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谷》-慈悲殘酷的青春殺戮悲歌
文/乃賴(武俠評論家)

你準備好了嗎?準備好走入死蔭的幽谷,見證鄭丰創作生涯中最大膽、最獨特、最黑暗也最悲傷的奇書《生死谷》,一同體驗青春的痛楚與殘酷、殺手的血腥與絕望、人性的沉淪與悲哀,以及在黑暗的谷底,那一點點微弱的慈悲之光?

從二〇〇七年出版的《天觀雙俠》開始,《靈劍》、《神偷天下》、《奇峰異石傳》,一直到二〇一五年的《生死谷》,鄭丰在獨特的職業塑造、互補的雙線主角與敘事、青春的成長歷程等方面,貫徹了自己的風格與道路。

鄭丰每一部小說,都會在既有武俠小說傳統中,挑選一個在武俠傳統中存在,但又留下大片空白的職業深入刻劃,將特定職業在古代江湖的商品市場、要素市場、企業組織和興衰歷史設定詳實。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天觀雙俠》裡頭,一個流落江湖的女子如何學習毒術、迷藥、易容術等獨門絕技,以美色和武功在江湖上生存,而組織的鬥爭和傳承又是如何運作;在《靈劍》當中,一個邪教如何用靈能、咒術、邪法、神通來蠱惑人心、擴大組織、權傾天下,而繼承人的挑選和訓練又會經過哪些嚴苛過程;《神偷天下》則描寫了竊賊世家的流派和歷史,神偷所必須學習的取技、飛技,以及牽動時局的神奇蠱術和神妙寶物。而《奇峰異石傳》,讓我們看到在亂世中的孤兒如何在佛寺中生存、受訓,一個終南山上的鴿樓,又如何扮演一呼百應的情報網,牽動著隋唐之交的大動蕩。

在《生死谷》中,更是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刺客」世界觀。「殺道」的時代背景和人物、事件暗合唐代最有名的女刺客聶隱娘,但是又不滿足於既有筆記或是武俠小說的創作,獨創了一個具體而微的職業世界。刺客不同於武功高手,如同神偷、百花門或是邪教教主、護法和一般武林人士的差異一樣,刺客不單以武功高低決勝負,而是以心性、智慧定高下。唯有心細如髮又心如鐵石的刺客,才能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但什麼樣的人會成為刺客?而進入殺道者,內心又會有何等變化與煎熬,《生死谷》或許是百年武俠史上,最認真挖掘與雕琢的一部殺手悲歌。

在敘事與人物塑造上,我們總是能夠找到矛盾又對立的兩個主角,從衝突的兩個面向來圓滿同一個主題,並且一次比一次深刻。《天觀雙俠》裡面,趙觀和凌昊天是純粹的友情、《靈劍》凌霄的燕龍在愛情之外,還有互不相讓的自尊、到了《神偷天下》的楚瀚與百里緞,兩人互相成了獨特微妙的「傷口」,相知相惜,相恨相愛,因為太過相像,而無法圓滿。《奇峰異石傳》的韓峰和宇文還玉的愛情雖然相對單純,但也辯證了知己與良配間的複雜選擇,而在《生死谷》當中,鄭丰將兩個主角的人性衝突推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生死谷》的武小虎和裴若然,和過去的雙主角一樣,通常都是溫柔敦厚的男孩搭配聰慧倔強的女孩。但除了愛情或友情,還衍生出深刻的衝突與嫉恨。比互相扶持更讓人動容的,是他們如何互相傷害。武小虎的慈悲如何殘酷的傷害彼此,裴若然的殘酷又如何慈悲地救贖彼此。這樣的衝突也和職業世界相合,刺客的工作就是殺人,而且是毫無仁義的殺人,既然如此,善惡的之間再也不是涇渭分明,想當個好人、當個俠客的堅持,是自相矛盾,緣木求魚。

而在主題的挑選上,鄭丰有兩項優勢,第一是對宗教信仰的警覺性,以及對兒童和青少年的理解。宗教蘊含了人性的至善與極惡,而成長則是最美好又最殘酷的歷程。《生死谷》引進了歐美日青少年科幻常見的故事設定:一群青少年在孤立的環境中互相合作、互相殘殺。例如《飢餓遊戲》、《移動迷宮》、《大逃殺》、《漂流教室》或是《自殺島》。讓無辜的孩子經歷種種慘酷的考驗,挖掘青春期的災厄與救贖,讓孩童的單純結合人性的複雜。而在此一類型的文學作品當中,最為出色的無疑是威廉•高汀的《蒼蠅王》,相較於社會制度的批判,或是反烏托邦追求自由的訴求,人性的黑暗、道德的辯證、信仰的瘋狂,無疑是更為恆久的主題,而這也是《生死谷》揉合了武俠情懷和青少年文學的嘗試。

回顧近十年的創作歷程,《天觀雙俠》歡快、《靈劍》悲壯、《神偷天下》沉鬱,《奇峰異石傳》純真,而主角年齡最輕的《生死谷》,卻是最為慘酷的一本著作。鄭丰的情感與視角無疑是慈悲溫柔的,但故事卻一本比一本哀痛悲絕,這樣的衝突讓這兩者更鮮明強烈,對於道德的探究更為尖銳深刻,這是鄭丰迄今最大膽、最勇敢也最成熟的突破性著作。

走入生死谷,在光與影之間、善與惡之間、殺戮與救贖之間,這裡冷冽又溫暖,殘酷又慈悲。這是一首唐代絕頂刺客的青春之詩,不管他們是聶隱娘、精精兒、空空兒,或是天微星、天猛星或天殺星,你將看到前所未見的人性、前所未見的鄭丰武俠。

過去幾年常常有人建議我:既然妳是女性,又寫武俠小說,為什麼不寫一本以女性為主角的武俠小說呢?

我自認筆下女性的份量向來很重,《天觀雙俠》中鄭寶安和天觀兩人鼎足而立;燕龍基本上是《靈劍》的主角;小石頭則是《奇峰異石傳》雙主角之一。但是認真說起來,我確實沒有一部小說以單一女性為主角。並非因為我從來沒有這個想法,而是在創作的過程中,我覺悟到以女性為主角的武俠小說很不好寫。裴若然是我的第一個單一女主角,她身邊有小虎子和天殺星兩個重要角色,而他們顯然都是配角。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成功;對我來說,寫《生死谷》確實充滿了挑戰。

為什麼女性武俠主角不好寫?首先,武俠小說的主角多半須擁有特出而強勢的性格,而一個太特出強勢的女性,她身邊的男性都不免被她的光芒所掩蓋,那作者該如何處理她的感情呢?傳統男女關係設定中,女子往往不會愛上武功能力比自己差,甚至令她看不起的男性。儘管這個設定並非永遠正確,類似的思維卻根深蒂固,頗難動搖。如果我有個光芒萬丈的女主角,她將如何面對身邊一群明顯不如自己的男性,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呢?在寫《靈劍》時,我就曾因為燕龍的武功太強,地位太高,人又太機智明快,就已有過同樣的疑惑和掙扎。最後我只能把「靈能」加諸於凌霄身上,又創造了凌霄的特殊身世,好讓他可以匹配燕龍這個超卓不凡的女主角。

其次,武俠基本是男性的世界,唯有在唐朝風氣較為開放、男女較為平等的時代,女性得以在武俠世界中理直氣壯地嶄露頭角,一顯身手。所以我將《生死谷》的背景放在充滿藩鎮、將軍、俠客和殺手的晚唐。唐宋《傳奇》開啟中國小說創作的先河,其中描述了多位女俠、女盜和女刺客,如《聶隱娘》便是其中著名的篇章,近期更因侯孝賢導演拍攝的《聶隱娘》而聲名大噪。我在創作《生死谷》時並不知道侯導演有心拍攝《聶隱娘》,書中的人物與電影略有重疊,裴若然的出身和所受訓練也與聶隱娘頗為相似。然而《生死谷》是一部長篇武俠小說,背景設定和故事架構須詳細構解,與電影《聶隱娘》留白想像的處理截然不同。聶隱娘得做的抉擇是「殺」與「不殺」,背後是一個人對於自我認同與定位的大哉問;而裴若然得面對的抉擇較為複雜,她有許多為自己和他人的考量,她的問題是「生」與「死」、「堅持」與「放棄」、「抱負」與「友情」、「背叛」與「原諒」。

鄭丰/二〇一五年七月七日
[本文為節錄,全文請見書中]

大唐德宗貞元十八年,春暖花開,長安城安邑坊後的空地上,

二十多個孩童正蹴鞠嬉戲,叫喊歡呼之聲不絕於耳。

這塊空地不知屬於哪家哪戶,地面多年前似曾鋪過石板,尚算平整,偶有些雜草亂石,卻不甚多,因長年空在那兒,久而久之便成了鄰近孩童相約蹴鞠之地。空地所在的安邑坊位於東市以南,左近皆是高官顯宦的官宅府邸,那等望族子弟自不會輕易離開高門大院,出外混玩,因而來此蹴鞠的大多是大宅家傭僕婦或附近東市挑夫小販之子,個個衣著破舊簡陋,有的甚至赤著上身,光著腳板。

經年累月下來,來此蹴鞠的孩童分成了兩營,住在空地以東的自稱「青龍營」,住在空地以西的自稱「白虎營」。今日正是青龍白虎兩營決戰之日,孩童們在空地東西兩端各自豎起兩根竹竿,兩竿之間架起一張舊魚網,充做龍門;鞠則是個以八片尖皮縫成的圓形殼兒,殼中塞個豬膀胱,吹氣後便鼓脹起來,彈跳甚有勁道。場上孩童大多只有七八歲年紀,各自飛奔逐鞠,競爭激烈,兩營互有勝負;到了最後一刻,更是足來腿往,你爭我奪,鞠在兩營之間飛轉不止,戰況緊急,孩童們大呼小叫,各自為同營伙伴打氣。

正當雙方勢均力敵,局勢緊繃之際,一個紅衣男童陡然脫穎而出,但見他一個箭步,搶在眾孩童之前,身手矯健,奔走如飛,鞠不知怎地已盤在他的腳下。他舉足踢去,那鞠沖天飛起,直入東方龍門。

這關鍵的一鞠決定了兩營勝負,白虎營的孩童們歡呼如雷,衝上前簇擁著紅衣男童高呼:「白虎得勝!白虎得勝!」

那紅衣男童身形並不高,但體態結實,頭臉衣衫上全是塵土,看不清面目,只見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仔細瞧去,這孩子的衣著比其他孩童整齊乾淨許多,似乎並非一般小兒,但他與同營伙伴勾肩搭背,狀極親近,顯是長年廝混一處、熟稔非常的友朋。

就在這時,三五個壯碩的男孩兒大步奔上前來,張開雙臂,攔在那紅衣男童身前。領頭的男孩高聲喝道:「慢著!小虎子,你小子的靠著搞鬼作弊才踢鞠進門,我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青龍營沒輸!有種再比過!」

眾男童抬頭望去,見這五個男孩兒都是青龍營的蹴鞠能手,個頭高大,來勢洶洶,顯然不服輸,結夥找碴兒來了。

白虎營的孩童們彼此望望,都有打退堂鼓之意,有的說道:「小虎子,咱們快走吧!」有的道:「走,別理他們!」

紅衣男童小虎子卻雙眉一豎,雙手扠腰,直直望向那領頭的男孩,說道:「我什麼時候作弊搞鬼了?不如我和你一對一單挑,這會兒大夥兒幾十對眼睛一齊望著,誰也不能動手腳弊,如何?」

那領頭男童名叫大牛,頓時挺起胸,大聲道:「好,我不怕你,就跟你單挑!」

就在此時,青龍營中一個瘦小男孩忽然走上前來,抬起頭,雙眼直視小虎子,高聲道:「我來挑戰他吧!」

青龍營的孩童見這瘦小男孩兒出頭,先是一怔,隨即拍手歡呼,此起彼落地說著:「六兒,六兒!」「給他點顏色瞧瞧!」「六兒,好好教訓他一頓!」

這名叫「六兒」的瘦小男孩看來貌不驚人,比小虎子還矮了半個頭,但顯然是青龍營公認一等一的蹴鞠好手,青龍營的孩童對他十分推崇尊重,連大牛都退開了一步,不敢跟他爭先。

小虎子向六兒打量去,心想:「這六兒我見過幾回,腳下甚快,方才鞠賽之中唯一能跟得上我的就是他了。若不是他同營那些傢伙不懂得配合,多半能給他搶先奪分。哼,即使是大牛換成六兒來挑戰,我也不會輸!」當下高聲道:「好!我就跟你比上一比,瞧瞧是誰厲害!」

旁觀兩營孩童都高聲鼓噪起來,白虎營的高喊:「小虎子,小虎子!」青龍營的則大叫:「六兒,六兒!」

孩童們的呼聲略歇,便有孩童開口問道:「這場單挑,如何比法?」

小虎子搔了搔頭,說道:「我將這鞠往空中扔去,你我同時上前搶,誰先搶到鞠便算勝出,如何?」

六兒立即搖頭說道:「不成,這麼比我吃虧!你可以想將鞠往哪兒扔就往哪兒扔,怎麼公平?」

小虎子微微一呆,他從沒想過要如此作弊,聽六兒出言質疑,不知該如何回答,當下只回道:「那你說怎麼比?」

六兒瞪著他,說道:「鞠放在場中央,你站在西門,我站在東門,我們同時起步搶鞠,將鞠踢進對方龍門的便算勝方,如何?」他言語清楚,相比其他孩童的大呼小叫、滿口粗言穢語,顯得斯文伶俐得多。

小虎子暗想:「他仗著自己奔得快,才提議這麼比法,但我腳下也不慢,怎麼會怕?」當下說道:「好!就照你所說的來比!輸了可不能再怪我,也不能耍賴不認帳!」

六兒皺起眉頭,說道:「哪有這許多閒話好說!開始吧!」

小虎子捧起手上的鞠,對著殼上尖皮口子往裡面的豬膀胱吁氣一吹,鞠便膨脹了一些,彈跳起來更加有勁。他小心翼翼地將鞠放在空地中央,確定離東西兩門距離相等,才和六兒各自走到東西兩方的龍門之前。

大牛主動出來擔任評判,站在空地中央,高高舉起一隻手,叫道:「我數到三便起步。一,二,三!」

「三」字還未出口,六兒已彈跳而出,直往鞠奔去。小虎子也不遑多讓,瞬間舉足快奔,兩人一左一右,一齊往場中的鞠疾衝而去。

六兒個頭較小,腳下卻快捷無比,比小虎子快了一步來到鞠旁,當先奪得鞠。小虎子加快腳步直搶而上,伸足去勾六兒的腳踝,奮力試圖將鞠奪回。六兒反應極快,立即將鞠往空中一踢,隨即閃身避開小虎子的一勾,再迴旋轉身,一足接住鞠,便往西門踢去。小虎子急追而上,猛然一衝,竟然快步搶到了六兒身前,伸腿一勾,鞠便轉到了他的足下。

兩人在塵沙中你來我往,近身而搏,旁觀孩童只見足影晃動不止,看得目眩神馳,紛紛高聲不絕叫喊助陣。

一陣搶奪之下,六兒眼見無法將鞠奪回,忽然伸左腳一踹,正正踹在小虎子的腿脛之上。小虎子吃痛,大叫一聲,腳下一個踉蹌,六兒乘機搶過鞠,飛快地將鞠往西方龍門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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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子怒罵一聲,趕緊追上,追到六兒身後一步時,矮身一個掃腿,腳尖觸及鞠,將鞠往旁一帶。這一招極險極巧,出腳的位置卻恰恰好,將鞠引離了六兒的足下,他乘機一個打滾上前,伸足搶過鞠,帶著鞠拚命往東方龍門飛奔而去。六兒奮起直追,小虎子知道絕不能再讓六兒追上奪鞠,在離龍門十尺處奮力一踢,鞠竟這麼不偏不倚,直直飛入了東方龍門。

白虎營的孩童歡聲如雷,青龍營則哀鴻遍野。

小虎子奔入龍門撿起鞠,奔回場中,滿面笑容。

六兒臉色煞白,忽然伸手直指著他,叫道:「你作弊,不算!」

小虎子聽他這麼說,只氣得滿面通紅,心想:「明明是你故意踢我小腿,卻說我作弊!」隨即憤憤地道:「你你故意踢我,輸了還耍賴不認!」

六兒神色肅然,對他的指責聽如不聞,說道:「我不服輸!明日下午申時,青龍白虎再次一決勝負,你可別逃!」說完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青龍營的孩童眼見己方高手挑戰失利,無話可說,心中都忿忿不平,口中出聲咒罵,卻不敢再上前尋釁了。

眾孩童都未曾留意,空地邊上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道士,一身黑色道袍纖塵不染,面目莊肅中帶著一股難言的戾氣。道士深邃的雙目流連在六兒和小虎子身上,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若有所思。

正當白虎營的孩童圍繞著小虎子群相慶賀之時,忽聽騰騰聲響,一個高高胖胖的男童向他們大步奔來。這男童體型沉重,奔跑時直如地震,白虎營眾童們見了都不自禁避開幾步。高胖男孩兒直衝上前,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小虎子,呵呵笑道:「虎哥,贏了!虎哥,贏了!」

小虎子握拳在那高胖男童的頭上敲了一記,笑罵:「楞子給我放手,你小虎哥沒輸給別人,卻被你抱得快沒氣啦!」

高胖男童這才放手,傻乎乎地笑著,眼神有些渙散,一臉傻氣。光看他的身型,這男童似乎已有十三四歲了,但若瞧他的面貌,便知他年紀尚幼,應當跟小虎子相差不多,約莫八九歲年紀。其他白虎營的孩童站在數尺開外,側眼觀望這高胖男童,他們都知道這名叫楞子的男孩兒身寬體圓,出了名的力大無比,而且還是個傻子,行止難以預料,因此更加危險。

小虎子對楞子卻十分親近,毫不避忌地勾著楞子的脖子,笑嘻嘻地對其他孩童說道:「走!我們去東市吃頓好的,今兒個我請客!」

楞子呵呵笑著,伸出大手抱住小虎子的腰,將小虎子高高舉起,放在自己的肩頭,大步走開。眾孩童聽說有東西吃,一齊歡呼鼓掌,跟在楞子和小虎子身後,嬉笑叫鬧地往北而去,還不忘回頭對青龍營的孩童做鬼臉,譏嘲幾句。

六兒站在空地角落,望著敵人趾高氣揚地離去,心中又羞又惱,恨恨地舉腳亂踢了幾顆地上的石子。

幾個青龍營的孩子走上前來,拍拍他的肩頭,說道:「那小虎子可恨得緊,總有一日我們要找回這個場子!」有的安慰道:「六兒莫惱,我們明日再賽,定能扳回一城!」

六兒咬著嘴唇,抬頭問道:「那個小虎子,他是哪一家的?」

一個孩子道:「賊虎營一夥人都是從西邊來的,卻沒人知道小虎子是哪家的。」另一個孩子道:「聽說他住在親仁坊武相國家附近,可能是再往西南去的哪一戶人家的。」

六兒點頭不語,孩童們相約次日下午再來此一決死戰,便各自散去了。

等其他孩童全都離去後,六兒才快步往東而去,在巷弄間鑽來穿去,從後門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是靖恭坊最華貴的宅邸—裴進士府。

六兒奔入後院的柴房中,快手快腳地脫下了一身骯髒的粗布衣褲,從柴堆中找出一套紫色襦裙,趕緊換上了,又踢掉腳上的舊皮靴子,從木桶後頭摸出一雙紫底黃花的繡花鞋兒,匆匆套在腳上。換上一身乾淨衣裙後,人陡然間變了樣,成了個高門閨秀,原來她竟是個女孩兒家。

就在這時,一個僕婦的聲音在後院響起:「六娘子?六娘子?夫人招見您哪!六娘子,您在哪兒?夫人急著找您哪!」

六兒一驚,趕緊伸手抹抹面龐,撥撥頭髮,應聲道:「葉大娘,我在這兒!」

僕婦葉大娘鬆了口氣,趕忙循聲奔到柴房門口,但見六兒站在黑蒙蒙的柴房中,身上衣服雖乾淨整齊,但蓬頭垢面,滿臉塵土汗水。葉大娘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她又溜出去蹴鞠玩兒了,只嚇得三魂出竅,口中喃喃念佛,手上可不敢慢了,立即去廚下取了溼毛巾替她擦臉,又從懷中掏出梳子替她梳頭,說道:「六娘子,唉!您又溜出去玩兒了!夫人說過多少次了,奴婢可不能永遠替您瞞著哪!」

六兒滿面倔強之色,說道:「怕什麼?照實跟我阿娘說罷了,她能拿我如何!」

葉大娘搖頭嘆道:「我的好娘子,千萬別這麼說話!阿郎和夫人生了五位郎君,好不容易生到妳這個寶貝女兒,疼得如心頭肉一般!不想您跟個男孩兒毫無差別,竟比郎君們更加調皮撒野,夫人怎能不擔心!再說了,您將來可是要入宮的。」

六兒聽到「入宮」兩個字,橫了葉大娘一眼,打斷她的話頭,說道:「別說了!」

葉大娘雖有三十好幾的年紀了,卻對這小小女娃兒十分恭敬,趕緊閉嘴停話,快手替她打理整齊了,才道:「您快去見夫人吧。」

六兒昂起頭,快步去了。

這小名「六兒」的女孩兒姓裴,名叫若然,乃是進士裴度的第六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兒。她自幼受父母兄長百般寵愛,嬌橫任性,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誰都管不了她。她高興時,便換上一身阿兄穿過的破舊衣衫,溜出後門,與一群街頭孩童蹴鞠玩耍,直到天黑才歸府。她的娘親裴夫人性情溫和嫻靜,完全管不住這個無法無天的女兒,只能成日唉聲嘆氣,束手無策。

這時裴若然逕自來到娘親居室的外廳,站在門口喚道:「阿娘,女兒來啦!」

裴夫人抬頭望向門口,見女兒頭髮衣著雖整齊不苟,但雙頰通紅,額上猶有汗漬,顯然才從外邊胡玩回來,忍不住嘆了口氣,又不好開口責罵,只能叫女兒近前,拉著她的手,苦口婆心地道:「若然,妳都滿七歲啦。上個月宮中送來婚書,告知妳已通過采選,過幾年便要正式入宮了。妳也該懂事些,收斂自己的行止,可不能再這麼任性胡鬧了。尤其得當心,千萬別絆倒跌跤,要是受了傷,破了相,那妳的前途可……可全毀了。」說到這兒,裴夫人聲音不禁微微發顫,不敢想像女兒臉上若破了相或受了什麼大小創傷,將是怎般的滔天災難。

裴若然耳中聽著娘親的諄諄訓誡,知道娘親又開始那些長篇大論、絮絮叨叨的說教了,這番話她已聽過無數遍,更無心再多聽一遍,於是眼光自然而然地飄向窗外,心想:「白虎營的那群傢伙,不知到東市吃什麼好吃的去了?」

裴夫人見她一臉不在意,對自己的言語擺明半點未曾聽入耳去,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說道:「若然啊,娘一手帶大妳五個阿兄,個個知書達禮,溫文儒雅。妳是我們裴家唯一的女兒,我可不能讓妳壞了咱裴家名聲哪。更何況妳將來是要入宮的,宮中規矩嚴謹,妳若鬧出什麼亂子,那可是會牽連全家的禍事!妳再這麼調皮不懂事,阿娘可該怎麼辦?掖庭局傳送婚書的張公公說了,未來這幾年的光陰,妳應當學習德言容功,嫻熟禮儀,端正身心,修飾儀容,做好入宮的準備。妳若還是整日出門胡鬧玩耍,這怎麼成呢?」

裴若然仍舊望著窗外不回話,一心想著:「明兒見到那可惡的小虎子,我定要想辦法贏過他!」

裴夫人又道:「昨兒妳伯娘來,我跟她談起妳的事,她幫我想了個辦法,說可以將妳送到她長安城外的別業住下,請幾位女師傅好好教導妳。那兒環境清淨,人又不多,正好讓妳靜心修養。」

裴若然一聽這話,頓時回過神來。她去過伯娘在城郊的別業,知道那兒除了假山池塘、花草樹木之外什麼都沒有,更加沒有孩童能跟她蹴鞠玩兒,可有多麼無趣!她當然不情願離開長安,只能趕緊說道:「若然不會再胡鬧啦,阿娘請放心,別送女兒去什麼城外別業,只教我跟在您身邊,就足夠學會所有的德言容功了。」

裴夫人雖知道女兒言不由衷,自己這番訓話想必無法讓她輕易就範,但見她答應收斂,也只能見好就收,當下點點頭,說道:「乖孩兒,這事兒以後再說吧。快去換身衣裙,跟阿娘到白雲庵上香去。」

裴若然不情願道:「換什麼?我這身衣裙乾淨得很啊!」

裴夫人皺眉道:「一身汗臭味兒,怎能去拜菩薩?快去抹抹身子,換件新衣衫吧!」

裴若然雖不情願,也只能聽從娘親的話,回到房中讓葉大娘替自己用溼布細擦了身子頭臉,換上另一套精緻華貴的淡紫繡白杏花襦裙,頭梳雙髻,髻上綴著新鮮的紫色小花,再跟著娘親坐上轎子,來到東山上的白雲庵。

裴若然的父親裴度許多年前中了進士,如今被派在外地任職。裴夫人掛心夫君,每個月都來白雲庵上香,祈求菩薩保佑夫君在外地官運亨通,一切平安。因造訪甚勤,裴夫人與庵中的住持心月尼師十分相熟,拜完菩薩上完香後,便來到後堂與心月尼師閒談。

裴若然聽著娘親和尼師閒話家常,愈聽愈氣悶,正想溜出去,忽見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尼走了進來,心月尼師和其他小沙彌尼都連忙起身行禮,口稱「上人」。裴夫人見這老尼氣度不凡,心想這定是別處來的有道尼師,便也起身行禮問訊。

那老尼與裴夫人寒暄了幾句,眼光落在裴若然身上,盯著她瞧個不停,忽然對裴夫人道:「裴夫人,貧尼說句不中聽的話,請夫人見諒。令嬡面相水靈通透,只可惜今生錯生了女兒身。裴夫人,請您將令嬡交給貧尼吧。」

裴夫人一聽,立即擋在了女兒身前,口中說道:「多謝師太好意,但我家中就這一個女孩兒,她阿爺是絕不會……絕不會讓她離開家的。」

老尼微微一笑,說道:「您和裴進士就算是把她鎖在鐵箱子裡,她也會被人偷走的。」

裴夫人臉上變色,慍道:「師太何出此言?小女已入選采女,過幾年便要入宮服侍天子,師太出此戲言,不怕干犯大禁麼!」

老尼臉現慈悲之色,合十說道:「入選采女,只怕是禍非福。讓貧尼帶走她,勝過入宮或被旁人帶走,還請裴夫人善加考慮。」說完一行禮,轉身出房而去。

裴夫人心中忐忑不安,忙問心月尼師:「那位老師太是何方神聖,怎地出言如此無禮?」

心月尼師連忙合十,致歉說道:「懇請夫人海量包涵,切勿介懷!這位老尼師乃是大報恩寺的前任住持,在佛門中地位甚高,這幾日前來敝庵掛單,就快離去了。她年紀老邁,有時言談高滿,夫人千萬別放在心上。」

裴夫人這才稍稍放心,啐道:「我專程來拜菩薩,不想卻遇上這等怪人怪事!」

但她心神不定,無心再與心月尼師閒談,趕緊帶了女兒回家。到家之後,想起古怪老尼的言語,又想起曾聽人說起新近幾宗幼童遭人偷拐的怪案,只擔心得六神無主,趕緊向親朋好友詢問請託,盼能讓女兒暫住在什麼隱密之處,以防被那怪老尼劫走。

裴若然卻若無其事,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對娘親道:「阿娘,妳別擔心,就算有人偷走了我,我也會自己逃走,覓路回家的。」

裴夫人嘆口氣,伸手摸摸女兒的頭,說道:「妳一個女孩家兒,性子可比妳所有的阿兄們都剛強!」心中卻不禁暗想:「恐怕正如那怪尼所言,若然性格太過剛強,全不似個女孩兒,只怕是禍非福啊。」

裴夫人連日掛念那老尼的言語,委實擔足了心。所幸十多日過去了,什麼事都未曾發生。裴若然見娘親擔憂,又怕娘親聽了伯娘的話,將自己送去什麼城外的偏遠別墅住下,這十多日都盡量忍耐著,未曾溜出去蹴鞠玩耍。她雖掛念青龍白虎的鞠賽,一心想找小虎子雪恥,卻也只能勉強克制,乖乖待在家中。

然而,就在十五日後的一個夜晚,裴若然忽然失蹤了。

陪伴服侍她的僕婦丫頭們都說當夜毫無動靜,但六娘子的床舖整齊,似乎從未睡過,人也一去無影,消失無蹤。

裴夫人焦急若狂,猜想她定是被那古怪老尼擄走了,次日立即趕到白雲庵,質問那位老尼的行蹤。不料心月尼師卻道:「裴夫人為何問起?那位老尼已於三日前坐化,遺骸仍在白雲庵,正準備火化後歸葬東山呢。」

裴夫人不敢置信,直到心月尼師讓她親眼見了老尼的法身,她才不得不信。然而究竟是誰將她的女兒劫走了?又是為了什麼?

她趕緊與丈夫裴度通信報訊,又急找了丈夫的大嫂、若然的伯娘商量。

伯娘得聞姪女失蹤也嚇得不輕,妯娌兩人都心知此事絕對不可對外聲張,尤其裴若然剛剛選中采女,眼下忽然莫名其妙地失蹤,定會驚動皇宮,朝廷或將大舉查訪,引發種種流言蜚語,恐將重重影響裴度的仕途。妯娌倆在裴府中祕密商議,決定將此事暗壓下去,隱而不告。

伯娘思慮一陣,建議道:「我們便這麼跟外人說,妳這做娘親的為了女兒的前途,將若然送去了我城外的別業長住,聘請女師傅細心栽培教導,若然專心修習,足不出戶,拒不見客,如此外人應當不會起疑。」

裴夫人忍不住哭道:「然而如此下去怎麼了局?若然人都不見了,這事情瞞得了一時,可瞞不了一世哪!」

伯娘較為冷靜,伸手握住裴夫人的手,安慰道:「弟妹且莫擔憂。六娘吉人自有天相,或許哪天便回來了,毫髮無損也說不定。」

裴夫人仍舊哭得無法自制,抽泣道:「要是……要是她沒回來呢?」

伯娘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城外地方僻靜,小女娃兒染了什麼風寒疾病,一病不起,也是有的。如果幾年後當真找不回若然,咱們就這麼跟宮裡報說便是。」

裴夫人聽了,更加淚流不止,彷彿女兒此刻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無力回天。她內心掙扎不已,無法決定自己是寧願女兒一病不起,還是期盼女兒仍活在世間,卻生死未卜?只能哭道:「我只盼若然平安無事,莫要受到任何損傷!」

伯娘一邊安慰,一邊催促她早做決定。裴夫人終於收淚,妯娌便開始商議細節,談定如何向宮中通報,對家人和外人又該有什麼樣的說辭。

兩人都未曾料到,之前閒談中提起的計畫竟派上了用場;只不過主角裴若然並非真正被送去了伯娘城外的別業長住,學習德容言功,修身養性,而是無端離奇失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