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四個時代
中國歷史,可分為四個時代,曰:神話時代、傳說時代、半信史時代、信史時代。
每個民族都有關於開天闢地的神話,中國人的神話是:一個沒有人知道從哪裡來的盤古先生,忽然大怒,巨斧一劈,宇宙被攔腰劈開,清清上昇者為天,濁濁下降者為地,而他閣下,就是中國人的祖先。
神話時代當然雲天霧地,信口開河。話說:盤古先生翹了辮子之後,「三皇」出焉。「皇」就是神,神就是「皇」。有天皇、有地皇、有人皇,他們的壽命教人張口結舌。蓋不活則已,一活就以一萬年為單位。不過史書上的話好像嘴裡塞滿了乾屎橛,有點口齒不清,並沒有肯定的說他們「活」一萬年,而只含糊的說「有天下」一萬年。「有天下」可以解釋為他們自身當頭目,一當就是一萬年,也可以解釋為他這個部落組成的中央政府,控制全國一萬年。反正他們既然是神,當然花樣百出,怎麼解釋都行。「三皇」了賬,「五氏」順序登場,曰: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媧氏、神農氏。「氏」的意義已不再是神,而是部落,五位先生的神性隨著時間而遞減。可是,遞減雖然遞減,卻沒有完全泯滅,所以仍屬半仙之體——像神農氏,他閣下遍嚐百草,竟然沒有中毒。
神話時代過去後,接著是傳說時代,歷史從天上返回人間,神性已衰退殆盡,人性栩栩如生。中國的傳說時代,就是黃帝王朝(黃帝王朝這個名稱,可是我閣下給他起的,只是為了總括方便,並非別有居心,請勿扣帽),擁有七個頭目:姬軒轅、姬己摯、姬顓頊、姬、姬摯、伊祁放勳、姚重華,至少其中三位的名字響叮噹和叮噹響,受過小學堂教育的中國人,或對中國文化稍微有點深入接觸的洋大人,提起該三位的尊姓大名——姬軒轅、伊祁放勳,和姚重華,無不如雷貫耳。而就在這個傳說時代——自紀元前二十七世紀到紀元前二十三世紀,五百年間,他們不再稱「皇」稱「氏」,而改稱「帝」。「帝」是純人性的,不要說不能開天闢地,連壽命也納入正軌,以黃帝姬軒轅先生之尊,也不過活了一百零一歲。
七位頭目相互間的關係,十分散漫,這不能怪史書糊塗,他們既然是傳說時代的產物,當然無法如數家珍,有個大致的輪廓,已經難能可貴矣。從《史記》上可看出來,用那麼一星點的資料,來填補五百年漫長時光,也只有司馬遷先生這位中國史學之父,有此功力。
▓有點邪門
盤古先生明明是中國人的祖先,史書俱在,白紙印黑字。可是中國同胞似乎不買他閣下的賬,反而一口咬定祖先是黃帝姬軒轅先生,拍胸脯曰:「俺可是黃帝子孫。」把盤古先生一腳踢到陰山背後。盤古先生既沒有為當時新開的世界帶來災難,也沒有做過使後世臉上蒙羞的糗事,卻落得如此下場,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中國人除了一口咬定黃帝姬軒轅先生是祖先外,有時候還來個三級跳,一口咬定被稱為炎帝的神農氏先生,也是祖先。問題是,姬軒轅先生和神農氏先生之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不但沒有血緣關係,而且兩大部落,還一直纏鬥不休,直到紀元前二十七世紀末葉,神農氏先生的八世孫榆罔先生,才罩不住,被姬軒轅強大的有熊兵團,打得落花流水。最後在阪泉(河南省扶溝縣)作最後決鬥,三戰三敗,徹底瓦解。榆罔先生的下落,史書沒有交代,可能逃之夭夭,再不敢露面,也可能一塊石頭砸下去,腦漿迸裂。那時候似乎仍在石器時代,大刀長槍還沒有出籠。
——中國同胞把這兩位風馬牛不相及的頭目,硬認作祖先,自稱為「炎黃子孫」。嗚呼,自稱為「黃帝子孫」,還可原諒;自稱為「炎黃子孫」,就有點邪門,使人有一種「老爹何其多」之感。其中道理如何,有考據癖的朋友,應該考據考據,查查民族的根,究在何處。
——考據這玩藝,在中國歷史上佔重要地位。自從十七世紀清王朝屢次大興文字獄,殺人如麻,血流成河之後,文化人心膽俱裂。寫吧,隨時有被幹掉的危險;不寫吧,文化人除了寫之外,還能幹啥?不但心癢,手也很癢;千挑萬選,終於發現鑽到故紙堆裡最為安全。三百年來,東抄抄、西抄抄、左引證、右引證,遂自誇為史學的主流。於是,只要抄得多,引得廣,就能把人唬得心服口服,認為這才是天下第一等學問。
——我們並不是看不起考據,但專門搞考據的卻只能算二流貨色,只會在資料裡翻觔斗打滾。沒有一個歷史學家不懂考據,蓋考據就是判斷史料真偽。可是僅只搞考據,卻並不是史學。猶如僅只會挖散兵坑,不見得會指揮大軍作戰一樣。
好啦,拉得太遠,快拉到外太空啦。撥轉馬頭,回到本題。中國同胞所以拒絕盤古先生當老祖宗,可能因為盤古先生在民間傳說中出現得較晚之故。大概三世紀前後,他閣下才冒出來。而此時,「黃帝」姬軒轅先生,在歷史上留名已久矣。盤古先生以後起之秀,要爬到前人頭上,雖然用盡了吃奶力氣,仍不能佔絕對優勢。
▓王就是King
傳說時代過去後,到了紀元前二十二世紀,中國進入半信史時代。
半信史時代,並非是所有的史跡,絕對的一半可信,一半不可信,而只是說有些史跡確實可信。這個時代約有一千四百年,包括夏王朝、商王朝,以及周王朝初期,也就是史書上所稱的「三代」——三個古色古香的王朝。在這三個古色古香的王朝之中,夏商兩個王朝,繼承黃帝王朝的稱呼,頭目仍叫「帝」,不過另外創造了一些花草,那就是頭目死後,再給他一個特別的稱呼,也就是「廟號」和「尊號」。蓋死鬼頭目一旦埋葬在荒郊野外,那時候既沒有汽車火車,甚至連個腳踏車摩托車也沒有,全靠兩條腿走路,實在地角天涯。為了投機取巧,聰明的聖人發明了廟祭之舉,就在城市之中,給死鬼頭目蓋上一座大廟——大廟不叫大廟,而叫太廟,以示與普通大廟不同;裡面擺上死鬼頭目的木刻牌位,過年過節或其他祭祀的大日子,就不必忽咚忽咚跑到野外;只兩步路就到了該廟,生死兩利,皆大歡喜。可是,死鬼頭目越來越多,太廟像春雨後的狗屎苔一樣,林林總總。如果不加以特別標幟,就分不清誰是張三,誰是李四,誰是王二麻子矣。於是乎,到了紀元前十三世紀的商王朝第二十三任帝子武丁先生挺屍之後,就在他的太廟門框上,掛起「高宗」招牌。這是一個創舉,不久就像痲瘋病一樣,猛烈的傳染起來,成為中國帝王政治下,死鬼頭目們的特徵之一。拜讀中國所有史書,除了我老人家柏楊先生的《中國人史綱》外,無不被這種無聊的「廟號」和周王朝興起的「尊號」,累得鼻涕橫流,而這都是半信史時代種下的禍根。
另一項變異,發生在紀元前十二世紀末期,那時候周王朝興起,頭目不再稱「帝」,改稱為「王」。周王朝的「王」,官文書正式用語是「天王」,也就是「國王」。天王、國王,英文裡的King也。本書《帝王之死》中的「王」,就是指這一類的「王」。
信史時代起自紀元前八世紀七○年代.前七二二年,中國歷史開始有正式的文字記載,從那一年起,直到今天,發生的大事,或被認為是大事的小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在竹簡上或白紙上。所謂「信史」,並不保證字字都可信。政治掛帥傳統下,謊話多如驢毛。我們只是說,從那一年起,中國歷史已有文字記載。
▓王不是King
信史時代最早的一項改變,發生在紀元前三世紀七○年代.前二二一年,秦王國國王嬴政先生,統一中國,忽然發現「皇」「氏」「王」「帝」等單音單字,不足以顯示他閣下的蓋世武功。就重新設計,另行開張,自稱「皇帝」。這是「皇」「帝」二字第一次結合,也是從此之後再不分離的結合。「王」的關係位置,也跟著有新的詮釋。
第一、當中國分裂,獨立政權紛紛崛起之際,誰也不服誰,誰也管不了誰,互相間打得天昏地暗。獨立政權的頭目,各以勢力的強弱大小,來決定自己的頭銜。兵強將廣的,仍以「帝國」的「皇帝」自居;瞧瞧自己的攤子沒啥了不起的,只好委屈求全,自甘墮落的當「王國」的「國王」,以示距皇帝寶座,還差一截。像大分裂時代的晉帝國焉,北魏帝國焉,頭目都稱皇帝,乃屬自命不凡之輩;西秦王國焉,北涼王國焉,則侷促一隅,頭目自顧形慚,姑且稱「王」自娛。不過,雖然侷促一隅,自顧形慚,他們可是自己當家作主,不聽別人吆喝,所以仍然是King。
第二、當中國統一,只有一個中央政府時,頭目都繼承嬴政先生的一套,一律「皇帝」無誤,沒有一個例外。此時的「王」,便非昔時的「王」。有「國王」焉,封建采邑的頭目也。有「親王」焉,皇家血統,皇帝的伯叔子侄也。有「封王」焉,與皇家血統無關,跟皇帝也不同姓,靠著對國家的貢獻,或靠著對皇帝的馬屁功,博得高位的人物也。這三種「王」,可不是King,只不過一個爵位罷了。在本書中,沒他們的份。
從黃帝姬軒轅先生起,到最末一個帝王愛新覺羅溥儀先生——這個可憐的傢伙止,也就是從紀元前二六九八年,到紀元後一九四五年止,共四六四三年間。中國共出現了八十三個像樣的或不像樣的,長命的或短命的王朝。也共有五五九個像樣的或不像樣的,長命的或短命的帝王,包括三九七個「帝」「皇帝」,和一六二個「國王」King。這個數字是柏楊先生努力坐牢時,專心統計出來的。不過我並不堅持,如果有算術考過第一名的朋友,能夠重新算上一算,那才是定論。在這五五九個稱帝稱王的頭目之中,粗略的估計,約有三分之一左右,死於非命。不是因疾病的緣故,在床上斷了尊氣;而是被絞死,被餓死,肚子上被戳個洞,等等手法,一命歸陰。很少頭目在慘死時候,仍能保持他們活著時的威儀。大多數都如豬如狗,醜態畢露。我們就針對這三分之一左右的帝王,一一研究,尋覓他們死於非命的來龍去脈,探討所以死於非命的的前因後果,看看其中真相。嗚呼,每一樁凶殺案都是一幕悲劇;而把帝王幹掉的凶殺,除了是一幕悲劇,還是一首悲歌。它包涵了太多的音符,人性的和獸性的,人權的和官權的,智慧的和愚昧的,供人沉思。
現在,我們從被稱為「堯帝」的伊祁放勳開始。
伊祁放勳
伊祁放勳
時代 紀元前二十四世紀四○年代─紀元前二十三世紀四○年代
王朝 黃帝王朝第六任帝
綽號 堯帝
在位 一百年(前二三五七─前二二五八)
遭遇 囚死
▓雪白的羔羊
傳說時代的黃帝王朝,是一個奇異的政治結構。雖然它只是一個傳說時代,可是後世白紙寫黑字,追述上古的這些傳說,卻咬定牙關,言之確鑿。像王朝的開山老祖黃帝姬軒轅先生,雖然身屬人體,卻有觀世音菩薩和赤腳大仙的神通,不但推翻了「五氏」中最後一「氏」神農氏先生子孫政權,還跟當時最強大的敵人、苗族蚩尤部落對抗。蚩尤部落的巫法師,口中唸唸有詞,立刻大霧迷茫,姬軒轅先生就發明指南車,一場大戰下來,把蚩尤先生捉住,砍下尊頭,從此奠定了王朝的基礎,並被中華民族尊為祖先。
——盤古先生固然被一棒揮出界外,就是姬軒轅先生的列祖列宗,也被一棒揮出界外,好像姬軒轅先生跟孫悟空先生一樣,都是從石頭縫裡跳出來的。看情形,盤古類似耶和華,而姬軒轅類似亞伯拉罕。只是盤古先生運氣較差,屁股沒坐上「上帝」寶座。
黃帝王朝共有七個君王,都有血緣關係,第一任君王黃帝姬軒轅先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第二任君王姬己摯,是姬軒轅先生的兒子。第三任君王姬顓頊,是姬軒轅先生的孫子。第四任君王姬,是姬軒轅先生的曾孫。第五任君王姬摯,是姬軒轅先生的重孫。
上述五位頭目,除了姬軒轅先生威不可當外——數年之前,台北出現了軒轅教,姬軒轅先生除了扮演亞伯拉罕角色,也扮演耶穌角色。其他四位老哥,實在沒啥,一個比一個沒沒無聞,歷史上毫無地位。一直等到紀元前二三五七年,第六任君王堯帝伊祁放勳先生登場,接著第七任君王舜帝姚重華先生登場,才忽然間鑼鼓喧天,大鬧特鬧。所謂大鬧特鬧,一方面是他們在當時的政治舞台上親身鬧;一方面是後世儒家系統史學家替他們鬧。政治舞台上鬧,我們馬上就要揭起蒙頭紗,讓讀者老爺瞧瞧真實面目。至於儒家系統史學家鬧,情節離奇,他們把這兩位頭目在位期間(前二三五七─前二二○八)的日子,一百五十年間,稱為「堯天舜日」「堯舜時代」,把他們兩位美化得像兩隻雪白的小綿羊。
▓攀梯爬天
伊祁放勳先生是黃帝王朝第四任君王姬先生的兒子,第五任君王姬摯先生的弟弟。姬摯先生的下場很糟,史書上說他:「荒淫無度,不修善政」,如何荒淫無度?以及如何不修善政?因沒有片字記載,所以我們無法深究。反正是,他於前二三六七年即位,到了前二三五八年,各部落酋長,也就是所謂「諸侯」,就把他趕下寶座。他的下落不明,死的可能性當然有,但也可能饒他一命,然後把他的弟弟,也就是本文的男主角伊祁放勳先生,掇弄上台,成為黃帝王朝第六任君王,天下共主。
伊祁放勳先生老爹姓「姬」,他閣下卻忽然姓了「伊祁」,現代人不容易了解,常聽有些大爺傲然曰:「老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表示是一條英雄好漢,可是古時候改名改姓,卻稀鬆平常。嗚呼,古時之人也,尤其是小民,根本沒有姓,只有貴族才有姓,「姓」好像現代「官銜」,你閣下如果是個失業群眾或待業青年,在名片上你就不能印上表示你職位的頭銜,對方拿了你的名片一瞧,雖然知道你姓甚名誰,卻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幹啥勾當?
貴族有姓,小民無姓。貴族不愁吃不愁穿,中國又是多妻的國度(這種多妻制度的男性樂園的傳統文化,被一些居心叵測的自由派人士,把它的命革掉,使人痛心),閒著沒事,就猛生孩子,孩子又猛生孩子,不久滿坑滿谷。為了辨識,有些孩子被大權在握的傢伙,賞賜給他一個姓,有些孩子則索性自己為自己起一個姓。
伊祁放勳先生的爹雖然姓「姬」,他卻姓「伊祁」,是別人為他起的?或是自己起的?為啥姓「伊祁」,而不姓別的?史書上沒有提及。只有一本書上說,「伊祁」是他娘的姓,可是凡介紹他娘慶都女士時,從沒有人交代過她的來歷。其實這種發展,我們知不知道都沒關係,只要知道他閣下改了姓,姓「伊祁」就行啦。
伊祁放勳先生的娘慶都女士,懷胎十四個月才生下他(這表示他不同凡品,儒家系統史學家最喜歡教這類傢伙不同凡品)。十五歲的時候,身高十尺。老哥姬摯先生封他為侯爵(唐侯),率領他所分到的聚落群和牛馬群,駐屯平陽(山西省臨汾市)。二十歲那年,繼承他老哥的寶座。別瞧不起這個平凡的毛頭小伙,史書上對他的讚美之詞,三座樓房都裝不下。
《帝王世紀》曰:
「(伊祁放勳)小時常夢見攀著梯子往天上爬,所以二十歲就登上帝位(柏老按:他閣下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亂做春夢』的君王,以後大家紛紛跟進)。巫法師告訴他,他是『烈火命運』,不同於哥哥『樹木命運』,所以他的部落,駐屯平陽。」
▓聖人不是聖人
《帝王世紀》續曰:
「伊祁放勳定都平陽之後,在中央政府門前,設置一面大鼓,凡對政治缺點提出建議的人,都可擂鼓要求改革,於是全國一片昇平。伊祁放勳指派重臣羲和的四個能幹的兒子: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別擔任四個軍區的司令官。遠在南方的苗部落,不接受政府命令,伊祁放勳派軍攻打,在丹水(湖北省枝城市)大獲全勝,苗部落屈服。遂任命尹壽、許由二人,擔任宰相(師)。又指派大臣伯夔,訪問山川谿谷,諦聽風聲水聲,制定音樂六篇。於是,全國和睦,天下太平。」
這一段的原文,抄在下面,供讀者老爺參考。
——以後遇到這種情形,我們都援例如此這般。蓋照抄原文,有兩大妙。一妙是:亮出老根,以示字字有來歷。儒家學派崇古成癖,非字字有來歷,便不足以把他唬得一楞一楞的。二妙是:文章是算字數給銀子的,字數越多,銀子也越多。抄上一段,尚不覺有何不同,不斷猛抄,成績就必然可觀矣。這就跟台北電視上的「連續劇」一樣,能拖就拖,不必經過大腦,卻能使人起敬起畏,實在窩心。
《帝王世紀》原文曰:
「帝堯(伊祁放勳),陶唐氏,祁姓也(柏老按:這裡又姓了祁),母曰慶都,孕十四月而生堯(伊祁放勳)於丹陵(不知何處),名曰放勳,或從母姓伊祁氏。年十五而佐帝摯(姬摯)。授封於唐(山西省霍縣)為諸侯。身長十尺,常夢攀天而上之,故年二十而登帝位,以火承木,都平陽。置敢諫之鼓,天下大和。命羲和四子: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掌四嶽。諸侯有苗氏,處南蠻而不服,堯(伊祁放勳)征而克之於丹水之浦,乃以尹壽、許由為師。命伯夔訪山川谿谷之音,作樂六章,天下大和,百姓無事。」
《帝王世紀》對伊祁放勳先生的讚揚,不過是普通的讚揚。到了《通鑑外紀》,作者簡直蠢血沸騰,五體投地,曰:
「(伊祁放勳)建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喜愛白色,祭祀時,把白玉放到白綢緞上奉獻。生活十分儉樸,草屋上的草,都不修剪。房簷下的樑柱,都保持原狀,不加刀削。副樑之間,連承受茅草的細椽都省掉。車輛簡陋,不雕刻,也不油漆。飯桌上的葡萄,僅夠自己下肚。飲食簡單,不計較滋味調和。五穀雜糧,從不挑剔。樹葉豆葉,都用來下嚥。飯都裝在陶器的碗盆之上,盛水都用瓦罐。不帶任何手飾,既不睡柔軟床舖,也不蓋錦緞繡花被。對稀奇古怪的東西,看都不看。對引人入勝的寶物,也不瞧一眼。柔情蜜意的音樂,從不入耳。政府和宮廷建築,一仍本色,毫不裝飾……」
譯到這裡,不由得嘆一口氣,如果所說屬實,伊祁放勳先生把自己苦成這個樣子,活著實在沒啥意思。在儒家學派要求下,聖人不是聖人,而是一塊木頭。
▓吸塵器
《通鑑外紀》續曰:
「(伊祁放勳)夏天只穿布衣服,冬天只穿一件鹿皮襖,不等到全部稀爛,絕不換新。他閣下不因為自己的利益,去差遣小民做事,妨礙他們的耕作。對忠正守法的官員,予以升遷。對廉潔愛民的官員,提高待遇。小民中有孝順父母,努力耕田種桑的,予以表揚。制定公平嚴正的法律規章,對詐欺虛偽,厲行禁止。對失去父母的孤兒,失去丈夫的寡婦,由國家維持他們的生活。對遭到天災人禍的家庭,由政府救濟。伊祁放勳生活十分簡單,加到小民身上的賦稅和差役,寥寥無幾。他閣下去各地方觀察,西到山西省南部,教育沃土上的民眾;東到山東省中部,教育黑齒部落,一心要把國家治理強大。關心社會,一個小民飢,則曰:『是我使他挨餓。』一個小民受凍,則曰:『是我使他受冷。』一個小民有罪,則曰:『是我害了他。』全國人民擁護他,把他當做天上的太陽,地上的父母。他的道德仁義,籠罩天下,發出強烈的感召。所以,不必有任何獎勵,小民自然勤奮。不必有任何懲罰,小民自然井井有條。伊祁放勳的手段是,懷著寬恕仁厚之心教化小民,不單靠刑罰。」
原文是:
「帝堯(伊祁放勳),帝嚳(姬)之子,年十五,長十尺。佐兄摰(姬摰)受封唐侯,姓伊祁,號陶唐,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尚白,薦玉以白繒,茅茨不剪,樸桷不斲,素題不枅,大路不畫,越席不緣,大羹不和,粢食不鑿,藜霍之羹,飯於土簋(簋,音gui【鬼】),飲於土鉶,金銀珠玉不飾,錦繡文綺不展,奇怪異物不視,玩好之器不寶,淫役之樂不聽,宮垣室屋不堊色,布衣揜形,鹿裘御寒,衣履不蔽盡不更為也。不以私曲之故,害耕稼之時。吏忠正奉法者尊其位,廉貞平絜愛民者厚其祿,民有孝慈力耕桑者,遣使表其閭。正法度,禁詐偽。存養孤寡,賑亡禍之家。自奉甚薄,賦役甚寡,巡狩行教,周流五嶽。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存心於天下,加志於窮民。一民飢,則曰我飢之也。一人寒,則曰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則曰我陷之也。百姓戴之如日月,親之如父母,仁昭而義立,德博而化廣。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治,先恕而後教,單均刑法以儀民。」
《通鑑外紀》的作者劉恕先生,像一個吸塵器似的,把散見於各種古籍,如《左傳》、《三統記》、《尚書註》、《史記》、《淮南子》、《六韜》、《說苑》等等,凡是往伊祁放勳先生臉上抹粉貼金的話,全吸到口袋之中,傾到書籍之上。
▓孔丘熱情如火
中國歷史上的君王,受到傾盆大雨式讚美的,只有兩人,其中之一是我們將要介紹的姚重華先生,另一就是本文的男主角伊祁放勳。這位紀元前二十四世紀,被稱為「天下共主」的國家元首,事實上不過是一個力量強大的部落酋長,他那鬆懈的政治組織,似乎連雛形的政府都談不上,只是一個大村落裡的一個大莊院而已。然而,他比任何君王都吉星高照,諺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伊祁放勳先生既來得早,而又來得巧,他閣下在位時,窩窩囊囊的醜事,馬尾巴提豆腐,根本提不起來,想不到一千五百年後,時來運轉,到了紀元前八世紀,儒家學派開山老祖孔丘先生,目睹當時亂糟糟兼糟糟亂的社會,芳心大急,他雖然沒有能力像耶穌先生一樣,提出一個嶄新的,和前瞻性的理想,但他卻把全副精力用在「托古改制」上。西洋學術總是向前看的,中國卻恰恰相反,「千萬情絲捨不得,一步一回首」,恨不得扭身狂奔,奔到「古」洞穴,一頭栽到「古」懷裡,與「古」白頭偕老,共存共亡。
於是,忽然之間,伊祁放勳先生和姚重華先生,被隆重選中,一條又僵又冷的死蟲,經過孔丘先生吹口仙氣,立刻變成了花蝴蝶。《論語》——孔丘先生語錄,對伊祁放勳先生,就來一個霸王硬上弓,不由分說,連珠而出:
「大哉,堯(伊祁放勳)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伊祁放勳)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譯成現代語文,就是:
「偉大呀,伊祁放勳當了君王!高高在上呀,誰都沒有『天』那麼大,只有伊祁放勳可比。無邊無涯呀,小民說不出它叫啥名堂。到了最後,光芒四射,只有伊祁放勳有那麼多的貢獻,有那麼美的品德。」
《論語》是一部性質平實的儒家學派經典,孔丘先生更是一位世故的老頭——老頭未必一定世故,世故也未必一定是老頭,而世故更不一定就是老奸巨滑。柏楊先生年紀越老,越忍受不了醬缸產物:鄉愿、孑孓、醬缸蛆、醬蘿蔔、變形蟲、順調份子、溫柔敦厚的法利賽人。見了這種玩藝,我就火發三丈、鼻孔冒煙。以致醬缸系統紛起反擊,給我老人家上尊號曰:「老三八」「十三點」,以及「神經病」;還有些政治性的尊號和大批鐵帽,往頭上猛扣,每一頂都可使人腦漿迸裂。孔丘先生可是老老實實,從不說一句激情的話,縱然發誓賭咒,也文質彬彬:「天厭之,天厭之。」不像我老人家,動輒髒話出籠。然而,孔丘先生一遇到伊祁放勳先生和姚重華先生,就情不自禁。大戴禮上,當宰我先生向他打聽伊祁放勳先生身世時,孔丘先生熱情如火,號曰:
「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富而不驕,貴而不豫。」
譯成現代語文,就更可觀:
「他(伊祁放勳)的愛心像天一樣大,他的智慧像神一樣靈,跟他接近,就好像跟春天的太陽接近,感到溫馨。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天上的雲,莫測高深。他地位崇高,卻不端架子。身價尊貴,卻平易近人。」
孔丘先生因為從沒有激情過,所以他不是一個詩人。可是拜讀了這一段對伊祁放勳先生的讚詞,不由大吃一驚。看樣子孔丘先生不但是一個詩人,還是一位唱「蓮花落」的高手。這種如醉如癡的詩句,連莊周先生和孟軻先生都被感動得情不自禁,跟著他無理取鬧。
▓天下大旱
孔丘先生對伊祁放勳先生的讚詞,只是為後世君王——或其他名稱的政治頭目,提供一個行為標準。同時,孔丘先生也代表小民心聲,盼望最高掌權的傢伙,最好如此這般。
——偏偏的,後世君王的表現,使孔丘先生和儒家學派垂頭喪氣。嗚呼,「愛心」「智慧」固然很難,縱是「不端架子」「平易近人」,也不容易。這是人性弱點,只有民主、自由、平等、法治,才能達到那種境界。因為民主、自由、平等、法治,專醫政治上的濾過性病毒。西洋哲人早鑒及此,中國哲人則獨缺這種大腦。孔丘先生只提供了「想當年」的思古幽情,卻沒有為我們繪出未來的藍圖,依儒家學派看,最好的未來,就是過去。
情緒不能代替理性,詩篇不能代替事實。事實是,伊祁放勳先生在位的一百年間——真正掌握權柄的日子,只有六十年。六十年中,中國充滿了大苦大難。
第一個大苦大難是旱災。現代科學進步,灌溉發達,偶爾堤壩崩潰,水災倒是有的,旱災在現代化國家中,因灌溉系統發達,已很少再見。水災和旱災最大的不同是,水災的面積小,只限於堤壩崩潰下游的有限城鎮鄉野。旱災就不這麼小家子氣啦,不來則已,一來就是赤地千里,餓殍遍地,尤其是「大旱之後,必有凶年」,情況更慘。
——提起旱災,我老人家可是學人專家兼專家學人,年輕人已沒有我這種龐大學問矣。記憶中最近的一次大旱,發生在對日抗戰中期一九四○年代末期,河南省那些大學堂的女學生,一個個千嬌百媚,學富五車,躑躅在街頭或車站,拉著開拔的軍爺,泣曰:「救救我,帶我走,就給你當小老婆!」
水災易去,旱災難熬。旱災跟世界性的經濟衰退一樣,不開始則已,一開始就以「年」為單位,慢慢謀殺。
就在伊祁放勳先生當權期間,中國大旱。
▓又有大水
大旱是因為不下雨,不下雨是因為太陽太烈,雲不能聚。太陽太烈是因為當時並不只有一個太陽,而是有十個太陽。無論十個太陽是親如兄弟,一齊懸掛高空;還是來一個車輪戰,魚貫上陣,結論都是一樣。
《淮南子》透露小民的慘境,曰:
「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食人怪獸)、鑿齒(長牙怪獸)、九嬰(水怪)、大風(壞人屋舍的妖精)、封豨(野豬)、修蛇(毒蟒),皆為民害。堯(伊祁放勳)乃使羿(華羿)誅鑿齒(長牙怪獸)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水怪)於凶水之上,繳(阻擋)大風(壞人屋舍的妖精)於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食人怪獸),斷修蛇(毒蟒)於洞庭,擒封豨(野豬)於桑林,萬民皆喜。」
上述的災害,以十個太陽最為嚴重。從書上記載,可看出華羿(羿,音y【亦】)先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神射手,當十個太陽把世界烤得幾乎成了一團火炭,「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大饑饉已經形成時,華羿先生奉命要幹掉九個(這故事一直流傳下來,直到二十世紀二○年代,遇到久旱不雨,太陽天天升空,有些地方軍閥大怒,還用大炮向它閣下猛轟,希望它心驚膽戰,躲到家裡一天兩天,讓海龍王露露臉,降點甘霖)。華羿先生不負交付給他的任務,真的射下來九個。每一次,他一箭中的,一個太陽就氣絕身死,忽咚一聲,掉將下來,跑近一看,卻變成了一隻烏鴉。九個太陽,成了九隻烏鴉,當然是九隻死烏鴉。
——請讀者老爺注意華羿先生,他跟四百年後,紀元前二十世紀,夏王朝第六任君王后羿先生,可不是一個人。不過他們的神射武功,卻完全一樣。
——中國文學作品上,把太陽稱為「金烏」,淵源於此。「金」只是形容詞,形容太陽的尊貴。
第二個大苦大難是水災。旱災發生的年代,史書上沒有說明;水災卻記載得清清楚楚,是從紀元前二二九七年開始的。比較起來,旱災面積雖大而水災面積雖小,不過,黃帝王朝時的中國版圖,不過現代版圖的百分之一,像一顆橫放的落花生一樣,壓在黃河中游地區。頭枕山西省南部,尾置山東省中部。一旦大水為禍,因全國面積太小,所以到處都是一片汪洋。
——後來,中國版圖不斷擴張,「全國」的意義也跟著不斷擴張,黃帝王朝時,從首都到最南方邊境,不過兩百公里,清王朝時從首都到最南方邊境,卻是兩千公里。伊祁放勳先生時代十萬方公里的全國大水,後世子孫一時不思量,大筆一揮,就成了一千萬方公里的全國大水矣。
▓大悲慘時代
紀元前二十三世紀的空前水災,據說是世界性的,不僅在中國,就是西方世界,正是諾亞先生的方舟時代,也到處波浪滔天。
大水從哪裡來的?西方的傳說是大雨不止,中國史書卻沒有明確交代。有人說,可能是冰河最後一次融解之後,積水一時流不到大海。但也有人說,根據已知的資料,冰河共融解過四次,第一次距今五十萬年,第二次距今四十萬年,第三次距今十七萬年;第四次,也就是最後一次,平原上的冰河融解罄盡,一寸不剩,距今也有五萬年。而伊祁放勳先生距今才不過四千餘年,連邊都沾不上。於是,只有西方模式,才能解釋。
《中國人史綱》曰:
「(伊祁放勳)他在位的一百年期間,發生了空前可怕的大災難。紀元前二二九七年,天不停的落雨,河流氾濫,山洪暴發,房屋家畜和田畝都被淹沒。中國成了一片汪洋,人們大批溺死餓死,殘存下來的人逃到高山上嗷嗷待哺,這是中國第一次的大悲慘時代。」
《通鑑外紀》曰:
「龍門(河南省洛陽市洛河隘口)未開,呂梁(江蘇省徐州市東南呂梁鎮)未發,河(黃河)出孟門(河南省孟津縣),江(長江)淮(淮河)通流。四海溟涬(混茫不分),無有平原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民上丘陵,赴樹木。」
在那麼一塊落花生般的小小國土上,大旱之後,又有荒年;荒年之後,又有大水,即令嘴巴再硬的朋友,都不忍心說它是一片樂土。然而,孔丘先生政治掛帥,為了達到復古目的,卻把這麼一個空前的大悲慘時代,形容成為一個花花世界、天上人間。
當時小民們的生活,已陷絕境。
《呂氏春秋》曰:
「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原(原來的河床),民氣鬱閼而滯者,筋骨瑟縮而不達。」
伊祁放勳先生束手無策之餘,召集他的臣僚,詢問他們能不能物色一位像射下九個太陽的華羿先生那樣的人物,來治水災。臣僚們,包括四位軍區司令在內,一致推薦夏部落酋長姒鯀(鯀,音gun【滾】)先生。夏部落那時紮營在河南省禹州市,他們的祖先從現在的四川省,輾轉遷移到中原,世代專營水利工程。姒鯀先生是當時最知名的水利工程專家,中央政府把治水的全部希望寄託在他身上。嗚呼,當初華羿先生治大旱時,簡單明瞭,九支神箭射出,九隻烏鴉落地。大家認為姒鯀先生也應創造同樣的奇蹟。這當然不可能,因為那九個太陽來得奇異,是伊祁放勳先生之前,就一直懸掛天空的歟?看樣子似乎不是;蓋「三皇」「五氏」神話時代都未提及,而且,假設「古已有之」,大地早烤成一團灰矣。
▓權力從指縫中溜走
九個太陽當然是伊祁放勳先生時代冒出來的,以現代知識推斷,顯然的那是欺騙小民的勾當,當大旱已經形成,伊祁放勳先生宣稱十日在天,那就萬方有罪,罪不在朕躬,而在太陽。等到大旱將行結束,再教華羿先生站到山頂上胡亂拉一陣弓,射一陣箭,然後,提著九隻死烏鴉下山,叫喊說:「已經把妖怪幹掉啦。」
——猶太教也出現過這種節目,摩西先生獨自爬到山頂,忙了幾天,下山時拿著金牌,上面寫著十誡。其跡雖異,其情一也。
在這種背景之下,姒鯀先生先天注定要擔任悲劇角色,華羿先生在大旱終了時才出現,姒鯀先生卻在大水正旺盛時出現,以當時的知識和已有的工具,根本無法擔當這種偉大的工程。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姒鯀先生面對的困難,他如果要開鑿一個山洞,或開鑿一條渠道,既沒有黃色炸藥可以轟個缺口,又沒有鐵斧、銅錘、電子鑽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他只有一個方法,就是集中力量修築堤防。這要比鑿山容易,黃土碎石多的是,只要搬運得動,就是現成的材料。
問題是,堤防擋不住洪水的衝擊,仍不斷繼續決口。姒鯀先生是一位有經驗的專家,可是他用來對付小川小河那一套,現在完全失靈。然而,促使他死亡的,並不是他治水無功,而是他觸怒了權傾中外,正密圖篡奪帝位的姚重華。
關於姚重華先生的來龍去脈,我們將有專文報導,現在只介紹他當時的權勢:他是伊祁放勳先生的女婿,從一個部落酋長兒子的卑微地位,被岳父大人擢升到中央政府。姚重華先生是一位精密的陰謀家,他進入中央政府後不久,就逐漸的把軍事政治各部門,置於控制之下。最初,他排斥他的內弟——帝位的合法繼承人伊祁丹朱,使做父親的伊祁放勳先生厭惡親生兒子。或者是,伊祁放勳先生並不厭惡自己的親生兒子,不過已無法保護他矣。伊祁放勳先生是什麼時候發覺權力已從指縫中溜走的,我們不知道,只知道當他發現他已不能指揮重要的執法官員時,為時已晚。為了拯救親生兒子的生命,他忍痛宣稱:「我如果把政權移交給姚重華,國家會得到益處,只我兒一人受到傷害。我如果把政權移交給我兒,國家會受到傷害,只我兒一人得到益處。」
《史記》原文:
「授舜(姚重華)則天下得其利,而(伊祁)丹朱病。授(伊祁)丹朱則天下病,而(伊祁)丹朱得其利。」
伊祁放勳先生不得不這樣宣佈,否則,伊祁丹朱先生可能被斬草除根。伊祁放勳先生誓言:「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伊祁丹朱)。」最後,更擢升姚重華先生「攝行天子事」——代理君王。
▓鬥臭絕技
姚重華先生一旦成了「代理君王」,如虎添翼,下一步要幹啥,縱是白癡,也會一目了然,當然是要吞噬伊祁放勳先生這位岳父大人的寶座。中國君主專制,這時還沒有建立起完整的制度,不過,初民社會結構,習慣上還是父子相傳的,黃帝王朝君王的傳遞情形,就是一個有力的說明,如果不是父子關係,至少也應是兄弟關係,如果不是兄弟關係,至少也是叔侄。在世襲的原則下,女人沒有地位,姻親更插不上腳。姚重華先生了解這種政治形勢。合法取得政權,絕不可能,必須使出非常謀略,才能突破傳統的約束。迫使岳父大人不斷宣傳要拱手讓位,就是謀略的一部份。
可是,這種宣傳,引起強烈反應,一些效忠政府的忠臣義士,挺身對抗。態度最激烈的,就是身負重責大任,正在治理水災的姒鯀先生。他警告伊祁放勳先生曰:「這是一個凶兆,你怎麼把國家最高的權位,私自傳授給一個無賴?」姚重華先生勃然大怒,他絕不允許一個雖有聲望而手無權柄的傢伙,破壞他偉大的計畫。於是,他指控姒鯀先生治水九年而仍未成功,罪該萬死;並且立即派出殺手,趕到羽山(山東省臨沂市)荒山上,把正在汗流滿面,辛苦工作的姒鯀先生處決。另一位大臣共工先生也堅持不可把帝位私相授受,姚重華先生也把他逮捕,放逐到邊荒的幽都(北京市),然後就在幽都,砍下尊頭。
《韓非子》原文:
「堯(伊祁放勳)欲傳天下於舜(姚重華),(姒)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匹夫乎?』堯(伊祁放勳)不聽,舉兵殺(姒)鯀於羽山之郊。共工又諫,堯(伊祁放勳)又舉兵而誅之於幽都。於是天下莫敢言。」
這是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典型,用君王的手,剷除效忠君王的忠良。姚重華先生為千古權奸,立下漂亮的榜樣。為了更徹底的建立威嚴,姚重華先生再把另外兩位潛在的政敵:三苗先生、讙兜先生,一併幹掉。連同姒鯀先生和共工先生,合稱為「四凶」。殘殺忠良而又加上醜惡的帽子,姚重華先生是「鬥臭」和「醜化敵人」絕技的鼻祖。
「四凶」是總稱,姚重華先生又分別賜給他們醜惡的綽號,和不同的罪狀:
姒鯀——檮杌(罪狀:治水無功)
共工——窮奇(罪狀:淫辟)
三苗——饕餮(罪狀:不遵王命)
讙兜——渾沌
只有讙兜先生的罪狀沒有記載,其實用不著記載,事情明白得很,他們真正的罪狀是冒犯了權奸姚重華先生,如此而已。
▓大屠殺之後
大屠殺之後,反對聲浪消失在血腥之中。尚書曰:「舜(姚重華)巡狩四岳,流共工,放讙兜,宰三苗,殛(姒)鯀。四罪而天下咸服。」當然天下咸服,再有不服的,「四凶」立刻變成「五凶」矣。然而最妙的還是孔丘先生,他閣下對大屠殺的解釋是:
「伊祁放勳發現姚重華賢能,並不可貴。發現了之後,一點都不懷疑,摧毀了所有的挑撥離間,甚至誅殺進諫的人,才是真正的可貴。」
《韓非子》原文曰:
「堯(伊祁放勳)知舜(姚重華),非其難也。不以所疑,敗其所察,至乎誅諫者,乃其難也。」
在政治掛帥的大纛之下,手握權柄的人有福啦,真理正義、公道人心,都是他們的,連聖人都站在他們一邊,努力化腐朽為神奇。效忠政府的成了叛逆,血腥鎮壓的反而備受歌頌。歷史上斑斑史跡,一開始便被野心家利用,扭曲顛倒,黑變成白,白變成黑,成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的奇觀。
到了這時候,篡奪帝位的時機,已經成熟。紀元前二二五八年,伊祁放勳先生終於下台鞠躬。按常理推測,他閣下下台鞠躬,姚重華先生當然上台鞠躬,他覬覦寶座已非一日,佈下天羅地網,更非一天。這個熟透了的蘋果,非掉到他早已放在樹底下的大籮筐裡不可。但關於這場被後世儒家學派知識份子百般讚揚的「禪讓」,古書上的記載,過於簡略。《史記》只一句話曰:「卒授舜(姚重華)以天下。」其他古書,更含糊其辭,在那裡和稀泥,東拉西扯,不知所云。帝王世紀曰:「堯(伊祁放勳)取(娶)散宜氏女,曰女皇,生(伊祁)丹朱。又有庶子九人,皆不肖,授以天下命舜(姚重華)。」《呂氏春秋》曰:「堯(伊祁放勳)有子十人,不與其子而授舜(姚重華)。」《淮南子》曰:「乃屬以九子,贈以昭華之玉,而傳天下焉。」
沒有一本書記載政權轉移的具體步驟,只記載伊祁放勳先生曾表示過要把帝位讓給另外兩個人,其中一位是許由先生,他閣下一聽說要他當最高領袖,心膽俱裂,怎麼教我跟姚重華對抗呀?捲起舖蓋就跑,跑到箕山(河北省唐縣北二十公里),像躲強盜一樣躲了起來。另一位是支父先生,支父先生說他自己害了一種「幽憂」的奇疾,搞不來政治那玩藝。
古書上從沒有記載過姚重華先生啥時候曾經拒絕過接班,連裝模作樣的拒絕都沒有。
▓旅途.囚房.慘死
姚重華先生不但從沒有拒絕過岳父大人的讓位,反而急吼吼而吼吼急,當一切都佈置完成時,伊祁放勳先生仍然不死,這使姚重華先生大怒若狂。他不能再繼續等待,政治本質就是不穩定的,日久恐怕生變。於是,紀元前二二五八年,姚重華先生建議伊祁放勳先生去全國各地,作巡迴視察。這項建議義正辭嚴,誰都不能說天子不應該去全國各地視察吧。然而,這卻是姚重華先生奪取政權大陰謀的最後一擊,他要殺岳父大人而不留下任何痕跡。
紀元前二十三世紀,既沒有飛機汽車,甚至,沒有牛,更沒有馬。我們無法確定伊祁放勳先生有沒有什麼代步,即令騎牛騎馬,即令坐兩人抬的轎子,他也不能承受那種顛簸。嗚呼,伊祁放勳先生根本沒有出京視察的理由,有「代理君王」在,天大的事——連殺「四凶」都作了主,還有啥必須他親自瞧了才算數的?對一個一百一十九歲的老人而言,他寧可坐在家裡休息,但他不能抵抗女婿的壓力。
於是,到了陽城(河南省登封市告城鎮),伊祁放勳先生在意料中的伸腿瞪眼,一命歸陰。是在出發途中死在陽城的歟?抑或在歸途中死在陽城的歟?史書上沒有交代。帝王世紀只說了一句:「堯(伊祁放勳)與方迴遊陽城而崩。」當時首都平陽(山西省臨汾市),跟陽城航空距離二百六十公里,在紀元前二十三世紀時,是一個遙遠的邊區。兩個城市之間,橫著中條山脈;越過中條山脈,便是翻滾澎湃,不斷決口的黃河;渡過黃河,又是邙山;越過邙山,又要渡過洛水;渡過洛水,還要進入嵩山山脈,陽城就在嵩山南麓,緊傍潁水。這位年邁蒼蒼的老漢,沒有人知道有啥重要大事,非要他親臨不可。然而,姚重華先生知道就行啦。
伊祁放勳先生糊里糊塗被折騰而死。他是活著離開首都的,回來時卻成了一個屍體。而且不可避免的會洩漏一點風聲,可能引起議論和懷疑,使姚重華先生不敢馬上就往寶座上坐。
其實,死在旅途還是幸運的,另一種史料更明確的指出,不是死於旅途,而是死在監獄。竹書紀年說,伊祁放勳被姚重華先生放逐到堯城(河南省郾城縣故偃朱城)囚禁,跟他所有的兒子隔絕。伊祁放勳被後世尊稱為「堯帝」,堯帝者,好心腸的君王也,而好心腸的結果卻是家破人亡,死於至親的女婿毒手。當他在牢房哀號,如果知道後世的儒家學派會把他的慘死,形容為美麗的「禪讓」,他流下的將不是眼淚,而是鮮血。
我們抄錄《竹書紀年》原文,作為結束,原文曰:
「昔堯(伊祁放勳)德(政治權力)衰,舜(姚重華)囚堯(伊祁放勳),復偃塞(斷絕)(伊祁)丹朱,不與父相見也。」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死於謀殺的帝王,而且沉冤千古,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