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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都是柏林圍牆惹的禍。

要不是柏林圍牆,她就不會發現這封信,也不會坐在餐桌旁強忍著拆信的衝動。

信封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看起來灰灰的,上面用藍色原子筆寫的潦草字跡,宛如她自己寫的一樣熟悉。她將信封翻過來,發現黏著封口的膠帶泛黃。這信是什麼時候寫的?似乎是很久以前,應該有好幾年,可惜不得而知。

她不會拆這封信的。絕不該拆信。她認識的人就屬她最果決,既然已決定不拆,就別再多想了。

但老實說,拆信有什麼大不了?哪個女人不是馬上拆?她在心中把朋友列出來,好奇著若打電話問她們的想法,會得到什麼回應?

米麗安.歐本海莫:「好啊,拆開。」

艾瑞卡.埃吉克里夫:「開什麼玩笑?馬上拆。」

羅拉.馬克斯:「對,妳應該拆信,然後大聲唸給我聽。」

莎拉.賽克斯──別問她了,她這人優柔寡斷,若問她要喝茶或咖啡,她會枯坐整整一分鐘,皺眉苦思兩者的優缺點,最後說:「咖啡!不,等一下,茶!」要不要拆信這種問題,恐怕會害她罹患癲癇。

瑪哈里雅.拉瑪夏德蘭:「絕對不行,這樣太不尊重先生了,一定不能拆。」

瑪哈里雅那雙棕色大眼看起來道貌岸然,有時顯得太過自信。

西西莉雅把信擱在餐桌上,走去燒開水。

該死的柏林圍牆、冷戰,還有不知是哪位仁兄在一九四幾年,坐在那邊思考如何處理那些沒良心的德國佬。那傢伙忽然彈彈手指說:「哎呀,我知道了!就造一道很長很長的圍牆,把那些混帳關在裡頭!」

他聽起來不像英國士官長。

艾絲特會知道興建柏林圍牆最初是誰的主意,說不定連那人的生日都說得出來。當然囉,那人一定是男的,只有男人才會出這種蠢到骨子卻有用得要命的狠招。

這是性別歧視嗎?

她把電熱水壺裝滿,打開開關,用廚房紙巾抹去水槽的水滴,把水槽擦得晶亮。

學校有位三個兒子的媽,孩子年齡恰好和西西莉雅的三個女兒差不多。那個媽媽在上週園遊會委員開會前說,西西莉雅講的話「有一丁點兒性別歧視」。西西莉雅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應該只是開玩笑,況且,女人就不能在未來兩千年有性別歧視嗎?這樣才能扯平嘛。

說不定她真的有性別歧視。

水滾了,她拿著伯爵茶茶包在水上畫圈,看著黑色曲線在水中如墨汁般暈開。還有別的事比性別歧視更糟,比如講「一丁點兒」時,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她盯著茶嘆口氣。要是能馬上喝杯酒多好,但現在是大齋期 ,她得滴酒不沾,何況只要再忍六天,大齋期就結束了。她有一瓶昂貴的希哈酒 ,準備在復活節打開,屆時將有三十五個大人和二十三個小孩來共進午餐,所以這瓶酒得留到那時再喝。她善於款待客人,復活節、母親節、父親節與耶誕節聚餐都由她包辦。約翰保羅有五個弟弟,全已結婚生子,要搞定齊聚一堂的一大家子,一定得先擬訂計劃——一絲不苟的計劃。

她端起茶到桌邊。她為何選擇在大齋節禁酒?波莉就聰明多了,她選擇不吃草莓醬。西西莉雅從沒看過波莉對草莓醬有多大的興趣,現在倒是三不五時瞥見她打開冰箱,眼巴巴望著草莓醬。得不到的東西多有威力!

「艾絲特!」她喊道。

艾絲特在隔壁房間,和姊姊們邊看「超級減肥王」 ,邊吃幾個月前澳洲國慶日 烤肉時剩下的超大包鹽醋洋芋片。西西莉雅不懂,為什麼三個纖瘦的女兒愛看胖子汗流浹背、哭哭啼啼地餓肚子,這節目也無法教導她們健康些的飲食習慣。她應該沒收那一大包洋芋片,除非她們晚餐時都乖乖吃鮭魚和蒸青花菜,但,她沒力氣吵。

她聽見電視機傳出大喊:「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

讓女兒聽聽這句話倒是不錯,沒有人比西西莉雅更了解這番道理!只是她不喜歡女兒們稚嫩的臉龐閃過的那一絲嫌惡的表情。她向來謹慎,不在女兒面前對身體提出負面批評,可惜她的朋友沒這麼小心,前幾天米麗安就大聲嚷嚷:「天哪,瞧瞧我的肚子!」說著就以指尖捏起肚皮,好像那是什麼骯髒的東西,敏感的女兒絕對聽見了。好得很啊,米麗安,我的女兒每天接受無數厭惡身體的訊息難道還不夠?

事實上,瑪麗安的肚子是有點凸。

「艾絲特!」西西莉雅又喊道。

「幹嘛?」艾絲特也嚷道,語氣彷彿按捺住性子、受了委屈,說不定是在無意間模仿她。

「建造柏林圍牆是誰的主意?」

「一般認為是尼基塔.赫魯雪夫 !」艾絲特馬上回答,語氣得意洋洋,還用自以為的俄國腔唸出很異國風的名字。「他相當於蘇聯的首相,也就是蘇聯總理,但也可能是——」

兩個姊姊立刻和平常一樣,超有禮貌地回應她。


1.大齋期(Lent),是天主教的重要節期,從聖灰星期三開始至復活節前夕,共四十天(不含主日),教徒以齋戒、施捨、刻苦等方式反省悔罪。
2.希哈(shiraz),澳洲最具代表的釀酒用葡萄品種。
3.超級減肥王(The Biggest Loser)是實境節目,體重過重的參賽者比賽減重,以爭取獎金。
4.澳洲國慶日為一月二十六日
5.尼基塔.赫魯雪夫(Nikita Khruschev,西元一八九四—一九七一年),是蘇聯重要領導人,曾任共黨總書記與蘇聯部長會議主席(相當於總理一職)。

「閉嘴,艾絲特!」

「艾絲特!我聽不到電視講什麼了!」

「謝謝,親愛的!」西西莉雅啜一口茶,想像自己穿過時光隧道,要那個赫魯雪夫搞清楚狀況。

不,赫魯雪夫先生,你不該蓋一道牆,那樣根本無法證明共產主義行得通,完全不行。是,我同意資本主義絕非萬靈丹!我拿上一期的信用卡帳單給你瞧瞧。不過,你實在應該再好好思考思考。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圍牆興建後的五十年發現這封信。這封信讓她覺得……該怎麼說呢?

無法專注。對,就是這樣。

她喜歡專注,也對自己的專注力很自豪。伊莎貝兒會花好幾個小時拼巨大的拼圖,而西西莉雅的日常生活就像上千個小小拼圖片:「得買芫荽」、「伊莎貝兒要剪頭髮」、「星期二得帶艾絲特去做語言治療,到時誰陪波莉去上芭蕾?」不過,她根本沒耐心拼圖,反正她很清楚生活中每一片小拼圖的歸屬之處,接下來又該在哪裡塞一片。

好,她的生活或許不算稀奇或了不起。她是熱心學校活動的媽媽,也是特百惠家用品的兼職顧問,不是明星、保險精算師或……住在美國佛蒙特州的詩人。西西莉亞最近才發現,高中同學莉茲.布羅根是住在佛蒙特州的得獎詩人,她總是吃起士維吉麥 三明治,經常搞丟公車票,西西莉雅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克制自己的不耐。這不是說她想寫詩,但她還是覺得不是滋味,因為當初要是猜誰會這輩子過得平凡無奇,肯定是莉茲.布羅根。當然,西西莉雅從未希望自己能卓越不凡,她有時會想「我就是這樣,典型的郊區母親」,彷彿有人指責她自以為了不起、成就很高似的。

其他的母親總覺得吃不消,很難專注做事,三不五時就說:「西西莉雅,妳怎麼能什麼都兼顧?」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其實,她不太明白為什麼別人做不到。

但現在不知怎麼地,隱約出現岌岌可危的風險,這不合理。

或許和這封信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許是因為荷爾蒙,麥克阿瑟醫師說她「可能接近更年期」,「噢,才不是呢!」西西莉雅不假思索地說,彷彿是在回應別人無傷大雅、吃她豆腐的話語。

或許她和有些女人一樣,感到幽微的焦慮。別的女人。她總覺得焦慮的人很可愛,就像莎拉那樣,她總想拍拍他們裝滿憂愁的腦袋瓜。

或許她拆開那封信,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就能恢復專注了。她還有事要做呢:兩籃洗好的衣服要摺、要打三通重要的電話,還得烤無麩質糕點,這樣明早學校網站規劃小組開會時,對麩質過敏的成員──潔妮.大衛森就有東西吃。

除了那封信,她或許還有別的事在煩憂。

比如房事,這件事總是壓在她心底。


6.維吉麥(Vegemite),澳洲人常吃的一種深棕色抹醬,以釀酒酵母萃取加工而成。

她皺著眉,雙手順著腰際滑下,皮拉提斯教練說那是她的「斜肌」。噢,拜託,房事根本不算個事,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她拒絕掛念房事,那件事一點也不重要。

或許去年某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之後,讓她察覺到心底潛藏一股脆弱,了解芫荽與洗衣的日子可能瞬間被偷走,平凡的人生於焉消失。突地,妳可能雙膝跪地,仰望著天空,幾個女人跑去幫忙,但其他女子別過頭,沒讓大家心知肚明的感受脫口而出:可別讓我碰上這種事。

有個畫面在西西莉雅心中上演了不下千次,那是小蜘蛛人飛起來的畫面。事情發生時,她也打開車門,跑過去幫忙,雖然明知做什麼都於事無補。那不是她的學校、社區或教區,她的孩子沒和那小男孩玩過,她不曾和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喝過咖啡,她只是剛好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等紅燈。那個小男生大約五歲,穿著紅藍交錯的蜘蛛人連身裝,正牽著媽媽的手在路邊等待,當時是「圖書週」,小男生做了應景的打扮。西西莉雅看著他,想著:嗯……其實蜘蛛人不是書本裡的角色。就在這時,小男孩不知怎地甩開母親的手,跨出人行道邊緣,進入了車流,西西莉雅頓時尖叫起來,也記得自己直覺地按下喇叭。

如果西西莉雅幾分鐘後才開車經過這裡,就不會目睹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十分鐘後,小男孩的死亡只不過代表她又得繞路,但現在,那段記憶以後可能會讓她的孫子對她說:「外婆,別把我的手抓得那麼緊!」

很明顯,小蜘蛛人與這封信沒有關聯。

只不過,他會在莫名其妙的時間浮上她心頭。

西西莉雅用指尖把那封信推到桌子的另一邊,拿起艾絲特從圖書館借閱的書:《柏林圍牆的興衰》。

哦,柏林圍牆,太好了。

她初次明白柏林圍牆將在她的生命中佔有重要地位,是在今天吃早餐的時候。

那時只有西西莉雅與艾絲特坐在餐桌旁。約翰保羅到芝加哥出差,星期五才會回來,伊莎貝兒和波莉還在睡。

西西莉雅通常早上不會坐下來,而是站在流理台旁一邊吃早餐一邊做午餐、檢查iPad上的特百惠訂單、收拾洗碗機洗好的餐具、把派對的事用簡訊傳給客戶之類,鮮少有機會和這奇特的寶貝二女兒獨處。於是,她端著伯徹爾什錦果麥坐下,艾絲特則吃一碗脆米花充飢。西西莉雅就這樣坐著等。

她是從女兒身上學到這一招的。不必說半個字,不要問問題,只要給予充足的時間,她們遲早會說出心事。這就像釣魚,需要靜默與耐性──她是聽人家這樣說的,而她寧願叫人在她額頭釘釘子,也不想去釣魚。

然而,保持沉默與西西莉雅的天性相違。她是個話匣子,一名前男友曾問她:「說真的,妳到底有沒有閉上嘴的時候?」她緊張時會拚命說話,那個前男友八成讓她很緊張。不過,她開心時話也不少。

那天早上她一語不發,只吃著東西默默等待,果然,艾絲特先開口了。

「媽,」她以沙啞、精準又有點大舌頭的發音小聲說。「妳知道有人搭自己做的熱氣球,飛越柏林圍牆逃走嗎?」

「不知道欸。」西西莉雅說道,雖然她可能知道。

她心想:再會了,鐵達尼號;你好,柏林圍牆。

她寧願艾絲特分享一些她此刻的感受、對學校或朋友的擔憂,或提出關於性的問題,但她卻想聊聊柏林圍牆。

艾絲特從三歲開始就對許多主題發展出興趣,說得更精確些,根本是瘋狂著迷。一開始是迷恐龍,當然,許多孩子都對恐龍有興趣,但艾絲特的興趣之濃厚,常把旁人搞得精疲力竭,老實說這不太尋常。完全沒別的事能引起她的興趣,她畫恐龍、和恐龍玩、打扮得像恐龍。「我不是艾絲特,」她說。「我是暴龍。」每天晚上的睡前故事一定要和恐龍有關,所有對話多少都會牽扯到恐龍。西西莉雅才五分鐘就覺得無聊──牠們絕種了!有什麼好說的?幸好約翰保羅也對恐龍有興趣,還特地帶艾絲特去博物館、幫她買書,父女倆坐在一起好幾個小時,談著草食性與肉食性恐龍。

之後,艾絲特的「興趣」更包羅萬象,有雲霄飛車、海蟾蜍,最近還迷上鐵達尼號。現在她十歲了,能自己上圖書館或網路查資料,所收集到的資訊讓西西莉雅大感驚奇。是什麼樣的十歲小孩竟然能躺在床上,讀那些她只能勉強搬得動的磚塊書?

「要多多鼓勵!」學校老師這麼說,但西西莉雅有時不免擔心艾絲特可能有某種程度的自閉症。她擔憂地和母親提起這件事時,母親笑道:「可是艾絲特就和妳以前一模一樣啊!」才不是呢,這哪能和把芭比娃娃排得好好的相提並論?

「其實我有一塊柏林圍牆的石塊,」那天早上,西西莉雅突然想起這件事,便告訴了艾絲特,看著艾絲特發亮的雙眼,她也很開心。「柏林圍牆倒塌後,我去了德國。」

「我可以看看嗎?」艾絲特問。

「送給妳,親愛的。」

珠寶和衣服是給伊莎貝兒和波莉的,柏林圍牆的石塊呢,則是給艾絲特。

一九九〇年代,二十歲的西西莉雅曾與友人莎拉一同前往歐洲度假六星期,那時柏林圍牆剛垮幾個月。大家知道,莎拉這人優柔寡斷是出了名的,卻和果決的她成為完美旅伴,沒起過什麼衝突。

她們倆到了柏林,發現圍牆前面排滿觀光客,想用鑰匙、岩石或任何找得到的東西撬一塊圍牆上的石頭當作紀念品。柏林圍牆像是恫嚇這座城市的惡龍,如今觀光客和烏鴉一樣,啄走了牠的遺骸。

西西莉雅和莎拉沒有任何器具,無法撬下石塊,乾脆決定向當地人買一塊──好吧,是西西莉雅決定的,那些人很有生意頭腦,早早就擺好攤販售各種東西。資本主義果然贏了。無論是和彈珠一樣小的灰色碎石,還是連塗鴉一應俱全的大石塊,什麼都買得到。

西西莉雅不記得這個灰色小石頭到底花了她多少錢,說不定那是隨便從別人門前的花園撿來的。「搞不好喔!」那晚她們倆趕搭火車離開柏林時,莎拉如此說道。想到自己那麼容易受騙,兩人都笑了,但她們覺得自己至少參與了歷史。西西莉雅把她的小石塊放進紙袋,在上頭寫著「我的一小塊柏林圍牆」,回到澳洲後,她就把這紙袋及其他收集來的紀念品,例如杯墊、火車票、菜單、外國硬幣和旅館鑰匙,全扔進一個盒子。

西西莉雅多希望當初更留意柏林圍牆、多拍點照片、打聽更多趣聞,這樣或許就能和艾絲特分享。其實她對柏林之旅印象最深的,是在夜店親吻一個棕髮德國帥哥。他不停從飲料裡拿出冰塊抹著她的鎖骨,那時覺得這樣好撩人,但現在似乎只顯得不衛生、黏答答。

要是她是個有好奇心、關心政治的女孩,懂得和當地人聊聊住在圍牆陰影下的生活就好了。可惜她能和女兒分享的,只有親吻與冰塊的故事。伊莎貝兒與波莉會愛聽親吻與冰塊的故事,至少波莉會。伊莎貝兒年紀不小了,因此聽到媽媽親誰都覺得噁心。

西西莉雅把「找出柏林圍牆石頭給艾」,列入本日待辦事項清單(她已用iPhone的應用程式列出二十五項)。差不多下午兩點,她上閣樓去找。

其實屋頂下的儲藏空間很小,或許稱不上是「閣樓」。要到上面,得先從天花板的活板門拉下一道梯子。

上去閣樓後,她得彎腰駝背,免得撞到頭。約翰保羅絕不肯到閣樓,因為他有很嚴重的幽閉恐懼症,每天上班寧願爬六層樓,也不要搭電梯。這可憐的男人常夢到被關在房間裡,牆面不斷收攏,他會大喊「牆壁」,隨後滿頭大汗、眼神慌張地醒來。西西莉雅曾問他:「你小時候曾被鎖在櫃子裡嗎?」她不會對婆婆這樣做感到意外,不過他很確定沒有這回事。西西莉雅曾問她婆婆,但婆婆說:「其實約翰保羅小時候從來沒做過惡夢,睡得可香了,或許妳昨晚讓他吃得太豐盛了?」現在,西西莉雅已習慣約翰保羅做惡夢。

閣樓雖然又小又擠,但乾乾淨淨、有條不紊。這些年來,「有條不紊」似乎成了她的招牌特色,她就像個靠著這特點走紅的小小名人,有一陣子親友們很愛用這一點來評論與揶揄她。這習慣已根深蒂固,她的生活非常有條不紊,彷彿母職是種運動,而她是冠軍選手,她還在繼續思考:還能怎樣更上層樓?怎樣能在不失控的情況下,多擠出一點時間?

正因如此,其他人(比如她妹妹布莉吉特)滿屋子是積了灰塵的垃圾,而西西莉雅的閣樓卻堆疊標示清楚的白色塑膠整理箱,唯一不那麼「西西莉雅」的部分,是角落那高高疊起的一堆鞋盒。那些都是約翰保羅的,他喜歡把每個會計年度的收據放在不同鞋盒中,這習慣早在他遇見西西莉雅之前就已經養成。他對鞋盒沾沾自喜,因此她克制自己不要跟他說其實檔案櫃更能有效運用空間。

多虧整理箱標示得很清楚,她沒多久就找到柏林圍牆的石塊。箱子上寫著:西西莉雅:旅行/紀念品,一九八五——一九九〇。她一打開整理箱的蓋子,便發現褪色的棕色紙袋,這就是她小小的歷史之物。她拿出這石塊(水泥塊?)放在掌心,它看起來比印象中還小,雖然不特別令人稱奇,但願能換來艾絲特微揚嘴角,露出少見的微笑。要艾絲特微笑可得非常拚命。

之後西西莉雅讓自己分心一下看看這箱子──對,她每天要做很多事,但她畢竟不是機器,有時會浪費一點時間,嘲笑自己和那個用冰塊抹她鎖骨的男孩合照。他就和這一小塊柏林圍牆的石頭一樣,沒有印象中那麼了不起。電話突地響起,把她從過往回憶中拉回,她太急著起身,頭撞到了天花板,疼得要命。牆壁、牆壁!她邊咒罵邊往後退,手肘卻撞到約翰保羅的鞋盒堆。

至少有三個鞋盒的蓋子掉了,裡頭裝的東西像小山崩似地掉落。看吧,用鞋盒收納真的不是什麼好辦法!

西西莉雅再度咒罵,又揉揉頭,真痛呢。她看看鞋盒,發現都是一九八〇年代的會計年度。她動手將這堆收據塞進其中一個鞋盒,這時,她瞄到一個白色商用信封,上頭寫了她的名字。

她拾起這封信,認出那是約翰保羅的筆跡。

上面寫著:

給我的妻子西西莉雅
我死後才能打開這封信

她大笑,又突然停止,好像在派對聽見某人的話而捧腹大笑,卻赫然發現那不是笑話,而是很嚴肅的事。

她再看一遍信封上的字:「給我的妻子西西莉雅」,頓時雙頰發燙,好像很難為情似。是為他,還是自己?她不確定。那感覺像不小心撞見丟臉的事,比如撞見他在淋浴時自慰。米麗安曾逮到道格在淋浴時手淫,這種事情要是讓大家知道就太可怕了,但有一回米麗安兩杯香檳下肚就洩漏了這個祕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就不可能當作沒聽過。

裡頭寫了什麼?她差點當場拆信,但又怕像她有時(但不常)把最後一塊餅乾或巧克力塞進嘴裡一樣,良心會譴責自己貪吃。

電話再度響起。她沒戴錶,完全不知現在幾點。

她把剩下的文件全部塞回其中一只鞋盒,拿了柏林圍牆的石塊和那封信便匆匆下樓。

她才離開閣樓,忙碌的生活就像洪流般迎面襲來,把她沖走。有特百惠的大訂單要出貨、要去學校接女兒們、得去買條魚當晚餐(約翰保羅討厭吃魚,所以我們會趁他不在家時多吃),還有電話要回。教區神父喬打了好幾通電話,提醒她明天是娥蘇拉修女的葬禮。他擔心人數不足,而她說她當然會去。她把約翰保羅的神祕信件放在冰箱上。晚餐前,她把柏林圍牆的石塊交給艾絲特。

「謝謝,」艾絲特畢恭畢敬地接下這小石塊。「這石頭是從柏林圍牆的哪一段取下來的?」

「嗯,應該滿接近查理檢查哨的 。」西西莉雅非常有自信地說,但其實根本沒概念。

但我可以告訴妳,那個拿冰塊的男生穿紅T恤搭白色牛仔褲,他以手指撩起我的馬尾說:「真漂亮。」


7.查理檢查哨(Checkpoint Charlie),冷戰時期柏林圍牆邊的一個檢查點。

「值錢嗎?」波莉問。

「我很懷疑。怎麼證明這真的取自柏林圍牆?」伊莎貝兒問,「看起來不過是一塊石頭嘛!」

「檢驗DMA。」波莉說。這孩子電視看太多了。

「是DNA,不是DMA,而且人類才有DNA。」艾絲特說。

「我知道啦!」波莉每回學到什麼新知,卻發現姊姊們早已學會,就會惱羞成怒。

「好,那為什麼——」

「妳們覺得今晚『超級減肥王』誰會被淘汰?」西西莉雅問,同時不免開始想:唉,不管別人怎麼想,總之我不要再談現代史上偉大的轉捩點,雖然那可以給女兒來點機會教育。我要聊沒營養的電視節目,即使那沒有教育意義,卻能讓我耳根清靜,避免頭痛。要是約翰保羅在家,或許她就不必改變話題。有聽眾在的時候,她更有餘力當個好母親。

接下來的晚餐時間,女孩們都在聊「超級減肥王」,西西莉雅假裝有興趣,心裡掛念的卻是冰箱上的那封信。等餐桌收拾好,女兒都去看電視時,她就要把信拿下來好好瞧瞧。

現在,她放下茶杯,把信封拿起來就著燈光看,兀自輕笑。看起來像是手寫信,寫在有線條的筆記本紙上,但是看不出任何文字。

約翰保羅會不會是在電視上看到前往阿富汗的軍人寫信,要是陣亡,信就會寄給家人,像是來自墳墓的信,遂覺得依樣畫葫蘆也不錯?

西西莉雅無法想像他坐下來做這種事,那實在太濫情了。

不過也挺貼心的。要是他死了,他希望大家知道他多麼愛大家。

「……我死後。」為什麼他會想到死亡?他生病了嗎?這封信看起來是很久以前寫的,但他現在仍活得好好的。此外,他幾星期前才去做身體檢查,克魯格醫師說他「和種馬一樣壯」,接下來幾天,他就在家把頭後仰,像馬那樣嘶鳴,四處奔跑著,波莉騎在他背上,將抹布在頭上像鞭子那樣甩。

西西莉雅想起這回事,臉上浮現笑容,焦慮煙消雲散。所以,幾年前約翰保羅非比尋常地做了一件濫情的事──寫下這封信,那沒什麼大不了,她不該只因為好奇就拆信。

她看看時鐘,快八點了,約翰保羅快打電話回家了。他出差時,每天大概都在這時間打電話回家。

她甚至不會提起這件事,免得他不好意思,況且這話題並不適合在電話上聊。

不過呢,要是他死了,她該怎麼找到這封信?說不定找不到呢!他為什麼沒交給他們的律師,也就是米麗安的先生道格.歐本海莫?每次想到他,就很難不聯想到他在浴室幹了什麼,當然這不妨礙他身為律師的能力,只不過洩漏出米麗安的床上功夫(西西莉雅和米麗安有點愛較勁)。

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現在不是對床上功夫洋洋得意的時候。停,別去想性那件事。

總之,約翰保羅沒把這信交給道格,這實在太愚蠢,要是他真的死了,容不下一絲凌亂的她或許哪天衝動,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所有的鞋盒扔掉了。約翰保羅隨便把信塞在鞋盒裡,怎能奢望她找得到?

為什麼不放到收藏遺囑副本、壽險保單等資料的文件夾?

她所認識的人中,約翰保羅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一個,卻是個生活白癡。

「說實在,我不明白為什麼男人可以統治這個世界。」她今早和妹妹布莉吉特聊到約翰保羅在芝加哥把租車的鑰匙搞丟時如此說。西西莉雅看到他傳來的簡訊時差點沒瘋掉,她根本束手無策!雖然他不期望她做什麼,但還不是一樣!

約翰保羅經常出這種紕漏。上一次出差時,他是把筆記型電腦忘在計程車上,這男人老是遺失東西,皮夾、手機、鑰匙、婚戒,什麼都不翼而飛。

「他們很會蓋東西,」她妹妹說。「比如造橋鋪路。我是說,妳連小屋都不會蓋吧?陽春的小泥屋?」

「我會蓋小房子。」西西莉雅說。

「妳搞不好真的會耶,」布莉吉特哀嘆道,彷彿例子舉得不好。「反正呢,這世界不是由男人統治的。我們的總理是女性,而且妳也掌管了妳的世界,掌管了費茲派翠克家、聖安琪小學,還掌管了特百惠的世界。」

西西莉雅是聖安琪小學家長與公民協會的會長,也是澳洲排名第十一的特百惠顧問。她妹妹覺得這兩個角色實在可笑。

「我才沒有掌管費茲派翠克家。」西西莉雅說。

「最好是沒有啦!」布莉吉特大笑道。

如果西西莉雅死了,費茲派翠克家族就會……嗯……很難想像會發生什麼事。約翰保羅不只需要她留下一封信,他需要整本手冊,包括這房子的平面圖,說明洗衣間和櫥櫃的位置。

電話響起,她趕緊接起。

「我猜猜看,女兒正在看胖子的節目,對不對?」約翰保羅說。她一向喜歡他在電話上的聲音,低沉、溫暖而舒緩。沒錯,老公實在沒救,老是姍姍來遲、丟三落四,但他還是秉持傳統觀念,負起照顧妻女的責任,一副「我是男人,這是我的天職」的模樣。布莉吉特說得沒錯,西西莉雅掌握了自己的世界,但她知道若發生危險,例如瘋子持槍掃射、洪水、火災之類,約翰保羅會搶第一來拯救她們的生命。他會擋在子彈前、會造竹筏,更會把她們安全帶離熊熊烈火,等擺平一切之後,他又會把主導權交回給西西莉雅,拍拍口袋說:「有人看到我的皮夾嗎?」

目睹小蜘蛛人死亡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約翰保羅,手指按按鍵時都在發抖。

「我找到一封信。」西西莉雅說,指尖畫過信封正面的手寫字。她一聽見他的聲音,就知道自己會問起這封信。他們已經結婚十五年,彼此之間沒有祕密。

「什麼信?」

「你寫的信,」西西莉雅說道,盡量一派輕鬆幽默,這樣情況就不會失控,無論信裡寫什麼都沒有意義,也不會改變什麼。「你寫給我的,說你死了才能拆封的信。」對先生說出「你死了」這幾個字,聲音不可能保持正常。

接下來是一片靜默。一時間,她以為電話斷線了,只是她仍聽得見聊天聲與碗盤聲,聽起來他是在餐廳打電話。

她的胃一陣緊縮。

「約翰保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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