,才流落浙江。他用生平積蓄為我捐了個『鹽大使』的虛銜,可我一直無錢補缺。近來更斷了生計,謀職無著。以致窮愁潦倒,方落到今天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more) 第三回 死有夢火葬亡父西溪地 心皆迷瞎指職官城隍山  .....螺螄姑娘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范瞎子!那這位胡相公的命呢?他的命怎麼樣?」
胡雪巖趕了上來:「對!我。請范半仙為我大開金口。」
范瞎子一陣囁嚅,擺擺手:「你的命……我不敢算。」
胡雪巖更加莫名其妙:「不敢算……為什麼不敢?」
范瞎子忽然找到一條理由:「你的命太大,我吃不消算,引人求吉不求凶,但記心頭益不窮。」
螺螄姑娘又追上去把他拉住:「別走!范瞎子,是好是壞,總得有句話。」
范瞎子掙不脫,走不掉:「一定要我講,我不是金口,是臭嘴!先把醜話說在頭裏,胡相公可別生氣。」
胡雪巖見他說得玄乎,表面坦然,心裏還是有幾分緊張:「再差的命也是命,我無所謂,說吧。」
范瞎子慢條斯理:「這個命……怪得出奇,人間少有……前半生,龍蟠虎鬥,難以看清……後半生嘛,只看到一個結局……」
「妻離子散,不得好死。」范瞎子清清楚楚吐出這八個字。...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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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序】 ◎文/二月河

   《胡雪巖》這部小說是呈在了台灣讀者案前,這是件值得欣慰的好事。台灣人一直對我有特殊的好感,是因了曾看過電視劇《雍正王朝》,也因了曾讀過我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落霞三部曲。但「落霞」云云,說的是清初與清代中葉的事,與晚清時的社會情況已有很大的不同,遑論政治,經濟與軍事這些「大端」,即是人情文化的背景,判斷是非的理念,民俗禮儀…….諸「小端」,也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讀慣了我前邊的書再來讀這書,心理上能否愉快接受,我是有點忐忑的。

   胡雪巖所處的時代和康雍乾時代,是有著質的不同。他這個時期,可以說在華夏漫長的歷史中是「不但空前,而且絕後」的時期,國內的農民與地主的矛盾激化,各個不同的國際利益,資本與鴉片對國內的滲透,由此引起的國內戰爭、民族危機與戰爭,清室內廷各種政治勢力的鬥爭也帶有了深刻的國際背景,外交與內政整個的交織混雜了一處……各個階級,階層的代表人物在這樣的光怪陸離斑駁迷離的怪潮洶湧中顯示自己的力量與智商……這樣複雜的環境一直到民初,一直到今日再也沒有重複過。我曾經有過設想,如果說「落霞小說」說的是迴光返照,是我們民族封建社會最後一次輝煌;那麼跟進,爾後發生的太平天國,英法聯軍進北京,熱河政變,八國聯軍洗劫北京,清軍江南大營的潰滅,湘軍突起和夾在中國的鴉片戰爭,可以看作是一場「隕雨」。隕石雨啊──東方的文明與西方的文明在天空中碰撞,撞擊出那樣絢麗的焰光與流火,東方的文明被碰得粉碎,墜落了下來──這是何等的悲情與壯觀?我還想寫這麼一部隕雨,把曾國藩,左宗棠,早期的袁世凱,慈禧的熱河政變,廣州淪陷葉名琛被俘,洪秀全,李秀成……這些大人物,還有小人物如胡雪巖都納入進去,把人民中的小人物的奮起與抗爭盡可能的「進入隕雨」……想起來,至今都會輾轉反側,醒得雙眸炯炯。

   然而「雨寫隕雨」由憧憬,嚮往和美好的夢懷變成了「野心」。康雍乾的落霞系列,工作量已有五百餘萬言,寫了整整十三年。這部「雨」的冷想,它的工作量已有一千兩百萬言以上。我已在媒體上吹了牛,而且也寫出了它的一段引文《爆火五羊城》。上帝終於生氣了,他聽到了我吹牛,於是說「二月河你不可以吹牛,你中風吧!」於是我就中風了。

   《胡雪巖》是二月河「賊心不死」的餘緒。是我對我當初壯觀激烈的情緒反應。

  台灣人是很會看書的。如果台灣人看了這書,能夠對這段時世的情態有所感悟與理解,從而能更多了解它的史實與人間情,就不枉了二月河的愛的情結了。

內文試閱

楔子

  月黑風高。彤雲密布。寥廓霜天顯得分外孤寂、冷清。昏暗的夜幕,似無邊無際的穹廬,覆蓋著這城闕參差的大清皇城,更顯得地闊、天低,殿宇巍峨,氣氛肅穆。

  故宮「正陽門」前,是一馬平川的御道廣場,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白日這裏少來人往,夜晚更加禁衛森嚴,偌大的廣場上杳無人影,如遠古的曠野般寂靜。

  但聽得兩旁鐘鼓樓的更鼓在聲聲迴盪,久久地在廣場上發出沉重的回響……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正沿著御道急促地朝正陽門狂奔而來。錯亂的馬蹄聲在岑寂的靜夜裏顯得分外刺耳。

  騎在馬上的人顯然已喝得酩酊大醉,對狂野的馬完全失去了駕馭能力,只能聽任黃驃馬恣意奔跑……

  他身上的一襲絳紅的披風,被凜冽的西北風吹揚開來,在獵獵飄舞,猶如一道火焰劃過暗黑的夜空。

  馬背上,只見騎馬人東倒西歪的身影。他好幾次差點被發瘋的馬掀下來,只是本能地緊緊抓住馬韁,不讓自己摔下馬背。

  後邊,幾名聽差模樣的青年,在氣喘噓噓地撒腿追趕,邊趕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喚著:「老爺──胡老爺……」

  夜幕下的皇城,鳳閣龍闕投射出幢幢陰影,高高的宮樓,近處依稀,遠處則與暗雲蒼冥融為了一體。宮樓下,手持刀戟、盾牌的御林軍,在暗沉沉的宮門前一字排開,如銅鑄鐵澆一般。

  馬蹄,黃驃馬由遠而近,那人馬顛搖欹晃的暗影驀地放大了!

  御林軍頭目高舉起手,大聲吆喝:

  「站住!來者何人?快下馬!」

  其他御林軍齊呼:「停!快停下!」

  一排排銀亮的刀戟,齊刷刷地舉了起來,在虛空中抖索著一片寒光。

  來人毫不理睬,仍信馬由韁,瘋狂奔馳而來。

  「老爺──停,停住!快勒住馬韁……」後面聽差揮手喊叫。

  黃驃馬發瘋般奔到正陽門前。

  「乒乒乓乓……」刀戟交錯高舉,擋在門前,發出冷兵器刺耳的撞擊聲……

  御林軍頭目衝上前去,伸出粗壯有力的手,一把勒住了馬韁。

  黃驃馬昂首長嘶,噴吐著鼻息,化作團團白霧,與身上的汗味熱息一陣陣,撲面而來。

  頭目高聲喝叫:「你是誰?敢在紫禁城撒野?好大膽子!」

  馬上的人蓄孔明鬚,東倒西歪,一副昏昏欲睡的老態,醉眼惺忪地不予回答。

  御林軍頭目「啷」一聲拔出佩刀:「你是何方神聖?快說!」對方此刻似乎才意識到,這攔阻喝問與自己有關,但舌頭已大,說話含混:「說?……你說,還是我說?呃……」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頭目橫眉立眼:「當然你說,我在問你哪!老東西。」

  「你……你竟然問我是誰?好,好小子!你有種……去,去問慈禧去!」

  御林軍頭目一聲霹靂:「什麼?你好大膽!竟敢褻瀆老佛爺的聖名。來人呀!──快將他拿下!」

  「喳──」御林軍一齊上來,團團將黃驃馬圍住。駿馬又一次揚起前蹄長嘶,彷彿不服攔管。

  「大人!住手──請勿動手……」聽差們一邊急急奔跑過來,一邊揚手呼喊。

  御林軍們也知事出有因,暫時沒有動手。  一名管家模樣的小夥子搶先跑到御林軍頭目面前,連連打躬作揖,口稱「死罪」:「大人息怒!我家老爺喝醉了酒,請大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你家老爺,你家老爺是何等樣人?竟敢到紫禁城來放肆?也忒膽大包天了。」頭目伸手戟指,毫不容情。

  管家賠著笑臉:「我家老爺……嗨嗨,大人!我家老爺嘛……」

  「那你看看,我是何等樣人?」騎在馬上的老爺大約清醒了一點,手臂一揮,那件絳紅色披風飄然落地……

  馬上的人,正二品大紅頂戴,寶蓮官袍,袍上正蟒、行蟒疊獻,身穿黃馬褂,只神情依舊混沌初開,醉眼矇矓。

  御林軍一個個瞪大眼睛,紛紛朝馬上的人注目凝視,不勝驚訝。

  御林軍頭目不禁驚呼:「啊──老佛爺賜的大紅頂戴,還有特賜的黃馬褂……」

  「還有呢!你給我睜大眼睛,瞅著。」馬上的人費了老大的勁,從腰間解下一塊金燦燦的腰牌,「啪!」地擲到地上,居高臨下睥睨著小頭目。

  御林軍頭目上前撿起一看,馬上臉孔變色:「啊!……」

  馬上的醉鬼溜出了滿口的杭州腔:「瞧清楚了麼,我能不能在紫禁城騎馬?」他抬起手臂朝宮樓城闕一劃拉,威風凜凜儼然傲視偌大的紫禁城,挺直胸脯道:「哼!自從三皇五帝到如今,可在紫禁城跑馬的能有幾人?你等也該打聽、打聽……」

  御林軍頭目撲地跪倒:「小的該死!這是老佛爺親賜的金牌,大人能騎馬進出皇城。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恕罪……」連連磕頭如搗蒜。

  御林軍們識趣地悄悄退開,惹不起那就躲吧。

  年輕管家上前,對御林軍頭目壓低聲音:「我家老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雪巖……」

  御林軍頭目大驚失色:「啊──胡光墉,胡雪巖大人……不就是富可敵國的杭州財神爺嗎?聽說,連我們大清國的國庫,還靠您的一半銀錢呢。小的真是瞎了眼,瞎了眼!」說著,頻頻後退,怕惹麻煩。

  胡雪巖大笑:「哈哈,你這小子,這下還要不要將我抓起來?」

  「不,不!請大人饒我一條小命!奴才多有冒犯,請大人寬諒小的無知、無知。」頭目且說且退遠了,一直退到看不見的暗影裏,把驕橫換成全身心的懍畏和尊崇。

  見對方怯陣了,胡雪巖開心地仰頭大笑:「你們這些壞蛋,還有紫禁城裏這些壞蛋,其實我比你們更壞──觸犯天條,背叛祖宗成法,效法西洋,無窮盡追逐利潤,我是個怪物,是個愛打拚的怪物!是個由小跑街打拚成『紅頂商人』的大清國最大的怪物!怪物你們知道嗎?知道嗎?哈哈哈……」咦,他似乎還浸淫在醉鄉中沒有醒?

  「啪!」然後他猛抽一鞭,一騎絕塵而去。

  整個紫禁城久久迴盪著胡雪巖搏擊雲天的笑聲…… 第一回 逢討債怒氣難平伸援手 救落水芳心不死弄輕舟

  隆冬,正是年關「大比」之期。

  朔風怒號,大雪瀰漫。街道上,人們行色匆匆,肩挑手提的都是年貨。巷陌縱橫的清河坊,商氣人氣把飛雪作踐得一塌糊塗。長長的青石板街面只有深淺不一的黑濕。飛雪驟來,頓被濕化、熱化、足跡所化,只有黑濕通連,綿延逶迤,在密密匝匝的屋宇間,在迷濛混沌之中,獨持一份本原,獨存一種靈秀,以其厚實、平明、普通,向不可一世的一統長天飛雪挑戰。這就是杭州,這就是杭州的清河坊。

  「砰!──�峞I……」爆竹沖天而起,孩子們仰頭拍手,雀躍歡呼。

  井邊,主婦們喜氣洋洋洗刷著鍋盆碗盤、雞鴨魚肉,一個個談笑風生,俚語嘟嚕。炒貨店門口,大炒鍋在「沙啦啦,沙啦啦……」翻炒著花生、瓜子、山核桃一類乾果,叫賣聲在鼎沸的人聲中顯得特別悅耳,充盈著獨特的杭州韻味:「快來呃──炒花生、瓜子、山核桃喲……」

  「火熱滾燙的粽子!乾隆萬歲爺下江南嘗過的甜粽、肉粽、紅棗粽……」

  「餛飩喲,燕皮餛飩能看見啥餡的喲……」

  人叢中,穿行著一位英俊青年,長方臉,眉清目朗,白淨面皮反被朔風吹得紅潤。腋下夾著一個帳本,雙手籠在棉衣袖子裏,腳下生風地踮著碎步。即使行人壅塞,等個空子鑽過去,他也這麼倒換兩腳,作碎步狀踮著。

  「砰!」又是一聲爆竹,他不由得抬起頭,駐足觀望,露出幾分孩子氣。

  「胡相公!」街邊粽子攤老闆叫住他:「這般急匆匆,討帳哪?」

  「是喲,年關大比,抓緊跑街。」說完,他瞅個人縫欲走。

  「吃個熱粽子,暖和、暖和。」老闆不放過任何一筆可能的生意。

  「多謝了!我不餓……」嘴裏說著,腳下已經利索地跑開了。

  青年叫胡雪巖。幾天前,請一個有學問的老先生,給他取了個大號:光墉。他是杭州城有名的「開泰錢莊」的跑街。跑街不坐店,不管兌銀放款一類具體業務,但身分高於一般店員。他每天的活計就是跑市面,打探消息,發現、招攬客戶,弄清儲戶詳細情況,催討欠債,登門送禮,應對客戶各類不時之需等等,是個八面玲瓏的角色。所謂「大比」,就是年關還債的比期臨近,這個時段,他的業務重在討債。現在,他正趕往賴舉人家中,去催討一筆舊帳甚或呆帳。

  長街最冷清處,坐落著一幢老屋。這裏人戶漸稀,有街無市。當然,街也不過是當中嵌有一溜石板的土街,路面坑凹毀損,不利通行。老屋背後是一個抵近荒隈的臭水塘,年年一度茂盛的野葦、構樹,掩著、擁著一街住戶排進塘中的生活污水,發散些臭氣、孳生些蚊蠅給長街古肆。

  老屋內四壁蕭條,別無長物。紛紛揚揚的雪花,由寒風裹挾,打破窗子飄進。

  門板床上,鋪著稻草,一具僵屍般瘦弱的身軀在抖顫個不停。髒污的枕頭上,是一張形容枯槁、鬍子拉碴的臉,深陷的眼窩裏,一雙昏花的老眼半開半閉。

  床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討債人。為首的正氣勢洶洶地逼問床上的老者:「人呢?你兒子王有齡在哪兒?」

  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著門外,無力說話,也說不清楚。

  為首的氣得喘了一口粗氣,拉開的架式不由得垮塌下來:「肯定躲債去了!難怪老子來了好幾趟了,都沒人……」正說著,屋外哪兒傳來響動。一個同伴拉了拉為首的手肘,示意屋外有動靜。討債人立刻隱退,悄無聲息。風雪肆虐,把討債人奈何不得的老人,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喘,轉不過氣來。   後院圍牆外,王有齡果真在聽動靜。

  這是位書生模樣的青年,年約二十五六,生得劍眉星眼,儒雅中藏著英武氣概。雖則窮愁潦倒,不修邊幅,卻不顯猥瑣、卑微。他看看爬滿藤蔓的圍牆,牆頭已殘破不堪。牆外有一棵褪光葉片的大構樹,枝柯張舉,如同一把用禿了的竹掃把。王有齡聽得屋內沒了響動,沿著構樹爬上牆頭。他提心吊膽地聽了一陣,張望了一會,才輕輕跳下地面,躡手躡腳走到後窗,朝裏面望了一下,但見冷灶湫煙,黑魆魆了無生氣。他擔心著父親,於是繞過牆角,放膽走進門來,叫了聲:「爹──」

  床上老人一見,著急地朝他擺手,聲音嘶啞地:「走!出去……」王有齡不解,反而衝到床邊:「爹,你怎麼啦?」此時,兩邊的門後,突然閃出了討債人,氣勢洶洶地把他圍住。

  王有齡回頭一看,臉色突變:「啊!……」沒等他反應過來,兩個壯漢,一人抓住一條手臂,把他抓住。

  為首的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好啊!王有齡,這下總算被我們逮到了!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吧?」

  雙方目光一陣對峙,王有齡終於敗下陣來:「好吧,你們想怎麼樣?」

  為首的滿嘴噴著唾沫星子:「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給你一點厲害看看不可!走,跟我們走!」

  「上哪兒?」王有齡一聲驚問,杭州找黑道討債,有把人弄殘的。

  「衙門!」

  其他討債人也喊著:「走,快走!」

  王有齡一甩手:「我沒犯罪,幹嗎上衙門?」

  為首的嘿嘿一聲怪笑:「你住我家老爺的房子,三年沒付房租,就這麼挺著白住?借了高利貸,年年利滾利,可你分文未還。今兒個,你再不給錢,只好請你上衙門去見官。」

  王有齡自知理虧:「錢?等我補了鹽大使的缺,所有的欠債一併歸還。可眼下實在沒辦法,我拿什麼還?你們瞧,家當全在這兒,你看什麼能抵債?」

  為首的一看屋內:「補缺?說夢話還要挑個好時辰呢,看你這熊樣,天上能掉下金元寶給你?王有齡,你準備破罐子破摔是吧?那好!我們先收回房子,你和你老不死的爹走人!來!快動手──把他們轟出去!」

  為首的順手抓過桌上一個茶壺,甩出門外。

  其他人也把屋內舊桌椅爛板凳統統摔出門去。

  胡雪巖走大街,過小巷,一溜小跑,本打算抄近路去賴舉人家,路過這家門口,一口小鐵鍋驀地從屋內飛了出來,差點砸到他身上。

  他機靈地閃身躲過,聽到屋內一片打砸吵嚷之聲,好奇地走了進去。

  王有齡正拉住為首的手求情:「大哥,好了吧,好了吧……你們是來討債,又不是抄家……」

  為首的不依不饒:「我們就是要砸!砸你一個稀巴爛!才知道我們的厲害。」

  他狠狠一推,將王有齡推倒在地:「哼!不折你一條手臂、斷你一條腿,就算是對你客氣吶。」

  胡雪巖見狀連忙上前:「大哥,大爺,有話好好說,別傷了和氣。」便挺身攔住了為首的。為首的張牙舞爪欲再次撲向王有齡,見冒出個擋道的,原本就沒好氣:「滾開!要你管什麼閒事?」順手一巴掌,將胡雪巖打倒在地。下手忒重,胡雪巖嘴角被打出了血。就在這時,門口衝進一位少女,手持一把木槳,叫一聲:「雪巖哥──」幾步衝到胡雪巖身邊,撩起衣角為他擦去血漬,把他扶了起來,扭身衝那群討債者道:「你們好狠心喲!幹嗎下手這樣重?」

  為首的惡狠狠地:「不狠,能趕走這些窮叫化子嗎?」

  王有齡氣極:「誰是窮叫化子?我,我是……」為首的彷彿下決心要把他們趕走,對王有齡又打又踢,嘴裏道:「你就是窮叫化子!你們就是窮叫化子……」王有齡忍無可忍,與他對打起來。胡雪巖惱恨此人心狠,前去幫忙,頗塞了他幾記夾拳,打得為首的直叫「哎喲」。其他幾位討債人忙來助陣,少女掄起木槳,一陣橫掃,招招著肉,呼呼生風。

  那些人吃不住勁,頻頻躲閃。為首的頓足喊叫:「反了,你們簡直是反了!」一個討債鬼被少女追趕,竟跳過去抓起床上的老人來做抵擋。王有齡怒不可遏,大叫一聲,一陣風衝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又旋風般衝回來,一刀砍在為首的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為首的哇哇大叫:「哎喲!你倒搶先動刀動槍,對我們斬手斷臂了。」

  其他逼債人發一聲喊:「啊!要殺人了,快抓他上衙門去……」一齊圍了上來。

  王有齡舉著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傻站著,只擺個金剛怒目的架式。少女提醒他:「快!還不快跑!」

  王有齡這才猛醒,「啷」一聲丟下刀,箭一般射出門去。討債人一齊追喊出去:「抓住他!快抓住他──」

  王有齡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暈頭耷腦、上氣不接下氣。囂亂的叫喊聲在暮靄中滾動:「抓住他!別讓他跑掉……」逼債人在後面緊追不捨。出於關心,胡雪巖和少女也追了上來,跑前的挾著帳本,趕後的扛著木槳。   前面是一座高高的大石橋,遠看如大地的胸乳,挺拔孤出。跑近了,不過是一道石砌的陡坡,像隆腹般坦陳展開,兩側有石砌雕花欄杆,像產婦無力張舉的兩條小臂──它就是著名的新宮橋。

  王有齡跑到這兒已是精疲力竭,他呆呆地站在橋頭,一邊乾嘔著,一邊打著主意。背後的討債鬼已漸漸逼近。

  他望著橋下,黑黝黝幽深流淌的河水百年千年不息地流過,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臉上卻掛著淚痕:「新宮橋下東流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難道這世界再沒有我王有齡的容身之地了嗎?……」

  他的身體搖晃著,心把持不住,身體也把持不住。

  胡雪巖遠遠便喊:「別跳河!別尋短見──」瘋狂地朝這兒揮手。

  少女也喊:「別跳,千萬別跳河……」

  但是,王有齡已從橋頭縱身跳了下去,激起一片黑亮亮的浪花,發出�晜爧M啦的濺落聲。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有路人衝上新宮橋,高喊:「快救人啊……」

  路人大亂,一齊朝橋頭擁來。

  雜沓的腳步,踩在積雪的路面,飛濺起雪泥,白的是雪,黑的是泥。

  橋上、河邊已圍著不少人,望著河水中間,指手畫腳。

  黑黝黝的運河水,以它慣有的沉穩和力量,激起一個個漩渦。

  漩渦中,一顆人頭若隱若現,一雙手露出水面,在胡亂地划動、掙扎。

  水面上,一頂書生戴的瓜皮帽,在隨著流水起伏。

  「不好了!要沉下去了。」

  儘管橋上又跑來不少人,可大多數只是觀望,很少有人付諸行動。

  河心,王有齡的人頭已看不見。很快,露出水面的一隻手也漸漸下沉,只露出指尖。胡雪巖一身泥水趕到,二話沒說,「撲通!」跳了下去。

  眾人發出驚呼:「啊!……」

  胡雪巖奮力向王有齡游去,但從游姿來看,他的水性並不佳。

  湍急的河水,在他的揮打下發出喧囂,望空躍起一片白的、黑的,又譁然落下,灑下無數亮泡,濺起串串水花。稍遠,水流在刺骨的寒風中閃著幽幽冷光。向前直瀉的水紋像道道流矢,嗖然不見;又像黑色巨蟒脊背上的黑鱗,倏然一閃即逝。冬天的大運河,變得險象環生了!待胡雪巖游到出事地點,已不見王有齡的蹤影。

  他大口喘息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睜大眼睛尋找。突然,他看見漩渦中露出一條髮辮,胡雪巖迅疾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一陣掙扎,一陣搏擊,水花翻湧,就靠那條辮子,他把王有齡的半個身體帶出了水面。王有齡已半昏迷,只是本能地亂划、亂抓。

  他一定是太難受了!胡雪巖模模糊糊地想,湊攏去想拉他一把,誰知王有齡出於求生本能,一把將他抱住,抱得緊緊的。

  胡雪巖驚叫:「哎喲!別抱我,我水性不好……」但王有齡已經聽覺、視覺全失,只有生的意念主宰了他,他將救星摟抱得更緊。拚命掙扎的胡雪巖已嗆了好幾口水,「唔唔」叫著,越發嗆水,很快便失去游動的能力,被落水的王有齡拖向河底,雙雙沉了下去。

  在橋上,岸上的人鼓湧、騷動、驚怍、痛惜的時候,一條小船溯著水流,從暮靄中閃了出來。

  少女飛快地划動雙槳,目光沉穩地掃射著水面。她坐在船尾,微微傴著上身,雙腳蹬在一道隔艙板上,紋絲不亂。那種沉著、鎮靜,與她的年齡有著太大的反差。很快,波動的水流中,現出時沉時浮的兩個人,仍在不住地掙扎。少女急忙將小船向他們划去。胡雪巖見小船駛近,奮力將落水的王有齡托起,推向小船。少女一邊叫著「雪巖哥,快上船」,一邊伸過手來,將奄奄一息的王有齡拖上船,扔在前艙。胡雪巖解脫了,卻想顯他本事,扳住船舷:「我,我自己來……」話音未落,他縱身一躍,半個身子躍上船舷,但用力過猛,小船側向一邊。少女喊著:「哎!當心!雪巖哥……」閃到另一邊想穩住船,但已經晚了,船舷嚴重傾斜,把船上的人全部倒進了運河水中。白浪、黑泡、漩渦,泛著幽光的水波,頃刻將落水者吞噬。   岸上圍觀的人又一次發出驚叫,無不緊張地凝視著河中。暮靄漸濃,朔風更緊,飛雪稍停,夜寒陡起,圍觀者中有人打起了寒顫,有的早就在跺腳搓手地取暖了。遠遠望去,那水性嫻熟的少女最先冒出水面,她很快從水中撈起一個,挾著他的腰,划著水遊向小船,一看她那個姿勢,就知道她水性極佳。

  「好!好啊……」岸上的人一齊鼓掌。

  「你們知道她是誰?草橋門外大名鼎鼎的螺螄姑娘。」有人在說。

  「啊,她就是螺螄姑娘呀!」

  河面上,螺螄姑娘已把王有齡、胡雪巖先後推上船,自己走船尾輕輕上船,操起了雙槳。在人們的嘖嘖讚歎聲中,小船風一般消失在夜幕裏。

小船傍靠哪兒,胡雪巖和螺螄姑娘起了爭執。

  三個渾身精濕的落水鬼,王有齡情況不佳。螺螄要在就近的中河邊停靠,那裏有個破廟,可以暫棲。

  胡雪巖還在猶豫:「我家在元寶街,離這兒不遠,還是你用船……送到我家中去吧。」

  螺螄姑娘一聽就來氣:「去你家?你那婆娘不把我生吞活剝才怪呢。哼!」

  胡雪巖歉疚地說:「螺螄姑娘,我對不起你,我違背了我們的誓約……可我也是沒法子喲,我娘硬要把她塞進我的房裏,這父母之命……」

  螺螄姑娘打斷他的話:「別分辯了!我知道,你娘是嫌我窮,嫌我是個摸螺螄的……少囉唆!就停在這兒,你快扶他上岸。」

  胡雪巖去扶失去知覺的王有齡,可哪裏扶得起,只得在螺螄的幫助下把他背了起來,離船登岸。螺螄姑娘從船艙拿出很大一只衣包,跟在後邊。

  河水把王有齡的肚子灌得脹鼓鼓的,他的腦袋無力地耷拉在胡雪巖胸前,似乎聽得到水在王有齡的腹腔裏晃蕩。積液不時從他的嘴角溢了出來,在胡雪巖胸前流淌。胡雪巖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把個王有齡馱進了破廟,一躬身,王有齡便出溜在地。胡雪巖一屁股坐了下去,身子往後一倒,四仰八叉睡在地上。只聽螺螄叫道:「你作死啊!這種時候,你能睡嗎?動著,你給我不停地動著,聽見沒有?」

  破廟早已香火沉寂,凋敝破敗,門扉倒地,牆角透風,是流浪人的棲宿之地。但佛龕前偶有香火,今晚就有幾根紅燭在寒風中哆哆嗦嗦,畢竟要過年了嘛。

  胡雪巖把王有齡臉朝下擺放在地,揉他、叫他:「兄弟,醒醒,快醒醒……」老半天,他抬頭對螺螄說,「這可怎麼辦,是不是沒救了?」

  「沒救了,你也給我不停地動著,否則,不消一袋煙工夫,你身上就結冰了,你也要沒救了──」螺螄說罷,忙裏忙外,到雪地弄來一些枯枝,一棵死樹,用叫化子鋪床的稻草引火,就把一堆篝火燒了起來。

  寒夜裏,一個絕望的落水者最需要的是溫暖,王有齡的臉色漸漸鬆弛,唇角也開始微微抽動。

  胡雪巖連忙將他身體側轉,拍打著他的背部,讓他吐出肚內的全部積水。

  他們身上的水,王有齡嘔吐出來的水,流進了火堆,混合著樹枝的水汽和柴上的積雪,在火中發出滋滋的響聲。

  螺螄姑娘打開那個衣包,從裏面取出兩件女式大袍:「你們先把濕衣服換下,把這袍子披一披,將就一下,在火堆邊烤烤身子,要不然會凍壞的。」 第二回 火驅寒有齡陋室說捐納 人勤暖雪巖紙簍揀帳單

  不斷加柴進去,火堆熊熊燃燒,金黃色的火光搖動著,使破廟裏溫暖許多,就連那些陰鬱的佛像,神情也顯得開朗些了。胡雪巖和王有齡披著女式大袍,裸露著胸脯。王有齡已完全蘇醒,只是無力地倚在廟牆上,眼睛微閉,胡雪巖繼續為他舒鬆手指頭,揉腳腕。

  螺螄姑娘到佛龕後面換上一套乾衣服,拿著濕衣出來,走到火堆邊,坐下添柴撥火。

  胡雪巖道:「你該早點換上一身乾衣服。」

  「那多不好,我一個人穿乾衣服,你們倆卻……那多不公平。」螺螄說著,看了王有齡一眼。這位落水者已經倚著牆根睡著了,搖曳的火光,在他們臉上、身上投下一片不確定的暗紅、緋紅。胡雪巖感激地說:「螺螄姑娘,要不是你下河相救,我也差點同這位兄長一起餵了魚。」

  螺螄姑娘仍生著氣:「本來嘛,這輩子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實在是看到你危險,才……」胡雪巖嘻皮笑臉地湊攏了,壓低聲音道:「其實你只是嘴上說不想見、不想見,可身影老是黏著我。每次我收帳經過中河邊,總是看到你一邊撈河蚌、摸螺螄;一邊用眼睛朝我甩吊鉤。」說著,便輕輕捉住她一隻手,螺螄姑娘把他的手甩開:「呸!誰像你……山盟海誓說了千萬遍,一夜之間說變就變!」

  胡雪巖苦著臉:「你,你可千萬別怪我……我娘逼著,素娟又挺主動,我和她只有過一次,她就說她懷孕了。我沒法子,只好匆匆忙忙同她成親。可我心裏一直想著的是你……」他又把手探了過去,螺螄姑娘把他的手打開:「不用再花言巧語了,我已傷透了心……」胡雪巖猴過去,張開手臂想把她擁進懷裏,螺螄用力一把推開他。胡雪巖身子晃了晃,把王有齡驚醒了。他睜開雙眼,凝視著他們倆,輕咳了幾聲。

  螺螄姑娘有點不好意思:「你……醒了?吐出肚子裏的髒水,舒服多了吧?」

  王有齡無力地點頭:「唔──其實你們不用救我……就讓我隨波而去,了此殘生……」胡雪巖把身子坐正了,肅然道:「兄長怎麼說這種話?看你年紀輕輕,儀表不俗,肯定還是個讀書人,怎麼會動起尋死的念頭呢?」

  王有齡掙扎著把身子坐正了:「唉,不是我想尋死……是死來尋我……我們家的情況,你們不都看到了?」胡雪巖當真是個鬼靈精,大約因他幹跑街,閱人多多,或他天生就有一種看人識人的本領:「唔,看是看到了一點……你不是杭州人,也不是一般人家,過去肯定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王有齡不想多談他的家世,有意轉移話題道:「唉!別提了……看你們這樣親親熱熱,活著才叫有滋有味……你倆是青梅竹馬吧?」

  螺螄姑娘滿肚子懊惱:「青梅竹馬?還龍梅天馬呢,我們命中注定是生死冤家。他已經娶了老婆,馬上就要當爹了……呸!快回你的家去吧,否則你老婆又要打著銅鑼滿街找老公了……」說著,風風火火地撤柴,踩火,逼他倆趕快把烘乾的衣服換回,拔腳走了出去。王有齡這才發現,這位有些野氣的少女有著驚人的美麗,少見的善良,不僅能幹、聰慧,而且體魄健壯,敢作敢為。看來這位胡老弟確實傷了她的心,將來誰娶了這樣的女子,必定是有福的。

  王有齡本待回家去,禁不住胡雪巖再三邀請,便隨他來到元寶街,進屋先拜見胡母,疊口稱謝。胡雪巖向娘稟報了事情經過。胡母青春喪偶,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雖則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卻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當下先找衣服讓兩個晚輩換了,忙著就要去給菩薩上香。

  胡宅是幢老屋,並不寬敞,是前堂後廳、一正三廂格局。地板望樓,扇雕窗,當年的匠作還算講究。現在檻窗上流雲百蝠、彩蝶戲衣的凸雕尚歷歷可數。只是歲月悠久,板壁房柱俱已發黑,凡有漆作的地方,不是漆光無存,就是被煙蔽塵封,早就失了昔日的精致光彩。客廳內擺著盆熊熊炭火。只是地板有了裂隙,寸來寬黑森森一段朽析,早有鼠輩走那裏出入了。堂屋正中,擺著高几香案,檀香木雕神龕裏,供奉著一尊小型的觀音大士瓷像。

  胡母跪於蒲團上,向觀音大士焚香祝禱:「多謝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救我兒等平安出水……將來我兒有發跡的一天,一定重塑金身……」但就是這麼一幅老母禮佛的平常圖景,也讓王有齡感動得清淚漣漣:「雪巖兄弟,令堂真是一位善良慈祥的老太太。我自小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賢弟,這真教人羨慕呀……」

  「是啊,我也從小死了父親,是娘一手將我拉扯大。」

  胡母走了過來:「不知這位書生郎為何要投水自盡,有道是『船到橋頭自會直,車到山前必有路』,不要一時一事想不通就……」王有齡愧恧地笑一笑:「伯母教誨,有齡一定謹記。不瞞伯母說,在下王有齡,福建人氏。父親曾在雲南曲靖任五品知府,後被當地豪紳誣陷,摘了紅頂子無顏回老家,才流落浙江。他用生平積蓄為我捐了個『鹽大使』的虛銜,可我一直無錢補缺。近來更斷了生計,謀職無著。以致窮愁潦倒,方落到今天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

  胡雪巖不禁肅然起敬:「啊──想不到兄長還是一位官老爺!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說著,站起來欲行禮,卻被王有齡一把拉住:「不要這樣!我們還是以兄弟相稱為好。要不是你,別人面前我絕不提說家世,以免惹人恥笑。其實,這種徒有其名的虛銜有什麼用?還不如一件舊衣衫,換不回一文錢。」胡雪巖偏要刨根問柢,因為欠錢莊大宗銀兩的,也有這等虛銜官老爺,架子還撐得老大呢,遂道:「既然你是鹽大使,浙江沿海有那麼多鹽場,為什麼不給你補一個實缺?」王有齡苦笑著搖頭:「兄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補缺還得花一大筆錢哪!」遂將這個稱為「捐納」的制度,給胡雪巖說了個詳細。   捐納就是拿錢買官,歷代皆有,只不過大清朝更盛行罷了。道光以來,跟英帝國接連兩場戰爭,均以割地賠款告終,使大清財政拮据。在「救窮」的各種辦法中,捐納成了首選。朝廷規定,捐納大致可分捐實官、捐虛銜、捐封典、捐出身、捐加級記錄、捐分發、捐復等數種。要價最高為捐實官:京官自五品郎中、員外郎以下至未入流的兵馬吏目,外官自四品的道員、知府到未入流的縣倉大吏,數百種實職官缺按級標價,均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捐虛銜則按捐實官價格減半或六成。

  本來,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人數,已經足夠吏治所需。但因國庫空虛,軍費浩繁,賠款甚巨,為籌措資金,朝廷便大肆賣官,致使社會上官多如鯽,並形成了龐大的候補官員隊伍。捐官者十幾年得不到一次差委,幾十年不能署一缺的極多,王有齡便屬這種情形。若想及早補到實缺怎麼辦?可以加捐分發,只要又一次出到足夠多的錢,就可以立即分發,從壅堵的仕途衝開一條血路!

  胡雪巖訕笑:「嚇,沒想到捐官還這麼難!」

  胡母知道捐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寬解道:「王老爺,人窮,志不可短,這是做人的道理,我也從小這樣教導雪巖。他爹死得早,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不得不把他早早送進『開泰』錢莊當學徒,只指望他能學好,埋頭苦幹,才有出頭之日。先生,你說是不是?」

  王有齡頷首道:「伯母說得極是!雪巖兄弟有您這樣的慈母關愛和教誨,何愁沒有錦繡前程哪。我王有齡今天得以重生,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們才好。」那母子倆皆搶著道:「區區小事老掛在嘴上念叨就不好了,雪巖不也是著螺螄姑娘救過命麼?」

  正說著,客廳門口出現了胡妻素娟,用托盤端來兩碗酒汆蛋湯,嫋嫋冒著熱氣。見有生人,不敢冒失,立在門首道:「娘,點心燒好了。」

  胡母上前接過托盤,把兩碗點心放在他倆面前:「來來,快把這老酒、薑湯、糖汆蛋趁熱吃掉,驅驅寒氣。」

  胡雪巖指了指素娟:「有齡兄,這就是賤內。」

  王有齡忙起身施禮:「哦,有齡拜見嫂夫人……」素娟雖然相貌平平,卻生得富態豐腴,面皮白淨,只是舉止有些拘謹,顯然沒見過什麼世面。她蹲身給王有齡回禮,道個萬福。胡母倒是有些大家風範,讓王有齡不必如此多禮,平常人家,也沒那麼多講究,以後你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有空多來走動,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說著,再次把一碗蛋酒遞到他手上。有道是渴時一滴如甘露,一碗蛋酒不值什麼,卻讓身心都極狼狽的王有齡感動。臨行,胡雪巖往他手中塞了幾枚銅鈿,說:「你給老伯買份夜宵。」

  天開亮口,胡雪巖就已收拾齊整。走出家門,一溜小跑出了元寶街那條深巷。天寒地凍,牛筋底布鞋會避開那些結了薄冰的地方,步步踩踏著街石上那些粗糙拙劣的圖案,或是鐵鑽鑿出的石槽印兒,穩篤、疾迅地跑過巷口,跑過石橋,跑過一家又一家插門閉戶的店鋪、房宅,不時往雙手上呵口熱氣。

  每天,店門還未開啟,「開泰錢莊」幾個鎦金大字尚在熹微的晨光中若隱若現,胡雪巖就已經提著杭城那種最常見的小套籃,走錢莊供員工出入的一道便門進了院子。

  此時,錢莊帳房的大夥計,胖子章水祥正打床上坐起,伸著懶腰,有時竟擁著被子坐等一小會。胡雪巖會在這時一手端著臉盆,一手提著小套籃進來,問聲:「章大夥!您起來了?洗臉水已經備好,早點也給您買來了。」他放好臉盆、小套籃,跑到床邊,拿起衣褲,服侍章水祥穿戴。章水祥不過是個夥計頭,舒服著,卻真有些不好意思:「雪巖,你真勤快!一年三百六十天,你總是天蒙蒙亮就趕到店裏,還這樣周到侍候我,嗨、嗨,不說了不說了……」待章水祥落地,胡雪巖已拿起掃把,掃起地來。

  章水祥下床便拐到屋角,拿起鱉形陶質夜壺,一邊撒尿一邊犯暈:「雪巖,生平剛觸到女人,晚上不膠在她身上?大清早怎麼能起得來?嘿嘿!」

  章水祥開始洗臉,胡雪巖習慣地去拎尿壺:「唷!這麼滿呀,你昨夜又喝了不少酒吧……」

  章水祥回答哪個普通客戶請他了;哪個老闆軋頭寸,請錢莊何掌櫃附帶叫上他了;何掌櫃宴請哪位吏目、哪位師父讓他陪酒了,然後鋪派他當天的活計。

  「尿壺你放著,等會兒讓打雜阿四去倒。你幫我把抽屜裏的帳簿拿出來,算一算,看看那個到底沒補上上饒知府的老賴,一共欠我們多少錢?」

  胡雪巖應一聲,重復一遍,這是錢莊的規矩,也是胡雪巖當學徒時養成的習慣。   章水祥則坐到帳台上,悠閒地喝著豆漿、吃著包子,早點可是一天一變的。

  胡雪巖則坐到一張小桌邊,翻著帳本,打著算盤:一筆好帳,一手好字,一副好體魄,三年學徒,錢莊就整這三樣,徒兒就操這三樁。胡雪巖手指在算盤上快速如飛,敲得一架算盤嘀嘀嗒嗒響成一片。

  「三年多下來,那個老賴一共欠咱們三百五十四兩銀子。」胡雪巖道。

  「就那麼一點,不會算錯吧?」

  胡雪巖這點自信還沒有?毫不含糊道:「不會。」

  章水祥一臉不高興,放了呆帳、死帳,重則挨罰,輕則也要看老闆的臉色吧:你把他的銀子盤沒了!「這個老賴,一直沒補上上饒知府的空缺,欠我們的帳三年多了,我都讓他弄糊塗了。按理說,客戶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但這些候補老爺最難伺候,軟的不行,硬的也不行。一旦他補上了官,我們還得求他們。唉!」

  胡雪巖內心道:著啊,這又是一個等著當官補缺的!應和道:「是啊,是啊,我們是錢莊,不是放高利貸的,不能亂來一通,什麼手段都用上。」想起昨天那一幕,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昨天那個王有齡,也真可憐……」

  章水祥放下碗:「雪巖,今天你隨我上門討帳去!臨近年關,不能再讓這個老賴賴過了年。今年再討不回,我們只好自認晦氣,吃倒帳了。」

  胡雪巖驚得聲音都變了:「吃倒帳?我們吃虧不是太大了嗎?」

  「那有什麼法子?只能自認晦氣。」

  胡雪巖跟著章水祥,挾著算盤、帳簿,上門討帳。沒走昨天那條路,胡雪巖暗自有些慶幸:不知有齡兄家裏怎麼樣了?今天又有討債的上門嗎?不看見好,看見了幫不上忙,沒的讓人心裏難受。看看到了賴宅,自然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幾家近鄰出來看熱鬧,議論紛紛。

  「『開泰』的章胖子上門逼債了,賴家又該倒楣了。」

  「過年、過年,年關最難過。唉!這年頭……」

  青瓦上覆著積雪,粉垣上石灰剝落,黑底金字「賴府」宅牌,對開大門緊閉。胡雪巖前去敲門。「砰!砰……」敲了幾下,無人反應。

  章水祥向胡雪巖揮手吆喝:「再使勁敲!這老賴無錢去外地,只好成天躲在家裏。」胡雪巖只得繼續把兩扇門拍得山響。少頃,門內有了響動:「誰呀,敲門什麼事?」

  章水祥正欲回答,胡雪巖朝他使個眼色,表示由他回答,遂把嘴貼在門上,拿腔作態道:「我找賴老爺,江西上饒府送年貨來了。」

  半晌。門「咿呀」開啟一條縫,一雙眼睛朝外打量著胡雪巖。胡雪巖身子一擠推開門:「是賴老爺吧?把門再開大些,年貨在後頭呢……」

  門大開,露出一位猥瑣潦倒的官老爺。年約四旬,面白無鬚,戴一頂有了窟窿的青緞瓜皮帽,穿一襲綴著補靪的富貴團花寧綢棉袍,著一雙開花高拱棉鞋。他左右瞧瞧,一眼看到後邊的章水祥,連忙要把門重新掩上。

  胡雪巖用手把門抓住:「且慢!賴老爺。」

  賴老爺連忙對胡雪巖道:「不!我不姓賴,你找錯門了,我不認識你。」說著,就想關門,但門被胡雪巖抓牢了。章水祥大步上前:「沒錯!你不認識他,總認識我吧?」

  不由分說,強行把門推開,對方只得無奈地鬆了手,低頭耷腦將二人讓進客廳。   章水祥與賴老爺面對面相坐,桌上一杯白開水。但見四壁蕭條,別無長物。

  章水祥遞過去債條:「賴老爺,你瞧瞧!這是不是你親筆寫的?」賴老爺接過,匆匆掃了一眼:「沒錯,是我寫的。」章水祥疾言厲色道:「三年前,你借我們錢莊這筆錢,言明一年內歸還三百兩銀子和利息。現在三年過去了,你一文未還,我們每年年關來討帳,你總是東躲西藏、左推右賴,耍盡鬼把戲……」

  賴老爺挺直身軀,有些強項模樣:「這字據是我寫的,這錢也是我借的,我堂堂正正一介候補知府,怎麼會做出欠帳不還的無賴勾當呢?章胖子,你也太小看人了。」

  章水祥拍拍借條:「那好,你既然認帳,那就把這三百兩銀子全部還來!」

  賴老爺口氣稍軟:「這帳……我滿心想還,等補上了『實缺』,就把這宗欠債一筆了結。沒想到這『補缺』的事兒一拖再拖,藩台衙門的上諭就是一直沒有下來……」

  「借錢最講究個信用。賴老爺,你這筆欠帳,可已有整整三年了,三年!如果每一個客戶都像你,我們錢莊早就關門大吉了。你總得為我們想想辦法吧。」章水祥說罷,把帳簿往桌上一扣,掇過一張條凳,攔在客廳門口,表示自己打算「坐索」!

  賴老爺一臉懊喪:「我實在是無法可想……我是讀書人,身分名節,是最要緊的!」

  章水祥是老錢莊了,深諳欠債人那套把戲,冷然道:「賴老爺,你這一套孔孟之道,我耳朵都聽得起繭了。可我們開錢莊的,只認銀子,不認空話,你只要把欠帳還清,我們立馬走人。否則,我們只好坐等了!再不行,讓夥計把鋪蓋也搬來,在你家吃年夜飯。怎麼樣?」

  他雙手往二郎腿上一擱,大有不給錢不走人之意。

  一隻瘦歪歪的灰貓,餓得「喵喵」直叫,繞著主人褲腿轉個不停。

  賴老爺氣得一腳將它踢開,胡雪巖看到有些不忍,抱起瘦貓撫摸著,放緩語氣道:「賴老爺,我們章大夥也是沒法子啊。眼看年關臨近,老闆催逼得緊,他才親自帶著小的登門相擾,求賴老爺成全我們。」

  賴老爺注意到了這個小夥子:「你是……」

  胡雪巖總是那麼和婉:「小的胡雪巖,跟隨章大夥跑街。」

  賴老爺提過一只瓷茶壺,想往茶杯斟水;搖一搖,壺是空的,只得放下。他覺得這位小夥子說話還中聽一點,但自己實在沒錢:「不管是你章大夥,還是小跑街,反正我已把話說盡,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就看著辦吧。」他個欠債的倒犯起橫來了!

  不管二人重說輕說,作張作智,賴老爺只把雙手籠在袖管裏,死死咬住兩個字:沒錢!

  回到開泰,章水祥氣得把帳本重重摔在桌上:「呸!從來沒見過這麼死皮賴臉的人!三年上門討帳,居然一毛不拔,真是世上少有、人間絕無。」

  胡雪巖歎息一聲:「大夥計,看來他真是窮得叮噹響。」

  「你怎麼知道?」章水祥怒氣沖沖,照規矩,三年追討不回的帳就要被掛名「死帳」了。

  「你們爭吵時,我就裏裏外外、角角落落仔細看了一下,他家中確是一貧如洗,那麼冷的天,床上只有一條破棉絮……」

  章水祥像個洩了氣的皮球:「這也算是個候補知府!看來再討、再逼,也是白花力氣。唉,只能把這筆錢作為『倒帳』,一筆勾銷了……」說罷,他去見了何掌櫃。

  好在三年前這筆借款,正是何掌櫃親自關照要借給賴老爺的,掌櫃的只能自認倒楣。章大夥回到帳房,坐下來翻開帳本,用毛筆蘸墨,在姓賴的名字上打了個大黑鉤,然後,無可奈何地把借條揉皺成個紙團,丟進掛在壁上的大紙簍裏。

  胡雪巖昨日已得些捐納的道道,規勸道:「章大夥,目前官場黑暗,時局紛亂,像賴老爺這樣的人不少。我倒覺得在這種亂世,正是我們錢莊發財的好機會。只要這些老爺補上官,定會提供錢莊一些業務,您說是不是?我們不該洩氣,反而要有心去開闢這一筆筆財源。」

  章水祥情緒不高:「好吧,我今天還有個應酬,你將這帳房間裏外打掃一番,今天是臘月撣塵的日子。」

  「你去吧,這兒有我呢。」

  章水祥走了。胡雪巖拿過屋角長長的雞毛撣帚,借一張凳子搭腳,從屋梁一直撣到牆壁。撣到壁上那個菱形的大紙簍,上有「敬惜字紙」的字樣。

  胡雪巖若有所思。他將紙簍摘下,倒出所有的字紙,一張張察看。

  最後,他把賴老爺那張被揉成一團的借據,在桌子上抹平,默默地塞進了衣袋。 第三回  死有夢火葬亡父西溪地 心皆迷瞎指職官城隍山

  轉眼已是清明。西湖碧波連天,輕舟畫舫相續。三潭映月朦朧的倒影映在水中,始終被蘭橈橈槳劃成碎片。湖面生皺,碧水花心,晴波蕩漾,難聚難分。六橋煙柳,風光旖旎。仕女弦歌,在堤上柳下盡皆把春懷敞了。

  螺螄盪著雙槳,載著二人在西湖上漫遊。王有齡立在船頭,信口吟了一首《西湖詩》:「錦帳開桃岸,蘭橈繫柳津。鳥鳴為勸酒,花笑欲留人。」

  胡雪巖雖不精於此道,到底人在畫中,身在景中,覺得短短二十個字,把個西湖風光、水上岸上遊人如狂的景況盡皆寫到,這位仁兄,也稱得上是位才俊了。可惜命運對他不公,一身敝舊的青布長衫,下襬上還留著些污漬,真是斯文掃地,令旁觀者心寒!

  移時,螺螄姑娘把小船停泊在蘇堤橋洞下的湖邊,她在船尾架起小炭爐,開始烹炒螺螄。
船頭,坐著聊天等食的胡雪巖和王有齡。

  胡雪巖展開那一張揉皺的借據:「嗨!薄薄一紙借據,難倒一條英雄漢。你看……」

  王有齡一看,感觸良多:「是啊,人有時就差一口氣。我就是無錢到京城去補『實缺』,才落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境地,窮得連年都不知怎麼過!」

  「我看你喲,好比虎落平陽,英雄末路,我一定要想法拉你一把,心裏才好受。我斷定你會有出頭之日。」胡雪巖認真地說。

  「謝謝你的吉言,雪巖兄弟!」王有齡笑了笑,笑得有些淒涼。英雄末路,自己還說不上,但他是一個有膽有識、講良心重操守的讀書人。如今蹉跎杭州,蹇奄難進,能有雪巖這樣的知心朋友,不斷為自己喝采、打氣,摩拳擦掌地要幫自己一把,這不僅讓王有齡感動,也給他乾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股清泉,增添了他對未來的信心。這不,他倆又生著法兒拉自己來領略西湖的春光,讓春風春水蕩滌心中的渣滓。他覺得心裏亮堂多了,天堂之門似乎開啟了一道縫,在一片無法驅遣的晦暗上面投射了一道晴光!

  螺螄姑娘端著一大盆炒好的螺螄來到船頭,招呼他倆:「來來,吃螺螄,吃醬爆螺螄!我剛從河裏撈起,魂靈兒都還沒有散呢。再有錢的人家也吃不到我這樣的美味。來來!」

  「好!有齡兄,我們吃,一起來吃。」胡雪巖撮起一顆,往嘴上「�x──」地一吸,丟下螺殼,晃著腦袋身子,吧嗒著嘴:「嘖嘖,真是鮮美無比!」

  王有齡也拿起一顆,學他樣子塞到嘴裏,但「�x、�x」連吸幾下,就是吸不出來,瞧它半天道:「這像我那鹽大使虛銜,再求不得,也絕不輕言放棄!」說罷,整個丟進嘴裏,咯啦、咯啦,幾下咬碎,再把碎殼吐出來,攤在手心裏,嘟囔道:「誠難!然終入吾彀矣!」惹得那一對兒笑得前仰後合。

  螺螄姑娘笑道:「看我!」她耍魔術一般,一手丟進一顆,「吱」一聲,隨即吐出空殼;另一手又丟進一顆,「吱」地吐出空殼,動作敏捷,身手不凡。

  王有齡看得呆了:「你這……哪是吃螺螄,簡直在耍把戲。」

  螺螄姑娘得意地說道:「還有呢!……」

  她又變戲法一般,從船艙中取出一小�Z酒,上面還蒙著紅布。

  「酒!哪兒來的?」胡雪巖問。

  螺螄姑娘調皮地:「偷的。」

  胡雪巖故意地:「偷來的我們不喝。」

  「不是偷別人的,是偷我老爹的。他成天喝酒、喝酒,把家都喝空了。喝醉了酒就罵人,還打我和弟弟……」螺螄的娘在生弟弟時患產後風死去,螺螄姑娘很早就在為家計操勞了,又攤上這麼個嗜酒如命的爹,她那個家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但今天是邀有齡兄來西湖散散心,休提那些掃興的事。胡雪巖趕緊把她的話頭子截住,打開�Z蓋,咂嘴道:「喲,還是一�Z『女兒紅』呢,螺螄姑娘,這是為你出嫁準備的吧?」

  越俗女兒降世,必請人用糯米煮酒,拿大缸小�Z嚴封,視家境而定。再將缸�Z深埋地下或藏於窖內,待女兒長大出嫁,將酒取出,連同嫁妝一同抬往男家。此酒色澤暗紅,清洌甘醇,芬芳無比,故此稱作「女兒紅」。

  哪知一句話又觸動螺螄姑娘的心事:「出嫁?誰會要我這個飄泊江湖、四海為家的小螺螄?最多嘬一口,就把殼往河裏一丟……」沒有說完,她就用怨恨的眼神望著眼前的胡雪巖,那怨恨中又隱含著淒涼、無奈。胡雪巖臉上、心上都似被剜了一刀。一個正當豆蔻年華、又美麗動人的少女,注定了不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那是多麼痛苦,多麼絕望!胡雪巖的心,因她的痛苦她的絕望在滴血,這個被剜的傷口,是永難癒合的啊!更何況是自己辜負了姑娘,把本當比翼雙飛的天空變成了絕域,變成了一片巨靈神揮舞長鞭的雷電區。他幾乎毫無防範就跌入了一個溫柔的陷阱,幾乎毫無反抗,就接受了母親替他安排的這場婚姻。沒臉!他有何面目享受少女的這番殷勤?他怎能沒事人一般,去喝她降臨人世時的封缸酒?褻瀆她象徵幸福的「女兒紅」?胡雪巖的臉,剎那間沒了血色,他把「女兒紅」的�Z蓋無聲地復原,低頭審視�Z蓋是否嚴絲合縫,拿手按住,將酒�Z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用充滿歉疚的眼神望著她。

  「你怎麼啦?倒酒哇──」螺螄姑娘道。

  「是我──對不起你……」他的嗓音喑啞,眼睛泛潮。   螺螄姑娘瞪他一眼:「對得起對不起又怎的,你扯這些淡幹什麼?快倒酒──」說著,叭叭叭在艙板上擺了三只廣口粗瓷小碗,胡雪巖用一種乞憐的眼神看著她,嘴裏遲疑道:「這酒還是……」一語未了,螺螄姑娘劈手把他按住酒的手拽開,一把抱過酒,語聲、眼神都帶著凌厲道:「你裝甚多情的種子啊?這酒是特為王大哥從地下取出來的。王大哥流落杭州多年,只怕還從未品嘗過這裏的『女兒紅』……」說著,滿斟三碗酒,先自掇了一碗,衝王有齡道:「王大哥,我敬你──」說著,一仰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胡雪巖和王有齡驚奇地看著她:嘿,看不出啊!

  螺螄姑娘放下碗:「你們看什麼?快喝呀!」

  王有齡大呼小叫:「好酒量!你還是個酒中豪傑呢,螺螄姑娘!」

  胡雪巖也咋舌:「嘖嘖,想不到你這麼能喝酒。」螺螄姑娘又恢復了她的野性、爽利:「是呀,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有多大,反正從來沒醉過。我在娘胎裏就是酒鬼的種,生下沒斷奶,老爸就餵我酒……城隍山的范瞎子給我算過命,說我這輩子當與酒結下不解之緣。」王有齡受到感染,彷彿上戰場一般:「聽君一席話,比酒更能消愁,多謝螺螄姑娘,喝酒喝酒喝酒!」

  他一仰頭,把酒喝下,然後抹抹嘴:「我們三個人今日能一起在西湖相聚,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只有胡雪巖望著酒碗,怔怔發呆,細細品味「緣分」一詞,心內道:「我跟螺螄今世還能有『緣分』麼……」

  
  接連幾日暴雨,王有齡家的破屋簡直無法棲身。這天下晚,王有齡從茶館收工回家:見院子裏汪著積水,枯枝、敗葉、草皮,漂浮在去無定向的積水裏,慢悠悠打著旋。王有齡急急推開破門,叫著:「爹,爹!」

  沒有反應,他連忙衝到床邊,去探望父親,同時點燃了小桌上那半截蠟燭。燭火搖曳,幽暗的光線照著一塊門板,鋪著稻草,上面是一床破棉絮。棉絮已經濕透,一條凌亂花白的細辮耷拉在床邊。

  「爹,你怎麼啦?」王有齡發現父親有些異常。

  王父瘦骨嶙峋的手指向屋頂:「唔,唔!」

  從屋瓦的縫隙中,漏下滴滴答答的雨水。

  「爹,你為什麼不找個東西來接漏呢?」

  王父聲音喑啞:「屋裏……已沒有東西了……」

  王有齡倉皇四顧,確是沒有盆罐什麼的,東西都被那幫討債的人給砸光了。

  只有屋角一把赭黃大油布傘,那幫人大約沒有發現,王有齡去取。王父急了:「不,不要用這個──」王有齡大不以為然:「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寶貝般護著這把破傘!」

  王父掙扎著要坐起來:「不要用這傘來擋雨接漏……」他伸過瘦骨嶙峋的手作攔阻狀。

  王有齡不管他,徑自打開了傘──桐油塗的傘面上,寫滿密密麻麻的人名。這是王父在曲靖任上,為百姓辦成幾件事,當地百姓送給他的「萬民傘」。這是他為官一任留下的僅有的紀念,也因此開罪了當地一些富戶豪紳。

  王有齡悲憤地:「政績,政績!人都快要凍死、餓死了,這萬民傘還能當飯吃、當被子蓋?爹,你快大夢醒醒吧!幾十年那麼多大小官吏,那般刻薄地對待你、欺壓你,你還留戀官場什麼喲?」

  王父依然固守著他的人生信條:「負我的都是些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老百姓可沒有負我,這、這萬民傘上見民心。」他又喘了起來,這是宦海生涯中,惟一讓他感動的東西了。

  「民心,民心又有什麼用?掌大權的還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要不,我這『鹽大使』空缺早就補上了。」王有齡憤懣地說。

  「是啊!為父最大的憾事,是生前未見吾兒功成名就、創家立業。但願老天長眼,將來總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剛才、剛才我……夢見一位神仙,指點你去北方,北方才會有貴人相助……」王有齡捉住父親抖抖顫顫的手,把他捺到破絮下面。京師在北方,皇上在北方,當然貴人在北方,這樣的事還要神仙指點?王有齡知道父親出奇地固執,像哄小孩似的說道:「爹,你為兒的前程操心,做夢都在給兒子找出路,但這只是個夢,千萬別當真。」

  王父喘息著:「不,這夢肯定能成真……有齡兒,你要千方百計去北方,到京城去,補上個實缺,做個為百姓的好官……」

  他抖抖索索從枕頭下抽出一部手稿,無力地遞給王有齡。

  王有齡接過,封面上是隸書《宦海政要》。他許久都沒有看到父親堪稱大家的隸書了!翻開《政要》,裏面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王有齡動情地說:「父親,你對兒的期望,兒會永記在心。要麼不當官,要當官就一定做父親那樣的人……」   王父欣慰地點頭,隨著一陣劇咳,上氣已不接下氣,只得閉上雙眼。

  王有齡急忙去倒水,桌上水罐裏卻空了。

  再到小炭爐上去拿藥罐,藥罐裏也已倒不出藥汁。王父又一次睜開眼睛:「別忙了……為父馬上……要去九泉之下見你娘了……孩兒,有朝一日,你可要把我的遺骨運回福建……與你娘合葬在一起……」

  也許他想象到了那個輝煌的有朝一日,焦黃的臉上漾起了笑紋,枯槁的眼瞳也有一絲欣慰。他就保留著這笑、這欣慰,黯然告別了人世,無力的手猛地向下垂落,《宦海政要》的手卷隨之落到了地上。王有齡悲愴地叫了一聲:「父親……」雙膝著地跪了下去。屋外的積水不知何時已越過門檻,像冷蛇集結起來,在霉潮發黑的泥地上逡移、漶漫開去。在這幢就要傾頹的老屋裏,所有的生命都遭到了逼迫,所有的靜物都被壅埋或侵蝕,所有的潔淨之處都被這橫流的髒水浸漬污染。也有些輕薄浮浪之物,隨著這湯湯濁污活躍起來,以為找到歸宿了……

  沒有輓幛,沒有花圈,蹚進污水中的,只有王有齡新結識的這兩位朋友。螺螄姑娘駕著小船,把王父送到杭州郊外的西溪濕地,在一個港汊交錯的地方找到一片荒洲。這裏野花雜駁,荒草萋萋,鷗鷺流連,狐鼬時窺。他們砍了很多小樹,火化王父的遺骸。王有齡披麻帶孝跪在火堆前,不住跪拜,放聲嚎啕:「父親!父親啊為兒不孝,竟沒有棺木將您老人家盛殮,運回家鄉……」

  螺螄姑娘見王有齡這般傷心,不忍再看,轉身跑到一棵大樹下,用手不斷捶打樹幹。猛抬頭,王有齡看到撐開在陽光下的萬民傘,瘋狂地衝過去,拔起來,要投進火舌捲舒的大火中。胡雪巖連忙過來攔阻:「這『萬民傘』不能燒掉,有齡兄!」

  王有齡嘶叫著:「人都死了,這傘留著何用?父親既然那麼珍愛它,就讓它伴著父親一路同往黃泉吧……」

  他推開胡雪巖,把大傘扔入火堆……

  火舌躍動,很快吞噬了傘面,頃刻變成一頂火傘……胡雪巖又一次伏地而拜:「也好,那就把它當作紙錢,燒給一位好官吧!」

  王有齡悲憤地跪倒在地,仰天長嘯:「蒼天哪──你為什麼要讓一位好官的結局如此淒涼呀,嗚……」回答他的,只有濕煙、亂鴉、白水、黑沼,化作黑蝶的紙灰,在迷離的荒草上空飛舞,迸碎,飄散無蹤……

  
  穿過複雜的港汊溪河,小船欸乃,送他們回家。

  王有齡坐在船頭,雙手抱著盛有遺骨的陶甕,神情肅穆。

  他旁邊坐著的胡雪巖,想安慰朋友,可又無法開言,只得默默地往河上撒著大把、大把紙錢,邊撒邊祈禱著:「王老伯,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小船駛出野河,就要拐進運河。螺螄問:「準備在哪兒靠岸?」胡雪巖給王有齡拿主意:「有齡兄,現在只好把令尊的靈骨放到鐵佛寺暫厝,等我們有了錢,一定把令尊的遺骸運回你福建老家,入土厚葬。」

  王有齡悲憤地:「有錢,可我們到什麼時候才有錢?」

  「總有那麼一天的,我想。那時,我不光要辦錢莊、當鋪、藥店,還要開辦義莊,免費施捨棺材和墳地,讓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窮苦人,全都入土為安。」胡雪巖吐露了他的心聲,這是他第一次表露自己的雄心壯志!

  王有齡的語氣終是免不了的淒涼:「賢弟,好大的口氣!足月只能拿到一吊多錢的小跑街,窮得連買頓燒餅油條都要掂量掂量呢,還想辦什麼大事業!」

  胡雪巖自信地:「會有那麼一天的,會的!有齡兄,有句話,我早想問你了,可一直沒說出口,不知該不該問。」

  王有齡神情悒鬱地望著他:「我們親兄弟一般,有什麼不能問的,問吧!」

  胡雪巖一本正經:「我看你不是個沒本領的人,你比我更前程遠大,你一副官相,將來肯定會做大官。何必一天到晚在茶館裏打發日子?」

  王有齡搖搖頭,一臉茫然落寞。

  螺螄姑娘在後邊取笑:「哎!你大白天說夢話吧?雪巖,安慰朋友也不要說這種九天大話。」

  胡雪巖執拗地:「不,我懂得看相,我有一本《麻衣神相》的書,對照著給有齡兄反反覆覆看過相。」

  「那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看看相呢,你能否大富大貴?」螺螄姑娘說,一臉壞笑。

  胡雪巖做出江湖術士的樣子:「眼睛長在額角上,只能給別人看,不能給自己看……」他忽然轉過頭凝視著螺螄姑娘:「螺螄,我看你喲,將來準能當個闊太太、貴夫人!」

  「什麼?我一個摸螺螄的……能當闊太太,貴夫人?螺螄殼裏做道場,只怕貴不起來吧……」此時,小船靠岸,螺螄一邊拾掇,一邊道,「如果你們真想算命,明天我陪你們上城隍山,去找那個十有九靈的范瞎子……」   這日得閒,螺螄姑娘領著胡雪巖、王有齡走大井巷來到城隍山。城隍山又名吳山,是杭州一著名去處。山上道觀、寺廟林立,巫師、相士漫山遍野都是。數不清的掌故和傳說,簇擁著古甍飛簷,環繞著那些濃蔭匝地的古樹,借助怪石岩的精魂代代傳承,吸引著無數香客、遊人,以及虔誠的朝覲者。他們在無意間充當了相士、瞽盲的衣食父母,使這些民間禍福的預言家、天命人命的信使者蠅營狗苟,將現實和未來那些無盡的失望與希望連接起來。

  他們一行,穿過趕廟會的人群,走過「十二生肖石」,朝「城隍廟」走去。

  一家又一家看相、測字攤,向他們一行吆喝,邀他們算命、看相。

  螺螄姑娘輕聲提醒:「別理睬他們,這些都是江湖騙子,說得天花亂墜,全是騙錢混飯吃的傢夥。」

  胡雪巖忽然覺得有些滑稽,還真算命來了?便問螺螄:「你就那麼相信范瞎子,他真有那麼準?」螺螄認真道:「別人不知道,只有我清楚:這瞎子陰陽無差、禍福有準,號稱『范半仙』!他又不知道我爹是酒鬼,卻說我這前半輩子當與酒結下不解之緣,你說神不神?」胡雪巖乘機拉住她的手,關切地問:「那麼後半輩子呢?」

  「後半輩子……他沒有說。」

  王有齡想:莫不是這個螺螄姑娘故弄玄虛?「真有這麼神?那他肯輕易給我們算命嗎?」

  螺螄姑娘不無得意:「別人不成,我行!他天天吃我送的螺螄。」

  三人來到城隍廟門口范瞎子的攤子前,只見一張油泥塵垢瀦結的小方桌,背後豎著一個油膩招幡,當中那個似八卦不是八卦的圓圈中,寫著「算命」二字。范瞎子此時正伏案睡覺,肩膀抽動,似有鼾聲。

  胡雪巖生怕嚇著他似的:「算命測字啦,道長。」

  但攤主毫無反應,仍埋頭大睡。

  螺螄姑娘猛拍桌子大叫一聲:「范瞎子!」

  對方一驚,抬起頭來,不住揉著眼睛:「喊什麼喲喊,擾我清夢……」

  螺螄姑娘咋唬著:「找你,當然算命、測字啦……你就別裝睡了。」也不知她是怎麼看出來的。范瞎子瞪著空空洞洞的兩隻眼睛,白翻翻像兩扒黏稠的糖麻雞屎糊住眼眶,正色道:「誰說的,螺螄丫頭,你可別損人。我專門在這裏恭候你們三位呢。」

  螺螄頓時便顯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有三位?范瞎子,你難道看見我們了?」

  范瞎子搖頭晃腦得意著:「不光看見,而且昨晚就夢見今天你們三個人要上山來。」

  螺螄姑娘笑了起來:「你夢裏眼睛就不瞎了?嘿,稀奇!」

  胡雪巖著實感到驚奇:「哦──那你就給我們算個命吧,我把生辰八字告訴你。」

  范瞎子一擺手:「不,不用,我把你們的命全算好了。」

  胡雪巖好生急切:「哦,我的命怎麼樣?請你快說。」

  范瞎子擺手:「你稍等,官大、命大的先來。」嘿,什麼規矩?胡雪巖一句嘟囔還沒出口,范瞎子突然用手指著王有齡:「這位!」

  王有齡驚得連連後退:「我?……我官大、命大?你弄錯了吧?」

  范瞎子向前一指:「來!跟我進城隍廟去。」說罷站起身來,摸到他的探路竿,領頭朝廟裏走去。

  「幹什麼呀?」螺螄不滿地嘟囔。但范瞎子熟門熟路,已經進了大殿。大殿難稱崇峨聳峙,卻也高大空闊,楹柱森然。殿內香燭氤氳,帷帳飄飄,善男信女們依序向城隍爺焚香禱告。

  胡雪巖一行來到高大的佛龕前面,仰望帳帷後的城隍爺,倒也莊嚴慈和,一副沖悒中平之相。

  范瞎子向城隍爺一指:「上!那是你的位置,你可以去坐這個寶座。」

  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解何意,怎的去坐城隍爺的寶座?范瞎子竟然催促道:「去!你快去呀。去!」

  王有齡連連驚退:「不,不,你可別嚇我……」

  范瞎子不屑地:「你今天不坐,遲早要坐。」

  王有齡望著城隍爺,竟然神木愣吞,有如這泥胎木偶了。   螺螄姑娘拉拉范瞎子的衣服:「那麼我呢?」

  「我不是早給你算過啦!丫頭。」

  螺螄姑娘嬌嗔道:「算是算過好幾次,但沒有一次作準。上個月,你說我一輩子只能河溝裏混;這個命還算不算數?」

  范瞎子十分肯定:「算數!你就是生就的螺螄命!『螺螄殼裏做道場,呼風喚雨做娘娘』。」

  螺螄啐了一口:「呸!娘娘?我才不信你瞎說哩……范瞎子,你昨天那樣說,今天又這樣說,是不是信口開河?」

  范瞎子為自己狡辯:「你要相信:人的命是會變的喲,隨時而變,隨人而變。」螺螄偏要單打獨鬥:「那你就算算我會怎麼變?什麼時候?什麼人?」

  范瞎子豎起手指指天,翻白著空洞眼:「天機不可洩漏……」

  說著,哼起「杭州道情」,準備揚長而去。

  胡雪巖尚在怔怔望著城隍爺,這廟裏供奉的神靈原有些掌故傳說,因不甚留心,一時竟想不起。忽見范瞎子要離開,連忙將他喊住:「哎,哎!還有我,還有我呢。」

  螺螄姑娘也忙叫喊:「范瞎子!……」哪知范瞎子理也不理,只顧自己走下山去。

  螺螄姑娘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范瞎子!那這位胡相公的命呢?他的命怎麼樣?」
范瞎子支吾其詞:「他……」

  胡雪巖趕了上來:「對!我。請范半仙為我大開金口。」

  范瞎子一陣囁嚅,擺擺手:「你的命……我不敢算。」

  胡雪巖更加莫名其妙:「不敢算……為什麼不敢?」

  范瞎子忽然找到一條理由:「你的命太大,我吃不消算,引人求吉不求凶,但記心頭益不窮。」說罷,回頭就走。胡雪巖更覺無趣:「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螺螄姑娘又追上去把他拉住:「別走!范瞎子,是好是壞,總得有句話。」

  范瞎子掙不脫,走不掉:「一定要我講,我不是金口,是臭嘴!先把醜話說在頭裏,胡相公可別生氣。」

  胡雪巖見他說得玄乎,表面坦然,心裏還是有幾分緊張:「再差的命也是命,我無所謂,說吧。」

  范瞎子摸摸髭鬚:「那我說了……」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三個人俱一言不發,期待著下文。

  范瞎子慢條斯理:「這個命……怪得出奇,人間少有……前半生,龍蟠虎鬥,難以看清……後半生嘛,只看到一個結局……」說到這兒,范瞎子又住嘴不說了。

  胡雪巖忍不住:「什麼結局?」

  范瞎子又賣關子:「直說嗎?」

  「直說!」胡雪巖和螺螄異口同聲道。

  「妻離子散,不得好死。」范瞎子清清楚楚吐出這八個字。

  王有齡大惑不解:「啊……這是什麼意思?」

  螺螄姑娘衝上前:「你,你這不是在咒人嗎?范瞎子!」

  范瞎子縮著脖子,有些畏葸的樣子:「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嘛──」說完,青竿亂點,掉頭而去,山風吹得衣袂飄飛,那敝舊的老藍布長衫,背上是一片白漬漬的鹽花。

  嘿嘿,妻離子散……胡雪巖本待來點兒自我調侃,忽然瞅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雖然換了裝,可他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那詭秘、有些藏藏匿匿的舉止,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讓王有齡和螺螄姑娘先回,說自己還有點事,悄悄跟住了那個人。

  那人繞過城隍廟,走廟右的火德祠去往後山。後山多生雜樹,也有幾株老楓及長松,皆有數百年歷史,遠望森然一片。因後山腰有一處圮毀的雲居庵,曾經香火鼎盛,因此樹林中多有路徑通往山腰。胡雪巖見那人走偏南小徑往雲居庵方向去了。閃身走了另一條小路,一路綠蔭掩映,林木幽深,遠遠看見雲居庵坍塌的斷牆下,立著一個婦人。穿一件水紅緞掐腰窄袖衫,袖口、下褊皆鑲著白亮亮的閃光緞淨面花邊,半寸來寬,甚是耀眼韻致。繫一條髖線分明古銅色大翻波浪掩腳的縐紗裙,正在翹首而望,映著自林梢投下的天光,倒有幾分妖嬈動人。少頃,小徑上走來漁郎打扮的賴老爺,那女子一聲「表哥」,便撲了上去,投進了賴老爺懷裏。這女子好生面善!哦,想起來了,她是浙江藩司貴福老爺在外頭包養的一個女子,名叫美姬的便是。想不到窮得叮噹響的賴老爺還有這等雅興,欠他一屁股債,還有心情跑到吳山的密林中來會相好。下次遇上他,一定要敲打敲打他…… 第四回  用心機送貓但求捐納費   明大義贈佩為湊厚黑錢

  王有齡請胡雪巖喝茶,以表謝意。

  杭城喝茶趕早,街上尚自晨霧迷濛,茶館裏就已熱氣騰騰。茶友一邊喝茶品茗,一邊聊天,或是談著生意。

  提著大茶壺的「茶博士」在茶桌之間來回穿梭,不住殷勤地給茶客們沖茶續水,每有走動,便大聲吆喝。

  胡雪巖和王有齡坐在角落的一張茶桌上,一開話匣子,居然都是昨日范瞎子的算命。「有齡兄,聽了昨天范瞎子的話,我一夜沒睡好覺。」

  王有齡望著他:「你……信嗎?」

  胡雪巖沉吟:「怎麼說呢……半信半疑。」

  「是嗎?你信在哪裏?疑在何處?」

  胡雪巖指天畫地,一下子就激動起來:「譬如我的命,他純屬一派胡言。說什麼我前半生龍蟠虎鬥;又說什麼──結局是不得好死──我才不信哩!死也不相信。我偏要爭這口氣,一定要混出人樣兒來,光宗耀祖,讓他范瞎子看看!」

  王有齡抬抬手止住了他,沉思道:「雪巖,你別說……我倒感到范瞎子的話,雖屬荒誕,但似乎暗藏玄機……」

  胡雪巖驚訝:「哦,你這樣認為?」安靜下來,伸長脖子等他的下文。王有齡卻不緊不慢,一板一眼:「是喲……他叫我去坐城隍爺的交椅,這是什麼意思?我苦思冥想了一夜,總也猜不透。」

  胡雪巖嘴快:「我想……大概說你將來可當城隍老爺吧。」

  王有齡沉思著:「杭州的城隍老爺,可是一位古人哪,就是明代的杭州知府周新。周新永樂初官拜監察御史,彈劾敢言,善斷疑獄。後由雲南按察使改任浙江按察使,外號『冷面寒鐵』。因得罪了錦衣衛,錦衣衛誣奏周新,成祖大怒,下令處死。臨刑大呼:『生作直臣,死作直鬼!』事後成祖發現有冤情,遂封周新為浙江都城隍,立廟吳山。城隍廟的碑文裏,詳細載有此事。你說這玄不玄?更玄的是:周新原來是雲南按察使調到杭州來當浙江按察使。我……不也是從雲南來到杭州的嗎?」

  胡雪巖擊桌歎息:「嗨!巧,真是意外的巧合。有齡兄,不管算命的是真是假,你得趕緊上京城,去補缺!這倒是正經事兒。」

  王有齡長歎:「唉!我何嘗不這樣想,雪巖兄弟。長此下去,確實不是個辦法。要是能去北京走走門路,讓朝廷給個一官半職,那境況就會大不一樣。」

  「你去京城,能補個多大的官呢?」

  這自然是看捐銀的多少,實缺中三百多個職位,採用哪種捐法,全都明碼實價,一清二楚。捐納收入,是朝廷一大財源,年入庫二百餘萬兩。近年朝廷因度用日絀,更加大肆賣官,價碼一降再降,以吸引更多有錢人。一個道員銜實缺,康熙時需一萬八千兩,現在降到萬兩左右,虛銜六千兩就拿得下來。王有齡對買賣頂子中的「厚黑」小有研究,說捐官也講個運氣:「如果運氣好,花點錢,能夠『改捐』,做個知縣、知府問題不大。鹽大使正八品,知縣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錢,可出路就大不一樣了。」

  胡雪巖有點興奮:「哦,那你趕緊上京城呀。」

  「難哪……要補缺,腰裏沒錢不成。做生意要有本錢,做官也要有本錢,沒本錢談何容易?現在,我連去京城的盤纏都沒有,更甭說其他的開銷。唉!想想自己都氣短,還是算了吧。」

  他一仰頭,喝下了杯中剩茶。

  胡雪巖沉吟道:「嗯,看來這官場……也和商場一樣,要投大把、大把的錢進去,才能賺上一票!還要敢冒風險!」

  「對!甚至於比商場更詭譎複雜、更風雲變幻,人稱『厚黑』。」

  胡雪巖沉默了,放下茶杯,開始嗑起小盆中的瓜子,許久,方問道:「你去京城,要多少本錢才夠呢?」

  王有齡猶豫了一下:「……五百兩左右吧。」

  五百兩!這可是個天文數字啊!又是長時間的沉默,胡雪巖突然一拍桌子:「我來幫你想辦法!」

  王有齡大為驚訝:「什麼?……你,你有什麼辦法?」

  這一拍,驚動了四周,茶博士走了過來:「兩位,要調換一壺新茶嗎?」

  王有齡擺手:「不用,不用!這茶還可以喝。」茶博士姓秦,略長於王有齡,閱人多多,是個人物。當下揶揄道:「『鹽大使』,你這官名很鹹,可是說話太淡。這茶更加淡如白開水,還怎麼能喝?我知道你經常泡茶館,非泡到打烊才肯走,可茶錢只付一次。」

  胡雪巖聽他話語刻薄,立刻為王有齡打抱不平:「茶博士,不要這麼勢利眼看人。我們王大哥現在落魄,才到你這茶館解悶消愁。有一天他飛黃騰達了,你想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
茶博士趕緊賠笑臉:「說句笑話,說句笑話,二位別介意。這樣吧,我再給你們泡一壺新茶,算我請客!賠個禮。」

  胡雪巖這才回嗔作喜:「這還差不多,將來我胡雪巖有了錢,就讓你當老闆。」茶博士呵呵大笑:「胡相公,那我就指望你了。」

  胡雪巖伸出小指頭:「一言為定──」茶博士戲謔地用小指與他拉鉤,朗聲道:「這大家夥可是都看見了。」   胡雪巖把為王有齡「想辦法」的話跟螺螄一說,螺螄大表贊同,還與他一起商量了許多弄錢攢銀的辦法。可回到家裏跟妻子素娟一說,女人便嗔他做夢。其時他們已有了一個女兒,眉眼神情都像胡雪巖,紅彤彤的身子正漸漸變白,十分精靈可愛。談不通,胡雪巖便待妻子夜間熟睡,起來翻箱倒櫃,卻蒐羅了不過一吊多錢。

  素娟從夢中驚醒,拿眼瞪著他道:「沒見過這麼瘋邪的!雪巖你太仗義過頭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胡雪巖愛交朋友,熱心助人。人生在世,沒有幾個知己,這輩子就算白過了。對朋友,你真心付出了,也一定會有回報。」胡雪巖還想說服妻子。

  素娟一肚子苦水。靠胡雪巖那點薪酬,怎麼養得活四張嘴?她跟婆婆每天替人縫補漿洗,又做些繡品去賣,才能彌補家用。這日子過得不舒坦!「回報?做生意,將本圖利;賭博,押下賭注就想贏一票。可你借他五百兩銀子,能夠償還嗎?萬一補不上官,這麼一大筆錢,不就打了水漂?」

  胡雪巖耐著性子道:「不!這其實和做生意、賭博同一個道理,我是想在這件事上冒一次險。我們家八輩子沒有一個做官的親友。我從小讀書太少,要想考個功名簡直是白日做夢,現在,擺在眼前有王有齡這麼一個朋友,離當官僅僅只有一步之遙,要是真能幫他當上知縣、知府,那我胡雪巖這輩子就有靠山了。」

  素娟叫了起來:「可你這賭注下得也太大了!」

  胡雪巖一副認真神情:「不大,不大!五百兩銀子能換來一生錦繡前程,值!我準備博一次!」

  「那你自己找本錢去賭、去博吧!我拿不出錢。」素娟跳下床,把櫥櫃門關攏,加上長鎖,然後把鑰匙藏進自己的胸衣裏,轉身又躺回到床上。胡雪巖欲待發作,忽聽「哇……」的一聲,床上的女兒不知因何驚醒,哭叫起來。胡妻抱起她,伸出一隻腳,把床前的木盆刨了刨,抄了女兒一泡尿,又從胸衣下扯出肥白的奶頭,捏住奶包用力一擠,乳汁一噴好遠,把乳路弄順了,才把乳頭塞進女兒嘴裏。過日子不容易──胡雪巖想著,披上件衣服,出了臥房,上了元寶街,返身帶上門,溜達泄火順氣。小巷深幽,空寂無人,黑燈瞎火,屋影幢幢。

  忽然傳來幾聲貓叫,一隻小白貓從黑暗中竄了出來,走近了,親熱地繞著他的雙腳,「喵喵」地求助。

  胡雪巖情緒沮喪,一腳將它踢開。

  小白貓可憐地叫著,站在不遠處,扭頭用燦黃的眼睛瞧著他。

  胡雪巖立住,打量著這野貓,突然有了主意。

  
  南陽巷口,金燦燦的迎春花經過剪枝修整,如同一方方綠拖呢上撒了好多金錢橘。大片迎春花掩映著一座幽靜的小別墅。一早,浙江藩台貴福照例上衙門公幹。他是個業已發福的滿人貴胄,臥蠶眉,豬肚臉,官服一穿,身架子便立時抖了起來。他包養的情婦美姬,風情萬種地把他送出大門,佇立門首,手搖奶白絲絹與他作別。

  貴福坐上官轎,一路吆喝著出了巷子。

  美姬目送官轎走遠,立刻叫來婢女金子,吩咐:「你去池塘巷看看賴老爺,問問上饒那邊的事兒有沒有進展?如果他今天有空,就叫他過來喝茶。」金子答應著一道煙去了。美姬喜滋滋回身,跨過門檻,門牆後忽地鑽出一位青年,一張臉子漂漂的,一雙眸子閃閃的,懷裏抱著一隻純白小貓。美姬心情好:一看這張漂亮臉蛋,就知道是一個乖巧機靈、討人喜歡的相公,便問:「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有人讓我給太太送隻好貓來,以打發時光,讓你多給我賞錢。」胡雪巖抓了隻野貓,把它染白,送上門來。「誰呀,沒頭沒腦的……」美姬嘟囔著,把手伸進錢袋,拿眼盯著胡雪巖道:「這貓不值幾個錢吧?」「你給二十兩吧。」胡雪巖張口要了個天價。美姬驚得叫了起來:「二十兩?連你這個人一起賣也賣不了二十兩!」胡雪巖抹了一把臉做個怪相,嘻嘻笑道:「我就這麼差嗎?論年紀,我只有賴老爺一半,論長相,我更不會比賴老爺差,好歹我還有一個混飯吃的差使。我這般優秀,還給你貴太太送隻貓來,連二十兩都值不起,你是想讓我去找貴福大人要哇?」

  美姬是何等伶俐的女人,當下毫不猶豫,纖纖玉手猛地一揮:「痛快!看在你這張討人喜歡的臉蛋上,我就給你二十兩銀子。」說著,進屋取了兩個十兩的小銀錁子拍到他手上。
胡雪巖大喜過望,深深一揖:「謝謝貴太太,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攪你了!」

  他立刻把這個好消息通知螺螄,讓她一起分享。螺螄約他在中河邊果埠碼頭見面,她也要為王有齡盡一份綿薄。   河風習習,楊柳依依。胡雪巖和螺螄坐在埠邊的石條上,胡雪巖迫不及待地亮出那兩個小銀錁子:「這是我給王大哥籌到的第一筆錢……」

  於是,胡雪巖詳細地跟螺螄談他如何發現美姬和賴老爺有染,如何定計,如何上門送貓要錢,引發螺螄陣陣恣肆的笑聲,如銀鈴播脆、玉璫弄音,一片天籟。

  正巧胡妻抱了一大堆衣物,打附近一座小石橋匆匆走過。聽到橋下熟悉的聲音,立刻駐足止步,朝著聲音方向望去,不禁駭然瞪大了雙眼。橋下石條邊,丈夫正接過螺螄姑娘遞過來的一個手巾包。

  胡雪巖打開手巾包,裏頭是一些碎銀,在夕陽的映照下播撒著光芒。

  胡雪巖好生驚詫:「螺螄姑娘,你哪兒來這麼些銀子?」

  「這是我的私房錢。每天撈河蚌、摸螺螄,到市集賣了錢,多數交給我爹,少數留在自己身邊。與其把這些錢全讓我爹泡到酒裏,倒不如現在用它來幫幫王大哥,成全好事。」

  胡雪巖沉吟著:「這些錢我勸你還是拿回去!螺螄姑娘,這全是你的血汗哪!風裏來,雨裏去,好不容易積攢下一點私房錢,將來你還要辦大事哪。」

  螺螄神色憮然:「大事?……不知道這要到何年何月哩。我命中注定的人在哪裏?誰會看得起我這顆又窮、又苦的小螺螄呢……」

  胡雪巖一聽她說這話就心痛、發急:「螺螄,我求求你,過去的事求你別再提了。說一千、道一萬,全是我不好。你這樣聰明能幹、心腸又好的姑娘,人見人愛,怎麼會沒人要呢?我、我……」他差不多要流淚了,不再說話,只深情地凝望著她,臉上是難以言說的痛苦,心中是不可名狀的悲哀。這種錯失,就像兩個被凌遲處死的親人互相看著對方被一刀一刀刳割卻又無法相救,心中的凌遲比身體的凌遲來得更尖銳、深切……

  看到他痛苦的神情,螺螄又感到後悔了:唉,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有這顆酒招般高揚播展的心。她有意轉移話題道:「你一定是在看這塊玉吧?」她從脖子上取下一塊玉佩,「這是我不久前從河裏摸螺螄摸到的,不知值不值錢?」

  胡雪巖接過玉佩仔細打量起來:這是一塊質地很純的翠玉,綠得發藍,藍中見青。造型也很古樸,一頭大一些,一頭小一些,小的一頭鑽有一個圓孔。表面刻有相連的鉤帶花紋。懂玉的人都知道,越是年代久遠的玉飾件,越是造型簡單,紋飾簡樸。「有道是黃金有價玉無價,這塊玉沒準能賣個大價錢……」胡雪巖半瓢水,指指點點給螺螄解說,兩個腦袋湊在一起,語笑喧嘩。後來,螺螄親手把玉佩給胡雪巖戴上,胡雪巖緊緊握住姑娘的雙手,不住搖動。

  橋上的胡妻再也看不下去,轉過臉來,撩起腋下的手絹擦淚,差點哭出聲來。遠遠地,王有齡沿著土路走來,素娟一見,急急抓起衣包,摀著臉朝橋下衝去,很快沒了身影。
胡雪巖回到家中,已是酉正時分,洗漱了,來到臥房。見妻子素娟坐在床沿上,不住拭淚,早已哭得皮泡眼腫。

  「出了什麼事?」胡雪巖哪知道斜陽、古橋上發生的事。

  胡妻不語,反而哭得更凶。胡雪巖有點慌神了:「你輕點聲好不好,別驚動我娘。有什麼,當面鑼、對面鼓,不要變成一只悶葫蘆,讓人過元宵節(猜燈謎)!」

  胡妻頓時發作了,猛抬頭:「誰是悶葫蘆?你說,你快老實說清楚!自己在外面做了虧心事,還要回到家來欺侮人。」

  胡雪巖莫名其妙:「我做什麼虧心事啦?我又沒有在外頭燒殺搶掠、偷雞摸狗。」

  胡妻一把抓住他脖子上那根布帶:「你把藏在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拿出來就拿出來。」他伸手從領口裏掏出玉佩,「不就是一塊玉嘛。」

  胡妻的聲音尖利、震響,如同一根雷公竹在火中傳出爆響:「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你們的定情之物!」

  胡雪巖把一張臉擰得像麻花,乾笑幾聲:「定情?我和誰去定情?這輩子我只同你定過情。」

  「你……和那個摸螺螄的小丫頭……」素娟脫口而出。

  胡雪巖誇張地攤開雙手:「天哪!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這玉佩是螺螄姑娘幫助王有齡進京,叫我到當鋪去抵當一筆錢。這,怎麼是定情之物呢?要說定情,也是王有齡與螺螄姑娘定情,你不能將紅蘿蔔算到蠟燭的帳上。」

  「反正你們倆從小在河邊,不清不白的日子已經很久了。娶了我,你們還藕斷絲連,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連元寶街的人都知道……」

  正吵嚷間,臥房門砰砰響了兩聲,傳來母親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吵上了呢?」胡雪巖忙去開了臥房門,胡母沒有進來,立在門首,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家門和順,雖饔飧不繼,亦有餘歡。似你們二人,遇事不通商量,有了過節,又不能互相寬宥忍讓,定要針尖對麥芒地較量一番,便只落得個吵嚷,哪裏和順得起來?」

  胡雪巖忙道:「娘,我們省得了。」素娟隻身來到臥房門口,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原是我的不是,是我誤會雪巖了。娘你回房歇息吧。」說罷,襝衽福了一福。胡母一時也難斷是非,不再多說什麼,緩緩回房去了。這一夜,女人便只扔給他一個脊背。胡雪巖輕悄悄撫著胸前那塊玉,半睡半醒著,便覺得這夜很深長。   第二日,胡雪巖攜玉去了仁濟當鋪。

  高高的櫃台後面,坐著一個精明強幹的瘦老頭,正在咕嘟咕嘟抽水煙。

  「當!」一隻手伸進櫃台小窗口。

  瘦老頭停止抽煙:「當什麼?」

  「一塊玉佩。」胡雪巖把那塊晶瑩古樸的玉佩放到了櫃台上。

  瘦老頭接過一看,頓時雙眼一亮,愛不釋手地把玩這塊玉佩,卻又要職業性地掩飾自己內心的喜悅。

  「能當多少錢?」胡雪巖兩眼晶光灼灼地盯著瘦老頭。

  老頭不屑地:「多少錢……你說這小小一塊玉,能值幾個錢。」

  胡雪巖不太懂行情:「當個幾十兩不成問題吧?」

  「你倒想得好!幾十兩?給你一兩、二兩銀子已經算開價很高的了。」瘦老頭居高臨下,眼睛根本不看人,只盯著那塊玉。九行十八作的夥計,最把自己看作牛的就算當鋪了。胡雪巖大失所望:「什麼?一二兩銀子……這又不是一塊石頭,是一塊古玉!我請人鑒定過了,年代起碼在秦、漢,甚至可能是商……」

  瘦老頭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倒是塊古玉,年代嘛,說不準……可就是成色、品相不怎麼好,還有一些瑕疵。你看,這裏一個斑點,這裏還有一個小缺口。」

  「好吧,不用吹毛求疵了,當個五十兩怎麼樣?」

  瘦老頭故意張大嘴巴:「五十兩?你好大的口氣!小小一塊玉佩,你想換回五十兩銀子?真是異想天開!」

  胡雪巖仍然堅持:「黃金有價玉無價,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小一塊玉,價值連城的也不少見,我要當五十兩,絕對不過分。」

  瘦老頭面無表情:「那就給你五兩銀子。」

  「五兩?你把玉佩還我!」胡雪巖把手伸進櫃台。

  瘦老頭當然緊抓不放:「幹什麼?」到手的財喜還能讓它跑掉?

  「我拿到別的當鋪去!」

  瘦老頭展開如簧之舌,大吹「仁濟」價格如何公道,典當如何關照客戶,押當、贖當如何靈活、便利。看看胡雪巖開始動心,他又加了價碼:「好吧,看你急需用錢,就當個十兩!不能再高了……」倘不是為了王有齡,胡雪巖是不會把玉佩送來當鋪的。即使素娟吃醋,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也把玉佩當作了二人的定情之物,他們相好一場的一個憑證,他腦海裏一個五彩斑斕的夢──但為了王有齡的前程,也為自己那個「幫他一把」的承諾,胡雪巖只得忍痛將玉佩當了十兩銀子。蒼天保佑,但願自己能及時贖當!黃金有價玉無價,螺螄姑娘待他的那種情分,她幫助王有齡的那種情懷,是無法用銀錢衡量的。

  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日子像賊似的溜得飛快,並沒有湊足多少銀子,又一個捐納之期看看就要臨近了。

  離開錢莊,胡雪巖又來到螺螄送佩的河埠頭,望著河水發呆。

  一籌莫展,有關銀子,他是再也拿不出主意了。糟就糟在點起了王有齡進京的那把火,可自己卻失信於人,別說五百兩,現在連五十兩都沒有湊足。如果大地有縫,他一定走那地縫鑽進去!   夕陽在河面投下一抹血紅,開始帶著涼意的秋風送來了螺螄姑娘的小船,停在胡雪巖近邊。

  螺螄輕輕跳上埠頭,立在他的身後。見他情緒低落,到底「嗨」了一聲:「幹什麼呢,又在這兒發愣?」

  胡雪巖吃一驚:「是你喲,嚇了我一跳。」

  「看你這心事重重的樣子,肯定在為王大哥的錢發愁是不是?愁,能愁出錢來嗎?還是得讓我來幫你。」

  胡雪巖精神委靡,如霜打了一般:「你來幫我?」

  螺螄姑娘頷首:「是。」

  胡雪巖望著她:「你,你不是已經把積蓄的私房錢全拿出來了嗎,還外加一塊玉佩,我上當鋪只當了十兩銀子。」

  「我知道,離五百兩銀子還差得遠,現在,我給你再加上一些。」說著,她遞過來一張銀票,胡雪巖接過一看,傻了眼。他轉著圈把銀票反反覆覆看清楚了:「一百兩!……你,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錢?」驚訝、疑懼,他連聲氣都變了。

  螺螄姑娘沒事人一般,卻也不似平常那麼熱鬧、喧闐:「這你就別問了,為了王大哥,為了你這片誠意,我也想多盡點力……反正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搶的,也沒拿住人家的什麼把柄去訛人家。」

  胡雪巖一把拉住她的手:「那這錢究竟怎樣來的?你多多少少總得給我透個底,否則,我也無法向王大哥交代。」螺螄的神情突然變得悒鬱,低下頭,彷彿在沉思默想,許久,她輕聲道:「別問了,再追根究柢我也不會告訴你……」

  「那……」

  她很匆忙很堅決地打斷了他的盤問:「沒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幾天你就知道了。好了,我要走了,省得再給你家那個看見……」沒等他做出反應,她就匆忙跳上小船,解了纜繩,一邊忙亂著,一邊道:「她想再說閒話,也是不可能的了……」便操槳,將小船飛快駛離河岸。

  胡雪巖沒聽清楚她解纜時說的這句話,抑或聽見了,他也沒有細想。人生就是這樣,越是緊要處,語言越是簡要、模糊、短少,以致當時難以捉摸,事後無可回憶。想來該是多麼輝煌、震撼的一刻,卻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輕悠無痕就從你眼前飄過去了。

  胡雪巖送她至臨水那一級石階,朝她胡亂揮了揮手:「那好,我就把這一百兩銀子轉交給王大哥。什麼時候,我陪他到草橋門外你的家來謝你。」

  「不,不要,你們別上我家來!」螺螄姑娘顯得有些慌亂地說,「千萬別來,聽見嗎?」
胡雪巖不無錯愕:「這為什麼?借你的錢,道聲謝、送個收條總應該吧?」

  螺螄姑娘執拗地:「不,你們無論如何不要來……即使來,也見不著我……」

  胡雪巖一怔:「那就……」螺螄肯定聽到什麼閒言碎語了!女兒家,她不迴避點怎麼可以?胡雪巖把她這句話做了別樣的理解,他靈機一動,從手腕上取下一個藤手鐲:「你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向你借的,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還你。不過我一定要還!螺螄姑娘,這個不值錢的藤手鐲,不能算作押頭,就做個憑據吧,好嗎?這是我娘小時候就戴在我手上的,我把它看得很重、很重。」此時,小船開始切入水流,已經離開河岸了。螺螄伸手接過藤鐲:「好吧,我收下,就作為我們從小到大的一場紀念吧。」她把藤鐲戴到手上,似乎要亮給他看,朝他揮手道:「雪巖,再見了……」

  胡雪巖揮手:「再見……螺螄姑娘,你今天怎麼啦,怎麼說話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但螺螄已經操起雙槳,將小船駛遠了。夕陽已經沉墜,黃昏薄暮中的河面宛如琉璃,小舟輕快地在琉璃上滑動。風姿綽約的螺螄姑娘蕩起雙槳,就像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正要擊水而去。他一邊欣賞螺螄迷人的身影,一邊將手中的銀票小心地放進衣袋,無意中觸到那張大夥章胖子揉皺丟掉的借據。胡雪巖掏出借據,久久地凝視著,動著心思:「我再去向那個姓賴的催討三百兩銀子的欠帳,如果蒼天有眼,姓賴的有錢還債,加上螺螄姑娘今天的這一百兩,說不定王大哥還真的能去北京了!」

  他精神抖擻地跑上河埠的一級、一級台階。大聲唱將起來要送一送螺螄姑娘:

我與你月月紅,尋歡作樂。我與你夜夜合,休負良宵。我與你老少年,休使他人含笑。休為十姐妹,使我美人蕉。便做你使盡金錢也,情願與你唱楊花同到老。

延伸內容

兩本胡雪巖,一樣大師風  ◎文/公孫策

   「二月河最新力作《胡雪巖》」,最先是在商業周刊上看到獨家連載。當時心頭就起了一個疑惑:「高陽已經寫了胡雪巖『三部曲』,二月河為何挑上胡雪巖?」不是我對兩位大家有長短之見,而是到了他們那個地位,犯不著去「一較高下」。及至看了二期商周上的連載,原先那個疑惑有了初步答案:「原來是為連續劇寫的」。

   這麼說是因為從「楔子」開始,幾乎每一個場景都描繪得歷歷在目,故事情節的進程也比「高陽本」緊湊多多,肯定適合連續劇運用。此外,許多掌故在「高陽本」是用文字敘述呈現,但在「二月河本」則借用書中人物之口說出,這就更適合連續劇了。還有,「高陽本」對所有政治、商業的內心盤算,都以「誅心之論」呈現,而「二月河本」都以「口白」呈現。

   然而在拜讀全書之後,發現二月河本其實蘊藏了相當程度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舉一個例子:

   第廿六回,胡雪巖面對喝鹽鹵尋短的素娟(元配),又承受母親的鞭責,仍然朗聲抗言:「沒錯,我是有些好色。身逢亂世,躋身商場,我所耳聞目見、耳濡目染,漸漸已分不清何為正、何為不正。朝廷捐納賣官是正還是不正?王有齡買個實缺是正還是不正?螺螄賣身為婦是正還是不正?這個世道,實已正邪難分,黑白顛倒。」,之後一句更妙:「兒子只是覺得,當今中國的官場和商場上,實在少了有力量有血性的男人。」──很窒兀是不?在那種氣氛之下,挨揍的兒子居然還跟盛怒的老母親講這麼一番大道理!不過,這也正是二月河「文以載道」的苦心。

   相對於在戒嚴時期寫《胡雪巖》的高陽,對於官場馬屁文化,只敢講笑話諷刺:

   胡雪巖第一次坐大轎,看到四名轎伕抬轎的樣子,不由得想起嵇鶴齡的話-四名轎伕第一個昂首天外,叫做「揚眉吐氣」;第二個叫做「不敢放屁」,因為位置正在老爺前面,一放屁則老爺首當其衝。後面兩名轎伕,前面的一個被轎子擋住視線,因而叫做「不辨東西」;最後一個亦步亦趨,只有跟著走,那就是「毫無主意」。據說,今大臣的情形就跟這四名轎伕一樣。軍機領袖自然「揚眉吐氣」,奏對時照例由他一個人發言;第二個於是「不敢放屁」;第三個進軍機不久,還摸不清楚行情,所以「不辨東西」;至於最後一個,通稱「打簾子軍機」(進入辦公廳時,為前輩打簾子),當然是「全無主意」了。

   就因為兩位大師所處的政治、社會環境不同,於是對這位傳奇人物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詮釋。就以胡雪巖將巧珠「送」給何桂清那一段來比較:

   「高陽本」的安排,是胡雪巖為巧珠贖身,送給何桂清。

   胡雪巖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替妳做的這個媒,包你稱心如意;將來妳也想著我一點好處,能替我說話的時候要替我說話。」

   這幾句話說得相當率直,也相當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別是「包你稱心如意」這六個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不用她問,胡雪巖也要說:「這個人,你見過,就是學台何大人。」

   聽得是這一個人,阿巧姐不由得臉就發熱;一顆心跳得很厲害。她還想掩飾,要做出無動於衷的神情,無奈那雙眼睛瞞不過目光如炬的胡雪巖。


 但是在「二月河本」中,巧珠卻鍾情胡雪巖,不願嫁給何桂清。

   「何桂清何大人,一見面就看中了你,要留你在身邊。」

   「那你不會回絕嗎?」

   胡雪巖咬緊嘴唇緩緩道:「這是無法回絕的,何大人是王有齡的大恩人,也關係到我的前程。他風流倜儻,年輕有為,官場前途無量。他有意將你金屋藏嬌,你從此一步登天,跟著他可以穿金戴銀,享盡榮華富貴!早晚間將你扶了正,你便是誥命二品夫人,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這麼說,我和你,今應就算走到頭了?」

   「巧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只希望你將來在何大人的面前,能多為我說好話,就不負我們這段有緣無分的亂世姻緣了!」


   同一招美人計,高陽精心布局描繪了一位機關算盡的生意人;二月河則赤裸裸的刻畫一位事業至上卻又到處留情的「大款」。

   再講一次,我無意為二位大師做短長,但卻建議已經看過「高陽本」的讀者,不妨與「二月河本」對照來讀,自有一番心得。

作者資料

二月河、薛家柱

二月河 本名凌解放,1945年出生於中國山西省昔陽縣。1968年入伍,1978年離開軍隊轉業至南陽。40歲開始文學創作生涯,致力營建「帝王系列」,主要作品有《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等系列小說,出版後曾分別獲得河南省政府優秀文學藝術成果獎,湖北省出版佳作獎,並獲得美國「最受歡迎的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獎」。其帝王系列是大陸目前最暢銷的小說,亦創下大陸單本文學作品的稿酬高價紀錄。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紅樓夢學理事、河南省文聯主席。 薛家柱 中國浙江省著名散文家、詩人,原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杭州市作家協會主席。1937年農曆12月22日生於浙江寧海。1960年畢業於杭州大學中文學系。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杭州作家協會主席,為中國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覺醒的警衛員》等長篇小說和紀實文學,《濟公》等電視劇及詩歌、散文等作品,常見海內外報刊。

基本資料

作者:二月河、薛家柱 出版社:麥田 書系:歷史小說 出版日期:2008-01-15 ISBN:4717702058340 城邦書號:RN7041S 規格:膠裝 / 單色 / 720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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