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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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征服,也可以學習!
以歷史為底蘊,重現亞里斯多德
和亞歷山大大帝之間微妙的師生情誼!
每次我講解地理時,亞歷山大總愛問東方是什麼樣子,我會耐心回答他的提問,告訴他我所讀到的關於埃及與波斯的一切。當我說有條河從巴納賽斯山上流下來,而在河對岸,就可以看到將全世界包圍的外海,他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我要去那裡!」他說。
在離開故鄉二十五年後,亞里斯多德帶著妻子回到兒時成長之地馬其頓。原本只打算停留一、二個星期的他,卻在老友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的商請下,放棄自己繼承柏拉圖學院領袖的理想,而把教育王儲亞歷山大作為畢生最大的挑戰……
亞里斯多德如何教導眼前這個天生慧黠敏感卻又殘酷得使人畏懼的十三歲男孩?他能讓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走向所謂的「中庸之道」、減緩熾烈的征服欲望嗎?他們之間的關係將使彼此的人生走向何方?
作者藉由亞里斯多德本人樸素、率直而敏銳的聲音,重現他自己心中不停激辯的哲思、他與亞歷山大的師生情誼,以及馬其頓宮廷內的暗潮洶湧;讓古典時代的哲人與戰士、貴族與娼妓、王儲和奴隸的形貌,全都躍然紙上。
在里昂簡潔流暢的筆鋒與膽大心細的臆測之下,兩千多年的鴻溝瞬間消失,成就出一部貼近歷史證據、敘述動人的作品,讓人忍不住一頭栽進亞里斯多德最原始的心靈中……
【讀者好評】
「《我的學生亞歷山大》不僅是部精彩絕倫、敘事優美的小說,更是一場深刻的探索,深究了從亞里斯多德以來,不斷使我們困擾迷惑的種種道德與哲學議題。」
──班克斯(Russell Banks)
「原汁原味,光輝又血腥的古希臘人,在里昂語調精準、對亞里斯多德與亞歷山大大帝的頌歌中,躍然紙上。亞里斯多德在書中娓娓道來,當年輕的亞歷山大逐漸發現自己的權力與能力之際,他與亞歷山大的關係……亞歷山大也成為他在個人與事業層面,最具雄心的計畫。儘管里昂對於亞歷山大在心智與軍事上嶄露頭角的描述,真實性令人震撼,但她深入史上最偉大智者之一的心靈,令人信服地清晰描述他的思想與情感,其功力更是令人讚嘆不已。這扇進入古老世界的窗,絕對值得你打開窺探。」
──佛拉南根(Margaret Flanagan),美國圖書館協會《書目》(Booklist)
「這本蘊藏野心而成就完美的作品,是我讀過最令人信服的歷史小說之一。里昂讓她的讀者渴望這奇異世界的一切細節,不論是關於家庭、醫學或軍事。她完全浸潤於當時的思想中,人物刻畫立體而真實,同時顧及角色的個別差異性,以及他們與我們之間的距離,這些都是知名歷史小說家瑪麗.雷諾(Mary Renault)作品的特色,我相信雷諾若仍在世,也會深深欣賞這部作品。里昂的判斷周全而真切,讀者從第一頁開始就會信任她的聲音。」
──《狼廳》作者曼特爾(Hilary Mantel)
「里昂最大膽的躍進,在於她以罕見的純熟邏輯,仔細檢視了不常被細究的證據,而暗示這位分析與理智的大師可能受到躁鬱症所苦。這部小說一如令瑪麗.雷諾(Mary Renault)聲名大噪的古典歷史小說般可信且動人,讓我們忍不住想進一步認識里昂筆下那聰明絕頂又極度平凡的亞里斯多德。」
──《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
「在數學中,「黃金比例」(Golden Mean)指的是一串數字,其中每個新的數都是前兩個數的總和,而鸚鵡螺的貝殼螺旋角度就美妙地顯現出這個神奇的比例。安娜貝爾.里昂書名取自「黃金比例」的首部長篇小說《我的學生亞歷山大》,則描繪出逐漸開展而壯大的生命──兩個史上最知名的人物,亞歷山大大帝與他的導師亞里斯多德的人生。里昂用銳利的筆觸及引人深思的對話,呈現出理性又敏感的亞里斯多德,與迷人又危險的亞歷山大的對比,讓我們想到「黃金比例」的另一意義,也就是古典思惟中所稱的極端之間的平衡。在這個細緻而樸實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亞里斯多德的人生事件如何塑造出使他名留後世的理念,也看到這些理念如何更進一步形塑日後將「張開口吞下全世界」的馬其頓王子。里昂揭開布幕,顯露出煙霧瀰漫的小屋與王室的深宮內院如何塑造這兩位偉大人物的人生,讓我們瞥見他們相互的崇敬與智慧如何改變了人類文明。這是一部爐火純青的歷史小說。」
──狄斯帕特(Juliet Disparte),美國Amazon
「一本令人興奮的小說,精彩又深刻。里昂簡潔流暢且令人信服的文字,讓我們一頭栽進亞里斯多德最原始的心靈中。唯有里昂的膽大心細,才可能想像並完成本書如此大膽的野心。充滿活力,猛烈驚人又如此真實。《我的學生亞歷山大》將過去帶到現在,有如神諭般的預見。」
──安迪考特(Marina Endicott)
「我愛極了《我的學生亞歷山大》。里昂讓古老馬其頓的哲學家與戰士、藝術家與娼妓、王子與奴隸,全都活了過來,帶著活生生的熱度、機智與辛辣。這部小說的背景研究無可挑剔,敘述方式精彩絕倫,完全讓人心悅誠服。」
──《Oh, My God!阿波羅的倫敦愛情故事》作者菲莉普(Marie Phillips)
「充滿智慧的《我的學生亞歷山大》帶來無限閱讀樂趣。如果卓越是我們的標準,那麼這本小說絕對超乎標準。」
──柏格(David Bergen)
「在里昂的巧手中,兩千多年的鴻溝瞬間消失,亞里斯多德感覺就像隔壁鄰居一樣真實而易懂。經由這部充滿力量、流暢易讀的想像力之作,安娜貝爾.里昂證明了,從此不論她想去哪裡,都能隨心所欲。」
──史坦森(Fred Stenson)
「安娜貝爾.里昂以這部聰慧、有充分史實佐證而且切合現代精神的小說,鮮活描繪出亞里斯多德,這位亞歷山大大帝的導師。」
──亞柏托德昆希(Luis Alberto de Cuenca),《ABC CULTURAL》
「隱含些許幽默與反諷的時光錯置,里昂寫出了一本出人意表的原創性歷史小說。」
──阿亞拉–狄波(Ernesto Ayala-Dip),《EL CORREO》
「這本著作的成就在於它的大膽與原創,使其名列感性歷史小說的新傳統中。」
──米莎里(Alicia Mishari),《QUE LEER》
內文試閱
儘管下著雨,泥濘深及腳踝,我們在經過城市邊緣時,還是引來了一群跟班,男男女女都從家裡出來盯著我們,孩子們跟在後面跑,拉扯滿載的馬車上覆蓋的獸皮,試圖拿走一些紀念品。他們對載著籠子的那輛馬車尤其感興趣──籠子裡是幾隻毛色骯髒的鳥跟小動物──他們撲向馬車,隨即又跑開,開心地尖叫著,搖著手,彷彿剛被動物咬了一口。他們大多是高大的孩子,身形強健。我的隨從徒勞無功地踢著一群小乞丐,防止他們靠近。我的外甥則親切地拉開他的口袋,證明他真的一貧如洗。蒙著面紗的碧西亞絲引來最多的注目。
到了皇宮,我的外甥跟警衛說明後,我們便被放行。大門在我們身後關上時,我們開始下馬。我注意到一個男孩──或許十三歲左右──在馬車間閒蕩。他的頭髮被雨淋溼成一片,臉色紅潤,眼睛跟小牛眼一樣大。
「走開,」我在那孩子試圖幫忙拿一個籠子時喊道,籠子裡裝的是一隻變色龍。那男孩驚訝地轉過頭來時,我稍微溫柔地說:「他會咬你。」
「我?」男孩微笑。
細看之下,那隻發出糞便味道的變色龍動作遲鈍,蒼白到危險的程度。我希望牠能活到我能準備好進行適當的解剖時。
「你看到牠的肋骨了嗎?」我對那男孩說。「牠們跟我們不同。牠們的肋骨一路延伸下來,在腹部連在一起,就跟魚一樣;腳的彎曲方向也跟人類相反。你看得到牠的腳趾嗎?牠有五隻腳趾,就跟你一樣,但是又有像猛禽一樣的爪子。牠在健康的時候還會變色。」
「我想看。」男孩說。
我們一起仔細看著這怪獸,那從不閉上的眼睛,跟像皮繩般捲起的尾巴。
「有時候牠會變成很深的顏色,幾乎跟鱷魚一樣,」我說。「有時候則像豹一樣有斑點。但是恐怕你今天是看不到了。牠快死了。」
男孩用眼睛掃視馬車。
「鳥。」他說。
我點頭。
「他們也快死了嗎?」
我點頭。
「那裡面是什麼?」
男孩指著載滿大型雙耳細頸罐的馬車,罐子四周塞滿木材跟石頭,以保持它們直立。
「拿一支棍子給我。」
又是那個驚訝的眼神。
「那邊。」我指著幾尺外的地面,然後刻意地轉過頭,撬開其中一只細頸罐的蓋子。我轉過身時,那男孩正伸出那支棍子。我接過來,將棍子伸進罐子裡,輕輕地戳了一、兩下。
「好臭。」那男孩說。確實,海水濃稠而腐臭的味道跟中庭裡的馬糞味混合在一起。
我拉出棍子。一隻小螃蟹抓著棍子的尾端。
「不過是一隻螃蟹。」
「你會游泳嗎?」我問。
男孩沒回答,於是我開始描述我以前常潛下去的潟湖,那亮閃閃的陽光,然後我縱身潛入。我解釋說,這隻螃蟹就是從那裡來的。我記起自己常跟漁夫一起去礁岩外,幫他們拉魚網,以便研究他們的漁獲。我也在那裡游泳,那裡的水比較深而冷,岩石間的水流像刻紋般流過,我不只一次被人救起,拖著丟回船上。回到岸上後,漁夫們會生火,祭拜神明,然後煮食賣不掉的漁獲。有一次我跟他們出海捕海豚。他們用獨木舟圍起一群海豚,用船槳拍打水面,弄出很大的聲響。這些海豚在試圖逃跑時就會擱淺。我會在獨木舟靠岸時跳出來,涉水走過淺灘,把其中一隻占為己有。漁夫們都不解我為何對內臟如此感興趣,因為不能吃的內臟對他們而言是廢物。他們好奇地觀看我的解剖圖,驚奇地指著鳥、老鼠、蛇,跟蜜蜂,並在認出一條魚時興奮歡呼。但就像日落時的橘色很快就會黯淡為藍色一般,在大多數人身上,驚異也很快就會轉變成驚恐。這個美麗的比喻可以貼切形容我許久前就學到的這難受的教訓。因此比較大張的圖──螃蟹、綿羊、山羊、鹿、狗、貓、小孩──我都留在家裡。
我可以想像我在雅典的同事們冰冷的不解。他們會說,科學是頭腦的工作,我卻浪費時間在游泳跟挖掘。
「到得到事實之前,我們不可能確定原因,」我說。「這是最重要的認知。我們必須觀察這個世界,你懂嗎?我們是經由許多事實而得到原則,不是反其道而行。」
「我想多知道一些事實,」那男孩說。
「章魚下的蛋跟毒蜘蛛一樣多。大腦裡沒有血液,血液是在身體其他部位,而且只會流在血管裡。小熊出生時並沒有關節,母熊會將牠們的四肢舔成形。有些昆蟲是由露水生成的,有些蠕蟲則會從糞肥中自然生成。你的腦袋裡有一條通道是從耳朵通到你嘴巴的上顎。此外,你的氣管通到你的嘴巴的地方,很接近鼻孔後端的開口,所以當你喝東西喝得太快時,飲料就會從你的鼻子跑出來。」
我眨了眨眼,這男孩頭一次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覺得你知道得比我的老師還多。」這孩子停下來,彷彿在等我回應這個重要的評語。
「可能吧,」我說。
「我的老師是里奧尼達(Leonidas of Epirus,亞歷山大小時候的老師之一)。」
我聳了聳肩,彷彿這個名字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等著他再開口、再主動幫忙或礙手礙腳,但他卻一溜煙地衝回宮殿裡,只是個衝進屋裡躲雨的男孩。
我上次來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了。獅子張大的紅色嘴巴現在變成粉紅色;獵人驚恐的蔚藍色眼珠已褪成鳥蛋的淡藍色。我想著這些顏色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被幾千雙鞋子的鞋底掃走,擦到王國的各處。一名警衛幫我拉起一張帘子。
「你這個衣冠楚楚的混蛋,」國王說。「你在東方待太久了。看看你。」
我們互相擁抱。小時候我們曾玩在一起,那時腓利的父親是國王,我的父親則是國王的御醫。我比較高,但腓利比較粗獷,現在仍是如此。我察覺到自己為這次晉見換上的精緻輕盈的服裝,察覺到我時髦的剪短的髮型,跟我被戒指稍微分開的手指。腓利的鬍子粗糙、指甲骯髒、穿著粗布衣服。他看起來就像真實的他:一名戰士,對華麗的大理石宮殿感到厭倦。
「你的眼睛。」
他吼了一聲,大笑,然後讓我細看穿過他左眼眉毛的一條小疤痕,永遠闔上的眼皮。我們現在就像我們的父親了。
「一支箭,」腓利說,「跟被蜜蜂叮到一樣。」
周圍的朝臣大笑。他們應該是野蠻人,但我只看到跟我同樣身高與體型的男人。矮小的腓利則是一個異數。他現在留著短短的鬍子,不過跟我記憶中一樣嘴唇肥厚,額頭寬闊,鼻子跟雙頰泛著喝過酒的潮紅。一個和善的混蛋,直接從男孩變成了中年人。
我在對碧西亞絲的描述中,只講到腓利入侵色雷斯為止。事實上他之後接著進入哈爾西迪西半島(Chalcidice),我自己的家鄉,如三指拳頭深入愛琴海中的一片土地。最早遭殃的一個地方就是我出生的村莊。我們的車隊在三天前經過那裡,為此繞了很遠的路,但是我很需要親眼看看那裡。小小的斯塔基爾(Stageira),橫跨在面海的兩座山丘之間。西邊的城牆已成斷壁殘垣,瞭望塔也是。現在屬於我的,我父親的房子,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花園的花草都被連根拔起,但樹木似乎都還好。海岸邊的漁船也被燒毀了。街道的鋪石都被挖起,而這裡的居民,我從小認識的男男女女,都分散到各地。村子被毀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是在離開雅典跟學園,準備前往赫密厄斯的宮廷前,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但是直到現在我才能真正面對。野草的綠色絲帶爬滿門前台階,鳥兒在空蕩的房間裡築巢,空氣中沒有屍體的味道。唯一的聲音:海跟海鷗,海跟海鷗。
「旅途還愉快?」腓利問道。
馬其頓人以對國王說話肆無忌憚為傲。我提醒自己,我們小時候曾玩在一起。深吸一口氣。我對他說:不,旅途並不愉快。看到我父親的宅院被蹂躪並不愉快;想到我童年認識的人四散各地並不愉快;知道我最早的童年記憶被他士兵的尿液玷污並不愉快。「很糟的策略,」我說。「摧毀你自己的家鄉,恫嚇你自己的同胞?」
他沒有微笑,但也沒有憤怒。「我不得不,」他說。「哈爾西迪西聯盟應該已經有雅典在背後撐腰,或者如果我再等久一點,也肯定會如此。那裡很富裕,有堅強的堡壘,會是攻擊培拉的最佳跳板。我一定得關上那扇門。你會說我們現在跟雅典和平相處了。我們確實一起組成安菲托尼克聯盟(Amphictyonic League),是堅強的盟友。相信我,我也希望這樣。我也希望相信他們不會就在此時此刻,正在結盟對抗我。我也希望他們可以了解自己該死的本分。我們都是講理的人,那麼理論上來說,他們會再統治世界嗎?他們真的曾經統治過嗎?他們在什麼地方還藏著另一個培里克里斯(Pericles,希臘雅典的將軍及政治家,曾為雅典帶來盛世)嗎?他們還能夠戰勝波斯嗎?理論上來說?」
啊,我最喜歡的字眼之一。「理論上來說,不可能。」
「說到波斯,你有東西要給我吧?」
赫密厄斯的提議。我將它交給腓利,他接著拿給副官,而副官則放到一旁去。
「波斯,」腓利說。「如果這裡能和平寧靜一點,沒有後顧之憂,我就能拿下波斯。」
這讓我很驚訝;我驚訝的不是他的野心,而是他的自信。「你有海軍?」在我小時候,馬其頓只有二十艘戰船,而雅典有三百五十艘。
「雅典有我要的海軍。」
「啊。」
「你也不可能比我更貼心,」腓利說。「誰也不會比我更貼心,更妥協,更體諒。我每次都輕鬆放過他們,釋放戰俘,歸還領土。狄摩西尼斯(Demosthenes)應該對此發表一兩篇演說才對。」
狄摩西尼斯,雅典的演說家,他經常在雅典的議會發表反對腓利的惡毒而咆哮的演講。我在當學生時,在市場見過他一次。他那時正在買酒,跟人聊天。
「你對他有什看法?」腓利問。
「膽汁過多,暴躁易怒,」我診斷道。「少喝酒,多喝牛奶,多吃乳酪。避免壓力大的情境。避免太熱的天氣。每口食物都要細嚼慢嚥。不要參加公眾活動。在額頭放一條清涼的毛巾。」
腓利沒有笑。他的頭歪到一邊,看著我,在決定什麼。這讓人很不安。
「軍隊要出發?」我說。「我們在抵達時看到他們在準備。又是底薩利嗎?」
「又是底薩利,然後又是色雷斯。」然後他很突然地說:「你帶了家人?」
「我太太跟我外甥。」
「身體都好?」
我客套地謝謝他的關心,並回答了問題。腓利開始說起他的兒子們。其中一個很優秀,很機靈,是個天才,明日之星。但另一個──
「對了,對了,」腓利說。「你一定得幫我看看那個大兒子。」
我點頭。
「看看你,」腓利重複,這次顯得真的很困惑。「你穿得像個女人似的。」
「我離開了很久。」
「應該有二十年。」
「二十五年。我在十七歲時離開的。」
「你這混帳,」他又說了一次。「你之後要去哪裡?」
「雅典,去教書。我知道,我知道。但學院還是統治著一些渺小的世界,例如倫理學、形上學、天文學。做我這種工作,如果想留下痕跡,就得去最優秀的頭腦聚集的地方。」
他站起來,他的朝臣們圍著他。「在我離開前,我們一起去打獵吧。」
「那將是我的榮幸。」
「還有,你得去看看我兒子,」他再度說。「看看你能不能妙手回春。」
隔天早上我再度去阿西德斯的房間看他。他臉上佈滿淚痕,還有乾掉的鼻涕。他的保姆在一扇窗戶旁凝望著外頭,假裝沒聽到我進來。那男孩在看到我時露出微笑,甜美而脆弱。我向他道早安,而他說:「呃。」
「有進步嗎?」我問保姆。
「在一天之內?」
我自己拿起掛在一張椅子椅背上的外套,披在那男孩的肩上。「你的鞋子呢?」
那保姆現在看著我們了。他是個拘謹的小混帳,看到他可以介入的時機。
「他不能走太遠,」他說。「他沒有冬天的鞋子,只有涼鞋。其實他從來不到戶外去。」
「那我們就得借你的鞋子了,」我對他說。
他挑起眉毛。「那我要穿什麼?」
「你可以穿阿西德斯的涼鞋,反正你又不來。」
「我有責任陪他去任何地方。」
我無法分辨他是對我生氣,還是害怕被抓到擅離職守。他瞄了阿西德斯一眼,習慣性地伸手去撥開男孩臉上的頭髮。阿西德斯在他的碰觸下畏縮了一下。所以他們今天早上是這樣過的。
「把你該死的鞋子給我,」我說。
阿西德斯想在我們走路時牽我的手。「不,阿西德斯,」我對他說。「小孩子才牽手。男人都自己走路,懂嗎?」
他哭了一下,但是一看到我要帶他去哪裡,就停了下來。他含糊地說了什麼,我沒聽懂。
「沒錯,」我說。「我們要去城裡散步,好嗎?」
他笑著,對著每樣東西指指點點:士兵、城牆、天空中的灰色漩渦。士兵們饒富興味地看著,但沒有人阻止我們。我不曉得他多常離開房間,也不曉得他們是否知道他是誰。
「你最喜歡去哪裡?」
他聽不懂。但是當他看到一匹馬,一匹被人領著穿過大門的種馬時,便鼓起掌來,又唧唧咕咕地說了什麼。
「馬?你喜歡馬?」
我瞥見了城門外,城裡的一角──人群、馬匹,還有讓我外甥如此厭惡的巨大房屋──頓時我發現我的心還沒有準備好迎接這一切,所以我很樂意地帶領他走回馬廄。我在一長排的隔欄中找到了我們的馬匹,圖克、焦油、淑女、寶石,跟其他馬匹。阿西德斯興奮地不能自己,而當他撞到我時,那味道讓我懷疑他是否尿了出來。其他馬匹都側面對著我們,只有高大黝黑的焦油對我們很感興趣,在認出我時抬起頭來,並溜達過來討好我。我教阿西德斯怎麼張開手,餵馬吃紅蘿蔔,但是當馬碰到他時,他身子一縮,抽回了手。我握住他的手,引導他回來,去撫摸焦油額頭上的豔紅鬃毛。他想用手背摸,於是我仔細看,發現他的掌心有許多裂開的傷口,某種疹子。我得幫他找一種藥膏。
「你會騎馬嗎?」我問他。
「不會,先生,」有人喊道。是一個正在清理稻草中馬糞的馬夫。「另一個人有時候會帶他來這裡,讓他坐在角落。他會那樣安靜地坐上好幾個小時。不過他沒有騎馬需要的平衡感。他可不需要再摔下來撞到頭,是吧?」
我把焦油帶到院子裡,裝好馬鞍。又開始下雨了。我讓阿西德斯的腳踩在我圍成杯狀的雙手上,然後他就卡住了。我試著幫他撐一下,但是他太虛弱,無法把自己舉到馬背上。他一隻腳稍微跳了一下,另一隻腳則翹在空中,讓我清楚地看到他溼掉的胯下。
「用這個,」那個馬夫說,他滾過來一個水桶,讓那男孩站在上面。
我們兩個一起幫忙他站到馬匹旁邊,然後說服他把一隻腳跨過馬的背。
「現在你要抱住牠,」那馬夫說,一邊身體前傾,兩隻手臂環抱住想像中的座騎。阿西德斯迫不及待地倒在焦油的背上,牢牢抱住牠。我試著要他直起身子,但是那馬夫說:「不,不,讓馬走一下,也讓他習慣馬的動作。」
我領著焦油慢慢地繞著院子走,阿西德斯則整個人趴在馬背上,臉埋在馬鬃裡。那馬夫在一旁看著。
「牠是不是一匹好馬?」他對阿西德斯喊道。
那男孩微笑起來,眼睛仍閉著。他正沈浸在幸福中。
「你看看,」那馬夫說。「這腦筋不靈光的私生子。他尿在自己身上嗎?」
我點頭。
「好了,回來吧。」他領著焦油回到水桶旁,幫阿西德斯下來。我本來以為這孩子會抗拒,但是他似乎驚訝不管到別人叫他做什麼,他都會乖乖順從。
「你以後還想來嗎?」我問他。「或許學會像男人一樣騎馬?」他拍手。「怎麼樣才不會太麻煩你?」我問那馬夫。
他手一揮不理會這個問題。他黑色的眼睛明亮而好奇,評估著,一會看著焦油,一會看著阿西德斯。「我不認識你,」他說,但沒有正面看著我。他愛憐地拍拍焦油的頸子。
「我是王子的醫生。」我把一隻手放在阿西德斯肩上。「也是他的老師。只有幾天。」
那馬夫笑起來,但是不至於笑到我會因此討厭他。
我本來是要當腓利的賓客,一起觀賞表演,但是卡羅盧斯問我能否跟他一起站在後台,拿著他那一份腳本,幫忙準備道具,以及當一股穩定的力量。「穩定他們,不是我,」他說。「他們現在已經習慣有你在。你說,為什麼連爛演員都會這麼緊張?」我張嘴想回答,但他說:「拜託你閉嘴!那只是修辭的反問。你真的很愛說話。吶,拿著這個。」
那是彭休斯的頭顱,後來做的第二顆頭,因為那個男孩拿了第一顆頭離開之後並沒有回來。至少這顆綁得比較紮實,應該不會散開,但是那臉孔還是一樣粗糙:瞪得大大的眼睛、一個三分之二的三角形當作鼻子、紅色的嘴巴,還有喉嚨上一道紅色的傷痕。
「還有這些。」卡羅盧斯遞給我幾根纏繞著長春藤的棍子。他自己穿著彭休斯的袍子,因為那個演員就跟那個男孩一樣消失了,似乎沒有人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卡羅盧斯真正希望我做的事是在他在舞台上時,負責催促演員上場。反正腓利其實都忙著招待他最新的賓客,奧林匹亞絲的弟弟,亞歷山卓(Alexandros)。他在培拉待了好幾年,受國王的監護,而腓利一直在等他成年。現在腓利剛讓他成為莫洛索斯(Molossos)的國王,而這是他離開他所稱的家鄉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正式返鄉探訪。他跟他妹妹一樣膚色較深──紅潤的臉色、紅棕的膚色、黑色的眼睛──而且腓利喜歡他。
我可以從布幕後看到他們持續喝著酒,頭靠在一起講話,經常大笑起來。我懷疑他們會有多注意這齣戲。
我把那顆頭顱塞到腋下,站著準備好,在吟唱隊一一列隊走過時,把棍子遞給他們。我的手掌心因興奮而流汗;我一整天都覺得頭昏目眩。我很愛這個有利的位置,可以從背後看到一齣戲,看到裡頭包含的一切。我熱愛進入任何事的裡面、側面、後面,看到平常所看不見的。
「準備。」卡羅盧斯舉起一隻手,然後放下。音樂響起。
我不確定那個男孩是什麼時候溜到我身邊的。我看過去,他就在那裡了,盯著舞台,跟我一樣心醉神迷。他注意到我腋下頭顱的移動,看著我,然後我們都笑了。這是真的。他拿走了那顆頭顱,幫我的忙,於是我點頭,像在說,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該把頭顱給演員。
「看,她來了,」扮演吟唱隊的演員們一致地說。「安格芙,他的母親,跑回家來了。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瞪得多大。她被附身了。帶她到我們中間,她身體裡充滿了神和祂的狂喜。」
我點頭。那男孩遂把頭交給扮演安格芙的演員,演員便抓著頭衝上舞台。然後,有一刻,一片寂靜。一陣結巴。站在我旁邊的卡羅盧斯突然從腳本中抬起頭,低聲說:「東方的女人們。」
我看著那男孩。他把玩著從我這裡拿走的那顆破布做的頭,丟到空中,接住,然後刻意看著舞台。
「東方的女人們,」卡羅盧斯稍微大聲一點。
「東方的女人們──戴神的女信徒們,」安格芙說。
我記得演彭休斯的那個演員有筆直的頭髮但捲曲的鬍子,左眼下方還有一顆痣。我記得是因為,我此刻正看著他的頭,被懷抱在扮演安格芙的那個演員懷裡。
「你認得我們嗎?」其中一個吟唱演員說。其他人盯著那顆頭,都忘記要說話。「你知道你是誰嗎?知道我們真正的本性?」
「看。這是一隻小獅子。我抓到的。我用網子抓到的。看,」安格芙說。他的聲音變得尖銳,他的眼神空洞無神。他被震驚籠罩。
在觀眾當中,腓利已經停止跟他的賓客講話。他挑起眉毛,看著舞台。現在他感興趣了。
演出之後,卡羅盧斯止不住地搖頭。「這是我這悲慘該死的一輩子裡,看過該死的最棒的演出。」
那顆頭已經不在;他已經叫管道具的人用那男孩帶頭顱來的布,再把頭包起來,然後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我燒灼了傷口,就像你說的,」那男孩告訴我。「真的有用。」
「該死的猴崽子。」卡羅盧斯說。
「我想他們如果事前知道,可能會不願意這麼做,」那男孩說。「我一直在想你之前說的,東西應該看起來夠真,還有你總是抱怨他們是很差勁的演員。於是我想,如果他們根本不用演戲呢?如果他們只要是自己本來的樣子就好呢?」
演員們早就都離開了。後台瀰漫著尿跟嘔吐物的味道:憐憫與恐懼。那些戲服,卡羅盧斯可有得洗了。
「他昨晚死的,」男孩繼續說。「我就跟你們說他生病了吧。我認為凡事發生都是有原因的,是吧?」他第一次顯得──不是懷疑,或許是不耐煩。「怎麼樣?」他一會兒看著卡羅盧斯,一會兒看著我,來回輪流。「你們知道這樣很完美。不是嗎?」
現在我更仔細地觀察亞歷山大。腓利即將出發去底薩利的前夕,某一個夏日黎明,我們騎馬去打獵。我騎著緩慢而可靠的焦油,穿著次好的衣服,沒帶武器地出現。腓利、他的大批隨從,與穿著紫色斗篷的陪同爵士們,則穿著全套的戰袍。狗兒在他們座騎下的地面團團轉。他們建議我應該在腰上穿一件吊帶圍裙,跟從來沒打獵過的男孩一樣。在這些羞辱過後,他們交給我一支多餘的矛跟盾,然後就不理會我,讓我自己盡可能跟上了。我們騎馬到皇家公園去,並在這裡用一隻尖叫噴氣的小豬獻祭,開始這一天的歡慶。這一整天的炫耀誇示與繁文縟節,在我眼中只留下一連串凍結的影像,彷彿一串的銅板被敲打再敲打,在太陽下閃著眩目的光。我看到腓利戴著頭盔的側面。一隻狗在他主人解開繩子時興奮揚起上半身,只用後腳站著。一支矛架在肩膀上。一頭野豬衝過一片空地。亞歷山大跨下馬,抽出刀子。那頭野豬甩掉在牠身側刺得太淺的一把矛,踢中一隻狗的頭顱,再度往前衝。那條狗,一條腿癱瘓了。那條狗,死了。一只酒囊在人群中傳遞。亞歷山大找尋他的座騎。
腓利開始逗他,問他敢不敢騎一匹容易受驚的馬。那匹馬被叫做「牛頭」,因為牠的前額有一塊白色。這孩子把馬的頭轉向太陽,讓牠眩目看不清楚,就輕鬆地騎了上去。喝醉的腓利說了什麼諷刺的話。那孩子騎在戰馬背上,往下看著他父親,彷彿他父親全身塗滿了穢物。那是我放在口袋中最久的一枚銅板,是我會一再用拇指摩擦,擔憂不已的影像。
我可以幫他,就像他的大哥一樣。我可以把盤子裝滿,吃下去。我可以留下來。
我父親在我們搬去首都之前做的最後一次手術,是要治療一個視覺會先變得極度誇張,然後產生頭痛與痙攣的男人。最嚴重的時候,他會倒到地上,雙腿亂踢、雙手揮舞,緊咬著牙、口吐白沫。之後他卻完全不記得自己發作。他的家人已經試過傳統的治療方法:進行淨化儀式;吟誦召喚神祇;將符咒丟入海中;不洗澡;不穿黑色或羊皮;不吃味道刺激的食物;不要把一隻手或腳放在另一隻上。
「狗屎,」我父親說。「他們是想避免唯一真正的治療方法。我不怪他們,但是我問你。」他一隻手拍在另一隻手上,示範那個禁忌的姿勢。「根本是狗屎。這背後一定有個女人,你等著瞧。」
「真正的治療方法是什麼?」我問。
「黏液,」我父親說。「在你跟我身上,黏液會自然地從大腦流下來,分布到全身。但是在這樣的男人身上,正常的通道被堵住了,黏液因此進入血管,讓空氣無法流到大腦。所以,你看,血管就變冷了,而血管突然變冷就會導致發作。如果血管中有太多體液,血就會凝結起來,他就會死。或者如果黏液只進入一條血管,身體的某個部位就可能永遠受損。當冬天來臨,外面跟裡面都很冷時,病人的情況會更嚴重。風也是應該考量的因素。北風是最健康的,因為它會將空氣中的溼氣隔絕出來。南風是最糟的,因為它會使星星跟月亮黯淡,使酒色變深,並帶來溼氣。今天沒有風,所以不會有影響。」
我知道他是在演練他昨晚讀的內容,除了教導我,同時也是提醒自己。這種病被稱為神聖的疾病,但我父親跟那篇論文的作者看法一致,都認為眾神對此不應負任何責任,就像一個人流鼻水時一樣。差勁的巫醫會這樣宣稱,只是為了替自己的無能或自己無法施行有效的治療找藉口。我父親承認,這確實是最難治療的疾病之一。
「真正的治療方法是什麼?」我再次問。
「黏液必須被釋放出來。」
在病人家迎接我們的是病人的哥哥。「他會很痛苦嗎?」
「他現在就很痛苦了,」我父親說。
他在那男人的臥室裡擺出他的工具。這三種石器我從來沒有看過,並不包含在他平常用的醫療器具裡。
「我知道,」他說,他看出我的心思。「每天都背著這些器具太重了,而且做這種手術一定要事先準備。」
「你會把惡魔釋放出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略帶興味地說。他跟他哥哥很像,龐大的身軀,剃光的頭,一張親切的臉,在比較快樂的時候,應該很適合娛樂小孩。他們都有種關懷而幽默的眼神,在這個病人身上更為明顯。他說話也有些含糊。我猜是痙攣造成的傷害,但我父親應該比我清楚。
「我希望能釋放一些東西。」儘管缺乏耐性又態度嚴厲,我父親卻會很小心,不跟病人衝突,也不會做任何事而讓病人過分煩心。「我暫時離開一下。」
在走廊上,我聽到他在問那個哥哥,病人之前是不是喝了酒。
「完全沒有!」那個高大的男人說。
「我在他的呼吸裡聞到酒氣,」我父親說。「我特別交代你的。」
「為了怕他痛啊。」我聽得出那個男人在哭。
我父親叫他去樓下等。
回到房間後,他從他自己帶著的一個大袋子裡,拿出一支像是鉗子的東西。
「喔天哪,」那個病人說。
在一個奴隸的幫忙下,我父親將那個病人的頭放在鉗子的夾子當中,然後慢慢拴緊。「搖頭看看,」他不斷對那人說,直到他再也無法搖頭,我父親才滿意。
「好緊,」那人說。
我父親將一小塊皮放在那人的嘴裡,叫他咬住。他拿起我遞給他的刀子,很快地在那人剃光的頭皮上劃了個十字。那人大叫。我父親拿起其中一個石器,一個鑽子,然後放在那個十字的正中央,他已經掀開了這裡的頭皮。
「不,不,不!」那人大叫。
我父親指著地上,我拿回那塊皮,放回那人的嘴裡。他猛烈地咬著它,鼻孔噴氣,眼睛翻成白眼。
過程花了很久的時間,久到我不想記得,到現在都是。我父親還有時間告訴我工具的名稱,叫做「環錐」。他並讚美這種手術歷史久遠,古人就曾經施行。那男人流了大量的血,就像所有的頭皮撕裂傷一樣,而且不只一次大便失禁。
「如果你覺得那病快要發作了,一定要告訴我,」我父親對他說,但這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知道我父親希望那黏液會如一道湧泉釋放出來,但是在他取出那一小片骨頭時,很顯然這個期待不會成真了。我們都滿懷希望地盯著那個小黑洞,雖然我父親不願意把一支蠟燭拿近,好讓我們看得更清楚,因為這可能會使大腦過熱。他解釋說,快速的變冷與變熱已知會引發發作。他似乎有一下子不太確定,仍期待著突然湧出的液體,但他隨即振作起來,滿懷希望地指著在手術時從那人鼻子流出來的有光澤的大量液體。於是他指示之前一直坐在那人腳上的奴隸包紮傷口,然後拿出那片皮,溫柔地拍拍那人的肩膀,然後離開房間。
到了樓下,我們發現那個哥哥已經在廚房桌上昏睡過去,頭旁邊有一只酒杯。一個女人站在他旁邊,雙手交叉在胸前。她的頭髮染成橘色,穿著一件細緻的亞麻裙裝,戴了很多首飾。她的眼神很嚴厲。
「我們做完了,」我父親說,雖然並無必要。
「你們看到惡魔了嗎?」我猜她是健康的哥哥的妻子。
「沒有,」我父親說。
她遞給他一個叮噹作響的小袋子:他的酬勞。
「走吧,」他對我說。他找到他說的女人了。
「無論如何,如果是我照顧,他不會死,」她說,她看出他對她的厭惡,而想要反擊。
我父親沒有回應她,也沒有回頭看,只是把手環繞著我的肩膀,帶我走出那屋子。隔天早上我們離開時,那個病人還活著。
碧西亞絲說她不介意住在皇宮裡,但是現在既然我們要待在培拉,我希望我們能有自己的房子。宮裡的這個僕人知道一個地方,是一間樸素的一層樓房屋,緊臨市場南邊,第一排的大宅後。我們跟在屋主的寡婦身後參觀房子,一個抽抽噎噎,戴著深藍色服喪面紗的年輕女子。她在我們前頭踩著小碎步,匆匆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同時試圖把東西整理好或藏起來。這個僕人向我們保證她有家人可以投靠;我沒有逼問她更多細節。這間屋子有個俗麗的玄關(馬賽克地板描繪著宙斯打量一個仙女);由柱廊環繞的一座小小的中庭跟微不足道的花園;後頭則是起居空間,包括一間房間放我的書,一間房間給婦女們使用,幾間臥房,跟一間我會留給碧西亞絲照料的小祭壇。卡利瑟南年紀已經夠大,應該去找自己的住處了。我這麼告訴他時,他猶豫了一下,吞了口水,點頭。他會沒事的。
我把裝著動物的籠子沿著南向的牆面堆疊,雖然我一半的樣本──就像劇作家一樣脆弱──已經因為溼冷天氣而死亡了。我固定去宮裡,並從市場帶禮物回來給碧西亞絲:一些精緻的黑白陶器、一匹淡紫色的布。我叫人在花園裡種下球根,也叫人把家具送來屋裡。
「所以我們要在這裡定居了?」碧西亞絲問。用她最嚴肅的表情嘲笑我。
至少她對此感到開心,或者沒那麼不開心。她喜歡這間屋子,這比我們在米蒂利尼的房子大,而且她也喜歡她在這裡的地位。我想她是對此感到驚訝:在米蒂利尼,她只是她而已,但在這裡,她卻是流行時尚。皇室的妻子們爭相邀請她加入他們的女紅聚會。她們經常詢問並遵循她對髮型、服裝、食物,跟僕人的建議。我教過她,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們的奴隸就像家人一樣:我們已經擁有這些奴隸好幾年了,對他們很照顧,而且絕對不會賣掉他們;你不可能賣掉你的家人。非常大都會,非常時髦,非常新鮮。這些妻子們都很佩服。
「你看,」我對她說,「你跟我,我們將會是一股向上的力量。一股文明的力量。當我們離開時,我們就已經參與了形塑一個偉大帝國的未來。」
「你是指那個王子,」碧西亞絲說。「我喜歡那個男孩子。他有種純真的特質。」
我擁抱我時髦的妻子,抱著她久了些,聞著她乾淨頭髮的香味。那男孩是我現在的計畫,我第一個針對人類的計畫。一個問題、一項測試、一份托付;是我賭上人生的一個比喻。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雅典則是腓利給我的承諾,當我在這裡的時間結束時,他將給我的無價酬庸。
「貼心又純真,」我表示同意。
在軍隊離開後,王宮現在變得安靜許多。依照馬其頓的傳統,國王必須在戰場上現身,才能贏得眾神的庇佑。這顯然讓腓利很疲憊,也讓被留在家鄉的我們覺得怪異。我們很難不覺得像是父母出去參加重要晚宴,並且要出去一整晚時,被單獨留在家裡的孩子。熟悉的房間似乎都有不同的回音,時間也變得像是蜂蜜般黏稠。
全都穿著宮廷僕役黑白制服的男孩子們列隊進入分配給我的大廳。他們總共至少有三十人,全都帶著武器。我看著里奧尼達。
「他的同伴,」這個年老的男人陰鬱地說。
亞歷山大並不在其中。「我是什麼?保姆嗎?」我說。
里奧尼達聳聳肩。
我問誰是王子最親近的朋友。里奧尼達挑出了一個面容漂亮,白膚黑眼,叫赫費斯提翁(Hephaestion)的男孩子,一個跟我外甥同年,叫托勒密(Ptolemy)的年輕男子,跟其他兩個人。
「好,」我說。「你們幾個請站到左邊,其他人站到右邊。」雅典的男孩子們會扭打嬉鬧,拖拖拉拉,但馬其頓的男孩子則迅速安靜,像軍事操練一樣有效確實。「右邊的人可以走了。」
右邊的所有男孩子,包括最小的,都看看我,又看看里奧尼達,再看向我。
「你要他們去哪裡?」里奧尼答問。
我聳聳肩。
里奧尼達指向門口,吼叫著要他們回去營房。他們跑了出去。
在我面前剩下四個最年長的男孩子立正站好。身為沒有軍階的哲學家,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權力要他們稍息。我把我帶來的,蓋著布的籠子放到一張桌子上。里奧尼達退到房間後方。
「你不能先開始,」赫費斯提翁說。「亞歷山大還沒來?」
「誰?」我說。
我把布拿開。裡頭是那隻變色龍,但是很憔悴,在抵達培拉三星期後幾乎奄奄一息了。解剖有血液的動物需要事前的仔細準備,否則在死的時候,血液會淹沒牠的內臟。我解釋說,你首先要讓這隻動物挨餓,然後用窒息的方式殺死牠,以便保留血管的完整性。還好這隻撐得夠久。我打開籠子頂端,兩隻手伸進去,抓住那皮革質感的喉嚨。牠軟弱地掙扎了一下,嘴巴張開又合起。當牠死了之後,我把牠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籠子則放到地上。
「好,」我說。我把牠翻過來仰躺著。通常我會用針將牠的腳分開固定,但我想吸引住這些孩子的興趣。我點頭示意他們一人抓住一隻腳。「我們來找出牠的心臟,」我說。我用一把尖銳的刀子劃破牠的肚皮,將外皮翻開,露出內臟。男孩們靠過來,擠到我身上,但我沒有叫他們後退。
「你們看,這裡,」我說。「食道、氣管。摸摸看你們自己的。」
男孩子們摸摸自己的喉嚨。
「你們看這移動,看到肋骨周圍的收縮嗎?在薄膜裡,這裡。」
大廳後頭有動靜。我沒有抬頭。
「這還會持續一會,即使是牠已經死了。」
男孩們分開,讓亞歷山大通過。他走到桌子前。
「你們看裡頭沒有太多肉。下顎這裡有一些,這裡,還有這裡,尾巴的根部。也沒有太多血,但心臟周圍有一些。指出心臟給我看。」
亞歷山大指向變色龍的身體裡面。
我突然握拳舉到他面前。他的眼睛驚訝地閃了一下。我周圍的男孩都動也不動。「你的心臟就是這麼大,」我告訴亞歷山大。我用我永遠都會想成是左邊第二把的刀,割耳朵的刀──我父親的鬼魂彷彿還握著那木頭刀柄──割下那蜥蜴的心臟,像一顆血淋淋的堅果,然後舉到他面前。他緩緩接下來,看著我,然後放進他嘴裡。
「很抱歉遲到,」他說。「我剛在我母親那裡。」
遲踱,他因為嘴裡有東西而口齒不清。他的一邊嘴角有血,像是一顆水果留下的痕跡。他嚼了又嚼,很難吞下。
「沒關係,」我說。「你要吐嗎?」
他點頭,然後搖頭。
「我們來看大腦吧?」
這動物的腦在這些男孩子勤奮的戳刺與切割下變成像麥片粥的東西。亞歷山大剛剛的一陣氣憤或懊悔或暴躁或不知道什麼的情緒,已經消失,正忙著用他的刀子挑起一片片腦,塗在他旁邊的男孩的手臂上。另一個男孩子彈了一點腦到亞歷山大的頭髮上。他們現在全都拿著沾了腦的刀子,嘻笑打鬧起來。我喜歡這樣正常的男孩的舉動,遠勝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軍事化行動。我們接著看肺臟、腎臟、韌帶、腸子、脊椎中像是玩偶指關節的骨頭。亞歷山大偷看了我幾眼,而每次我們四目相交時,兩人都會快速瞥開。我們之間的關係畢竟就像是一樁他父親安排的婚事,不曉得我們誰是新娘。
大約到了秋收的那個月,我帶男孩們出去觀星。他們都睡眼惺忪,無精打采,裹在毯子裡,而星星則在我們頭頂旋轉。我領著他們走上距離神廟不遠的一座小山丘,要他們在草地上躺下來。幾個人立刻蜷起來,又墜入夢鄉;有一兩個咕噥著抱怨地上又溼又冷。亞歷山大跟平常一樣在我旁邊。我叫孩子們指出他們知道的星座,牛奶般的朦朧月光讓他們臉色蒼白。
「你看到什麼?」亞歷山大終於問。
我告訴他,宇宙是由同中心的許多層天球構成:地球在中心,月亮則在接下來的那層,然後是行星。在最外面那層則是固定的星星。
「總共有多少層天球?」亞歷山大問。
「五十五層。根據數學計算,一定要有這麼多層。這些天球會轉動;天空每個月都不一樣。你自己也知道。這就是因為天球的轉動。每一層天球的轉動都會牽動鄰近下一層的轉動。轉動最外層天球的,則是一個不動的轉動者,或者,如果你希望的話,也可以說是神。這五十五層越來越小的天球,除了從接近的天球獲得動力以外,每一層也都有自己的不動的轉動者。」
我可以聽到這孩子在我身旁的呼吸變得緩慢,但他的眼睛睜著,眨也不眨。他在我說話時,一直凝望著天空。
「我看不到天球,」他說。「它們是看得見的嗎?」
我解釋說,它們是用水晶做的。
「里斯瑪其斯說,等我到了波斯,就會看到那裡的天空不一樣,」亞歷山大說。「他說那裡有任何文明人都沒見過的新的星星,但是我會看到它們。他說我最偉大的戰役都會被記錄在星座裡。我父親的戰役則從來沒被記錄下來,以後也不會。」
「或許里斯瑪其斯會陪著你,」我說。「去波斯。」
「那是當然。你呢?」
「騎著焦油上戰場嗎?」
我可以感覺到他咧嘴而笑,雖然他仍舊看著天空。
「你可以寫很了不起的信給我,」我說。「它們會流芳萬世,所有思想家都會知道你也是我們其中一員。」他很喜歡這個想法。但是:「你想在那裡看到什麼?」
「戰爭。」
我感到失望,也如實以告。「那裡有更多東西。遠遠不只是戰爭而已。你跋涉那麼遠的路,只是為了戰爭的刺激嗎?只為了高高坐在馬上,看著敵人倒下?只為了──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會做什麼──到處揮舞你的劍,好看著殘缺的手腳亂飛?」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會做什麼。」
「我知道你父親期望什麼。進貢,稅收。所有這些沿岸的富裕城市跟領地。他們早就習慣了付錢給外國人,他們會付給你父親,就像付給下一個人一樣。但是你期望什麼呢?」
「你在那裡住過。你告訴我。」
「我在那裡找到家人跟朋友。我找到我原本希望的,也預期會看到的。」我瞇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到邊緣上的一切:灰塵、疾病、沒有藝術沒有數學沒有文明音樂的人們,晚上只會圍坐在火旁,說著他們難聽的語言,吃著他們難聞的食物,滿腦子都是他們這些短腿禽獸想著的吃喝跟性交跟大便。骯髒,諂媚,缺乏文明。我對王子據實描述,說出關於他如此浪漫想像的這些土地,我所知的的真相。
「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他現在撐著手肘挺起身子。「我會坐在他們的火旁,聽著他們的音樂,吃他們的食物,穿他們的衣服。我會跟他們的女人在一起。」
我在他的口氣中聽出他的臉紅,即使我在他臉上看不到。「在一起」──從一個強健的馬其頓男孩口中說出來,真是婉轉的用語。他愛著赫費斯提翁。
「我不會跑那麼遠,卻閉上眼睛不看見真相。」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於是我告訴他關於赫密厄斯的事。
「嗯,可是那是戰爭,」他說。「你要因為失去一個朋友,就厭惡整個國家嗎?」
「你要愛整個國家,只為了惹惱你的老師嗎?」
「對。」
「不,這不好笑。你以為你可以就去到那裡,坐在他們的爐火旁,就像自己家一樣自在?你必須先征服他們。」
「計畫是這樣。」
「你必須先摧毀他們的世界,才能進入其中。到時候那個世界對你又會有什麼價值?」
「我不像你。我不像我父親。我並不想用以前的方法做事。我有好多想法。我所有的士兵都不准留鬍子,你知道為什麼?因為這樣就沒有人能在戰鬥時抓住他們的鬍子。我父親永遠也不會想到這樣的事。我會打扮穿著得跟他們一樣,讓他們卸下心防。波斯,我不害怕波斯。我不需要在去那裡之前,先知道那裡有什麼。」
我無可避免地想到我對蘇西柏斯的勸告。所以那時是我年少輕狂嗎?蘇西柏斯當時對我,是否就像我現在對我自己的學生一樣惱怒?這是我罪有應得?
「阿塔巴蘇斯(Atarbazus)。」他指著我,彷彿他得分了。
腓利的新寵波斯人,一個叛逃的波斯省長與難民,過去幾個月來都因為與自己的國王發生一些爭執,而待在馬其頓宮廷裡。狡猾,有魅力。他給我寫過一封信,對赫密厄斯的死表示哀悼。
「我喜歡他,」亞歷山大說。「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他國家的事。你總不可能討厭阿塔巴蘇斯吧。」
「很美妙的海中生物。」
亞歷山大看著我,等我說出關鍵結語。
「有一次我在海裡抓到一隻章魚。在水裡網住牠,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牠拖回岸上。我讓網子保持寬鬆,以免傷到牠。我很緩慢,很小心地,牠從水裡拖出來,放在沙子上。結果牠死了。」
「其中的教訓是?」亞歷山大說。
「你可以用征服世界,讓自己的世界變大,但你一定會在過程中失去某些東西。你不必征服,也可以學習。」
「是你可以,」他說。
我病了,一向的老毛病。它緩緩地侵入,一如往常,緩慢到我可以說服自己這次沒什麼,只是疲憊而已,只是宮廷生活的緊張讓我無法入睡,讓我頭痛,啃噬我的記憶,吸走天空的顏色,跟這世界的暖意。我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僕人們吼叫,他們則麻木以對。我猜他們以前就見過這種情形,而且反正這次也沒什麼,只是疲憊,只是緊張。
「都是這悲慘的天氣,」碧西亞絲說。「一天到晚都在下雨,都這麼陰暗。有時候我自己都有感覺。」
「你感覺到什麼?」讓我對僕人吼叫的不耐煩,也讓我對她過度客套,過度禮貌,任性地顯得遲鈍。我不需要有人告訴我,我有女人家的毛病,更不需要艾西亞因為她的女主人丟下幾句話,就成天在我身邊打探,說教,開藥,自以為是在治療我,而從我的弱點獲得力量。
「疲倦,」碧西亞絲說。「難過。軟弱,在思考時。我會忘記事情,打不起精神來做平常會做的事。」
「有人跟我一起受苦,讓我覺得好多了。我的書寫不出來,你的女紅做不出來。知道天底下不是只有我這樣,對我真是一大安慰。」
「別這麼惡劣,」她說。
「親愛的。」我立刻懺悔,但是她已經離開房間。但我還是不能接受我的痛苦並非我所專屬,並非是無以名狀的,獨一無二的。很久以前,我父親診斷我是黑膽汁過多,這在某些時候是千真萬確,卻無法解釋我為什麼會在其他時候根本不需要睡眠,下筆有如神助,整個世界彷彿充滿色彩與甜美,充滿了發亮的,神聖的力量。同樣的,那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會在一瞬間從一種情況轉變成另一種,從黑色的憂鬱轉成金黃的喜悅。雖然憂鬱始終在這兩種狀態中佔上風,而隨著我年紀增長,似乎越來越是如此。或許有一天我會不再有如我母親所稱的心情起伏,而完全進入持續的,怨恨又悲慘的狀態中,一種非身體的,但並不因此較容易承受的痛苦中。
腓利在離開了大約十八個月後,從色雷斯回來;這不是他最愉快的返家之旅,而一回來不到一兩個星期,他便又帶著替補的部隊再度離開,留下一些服役最久的部隊,如他們應得的,在家好好過冬。我們在宮廷裡聽到細節。沛林瑟斯(Perinthus)與拜占庭這兩個城邦或許是受到雅典人煽動,而拒絕協助腓利進攻東色雷斯。在雅典海軍忙於從南到北,部署在海岸線時,腓利則忙於進攻沛林瑟斯。沛林瑟斯建造在一片狹長的岬角上,很難從陸地上進攻,而腓利的海軍又很弱。因此他決定圍城,並利用這個機會試用馬其頓嶄新的投石器跟射箭器。射箭器的攻擊輪班進行,日夜不停。他們也使用破城槌;也命令工兵在城牆底下挖隧道,搭起越過城牆的梯子;他們還蓋起十五個人高的高塔,以便可以由上而下對城牆內的敵人射箭。當城牆終於被攻破時,腓利的軍隊蜂擁衝入,卻發現沛林瑟斯人在馬其頓人對著第一道牆又戳又鑽又槌又撞的時候,已經建起了第二道城牆。
圍城再度在第二道牆外開始。牆後是一層層的房屋,屋子只能經由狹窄陡峭的街道,很容易堵住的街道進入。在圍城期間,沛林瑟斯人一直從拜占庭跟好幾個波斯省分,得到金錢、武器,跟玉米等接濟。雅典的海軍按兵不動地觀戰。腓利預見會有慘烈的對決,突然間撤走一半的軍隊,快馬加鞭趕向因為援助沛林瑟斯而變得人手短缺的拜占庭。但是這城邦不知為何仍沒有快速被擊潰。腓利在第二次意外奇襲中劫持了雅典的運玉米船隊,然後在從黑海回來的途中,穿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這次成功大大增加了馬其頓的物資,也提振了軍隊的士氣;但同時也是與雅典公開宣戰,但是敵意並沒有立刻爆發。現在對拜占庭的圍城如火如荼地展開,延續了整個秋天跟冬天,直到隔年的春天。攻城的部隊再度豈動;有當地盟友跟雅典公開支持的這個城邦也再度頑強抵抗。然後馬其頓海軍頭一次遭到雅典海軍重創,最後腓利不得不撤退,減少損失。
「我讓你覺得無聊嗎?」腓利說。
我驚醒過來。今天早上我醒來時,我哭著想到我醒了,而我還有一整天要渡過。碧西亞絲也醒了,但是假裝沒醒,讓我擦乾眼睛。我的眼淚一定讓她厭倦,至少有時候。
「不,我在思考這個問題。」
色雷斯什麼,還有亞歷山大什麼的,我真的可能為這愚蠢的情況再度哭出來。他應該帶亞歷山大去色雷斯嗎?這是他問的問題嗎?真的,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問什麼。
「我可以提個建議嗎?」里斯瑪其斯跳進來。
我很感激,並看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他畢竟也是個學者;或許他也有類似的痛苦。或許他發現是如此,而要幫忙我。因為受邀參加晚宴而回報我一個人情。
「該死的,你可以直接了當地說出來嗎?」腓利說。「你們都不知道怎麼說話嗎?」
「讓他留在這裡,」里斯瑪其斯說。「他在最優秀的人手中,而且他正是脆弱的年紀,就像金屬在成形的時候,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會想干擾那焠鍊的過程。」
「喔?」腓利說。
「我這位備受尊崇的同事對他有很好的影響,」里斯瑪其斯對我鞠躬。「很棒的影響。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可以這樣影響一個男孩子,也從來沒見過一個老師能對一個學生有這麼大的影響。有時候我看著他們在一起,頭湊在一起看著什麼東西,實在很難相信他們不是父子。他是如此成功地被塑造成跟這偉大的頭腦一模一樣,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相信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真的了解他們變得多麼親近。現在強行把他帶開,一定會讓他留下一輩子的創傷。他的頭腦正在成熟。還有什麼比頭腦更重要。」
腓利看著我。我看著安提巴特。安提巴特幾乎若有似無地搖搖頭。
「他非常想看看這個世界,」我說。
腓利看著我。
「他是我最聰明的學生。」
腓利看著我。
「我不太舒服。我可以告退嗎?」
我離開宮裡,里斯瑪其斯的匕首插在我的腰背上。
我們檢視了之前開始的關於倫理學與美德的研究。包括倫理學確實是一種科學,即使它缺乏如幾何學這樣的科學所有的精確;以及,如我們從形上學的討論中學到的,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目的或某種美好;這些目的都存在一個階層結構中,而最終的目的是終極的人類目標,快樂。那麼快樂是什麼?歡愉是表淺的,美德與不快樂常相左右,財富本身並非目的,只是達到之後的目標的手段,「美好」則是一個抽象的,空虛的概念。快樂是一種靈魂的活動,與美德和諧並存,因為具有美德的行為同時需要行為與動機。「說出一種美德。」
「勇氣。」
「好。那麼勇氣的缺乏叫什麼?」
「懦弱。」
「好。那勇氣過多呢?」
「勇氣過多?」
「是,是。不要給我什麼愚蠢的浮誇的回答,藉此誇耀自己。仔細想。」
很快地:「鹵莽。」
「對。所以我們看到兩個極端,跟中庸──」
亞歷山大伸出兩隻手,手掌朝上,擺出他喜歡用來嘲弄我的姿勢。
「這是我試圖用來找出宇宙秩序的幾樣貧乏的工具之一。你必須找尋極端之間的中庸之道,那個平衡點。每個人的平衡點都不同。並沒有一個舉世通用的標準可以涵蓋在任何時間的任何情形。你必須考慮到脈絡,每件事物的獨特性,在特定的時空的最好的選擇。你必須──」
「這很有趣。」
「是。這是我跟我自己的老師不同之處,我堅持找尋事物的獨特性,而非共通性。這是形式比較不完美的系統,但是比較務實,而且有優越許多的彈性,有更多運用方式,如果你──」
「不是,不是那個部份。你這次說的關於平衡點的部份。你以前就說過,但是──」他再度伸出雙手,擺出那個熟悉的姿勢。他盯著他自己的手,但這次是在思考,而非嘲弄。
「身體顯露的真相,」我忍不住說。
「你不會是在誇讚平庸吧?」
我對他這樣略過中間的踏腳石不禁想發笑。「絕對不是。中庸節制跟平庸普通,並非同一件事。如果有幫助的話,你可以把極端想像成是諷刺劇。我們要找尋的中庸,不是誇大的諷刺劇。平庸跟這毫無關係。你懂嗎?」
「你。」他緩緩伸出左右。然後他伸出右手:「我父親。」
「我們是諷刺劇?」我很溫和地說,不想讓他氣餒。他在那一刻看起來好年輕,像是一個努力要理解的小男孩。
「極端,」他同樣小心地說,仍舊盯著自己的手。「就像是我父親,為了對抗他自己內在一個極端的傾向,而要採取你這個另一極端,好在我身上創造出平衡。」
「這是──」
「我也想到我哥哥。」
「誰?」
他看著我。
「我是說,你跟我說過,你沒有哥哥。從那天之後,我就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他,那是多久,五年前?」
「我在他身邊,也是一個極端嗎?那麼我們兩個之間的平衡是什麼?」
「你會游泳嗎?」
「當然。」
「真的?」
「一點點。」
「我可以教你。」
他沒有說話,等著看我要說什麼。
「我一直想找一天,讓你哥哥去海邊,出去玩一天。我們可以都一起去。」
「去上游泳課。」
「去學習節制。我們以前講過驕傲,與太過驕傲。這可以稱為虛榮吧?」
「是。」我知道他在想著他父親,跟他父親不願意承認他應有的,在梅地打勝仗的榮譽。
「還有缺乏驕傲,無法覺得驕傲:羞愧。」
紅潤開始爬上他漂亮的臉頰。
「你對你的哥哥感到羞愧。確實是,對嗎?」
很小聲的:「我們有同樣的血源。」
「他會說話。他很乾淨。他不會發出臭味。他會騎馬,在有人引導時。他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在成人的身體裡。一旦你可以超越這兩者之間的歧異,就會比較容易接受。」
「你會一起來?」
一開始我不確定他要說什麼?
「你不會留我單獨跟他在一起?」
我承諾。
「但是我父親可能在此之前就會徵召我上戰場。如果他派去雅典與底比斯的大使都失敗了,我可能就得立刻出發。甚至可能是明天。」
「反正我明天也不行,」我說。「我明天要處理一點生意。」
「那麼就後天吧,如果我父親沒有要我上戰場。」
我同意。
「但你要做什麼生意?我覺得你不像會做生意的人。明天有什麼特別?」
延伸內容
原來如此的亞里斯多德——讀里昂《我的學生亞歷山大》 ◎文/黃崇凱
亞里斯多德很遙遠。
有多遠呢?他的活動空間在海與大陸另一端的巴爾幹半島、希臘半島一帶;他的存在時間則是距今二千三百多年前的超級老人。我們認識他嗎?好像知道他是柏拉圖的學生,好像知道他幾句名言(請不要馬上想到「我思故我在」,那是笛卡兒說的),好像知道他很博學很百科全書。或者記憶力稍好的還知道,他在歷史課本裡與蘇格拉底、柏拉圖一塊兒被稱為「古希臘三大哲人」……除此之外,沒了。
那我們比較認識亞歷山大嗎?除了知道亞里斯多德是他老師,知道他率軍開疆闢土直到世界盡頭的印度和阿富汗(當然要過很久以後人們才知道那離世界的盡頭還早得很),知道他英年噶屁,知道在他死後亞歷山大帝國就分裂進入所謂「希臘化時代」,知道最近一任亞歷山大是柯林法洛……我們還知道什麼?好像也沒了。
認真說起來,如果我們只是透過歷史課本認識出現過的每一個名字和名詞,那些人那些事也只能留在課本的頁面上,繼續扁平地成為另一些考卷選擇題的選項。歷史雖然教人困惑,偶爾讓人局促不安,但人類顯然對過去人事物擁有高度興趣,總有人要收集故事遺事往事,透過各式各樣的方法保存、轉化或扭曲這些東西。因此我們在有生之年會不斷看到N種版本的中國歷代王朝影集,感覺好像每個知名外國女星都演過英國都鐸王朝電影或電視劇。歷史永遠暢銷,難怪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要說「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這部小說雖以《我的學生亞歷山大》為名,實際上卻是以亞里斯多德的第一人稱觀點寫成(不免令人聯想到美國知名史家史景遷的《康熙》也是從康熙皇帝的第一人稱觀點撰寫)。作者里昂之所以使用第一人稱,大約是為了消除遠古希臘世界與當下世界的文化扞格(除了很血腥、很重男輕女,課本可不敢教那時候同性愛才是主流呢),同時藉著亞里斯多德的眼睛描述仿若異國的古老風景,使讀者更快意地踏上馬其頓的土地。小說交融「少年亞里斯多德如何前往雅典學園」與「亞里斯多德如何教導亞歷山大」兩條支線,有血有肉地重建了亞里斯多德和亞歷山大這對千古師生。
其實所有的歷史小說家都是業餘的歷史學者(有時比學者更專業)。像里昂參考大量的歷史材料和相關研究,把普通讀者望而生懼的研究論文轉化成流暢好看的小說,完全可以說是歷史小說家的看家本領。於是讀者可以看到亞里斯多德如何孤獨地思索萬事萬物的道理,還會解剖死人骨頭做研究;於是亞歷山大也不再柯林法洛,他聰明善戰還有追尋新世界的強大好奇心。
亞里斯多德就再也不遠了。
當然,亞歷山大也是。
黃崇凱,諢名黃蟲,一九八一年生,雲林人,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畢業。靈長類,腦容量較猿為大,保守估計超過六百西西。下肢已能直立,已知用火,能用雙手製作簡單工具,能運用語言表達情意。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現任雜誌編輯。著有小說集《靴子腿》。
回古希臘時代一窺哲人與王者的真實面貌! ◎文/劉增泉
這是部難得的以古希臘時期為背景的小說,內容有一定的史料根據,人物皆可考。作者對於當時的歷史有一定程度的素養,並完全發揮了作家想像力豐富的長處,以亞里斯多德第一人稱的自述方式串連起希臘黄金時期的哲學思想,細膩地描繪了亞里斯多德的內心世界,並帶領讀者回到馬其頓宮廷裡,以見證者的姿態娓娓道來亞歷山大的成長故事。
當然,小說推出後即獲各界好評,中譯本的出版對國內讀者而言確是一大福音。而好的作品需要有好的譯者幫忙,這部作品譯筆流暢易懂,更增加了它的可看性。唯讀者需細心品嘗這部小說的真諦,因為它幾乎囊括了所有人文、科學、哲學等各方面的知識。且精讀此部作品,將會有時光倒流的幻覺,讀者就像隱形人一般在旁偷窺古希臘時期的真實世界,它不是嚴肅的歷史,而是鮮活的存在!
一如前述,閱讀這部小說,讀者可以藉此了解古希臘的哲思。譬如書中描述了亞里斯多德承認人並非完全理性,人的性格中仍有感情、欲望的存在,並強調正確教育可使人學會適當控制這種欲望。另外,書中提及亞里斯多德的父親曾經是馬其頓腓利二世的御醫,童年時期他即隨著父親四處行醫,這段敘述亦有其真實性。歷史上的亞里斯多德不僅是位哲學家,也是一位醫師,無論癲癇、瘟疫乃至接生等等,他都非常清楚該如何處理。
在那個時代,同志情是很稀鬆平常之事,本書中即有諸多場景提及同性戀,甚至亞歷山大和他的陪讀赫費斯提翁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而作者對情色的描寫既深刻又露骨,尤其是對女性身體的描繪,正是在闡揚「食色性也」的人之常情的同時,也讓人看到求知若渴的亞里斯多德,如何連自己的妻子都會當作研究對象來看待。
當時,希臘戲劇的發展業已成熟,作者還原當時的景況而把古典戲劇作品植入小說中,讓讀者不知不覺間也讀了一遍古希臘的悲劇。而作者筆下的少年亞歷山大,為了寫實表現劇情而拿真人頭顱上台搬演的橋段,也並非誇大,因為當時的戲劇為了演出效果也確有其事。
當然,書中描繪最多的當屬亞里斯多德與亞歷山大之間的師生情誼。多處透過描寫老師與學生間一問一答的方式,表現出充滿智慧且心思細膩敏感的亞里斯多德,以及聰明又充滿野心與膽識的亞歷山大。而人物介紹裡出現的個個角色,作者的描繪皆有所本,建議讀者閱讀前先瀏覽過,必能更快進入作者筆下那豐富瑰麗的古典希臘時代。
古典歷史小說能用如此簡練的筆法描述且鋪陳有序,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一部好書。
劉增泉,巴黎索邦大學(Paris IV)西洋史博士及客座教授、法國國家社會科學院文化史博士,曾任輔仁大學夜間部歷史系主任、淡江大學歷史系系主任,現任淡江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專長為西洋上古史、西洋中古史,並出版多部古希臘羅馬史的相關著作。
作者資料
安娜貝爾.里昂(Annabel Lyon)
生於1971年,加拿大名校西蒙菲莎大學哲學系畢,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創作碩士(MFA),並曾修習一年的法律課程。2000年發表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說集《氧氣》(Oxygen),就獲提名角逐加拿大作家協會舉辦的「達努塔.葛利文學獎」(Danuta Gleed Literary Award);第二部著作《給你最好的》(The Best Thing for You),則入圍「伊叟.威爾森小說獎」(Ethel Wilson Fiction Prize)以及「溫哥華好書獎」(City of Vancouver Book Award)。《我的學生亞歷山大》是她醞釀八年之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卻立刻入圍多項文學獎,並贏得知名作家與評論家的大力讚賞,甚至被譽為名歷史小說家瑪麗.雷諾(Mary Renault)再世。里昂目前與丈夫和兩個孩子住在卑詩省新西敏市,除寫作外,也教授小說創作,並從事音樂、哲學及法律方面的研究。部落格:www.anabellyon.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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