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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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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可能性之海

  • 作者:謝瑜真
  • 出版社:木馬文化
  • 出版日期:2024-01-31
  • 定價:380元
  • 優惠價:79折 300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1月26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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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最特別的是作者對「海」與「夢」的抵死纏綿 遊走夢境與現實的潮間帶 謝瑜真首部輕盈奇想小說 「因為做夢的關係,人生好像被拉長了」 《可能性之海》中八篇短篇小說,皆取材自作者本人曾真實做過的夢境。 以夢為疆域開展,海、女性、母親、自然生物等元素反覆出現,構築出面貌殊異的故事;純情戀愛、末日童話、都市奇譚、陰冷怪談......變化自如,延展拉長人生的多重可能。 整部小說場景細節與人物對話皆是你我熟悉的日常,能嗅到臺灣濱海小鎮的鹹鹹海風或頂樓加蓋套房令人愁悶的潮濕。作者以強大的想像力,無痕銜接種種逸出現實生活或荒誕歪斜、或詭譎綺麗的事件,塑造成堅強的真實,渾然不覺身在夢中。宛如來回遊走現實生活與超現實想像的邊界。 在輕盈的奇想中,《可能性之海》捕捉了生活中那些難以察覺微小、美麗、發著光芒的片刻。 本書特色 ★本書獲國藝會出版補助 ★封面特邀2023年度金漫獎得主丁柏晏繪製,呈現如夢氛圍 專文推薦 陳雨航 作家 推薦人(依姓氏筆畫排序) 川貝母 插畫家 白 樵 作家 宋文郁 作家 李依倩 東華大學華文系副教授 林達陽 詩人、作家 張嘉真 作家 曹馭博 詩人、作家 鄭琬融 詩人、作家 好評推薦 在虛構與真實,記憶與想像的過渡間,作者以氣感文字圍建城池多座,陰陽風雨晦明各異。其內挹水,蕩漾象徵無數,湧流陰性意識,母體之血與極簡慾;水性可清可濁,能飲非飲,鹹淡不定。謝瑜真身為童話故事裡極具實驗精神的觀察家,以竿尺網盆打撈,測量,向陽蒸餾後,描繪日常狀態底,符號池內突變,偏移與幻化的所有可能。 -白樵(作家) 讀瑜真的小說常讓我想到小川洋子的筆觸——在陰暗與不安的反面,就是人類安身立命的所在;這本小說講述夢,但更像是在藉由書寫,找尋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感——唯夢境反應我們最深刻的索求。 -曹馭博(詩人、作家) 讀瑜真的小說總感覺她的故事不斷在虛與實的邊界來回穿梭,讀者們跟著同樣在城市渴切愛意、徬徨迷離的人們遊走,直至抵達寓言的核心。那行走宛若置身夢境,使得被城市弄得遍體鱗傷的我們,在她的書寫裡感覺到了一絲絲暖意。-鄭琬融(詩人、作家)

目錄

推薦序:〈在世界的盡頭製作標本〉/陳雨航(作家) 推薦語 楔子 大腦深谷之歌 Sillage 茄紅素 每個人都可以加入實驗室 鯉魚實驗 龍宮 M的故事 夢的分享會 後記

內文試閱

鯉魚實驗   有個人在信義區某大樓的陽臺上點起了 一根菸,一團小火在手指上燃起。那人想,第一個看見火的人不知道在那刻想了什麼,但他肯定因為火的美麗忍不住伸手觸摸,然後習得燙傷了吧。   打火機的火這麼近,樓下大樓群的燈光這麼遠,因此他喜歡火。他有時覺得自己抽菸是為了能看見手上的這團火苗,那是他所能擁有最小的星星。那個人將菸灰往樓下一抖,通常大家以為菸灰一彈就會消失,其實它們都成了小小的雪,在風中吹送到所有可能的空隙。那個人的雪粒乘著高處的風,在好幾棟大樓間穿梭,進入了附近的住宅區,最後落到了一棟高樓的天臺。   阿珍在天臺上,也點起了一根菸。她最近剛學抽菸,被打火機的火燙傷。她的故鄉在入夜後就看得見許多星星,但她發現臺北市的星星在夜晚都落到了地上,所以她在自己手上製造星辰。   「喂,那麼冷別在外面吹風,你的魚在等你餵飼料。」芳宜在門口喊她,即使夏夜的風一點都不冷。阿珍轉過頭回了一句:「抽完這根就回去。」   當阿珍回到室內後,一池錦鯉在深藍色的磁磚魚池中繞著圈,她一黑一白的鯉魚在迴圈的最後路徑逕直向她游來,彷彿感知到了燈塔。阿珍伸出雙手輕輕撫摸牠們的鱗片,亮澤的黑與白同時融入她的手中,燙傷的手指瞬間變得舒爽了。   對於她們所在的這個地方,阿珍只知道幾件事:這是一間位在臺北市區一棟高樓頂樓加蓋的房間。她們正在進行一項實驗,內容相當簡單:觀察池裡的錦鯉,等到牠們的鱗片褪色,化成像人體一般的膚色,實驗就成功了,就是那麼單純。每人會配備兩隻鯉魚,只要有一隻變色就算完成。事成之後,她們會得到一筆足以在臺北市買房、度過餘生的錢。當時阿珍在報紙上看到這則徵人啟事,在房子還沒斷電前,她打了電話過去詢問。當時她邊聽著工作說明,邊看著房東從未處理過的壁癌,形狀竟然也神奇地像一條魚,她覺得這一定是某種預兆。而事實是,這間房屋不到一個星期約到期。沒有好好思考的時間,阿珍在電話中就答應了。   他們不知道會褪色的鯉魚代表著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樣的鯉魚會變色,他們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   這個空間的架構是這樣的:若從上空看,房間會像「回」字中間的空白被安放在頂樓中央,而房內分成兩半,一半是鯉魚池,一半是觀察員的住宿空間,中間僅有一道薄牆的區隔,因此鯉魚的游水聲、粼粼的水波,像打入的氧氣一樣溶在她們的生活裡。   不知為何,這裡沒有向下的樓梯,他們所需的日常用品都經由一個大小無法讓成人進入的升降貨梯上來。阿珍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上來的,彷彿這個房間是個子宮,自己在這個充滿水氣的地方降生。而無論自己是由何而來,如果不找到變色的鯉魚,除非放棄實驗就此離開,不然就只能選擇這裡成為墳墓。   阿珍還記得自己第一天到這裏的時候。她與另一個新來的女孩一起躺在房內的床鋪上,睜開眼時,她感到全身漂浮般鬆軟,但視線格外清晰。身旁的女孩睡到嘴巴都張開了。在看報紙的芳宜發現她醒了,就將手指向鯉魚池,說:「看,以後那就是你的室友了。」   阿珍睡的位置剛好正對連接魚池的門,她稍微撐起頭,在視線中只看得到魚池的邊欄,生物游動的聲音此時異常大聲,好像正從子宮滑出那樣勃動的水響。芳宜邊攪動即溶咖啡邊說:「你可要耐心等待,錦鯉可以活上一百年。」   金屬湯匙碰撞瓷杯小小的清脆聲音,像風鈴開始迴盪。大概是因為身在沒有遮蔽的高樓上,日光從四面八方浸滿房間。在靄靄朦朧之中,不知為何,阿珍一度以為自己也是一隻鯉魚,她生為鯉魚在此誕生。身旁的女孩好像還沒從龍宮回來一樣,依然感知不到世界般睡得香甜,一滴口水以凝滯的時間從嘴角滑落。   後來,阿珍知道跟她一起來的女孩叫覓之,年紀與她相彷,都是二十出頭歲。阿珍知道,會接受這種可疑打工的,多半是已經走投無路的人。芳宜始終沒有談過她的理由,而覓之在第一天晚上就告訴她,她原本在外縣市與毒蟲男友做毒品買賣,後來想脫離不健康的生活與戀情,卻被男友追殺般的糾纏。經過幾番波折,才找到這種包吃包住又沒人找得到她的工作。   「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她說完,幾分鐘後就進入深沉睡眠,規律且響亮的鼾聲,代替了這個都市失去的蟬聲陪伴阿珍的夏夜。   芳宜是她們之中待得最久的一個,目測大概將近五十歲。芳宜在這待的時間不確定有多久,但從她床邊已用至空盡、瓶蓋上積了灰塵的化妝品瓶保存日期,可以知道她從年輕貌美的時候就一直待到有了白髮。在鯉魚變色前,她先褪了色。   一開始,她們問起她的名字時,她跟她們說:「叫姊姊就好。」再過了幾個星期,她又說:「可以叫我芳姊。」又過了幾個月,她說:「姊什麼姊,把我給叫老了。叫芳宜就好。」   芳宜雖然性情反覆,但她似乎對人以外的事物都傾注了感情,包含她的鯉魚。她不輕易告訴他人她的名字,卻給自己的鯉魚取了名字,叫做「芳芳」。她在叫她時,都會唸成「紡方」。阿珍注意到她只有一隻鯉魚。   「另一隻死了,屍體被芳芳吃掉。」在詢問原因時,芳宜冷冷回道。   阿珍看著她的鯉魚,她沒有給牠們取名字,怕取了就有感情,會捨不得跟牠們分開。然而鯉魚卻時常游近她,像有意志一樣的看著她。她時常覺得,她擁有一黑一白的鯉魚,那她就是灰色的。   說來奇怪,除了必須跟魚生活在一起,且不能離開天臺,公司並沒有給她們任何限制。在房間裡想做什麼都可以,也有網路。阿珍與覓之從網路上看影片學習怎麼飼養錦鯉。而芳宜彷彿已經將鯉魚的生理狀態刻印在身體內一樣,什麼時候需要換水、清洗魚池、餵飼料都已相當熟練。芳宜說,缺少什麼生活用品就用紙條寫著放進貨梯,只要是稱得上合理的東西都會送來,覓之要求的平板電腦與高級保養品甚至都送來了,這裡感覺就像豪華版的監獄。   錦鯉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照顧。阿珍對於養魚的記憶,只有國小時在夜市撈到的金魚。阿珍家裡過小,雖然只有她與母親居住,但還是沒有自己的房間。寫作業的書桌放在客廳裡,魚就養在那張辦公桌退役的二手書桌上。那是隻半黑半白的小金魚,甚至不知道品種,但即使如此也可以活下去,只要按時餵飼料、換水、清糞便。小金魚被阿珍取名叫小灰,就算牠身上沒有一點灰色,對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埋怨,在阿珍天真地叫喚牠時,牠只會張著魚類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盯著她。小灰在小魚缸中沒有長大也沒有變小,安安穩穩地在阿珍的書桌上活了好長一段時日。   有天,阿珍回家發現魚缸空了。媽媽一邊做飯一邊說,小灰今天跳樓了。不知道為什麼,牠自己跳出魚缸,媽媽發現小灰時,牠早已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於是媽媽在阿珍回家前,將乾巴巴的牠送進馬桶的漩渦中,以另一種方式重回奔流。   「真奇怪,魚不想活就從水裡跳出來,人不想活就跳進水裡。」當媽媽這麼說時,正打開滷肉的鍋蓋,一陣香氣隨著蒸氣奔騰而上,在巨大的熱霧裡,母親面無表情的側臉也彷彿在水中。過了好幾年,也就是阿珍的媽媽從家附近的漁港被打撈上岸後,阿珍有時會回想起那一幕。某個睡醒時異常清醒的早晨,她突然發現,也許媽媽當時就已經浸在水中了。   三個女人的衣物、物品散落在房間的各處。來到這裡的一個星期內,阿珍已經將這個狹小房屋所有的細處都印入她的腦海,包含魚池磁磚排列的結構、沒有作用的浴室排氣孔,以及在魚池上方從沒打開過的天窗。連她床上那扇百葉窗葉片上哪處有灰塵她都記得。   池水讓房內一直流動著潮溼感,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並不是臭味或霉味,只是一種進入鼻子裡就感到濕潤的味道。一直跟媽媽住在海邊的阿珍,也總是在家聞到這個味道,害她現在不知道那是水氣還是女人的氣味。   當阿珍在魚池看得累了,就會到屋外,俯視另外一座魚池。每逢上下班時段,這座城市就人車湧動,高樓與紅綠燈彷彿造景,整個盆地就是巨大的魚缸,現時的彩霞是限時出現的海藻。在這棟高樓下密密麻麻的人,也一樣為了生活在這個魚缸裡游動著,只是自己的魚缸小了一點。阿珍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與底下的人並無二致。   芳宜翻開報紙,今天的頭條是臺灣人前往外國打工,反而被監禁虐待的新聞。她將報紙翻面,到外頭去叫阿珍進屋裡,別再吹風了。   鯉魚依花紋種類有著不同的名字──這是阿珍在維基百科上看到的。芳宜那隻可以叫做「大正三色」,覓之的是「昭和三色」與「丹頂」。   阿珍起初有點埋怨自己的鯉魚顏色。全黑的鯉魚很不顯眼,而全白的鯉魚很接近膚色,有時房內暗點,光線讓鱗片有些微反光時,會帶給人鯉魚變色的視覺錯覺,阿珍偶爾會在看到那些魔術時刻瞬間驚訝地跳起,但又在開燈瞬間冷卻黯淡。   就是在某個感覺被耍的午後,阿珍找到了他。   那時她在天臺點菸,他們所在的地區剛好緊鄰商業區,因此中午有很多上班族會到附近吃飯,許多黑色白色的人們會魚貫湧入大樓下的小巷弄中。   那天中午,阿珍發現在他們那棟樓的下方,有一個人正彎腰撿拾著地上散落的紙張。在綠色的人行道上,遠遠地看紙張就像砂糖一樣灑落,那個人蹲在地上埋頭撿著,吃完午飯後的人大量經過,大家不約而同繞開那塊白色區域,像是有迴避性的魚群一樣。   那人終於撿完後,整整紙張,開始往正對阿珍這棟樓的大馬路走離。原本從樓上只看得見他的頭頂,後來他漸漸被拉長,灰色肩膀下是一整套西裝、皮鞋,當他四處張望時可以看見他戴了眼鏡。阿珍看著他從那條筆直的馬路越走越遠,越變越小,最後,走進了一棟商業大樓中,消失在水泥魚缸裡。   自那之後,阿珍經常會在天臺上尋找那個人。就像刮刮樂的中獎率一樣,機率不高,但有時就是會發生。一次,兩次,每當阿珍像在山中找到鹿角般看見他後,總是會回過頭看看自己的鯉魚變色了沒,她深信,看見他的那天就是幸運的一天。   那個人在這個大樓密布的地方毫不起眼。但阿珍總是可以一眼就認出他,彷彿那是她的鯉魚一樣。灰色的他穿梭在人流裡,飛快游行。   後來,阿珍偷偷在貨梯中放了張紙條,希望能送來一個望遠鏡。下次她打開時,真的有支入門用的天文望遠鏡,夾雜在食物、衛生棉、報紙與香菸中。   擠不出時事,而分享小知識的新聞上寫著:目前所知世界上活得最久的鯉魚名叫「花子」,活了兩百二十六年,是一隻鮮紅色的錦鯉。為何牠可以活這麼久,至今人們仍不清楚。只能推測是乾淨的水質與主人的關愛。而與牠在同個池塘裡的朋友們,也都活了一百年以上。各種研究發現,鯉魚在同一個環境待的時間越長,就會逐漸影響彼此。   在那個天臺上,時間像永不融化的奶油一般凝滯,在夏天的高溫中更是沉悶。沒事的時候,覓之通常會在床上滑手機,而芳宜做瑜珈或是看報紙、看書。但不知道是否這也是實驗的一部分,有的時候,她們三人會不約而同地聚在鯉魚池前,恆久地看著鯉魚發呆。   在來這裡之前,阿珍從未仔細看過鯉魚的模樣。在她的記憶中,鯉魚總是以鮮豔的色塊呈現。鯉魚們被她們養得十分巨碩,比成年男人的大腿粗上許多。牠們的魚鬚、裙擺般的魚鰭,以及鑲有彩澤魚鱗的魚體,時常讓阿珍覺得牠們不只是魚類。   阿珍也發現,芳宜雖然在實驗室待了許多年,但她對研究鯉魚的組織與會變色的鯉魚了解並不多,倒是收集了很多待過這裡的人的故事。有時在她們撒飼料時沉默的片刻,她就會有如起靈一般,突如其來地說上一兩句。   「以前,有人因為超喜歡錦鯉所以來這邊工作。」   「你們知道最常來這裡工作的是哪種人嗎?一般的上班族喔。」   「之前有個女生,會偷吃魚飼料。後來有天我們發現她不見了,但水池裡多了條鯉魚。」   「有個以前很有名的女明星,你們可能都沒聽過,過氣了。她也有在這裡待過。」   她們從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也分不出她所說的人物中有沒有重疊。只是每當芳宜說起故事時,阿珍就會想起有次她在天臺抽菸時,芳宜悄悄地出現在身後,當阿珍回頭看到她緊盯的眼神時嚇了一大跳。   「小心點,以前有人從這裡掉下去過。」芳宜冷冷地說,阿珍靠著高度到她胸口的圍牆點點頭後,芳宜才俐落地轉身離去。   雖然樂於分享故事,但芳宜對自己的事口風非常緊,只要提到自己的事,她就會自然地陷入沉默。於是阿珍只能和覓之聊著已經延伸到無法再延伸的話題。無聊到最後,甚至在談話中開始玩起「不能說出你我他」的遊戲。為了不說出「你」,阿珍給覓之取了綽號叫「公主」,因為她的鯉魚很有公主的感覺,覓之對這個稱號也很滿意。而覓之在東想西想後給阿珍取的綽號,不知為何是「小灰」。   阿珍逃避給自己的鯉魚取名,但遊戲的規則卻為她衍生出了新的名字。每當覓之在遊戲中小灰小灰的叫,阿珍就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隻魚。於是,她在心裡將那個總是穿灰色西裝的人也叫作小灰,這樣的話,擁有同樣名字的他們就感覺可以一起當人。   「欸,鯉魚真的可以活一百年嗎?」在一次撒飼料的閒聊中,覓之問道。   「是真的。這裡八成有幾隻已經比我們都老了。」芳宜回答。   「魚的一生那麼長,有比人類有意義嗎?」魚沒有說話,尾巴劃出鮮紅的弧線游離。   「活得短跟長,跟有沒有意義沒有關係啊。」芳宜說完,靜靜地看著魚池上的天窗發呆。阿珍知道每當她這樣,之後就不會再說話了。   「為什麼要讓鯉魚褪色成膚色啊?鯉魚的顏色那麼漂亮,幹嘛變得跟人類一樣只有膚色那麼無聊。」覓之說。   「鯉魚本來也不是那麼鮮豔的,是一直配種培養出現在的模樣。」阿珍回答她在網路上看到的知識。   「人類真變態,配種了一堆動物來符合自己想像。」   「搞不好人類其實也是依照的某人想像而誕生的啊。」   「哎呀,別跟我說信仰那套喔。」覓之說。   「醜一囉。」阿珍指著自己。「不過,小灰也沒有特別信仰。」   「我真的沒辦法信神。」覓之看著魚池說,聲音漸漸融入波紋裡,水波在她眼裡閃動,像手機螢幕的光。阿珍想起,她每晚假裝沒看見的那些光:當覓之睡著後,她手機亮起的畫面,及與之浮現的訊息:「寶貝,我真的好想你。」或是「被我找到你就死定了。」大多都是這兩句,或是意思差不多的話,像煙火一樣熄了又亮,亮了又滅的輪流出現。在光滅中照見的覓之睡臉,看來雖然安詳,卻深沉到阿珍無法想像。   阿珍沒有談過戀愛。她剛脫離的童年,在打工與課業中渡過。成年之後,她也在故鄉那個小鎮忙著工作。接著,媽媽就過世了。現實彷彿是層絕緣膠帶,在被錢追趕的時候,她不敢追求其他東西。   她不清楚這種感情是什麼,但她今天依舊在天臺上尋找小灰。新來的望遠鏡非常好用,阿珍甚至捕捉到他在大樓六樓的報社上班,偶爾還可以看見他經過玻璃窗旁的走道,或是在應該是主管的人身旁聆聽教訓的模樣。   然後,他會走到後方的陽臺抽菸。當他抽菸的時候,阿珍也會跟著抽菸,彷彿火焰會將他們相連。如果她是一隻鯉魚,就沒辦法跟他一起抽菸了,她想到這點時,瞬間覺得自己身而為人非常幸運。   但她卻不知道小灰是怎麼想的。阿珍的天臺並不寬廣,但看著他,現在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邊竟是這麼寬闊。   今日的報紙寫著:今晚將會有獅子座流星雨極大群,在晚上九點至凌晨兩點是最佳觀看時間,民眾可至沒有光害的地方以肉眼觀賞,請不要放過許願的機會。   有的時候,確認氣象預報凌晨不會下雨,阿珍就會在天臺上鋪睡袋睡覺。並不是她討厭覓之,只是偶爾她熟睡翻身時,手腳經常在擺動中擦碰到她。當她的肌膚碰到自己的肌膚,一股溫熱的黏膩感會沾附在身上,直到入睡前都會隱約感到那壓彈的觸感。她想了很久那是什麼感覺,後來她想到了,就像溫暖的魚體一樣。   有天,她在天臺上鋪了睡袋,本來只是想躺著直到深夜,看看空中會不會出現些微弱的星星,但卻不小心睡著了。當她醒來時,最先感覺到的是空氣中的冷度,再來是有物體在身旁的直覺。   她張開眼一看,果然發現覓之蹲在不遠處盯著她。她有點嚇到,不只是因為突然看見人,還有覓之此時與白天的模樣有著說不出的不同。   「你竟然會在這裡睡覺。」覓之不可置信地說著,語氣與平時相同。   「你竟然會在這個時間醒著。」阿珍揉著眼睛回她。   「我也是會有睡不著的時候啊。」覓之走到天臺邊,阿珍也起身,在她旁邊站著。   「小灰……」   「現在可以叫名字了啦,又沒有在玩遊戲。」   「你怎麼還不會想走啊?待在這裡不是很像坐牢嗎?」   「你也還在啊。」   覓之沉默了一下。阿珍有點後悔。也許她根本沒得選。   「對我來說,這裡比較像勒戒所。」此時,不知道是不是夜晚陰影的關係,覓之的側臉看起來好像在風中磨過一樣,清冷又深刻。   「阿珍,你還沒談過戀愛吧?」在阿珍還想不出要怎麼回答時,覓之接著說:「要小心別對什麼東西太過依賴與崇拜,不然會很辛苦的。雖然我覺得你沒問題啦,你是個好孩子。」   「不一定吧,感覺能在這裡待太久的都不太正常,你看芳宜。」阿珍說,說完還趕緊回頭確認一下身後沒人。覓之哈哈大笑。   「雖然是這樣講。」笑聲落完,覓之說:「但你有發現我們現在的信仰就是那些鯉魚嗎?」   「蛤?」   「我們一直飼養牠們、關心牠們,相信總有一天牠會變色,出現神蹟,給我們巨大的財富。」   「確實是這樣,牠們就像活著的神像一樣。」   但錦鯉們並不是神。在這個故事裡,真正的神是那些將他們送進實驗室,承諾會給他們一筆餘生無虞的錢的人。但阿珍沒有說出來,因為說了,又得思考他們到底是誰,而知道他們是誰,是真的有意義嗎?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他們看不見的人在俯視彼此。   「但是,撇開別的不說,我還蠻喜歡鯉魚的。」覓之說著,笑了。跟平常一樣無邪的笑。「鯉魚真的好漂亮,不覺得只要看著牠們,煩惱就會不見嗎?這才是這個工作最原始的意義吧!不然這樣,等我拿到了實驗成功的那筆錢,我就開個鯉魚養殖園,你跟芳宜都可以來當我的員工,怎麼樣?」覓之痞痞地笑著,用手肘推了推阿珍。   「不錯啊。」阿珍也笑。   後來,她們在天臺上又看了一會的夜景。阿珍告訴她,她覺得臺北的星星都掉到地面上了。覓之跟她說,只要把光源遮住了,其實還是可以看到一些星星,這是她在高中參加的天文社中學到的。阿珍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在那麼多交談中,覓之還是有許多她所不知道的事。   「待在這裡其實很不錯,不是嗎?」覓之一邊用手遮著面前的光,一邊仰望天空說。   「是啊。」   這晚,她們誰也沒看到流星。後來一起回到屋內的床鋪上睡覺。對阿珍來說這有點難為情,因為她通常是在覓之睡著後才上床的,現在這樣兩人並肩清醒地躺著,好像在看彼此最赤裸的模樣。她稍稍往覓之那看去,發現覓之也看望著她。   「晚安。」覓之笑著用氣聲說。阿珍覺得她吐出的氣息就像催眠劑一樣甜蜜又令人安心,很快便睡去了。   那晚,阿珍做了一個夢。夢到覓之穿著綴滿亮片的紅色長禮服,就像八零年代的女星一樣,藍色眼影像夜色那樣厚厚抹在她的眼瞼,整個人艷麗但又不俗氣。她像新娘一樣挽著裙襬走過來,美得不可方物。   一群鯉魚游上來簇擁著她,她像抱馬爾濟斯一樣輕巧地捧起了一隻在懷裡,然後輕輕地吻了鯉魚一下。在吻落下的瞬間,不知為何,阿珍覺得覓之要道別了。覓之從甜蜜的吻中抬頭,眼睛直直望著阿珍,桃紅色的嘴唇笑了。   曾經有這樣的新聞:有位早期的女明星家裡養著一池非常美麗的錦鯉。但後來,她兩歲的小女兒在沒人看見的狀態下失足落入魚池中,不幸喪生。女明星傷心欲絕,據說,在事情發生後那段時間她再也無心於任何事,一池鯉魚也因為沒人照顧通通死去。從此以後,她再也沒上過報紙。   隔天,覓之不見了。阿珍起床時就發現她不在床鋪上了,東西也收得乾乾淨淨,就像她從未來過。   印象中,覓之從未早起。阿珍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一醒來,覓之就躺在身邊。現在她一醒來,覓之就消失無蹤。   她起身,到了魚池邊,看見鯉魚池裡果然只剩三隻鯉魚。牠們劃的圈變得單調,但水面上多了幾朵漣漪。   那幾天,阿珍無心於觀看鯉魚。她花更多的時間在天臺上。往好處想,也許覓之的鯉魚實驗成功了,她過於開心,所以才會忘了留個紙條就走,很像她會做的事。也許她真的正在籌備一個鯉魚莊園,過幾天,她就會來叫她們去上班,她需要做的就只有耐心等待,等待。   過了一天,兩天。阿珍依然待在天臺上,芳宜依然在房內攪拌著她的咖啡杯。陶瓷敲擊的聲音,透過水氣在悶熱的夏天變得彷彿有回音。鯉魚依然沒有變色。   後來,阿珍的望遠鏡幾乎隨時都放在外面。少了人跟她講話,她多了更多無法打發的時間,只能一直尋找著那個人。   她有時會想像著自己跟他的相遇。也許會她們會在報社邂逅,也許她是新進職員,或是想登廣告的人,在進入報社時她可能會不小心撞到他,那個人手上的紙張落地後,她可以幫忙撿起,然後在遞交時碰觸到他的手指,那肯定是跟魚鱗沒辦法比較的觸感。她可以跟他一起抽菸,看看那個人的眼睛在點火時會倒映出什麼樣的光芒,那是透過望遠鏡唯一沒辦法觀測到的事。   那天下午,阿珍很罕見地在午後睡著了。她似乎又做了夢,但在醒來時已經想不起來了,只有情緒像將乾未乾的水痕一樣殘留在心裡。那大概不是個愉快的夢境,但在阿珍恢復意識時,她卻渴望再回到裡面,總覺得還有事沒結束。但有股氣味強制她醒了過來,她還在床上迷濛的時候,尚沒意識到那個刺鼻的味道是什麼,後來發現那是濃煙的氣味。   她起身,發現芳宜不在房內,便下床想尋找燃燒的來源。當她的腳碰到地板時,冰涼的觸感像道小雷一樣打入她的腳尖。阿珍順著煙味往外走,像是一條引信,她的步伐一腳一腳地替她找到火焰的來源。最後,在天臺上,一團火紅出現在眼前。   在面對她們的這條馬路上遠遠的一棟大樓,從六樓開始冒出了火舌,整棟樓燃燒的樣子像是有人在上面畫了一條火焰的直線。那棟樓,那個報社,阿珍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使不用望遠鏡她也知道是那裏。   消防車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好像它們本來就存在於空氣之中一樣包圍著所有事物。阿珍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一直到鼻腔裡全是焦灼味,一直到天變得跟燃燒過後一樣黑,而芳宜拍拍她的肩膀要她進房內,她才移動了腳步。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下午那個忘記了內容的夢,但一點也不重要了。   消防車的聲音在那晚深夜停止,接下來的幾天,那裏都安靜地像雪夜一樣,但警笛的回聲還留在阿珍的頭腦裡。她望著鯉魚的時候,鯉魚看起來也憂愁。   一天傍晚,芳宜在清洗魚池時,阿珍先到天臺發呆。望遠鏡已經被她收起來了。即使她看了,小灰大概也不在那裏,她也沒有確認的勇氣。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起火的是報社的原因,她總覺得空氣中有微小的,如雪般的塵粒飄舞著。她從未看過雪,但她覺得遇到雪災也許就是這樣。 洗完魚池的芳宜走了出來,來到阿珍旁邊,一言不發地與她一起靠著圍牆。   「這裡風景其實還不錯嘛。」芳宜少見地跟她開口搭話。   「你來了這麼久,應該看膩了吧?」   「我有懼高症,所以不常靠圍牆那麼近。」芳宜伸出手,擺出抽菸的姿勢。「借根菸?」   阿珍有點嚇到,她從未看過芳宜抽菸。慌忙之中她掏出菸盒與打火機,第一次替人點菸,她手上的火在風中顫抖,芳宜伸出了手,將小團橘紅護在掌心中。阿珍第一次注意到,芳宜的手指竟然那麼細長,拿菸的手勢非常漂亮。   「感覺你最近有點低落。」芳宜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地問。「跟覓之走了有關係嗎?」   「有吧。」阿珍也點了根菸。這是她在火災之後頭一次抽菸。   「別太難過。在這裡待久了,就是會看到很多這樣的事。」   「你在這裡多久了呢?」阿珍終於找到機會問。   芳宜仔仔細細地看著阿珍,答:「可能在你出生前就在了。」   「好難想像在這裡待二十年是怎樣的感覺。」阿珍看著遠方,也許從某棟樓還沒建起的時候,芳宜就在這裡了。   「沒想像中難,也沒想像中簡單。達到某個臨界點之後,就會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鯉魚,沒感覺了。」芳宜也望著遠方。「但覓之就過不去,她前前後後也待了一兩年,這次還是走了。」   「一兩年?覓之不是跟我一起來的嗎?」阿珍來到這裡,也才三個月左右。   芳宜先一臉狐疑,隨即鎮定地說:「對你來說她是第一次來的,但我已經看見她上來第三次了。在你來之前她就來過了,每次都出去了再回來。你應該也看過她的手機訊息吧。」   阿珍聽了,安靜了許久。   在沉默的途中,她覺得她確實看見了黑色的微小物質,在她與芳宜周圍飛舞。夜晚竟也開始冷了。   「有些人來這裡是想變色,跟鯉魚一樣。有些人是只想待在池子裡。你是哪一種?」芳宜問。   「我不知道。可能兩個都是吧。」阿珍想到在媽媽喪禮籌辦期間,她聽見親戚邊折元寶邊討論著自己的去處。有人說可憐哪還這麼小就沒父母,也有人說幸好孩子已經成年了,可以去賺錢養自己。但她到底該去哪裡呢?她其實一點也不知道。覓之要她別依賴任何東西,但她心中本來就一直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事物。她一直是活在魚池裡的鯉魚。   「你真的有看過變成膚色的鯉魚嗎?還是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阿珍問。   「有啊,我有看過。」芳宜深深吸了一口菸。「所以我才少一隻鯉魚啊。」   阿珍過了好幾秒,才了解她的意思。她傻傻盯著芳宜,彷彿成為世上第一個看見火的人。   「你的實驗成功了?」阿珍問。「你的鯉魚變色了是嗎?」   芳宜對她一笑,什麼也沒說。阿珍覺得好像今天才認識了她。   「你幹嘛不出去?你有那麼多錢欸?你有那麼多錢欸。」阿珍驚訝地問,甚至驚訝到重複了兩次。   「出去也沒什麼好的。」芳宜將菸灰往樓下彈,慎重地看著它們落下,彷彿那是她的分身。「有多少錢都一樣,待在這裡,搞不好還比在外面好。」   「你沒有家人嗎?」   「算有吧,有父母,還有一個哥哥跟弟弟,太久沒聯絡了,不知道還在不在。」芳宜像是想到什麼,嫣然一笑,說:「對了,還有芳芳。」   在那一瞬間,阿珍覺得芳宜的笑臉非常美麗,即使是魚尾紋都像錦鯉的花紋。她們是第一次單獨講了這麼久的話,阿珍卻感覺到這段對話將會成為她很重要的記憶。在這悠長的時間裡,不知道芳宜是否也經歷過許多許多次這樣的時刻呢?   「你為什麼會來呢?」阿珍問。   「好問題。我也不知道。或許我還在這裡,就是為了尋找答案。」芳宜邊說,邊把菸捻熄。「對了,我想起來了,我過來天臺是要跟你說一件事。鯉魚池上面那個天窗,有時候天氣好可以把它打開來讓鯉魚曬曬太陽。」芳宜說完之後,便轉身往屋內走去。   「那你變成膚色的鯉魚到哪裡去了?」阿珍對著芳宜的背影問。芳宜稍稍將臉轉了過去,阿珍竟覺得她暗夜中的側臉感覺年輕。   「牠順著水流流到換水的管道裡,自己離開了池子。」她指著房內的鯉魚池,阿珍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往那望去。雖然房內一片漆黑,但阿珍知道,現在她的鯉魚一定正跟她一樣,隔著黑暗望著她。   不知道是怎麼樣的魔法,隔天,芳宜消失了。在她離開的早晨,阿珍一起床就發現空氣中的燒焦味消失了。彷彿那些煙塵,都在昨晚芳宜的菸裡被吸收了。   不知為何,悲傷並沒有出現在阿珍心裡。   她檢查房間、浴室、天臺的四個角落。最後,她仔細地望著鯉魚池裡,三條鯉魚依舊在水中畫著單調的圓圈。   確定芳宜的身影已不在這個空間後,她回到自己的床上,發現床頭放著一本筆記,翻開一看,那是芳宜用手寫記錄下的鯉魚飼養守則,從紙張與字跡的斑駁感感覺得出年代。阿珍翻到最後一頁,看到筆記夾了一張照片,映入眼簾的,是感覺只有二十幾歲的芳宜抱著一個小女孩。芳宜穿著像要走星光大道一樣豪華的長禮服,在她腿上的小女孩和她長得有些相似。雖然照片有些許褪色,但還是看得出芳宜穿著的禮服有多鮮豔,而她的笑容有多美。   阿珍往後一躺,攤在空無一人的臥室床上,彷彿又回到母親告別式結束後的隔天早上。屋裡安安靜靜,不同的是,這次有鯉魚陪著她。   這晚的新聞,頭條是臺北市區的大停電。幾乎臺北市每個行政區都像要幫壽星慶生一樣,在點蠟燭前將城市沉入黑暗中。在新聞網站上角落的版面,小小地刊登著今天偵破毒販的案件,以及今天跳樓死去的女子。   因為大樓配有發電機的關係,到了晚上阿珍才知道停電了。她平時所俯瞰的那片星空,變得不再璀璨。早上在確認芳宜已經不在後,阿珍久違地在貨梯裡放了紙條。到了傍晚,貨梯真的出現了她所要求的東西:一套女性上班族的套裝。阿珍對著穿衣鏡穿上,白襯衫、西裝外套、套裝窄裙,全身黑白的她在鏡子裡,看起來就與樓下的那群人無異,也與她的鯉魚無異。   也許她也很適合在辦公室裡做事。她心想。也許她該去。但那全是留到明天再思考的事。現在她正揹著望遠鏡,一步一步爬上頂樓的頂樓,專注在別讓自己掉下去,她知道如果她掉下去,就會像芳宜、覓之、媽媽一樣,撲通一聲地落入水裡。還是她早就落水了?   阿珍爬到頂樓的頂樓,也許是因為風的關係,她感到眼前的天空前所未有的遼闊。她依照芳宜的指示,把樓頂的天窗打開,從窗中,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而她的鯉魚在月光下圈游。   她將腳架立起,裝好望遠鏡,開始看遠方的天空。今天的臺北沒有燈光,星星都回到天上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支望遠鏡最遠只能看見月球的表面。於是她看見了星星,卻依然只能遠遠地看著它們閃耀。只有月亮凹凹凸凸的表面坑洞清晰地浮現,像一座座水池一樣。   也許月球上也養著鯉魚,住著人,而那些人正俯視著她。但阿珍不介意,因為她也正在看著他們。   靜靜地,她好像聽見鯉魚游動的聲音。像她第一天來到這裡時一樣,潺動的水聲清脆響起,感覺遙遠但確實存在的銀河,像小溪一樣流過了她。突然,阿珍想起了小灰。   阿珍一直懷疑小灰其實沒有跳出魚缸,是母親悄悄趁她不在家時倒掉的。母親過世後,她收拾家中行李時,無意間發現母親將小灰的魚缸收在雜物中沒有丟棄。她知道,她是媽媽的鯉魚。而她也知道鯉魚可以活一百年,也許她會應徵這份工作,只是不想再孤獨下去了。   阿珍點燃了菸,火焰像她給自己的戒指。火讓她想起了那個人。不知道在沒有燈光的晚上,他現在是不是也正點燃著火?   這個時候,因為火災而沒了工作的某個人,從工作中的漫長時間得到短暫的解放。他在頂加套房的陽臺抽著菸,邊滑手機邊尋找有沒有新的工作機會。在某個發呆的瞬間,他彷彿看見遠處的大樓樓頂有一顆小小的火光閃現隨即消失,他仔細地盯著那處,卻再也沒看見光芒了,他想自己搞不好是看見流星了。   不論如何,他都把握機會在心裡許了願,希望自己能獲得幸福,這樣就好。然後再度低下了頭埋頭於另一個光亮。   在那個火災的下午,阿珍夢見自己死了,像一顆星星那樣默默地死去。死後她變成鯉魚,再活上了一百年。有人告訴她,只要鱗片變成膚色後,就可以再次成為人。在夢裡她沒有任何情緒,但在快醒來時,夢中的她卻覺得好孤獨。夢的內容她沒記住,但這股孤獨感從夢中延伸到夢外,想不起來的夢的碎片像她與那個人的菸灰一樣,散逸在空中,最後從天窗降雪般落下,掉到了鯉魚池裡。一黑一白的鯉魚依舊閃亮著光澤,那麼美麗。

延伸內容

在世界的盡頭製作標本 陳雨航 「格雷安.葛林告訴我們,童年是作家的存款簿。若以此來計算,我生來就是個百萬富翁。」小說大師約翰.勒卡雷在他的自傳《此生如鴿》裡這樣說。 但並非所有想寫小說的人都像勒卡雷般富有。〈每個人都可以加入實驗室〉這篇,主人翁和她的學弟有一段交談。她說她遇到了瓶頸:「我發現我真的非常平凡。我家家境小康,算是沒有為錢煩惱過。朋友有點少,但也沒被霸凌。交過的男朋友,零。這樣的生活聽起來還不錯,卻反而讓我很焦慮。我覺得我身上沒有任何值得分享的經驗或故事,就算有,我也想不到。但還是很想表達什麼,想證明自己有所思想或存在……」 我們不知這是不是作者的自述,但像謝瑜真那樣出身文學創作相關系所或有志從事文學創作的年輕人,多少都會遇到這種時候吧。年輕,熱切地想表達想寫,卻囿於經歷,「存款」不足,那寫些甚麼好呢? 要繼續寫作,自有求索之道。〈茄紅素〉裡的茄紅素帶了蝸牛跳上沉紅色老轎車如同印度公主帶著獵人展開一場憂傷壯麗之旅,他們要去海邊看那顆將死的小行星,茄紅素說:「去海邊才見得到它,因為海就是世界的盡頭,一切的盡頭,與一切的開始。」 葡萄牙中部大西洋畔的羅卡岬,那是歐陸的最西端,岬角石碑以葡萄牙文寫著「陸止於此,海始於斯」。是的,在大航海時代之前,這裡就是西方世界的盡頭,你可以止於此,或者向未知的海洋出發。或許,羅卡岬就象徵著謝瑜真這本小說集創作的原始,我們不知她的航渡史,總之,她來到了小說集《可能性之海》。 謝瑜真勇於探索、嘗試小說的各種敘述方式,寫實的,現代的,超現實的,偶而也試著(如舞台演員會做的)公然的向讀者講話。 她可以描繪細節和對話一如日常,同時也有強大的聯想力,這使得他小說裡的人物與事件得以自然開展。 最特別的是作者對「海」與「夢」的抵死纏綿。 除了書名《可能性之海》;〈龍宮〉前引史坦貝克言:「在海邊,時間比其它地方的都更加複雜」;前述:「海就是世界的盡頭,一切的盡頭,與一切的開始」……她形容某個女人的氣息像海,甚至以「女人身體裡的海」來形容子宮,顯然,她認為海洋是孕育一切之母。海的意象出現在許多篇章裡,甚至有一篇寫人死在海裡又從海裡復活繼續日常,如同寓言或是幻想小說。 那麼,那時而平靜,時而奇詭,又時而波濤洶湧的海裡是什麼呢?或許我們可以將之與作者的文字和她對人物和事物的註解聯想在一起:那是既平凡又機智的對話;那是我們平常不會如此使用,但又新鮮不感突異的形容;這使我們認知到的畫面,我們認識到的海洋有了更多的面貌。又或者,海是她文學繆斯的原鄉? 小說集裡,夢幾乎無所不在,且具各種樣態。 「白日夢會帶殊殊到相當遙遠的地方。有時是她腦中的深谷,有時是已經忘記許久的回憶。」〈龍宮〉這段算是初級的夢想,在〈sillage〉裡,夢就有了更繁複的狀態和思考:「只見過一次的人,但在夢裡卻感覺很熟」,然後「夢像接了水管,形成地下伏流不斷延續下去」,還有只夢見過一次的人在她以後的多次夢境過後,不禁會想著那個人到底是否出現?或者現實未見只是夢中相遇,最後也反思現在很熟的男友最早也曾是只見過一次面的人啊。 林林總總,包含占卜師的「預知的夢」,以及「夢的分享會」…… 〈夢的分享會〉是敘述一位經營的咖啡店倒閉的年輕人和另一位研究所讀了多年都沒畢業的好友,從高中同學會場烙跑另尋一家酒吧的過程。當然還有偷聽到別人分享的夢境這樣的情節,以及「所有人最深的秘密都藏在夢裡面」這樣的類結論。但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反而是兩人一路上的回憶(主要是第一人稱「我」)和內在的自我尋思。那間一直到不了的酒吧到底存不存在?「你真的不會做夢嗎?這些年來都沒有?這些年來,我們到底活得快不快樂?還要繼續這樣多久呢?」 夢、夢想的化身,以及隨著人生的起伏映照出的虛無與幻滅,常常是小說裡成長主題的調性。那樣失敗或是挫折的過去,是要想方逆轉,還是繼續尋求並逃避於更多的夢,與夢話鼾聲交奏,往無何有之鄉而去? 題為「夢的分享會」,且放在最後一篇,或許是作者有意分享他將人生直線進行的時間,分割成許多段次的高光時刻,傳達出「我們所珍愛的,但現在不在身邊的東西,可以是永恆的。」這樣的訊息。〈夢的分享會〉有無可能救贖失敗人生待考,但你看,曾經擁有的珍貴時刻,或者你想像、期待中所產生的令人難忘的一刻到臨時,「就是現在,就是現在,就是永遠。」這是多麼的撫慰人心。 「標本跟文學很像,又或許,什麼都跟標本很像。你以為已經死了的,其實在用一種方式活著,而這個方式掌握在你的手上。」〈每個人都可以加入實驗室〉。那些作者念茲在茲的海和夢,只要沉澱下來,化為文字,就能塑造成堅強的真實。當然必須是真實,因為那是我們的所有,或者僅有。夢想不應崩解。 植基於現實,又不為現實所制約,而著力在它內部的邏輯裡成長,這正是小說之道。能飛多高,渡多遠,《可能性之海》是個範例,她帶我們看到了好風景。

作者資料

謝瑜真

一九九四年生,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 出身於臺南一名叫灣裡的海邊小鎮,自此覺得自己與海脫不了關係。目前以短篇小說創作為主,也寫長篇小說、散文、現代詩。曾獲臺北文學獎、臺中文學獎、後山文學獎、金車詩獎等。

基本資料

作者:謝瑜真 繪者:丁柏晏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4-01-31 ISBN:9786263145658 城邦書號:A0500893 規格:平裝 / 單色 / 256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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