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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賽蠟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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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十八世紀 豪奢無度的凡爾賽宮 一名從社會低層與王宮貴族的夾縫間殺出生存之路的奇女子 一段封存在蠟像裡的犀利人生 「我知道妳是誰,妳是蠟雕師瑪麗.格勞舒茨,專門為死在斷頭臺的人製作面具。」她說。 「對。」這居然就是我在巴黎的名聲:拍著翅膀圍著斷頭臺受害者屍體的老鷹。 正值二八年華的瑪麗.格勞舒茨,聰慧過人、雄心勃勃,有著無可匹敵的蠟雕技術,一心想將自家經營的蠟像館越做越大。 二十八歲的她還不知道,她將憑著蠟雕的本事,以平民的身分深入王宮貴族的世界。也將憑著蠟雕的本事,在平民亟欲推翻貴族的動盪時代,在革命怒火熊熊燃燒的巴黎,遊走於衝突慘烈的平民與貴族之間。更將憑著蠟雕的本事,終將事業版圖擴展到倫敦、紐約、東京、上海、香港、拉斯維加斯,成為舉世聞名的──杜莎夫人。 你一定聽過杜莎夫人,也聽過法國大革命,但或許不知道這兩者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精彩故事。從一個力爭上游的低下階層平凡女孩,到捲入階級革命的腥風血雨,這是杜莎夫人成為一代風雲蠟雕師的傳奇,也是舊法國徹底顛覆過往、蛻變成新法國的大時代。

內文試閱

【第二十六章】
西元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


新的國民衛隊成立,肉販受到鼓舞而開店營業,女帽商店也開始迎接客人上門,幸運的話,明天蠟像館就會重新開門做生意,過去兩天我們損失了六百蘇。
今天早晨,裁縫師帶著數籃布料抵達蠟像館,我朝他微笑。拉法葉派裁縫師為叔叔製作隊長制服,裁縫師也會順便替拉法葉的新蠟像製作服裝,我們將率先呈現拉法葉身為國民衛隊總司令的模樣,比畫家、雕刻家、甚至雕版師搶先一步。
我仔細打量裁縫師,他的鞋扣是銀製的,身穿刺繡背心,野心勃勃。我用德語說:「別讓他索取高價,我們付三十里弗製作拉法葉的服裝,一毛都不多付。」
「我會控制花費,趁著這個城市仍然安靜,妳跟亨利一起帶亞欽回家。」柯提斯叔叔回答。
現在中午,陽光下,外頭一切似乎並未改變:小販重新回到街頭叫賣,聖殿大道再度瀰漫咖啡與鮮花的香氣,亞欽站在臺階上,亨利教他判讀氣壓計,行人似乎都很冷靜。「我們要走了嗎?」他一見到我就開口問。
我們邁步離開,我注意到亨利帶著手槍,當我們抵達猶太區,街道變得較狹窄,建築物也較低矮,房子的窗戶破了,門窗用木板釘起來。某個身穿國民衛隊制服的男人從印刷店的門口走出來,擋住我們去路。「公民,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三人停下腳步,亨利邁步向前。「我們帶這個男孩回家。」
這個衛兵鄙夷地看著亞欽,他臉龐黝黑,這表示他大半輩子都在太陽下曝曬,他可能是三十歲或四十歲,難以判斷。
「你叫什麼名字?」他質問。
「霍姆伯,」亞欽回答,「公民霍姆伯。」
「公民霍姆伯,告訴我,你是真正的愛國志士嗎?」
「是,我家……他們是做印刷的,他們……我們都支持自由。」
「那你怎麼會認為戴著猶太帽子卻沒戴三色帽章很恰當?」衛兵的目光移到亨利身上,然後移到我身上,我們三人都沒配戴三色帽章。
「我們剛從聖殿大道過來,」我立刻說:「店舖都關門,沒地方買……」
「妳以為這是我買來的嗎?」這名衛兵指著自己藍紅兩色飾帶,「真正的愛國志士會找出方法解決。」
「她叔叔剛被指派為國民衛隊的隊長,現在他正在量尺寸做制服,我們是公民拉法葉的朋友。」亨利說。
這名衛兵仔細打量我,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有權力攔住我們。他強硬地說:「我認為,你們把這個男孩送回他父母身邊後,應該找帽章配戴,愛國志士希望在街上辨認其他夥伴。」
「謝謝您,我們會接受您的忠告。」亨利說。
我們迅速邁步離開,以免那名衛兵想到別件事為難我們。我低聲說:「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嗎?」
「就算不能,他也可能會試試看的。」亨利說。 我們停在一棟白色屋子前,它的綠色百葉窗已經破損,亞欽遲疑地說:「你們想進來嗎?我媽媽會很高興……」
「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亨利溫和地說,他一直對亞欽十分和善,有一天他將成為好爸爸,「上樓吧,然後把帽章的事告訴你父母。」
「等你的家人說安全了,你再回來工作,可能是一天、一星期、甚至是一個月,他們會知道的。」我補充說。
亞欽一離開。亨利就挽住我的手臂,若是沒有他陪伴,獨自走在這些街上是什麼感覺?他說:「衛兵說得對,我們應該配戴帽章。」我們匆匆走回聖殿大道。
「支持革命?星期四我必須回凡爾賽宮……」
「擔任蠟像家教?」亨利停下步伐,「瑪麗,國王已經失去一半兵馬,少了軍隊的國王就只是名義上的國王,現在妳擔任皇室家教對蠟像館有什麼好處?」
「我們……我們不知道國民議會的未來命運,皇后或許會向奧地利的哥哥求助,革命的一切將化為泡影。」我繼續向前走,亨利跟隨在後,我說:「繼續與皇室往來是謹慎做法,上個星期拉法葉來訪後,羅伯斯比爾捎信過來,他說鄉下地區的人仍愛戴國王,這是他最擔心的事。」
「擔心國王深受歡迎?」
「擔心佃農不了解自由,局勢可能倒向任何一方。」我告訴他。
「同意,但在知道局勢倒向哪一方之前,我們必須配戴三色帽章。」
當我們抵達聖殿大道,蠟像館外頭停著六輛馬車,這些馬車的主人我們都不認識,馬兒披著三色飾帶,就連馬車夫也配戴多種帽章。「衛兵?」我問。
「或是國民議會成員。」
我打開蠟像館大門,二十四人轉身凝視我,裡頭只有一張熟悉面孔,他也是唯一沒穿著白色翻領藍色西裝外套與長襪的人。
「瑪麗!亨利!」卡密爾穿越人群,我仔細看著屋裡,尋找露希爾的身影,不過她不在這裡。他高聲說:「你們去哪裡了?你們幾乎錯過所有事情,今天早上他們攻……攻……攻擊榮軍院,總共八萬人!」
「八萬人?」亨利以為自己一定聽錯了,不過卡密爾得意洋洋地點頭。他明白這種無政府狀態的意義嗎?沒了國王,唯一留下來管理我們的那些人就是想當國王的人,萬一國民衛隊失敗,屆時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搶了三萬支滑膛槍,還有超過一打的大砲,現在他們需要火藥,我們知道火藥的存放地點。」卡密爾說。
「巴士底監獄吧。」亨利猜。
「前往凡爾賽宮已不再有意義,革命正在這裡發生!」
柯提斯叔叔從人群中出現,現在他跟他們一樣,穿著國民衛隊的服裝,「有些人前往巴士底監獄,國民衛隊必須在那裡待命。」他看著亨利,「你會陪著瑪麗嗎?」
「當然。」亨利回答,握住我的手。
「媽媽呢?」我問。
「她在樓上。」柯提斯叔叔說,然後轉身面對二十四名衛兵。這就像觀賞舞臺上的演員,好不真實,不可能是真實的,如果我觸摸叔叔的臉,那一定是蠟,這一切不過是會移動的布景。不過,當衛兵列隊走過我身邊,我能聞到他們皮膚沾上的火藥味與鞋子的皮革味,我知道這一切再真實不過。
柯提斯叔叔停在門邊擁抱我,「告訴妳媽媽,我會回來參加今晚的沙龍聚會。」他用德語說。
卡密爾邁步加入他們,他的武器是鵝毛筆與筆記本,我與亨利看著他們沿聖殿大道消失,當他關上大門,我說不出話來。

卡密爾回來時,他試著平復呼吸,現在只要出現在蠟像館門口臺階的人都氣喘吁吁。「巴……巴……巴士底監獄,巴士底監獄……」他上氣不接下氣,我領著他進門。
「巴士底監獄怎麼了?」亨利厲聲怒問。現在是下午三點,我們等消息等了一整天,我母親的食物都冷了,我們三人坐在樓下窗邊,看著每個路人。
「他們襲擊巴士底監獄!」卡密爾大喊。
我匆匆關上大門,我母親拿了椅子與飲料給卡密爾,他以誇張的動作接下,讓我們懸著一顆心。接著,他告訴我們,一千名暴徒接近巴士底監獄大門,要求洛奈侯爵交出這座要塞的三萬磅火藥,不過洛奈侯爵拒絕,表示他得先捎信到凡爾賽宮,等待國王指示。隨著人潮逐漸增加,有個馬車製造商爬到緊鄰巴士底監獄的香水店舖屋頂,砍斷巨大吊橋的鏈子。
「吊橋轟地落下,人群隨即衝入內部庭院,他們以為獄卒放他們進去,獄卒以為暴民正攻擊這座堡壘,於是國王的士兵開槍了!」
「柯提斯呢?」我母親大聲說。
「柯提斯大聲叫暴民回來,但是大家都聽不見,吼叫聲與大砲聲掩住他的聲音。」
「我的天啊。」她低聲說,我握住她的手,為什麼叔叔答應接下這麼可怕的工作?萬一他發生什麼意外呢?
「大砲是哪來的?」亨利問。
「其中一個是上呈路易十四的大禮,那是從榮兵院的軍火庫拿來的。真諷刺!」他嘲笑,「波旁國王祖先的財產導致王朝走向盡頭!大砲一點燃……」卡密爾停頓,想確認聽眾都專注聆聽,「投降,洛奈侯爵立刻舉起白色手帕投降。」

「多少人死了?」我問。
「至少一百人,不過後人將緬懷他們,我會記得他們,每個倖存的參與者都將受到肯定,成為攻陷巴士底監獄的英雄,包括妳叔叔。」
「瑞士衛兵團呢?」
卡密爾冷靜下來,他知道我母親三個兒子都在瑞士衛兵團工作。
「找得到的衛兵都被拘禁了。」
「他們是國王的衛兵!」我高聲說:「誰有這種權力?」
「國民議會,更重要的是,巴黎市政廳代表國民議會採取行動的巴黎公社。」
「巴黎公社?」我重複道,「這是什麼組織?」
「被選為執行國民議會要求的組織,這個要求就是逮捕人民的敵人。」
「這些衛兵只是服從洛奈的命令行事,那是國王的命令。」我激昂地說。
「他們對善良公民開槍。」
「那些公民試圖攻擊巴士底監獄!」
「嗯,有些人逃走了,他們脫掉外套,被誤認為是囚犯。」他以毫無起伏的語氣說。
「那麼巴士底監獄真正的囚犯呢?」亨利問。
「獲得釋放,他們蒙受數十年不公平的牢獄之災,現在解脫了。」
「就連薩德侯爵也是?」
「幾天前,他被送到夏宏通精神病院,不過其他囚犯都獲釋。」
「監獄裡只有七名犯人,四月時,我們參觀過巴士底監獄。」我說。
「不論是七位囚犯或七百位囚犯,這些囚犯都是因為密札制度而入獄,他們是暴政的象徵,今天暴民讓舊政權看看人民對付專橫統治者的方法!」卡密爾告訴我們,名喚白嘉德的瑞士衛兵阻止洛奈引爆火藥,不讓他把整座要塞炸得粉碎,當洛奈打開大門讓暴民進來,他們砍斷他的手。卡密爾說:「那是專橫統治者的手,手裡還緊握著鑰匙。」
「夠了。」亨利起身,「在兩位女性面前說這些事,你在想什麼?」
「亨利,別這樣。」我搭住他的手臂,但是他肩膀一聳,甩開我的手。
「不行,他以此為樂。」他譴責地指著卡密爾。
「如果你是忠誠的愛國志士,你也會以此為樂。」
亨利與卡密爾隔著桌子怒視彼此。亨利從未推開我,雖然我知道他只是想保護我,但是我仍感到難過。究竟怎麼回事?朋友竟突然變成敵人。
「喝點咖啡。」我母親匆匆說,把咖啡壺推向卡密爾。卡密爾為自己倒杯咖啡,不過他的雙頰仍脹紅,長髮從髮帶裡鬆落。
「我準備創辦報紙,」卡密爾告訴我們:「報紙名稱是《法國和布拉班特革命歷史報》。專制的報章出版已經走向盡頭,如果皇室成員能看見洛奈投降的表情,就會明白君主政體也完了。」
「我想洛奈已經遭到逮捕,他們要帶他去哪裡?」亨利說。
「去找巴黎市政廳的公民貝里,貝里被任命為巴黎市長,他會決定如何處置這種叛徒。」卡密爾放下杯子看著我,「妳要一起去嗎?」
「去巴黎市政廳?」我母親高聲說。
「當然,」他很興奮,「消息都是從那裡來的。」
「媽,他說得對,到時只要開店營業沒有危險,展覽就必須反映時事:貝里是什麼模樣?他穿著什麼服裝?或許其中一個展覽室必須更換,打造成市政廳。」我說。
「我跟妳一起去。」亨利說,卡密爾並未反對。
我攜帶裝著紙與墨水的皮袋,我們三人匆匆沿著桑桐濟街南行,數以百計的人踏出家門,前往市政廳,都想親眼一睹洛奈侯爵與攻陷巴士底監獄的人。我們抵達市政廳時,人潮眾多,我們根本不可能看見任何東西。「凶手!凶手!」有些人大喊。
國民衛隊帶著俘虜經過,我認為其中一位就是洛奈侯爵。
「那是雅各.艾利,」卡密爾指出,「那邊那個人是皮耶.奧古斯丁.胡林,妳的展覽需要他們兩人的蠟像,因為他們率領大家襲擊巴士底監獄。」
「天哪,」我低聲說:「瞧瞧他們對洛奈侯爵做的事。」巴士底監獄的典獄長被打得遍體鱗傷,臉上與白色領巾都沾著血,抓住他的人每走三步就必須推開人群,這些人認為洛奈侯爵密謀屠殺入侵的暴民。
「我們應該如何殺了他?」某人大聲問。
另一個人回答:「掏出他的內臟,然後四馬分屍。」
「離我遠一點!」洛奈侯爵尖叫,「殺了我吧!殺了我吧!」他雙腳猛踢,這就是人們需要的全部理由。侯爵淹沒在一陣猛刺的刺刀與刀子下,我尖聲大叫,群眾開始歡呼,剛剛被侯爵踢中的人獲得鋸斷侯爵頭顱的殊榮,當他們把侯爵的頭吊在木矛上,我確定自己快吐了。我說:「我想回家,你們要一起走嗎?」就連卡密爾也面無血色。
我們靜靜走回聖殿大道,不過群眾的聲音似乎尾隨著我們,我們抵達聖殿大道時,呼喊聲變得更加響亮,當我打開蠟像館大門,卡密爾高聲說:「暴民!我的天啊,他們跟著我們。」
「快進去!」亨利大吼。不過我們還來不及跨進門,就被團團包圍,亨利握緊我的手,擋在我面前,這裡一定有一千人,不,兩千人,他們在這裡做什麼?他們想要什麼?
有個男人邁步向前,他自稱是攻陷巴士底監獄的皮耶.奧古斯丁.胡林。「女公民格勞舒茨,法國的愛國志士來到貴府門前提出請求,我們帶了兩位專橫統治者的頭顱過來,希望永久保存這些頭,不只是殺雞儆猴,讓人看看全民公敵的下場,更是提醒舊政權,他們死期將至!」
群眾高舉武器歡呼,絕大多數是無套褲漢,配戴三色帽章,不過人群裡也有女人,她們戴著平紋棉布軟帽,身穿亞麻裙子,一臉凶狠看著我,等著我犯錯。我準備拒絕,這時另一位男子穿過人群出現。
「柯提斯叔叔!」我倒吸一口氣。
「瑪麗,」他握住我肩膀,人群等待著,他用德語對我說:「答應他們。」
「你是什麼意思?」我後退遠離他,「你……你希望我摸斷掉的頭?」我想尖叫嘔吐逃走,不過他的眼神讓我鎮定下來。
「這些人是法國未來的領袖。」
我瞪著眼前諸多髒兮兮的臉龐,這些人是我們的領袖?這些兇殘的暴民?。
「如果妳不行,我來,但是我們其中一人必須做。」
「如何?」胡林質問。
我看著刺刀,金屬刀尖在陽光下閃耀,如果我們拒絕,蠟像館就完了,或許我們也死定了。我說:「我答應。」
人群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進去拿石膏。」柯提斯叔叔說。
我轉頭看著握住我手的亨利,「妳辦得到的!」他輕聲說,親吻我的脖子,我感受到他嗓音裡的說服力量。我辦得到,我一定要辦到,這是為了我們大家。
我母親從剛剛就一直在窗邊傾聽,她協助我準備用具,包括石膏、清水、一籃布料。我不願把屍首帶進作坊,所以我將坐在門口臺階製作蠟像,暴民可以看見我坐在他們割下的嚇人斷頭旁邊,我拿了白色圍裙,試著不去想未來一小時內它的模樣。我生父家族的男人代代以劊子手為業,這是格勞舒茨家的傳統。我與母親都沒開口說話,安靜地把用具拿到門廊,暴民正在那裡等待。
大家都留下來,就連卡密爾也是。胡林把第一個頭顱遞給我,我努力忍住嘔吐的衝動,這是洛奈侯爵沒戴假髮的斷頭,二十分鐘前,這顆頭顱還連在侯爵四十九歲的身軀上。今早侯爵醒來,打理自己的肌膚和頭髮,當時的他一定無法想像自己的頭顱會被我捧在手裡。他的眼睛闔上了,不過即使如此,我很肯定他正凝視著我。
我捧著他的後腦勺,這樣一來,我就不必觸碰血肉淋漓的脖子,當我把斷頭放在雙膝之間,它染汙我的圍裙。上帝,請給我力量。我母親把石膏遞給我,我專注工作,並未抬頭,我不想看見這些凶手的臉龐,今天的一切我不願記得太清楚,我希望群眾靜默不語,但是他們彼此閒聊,彷彿這是露天表演。
「看看她的手。」有人說。
「她做得好快!」
因為不需要先雕塑石膏頭像,整個過程十分迅速。這跟活人模特兒不同,活人模特兒拒絕我把任何東西塗在他們臉上,現在我只花幾分鐘就把石膏塗在洛奈侯爵的全臉以製作鑄模,接著我母親走入屋裡,然後拿著一罐融化的蜂蠟出來。我們等待蠟凝固時,胡林把第二顆頭遞給我,這顆頭的主人年紀更大,死不瞑目。
「叛徒雅克.德.弗萊塞勒。」胡林輕蔑地說。
我一邊想著「上帝原諒我」,一邊把這顆頭顱放在雙膝之間,並感覺亨利與柯提斯叔叔沉穩地陪在我身邊。我並未詢問此人遭到殺害的原因或是他做了什麼,只是重複告訴自己:再做一個模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我闔上這個老人的眼睛,把石膏繃帶壓在他臉上,他六十多歲,有孩子嗎?有孫兒嗎?他一定擁有正在想念他的家人,如果他們知道我現在做的事,他們會說什麼?我取下石膏,把蜂蠟倒入硬化的鑄模。
模型乾燥了,我為蠟像的臉龐塗上顏色,人群閒談嘻笑,有人建議,既然洛奈侯爵愛好時髦的打扮,我不如為他戴上女人的假髮。我使用桶子裡最便宜的男性假髮,省略玻璃眼珠。完成時,我把兩座頭部蠟像遞給胡林,他用誇張的動作把頭部蠟像刺在兩把刺刀的刀尖,高舉在群眾上方,現場再度響起瘋狂歡呼聲。有個男人把皮包遞給胡林,胡林遞給我,皮包看起來很沉,「這是妳為人民服務的報酬。」
裡頭有一百里弗,或許更多?不過,雖然我們使用至少五十里弗的材料,但是我不接受妝點死亡的報酬。「不用了。」
胡林很驚訝,他轉身面對人群,大聲說:「她不願收下報酬!」暴民再度歡呼。他拿走斷頭,交給另一個男人,然後向我鞠躬,人群開始散去。
「我必須跟他們一起離開。」柯提斯叔叔輕聲說。
他們一離開,我就解開圍裙,任由圍裙落在地上,我的雙手散發死亡氣味。我母親與亨利跟著我走進屋裡,我靜靜站著不動,我母親立刻說:「我去幫妳放洗澡水。」她親吻我的額頭,接著用德語對我說:「妳爺爺是史特拉斯堡的劊子手,他每天都見到死亡,然後得回家陪伴孩子。堅強是妳的天性,妳並未殺了那些人,只是讓他們不朽。」
她走上樓,我仍站在原地,亨利抱住我,直到安全靠在他懷裡,我才開始哭泣。「噓,」他輕撫我的頭髮,但是我的眼淚止不住,「噓……」
「捧住他們的頭,那些人曾經活著……」我泣不成聲,亨利更加用力抱緊我,「他們的家人會怎麼想?他們會怎麼說……」
「誰也不會怪妳,妳別無選擇。」他用手背拂開我的頭髮,溫柔地說:「嫁給我吧,我們離開法國,搭船去英國,我們可以把各自的展覽結合在一起。」
我凝視他的眼睛,他的深色眼眸十分認真,眼神滿懷期待,哪個蠢女人會拒絕嫁給這個男人?「我的家人怎麼辦?他們要如何生活?」我握住他的手問。
「他們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那……那不實際,柯提斯叔叔絕不會離開,我母親也不會,法國是他們的家,我們已經在這裡闖出名聲。」
「瑪麗,這就是暴民找上妳的原因。當他們下次再來找妳,要求妳做一樣的事,屆時會發生什麼事?下下次呢?屍體過個幾天就腐壞了,但是他們可以盡情帶著蠟像遊街,愛走多久就走多久。」
我單手撐著頭,為什麼我無法思考?
「瑪麗,他們會再來的。嫁給我吧,我們可以待在英國,直到這一切結束。」
這是明智的做法,菲利普.艾特雷準備離開法國,謠傳蘿絲.柏丁或許也會離開。我說:「等到柯提斯叔叔不再當衛兵,能夠經營蠟像館,我們就結婚,如果屆時法國的情勢並未好轉,我們就帶著展覽品去英國。」

第二十七章
西元一七八九年七月十五日

出身、財富、地位、官職都讓你們驕傲萬分!你們沒做任何好事,哪配得到這些幸福?
──羅倫佐.達.朋特《費加洛婚禮》

「所以妳打算怎麼做?」我母親問。
我低頭看著洛奈侯爵與弗萊塞勒的石膏模型。昨晚的沙龍聚會上,傑佛遜與拉法葉一同前來,恭喜我「為人民的目標服務」,恭喜我「嚇得舊政權聽話」,完成極度可怕的任務;現在他們都稱國王與貴族是「舊政權」,亦即古老的體制,一種再也無法容忍的生活方式。拉法葉說:「如果美國人可以拋棄舊政權,那我們也可以!」他舉起巴士底監獄的鑰匙,承諾把它寄給喬治.華盛頓,大家歡呼,這個情景就跟過去一樣,奧爾良公爵、卡密爾、露希爾、甚至馬哈都出席聚會,只有羅伯斯比爾不在,雖然他捎信過來,表示他今天去了巴士底監獄。大家都想要巴士底監獄的碎片,大石塊要價七蘇,你還可以付十五蘇參觀地牢。「這是暴政的象徵。」傑佛遜大使說。
我拿起洛奈的石膏模型,對著光線仔細觀察,這個模型維妙維肖。不論這些時刻多麼令人厭惡,如果蠟像館要生存,布景就必須改變,今天早上《巴黎日報》鉅細靡遺地敘述昨天的事件,令人毛骨聳然,巴黎人將在報紙或蠟像館得知消息,這由我們決定。
「所以妳打算怎麼做?」我母親又問了一次。
「我們移走其中一個展覽,」我做出決定,「然後用新展覽『征服巴士底監獄』取代。」
我母親鼓勵地點頭,她喜歡看到行動與進展。
「我必須製作洛奈與弗萊塞勒的半身蠟像,還有我昨天見到的那些人,包括艾利、胡林、市長貝里,他們的蠟像需要衣服,包括長褲、帽章……」
「珍奇商店呢?」
「我們要製作巴士底監獄的迷你蠟像,擺在珍奇商店販賣,妳覺得柯提斯叔叔有空做嗎?整個模型都可以用蠟製作,除了投降用的白色手帕,那可以用棉布,或是亞麻布,最便宜的布就行。」
「星期六蠟像館就可以重新營業。」我母親熱切地說。
「或許亞欽可以協助柯提斯叔叔製作巴士底監獄的迷你蠟像,如果情況平靜下來,我就去拜訪蘿絲,她知道蠟像應該穿什麼服裝。」然後我們再另找裁縫師,用較低的價格製作服裝。
「高貴蒙古人」離蠟像館不遠,不過我刻意繞路,好好觀察這個城市:空氣瀰漫著古怪的幸福感,彷彿大家都認為巴士底監獄的陷落讓這個國家獲得自由,家家戶戶打開通向外界的百葉窗,經濟能力許可的人將家裡妝點成藍、白、紅三色,就連窮人也配戴三色帽章,他們在街上問候彼此的句子是「早安,女公民」與「公民,歡迎光臨」,男人穿著長褲,而不是套褲,甚至買得起及膝馬褲與長襪的有錢人也如此打扮,撒上麵粉的假髮幾乎完全消失,巴黎每家店舖彷彿都在一夕之間停賣這種假髮。
我抵達蘿絲.柏丁的店舖,站在窗前,櫥窗裡展示一件無腰身長禮服,腰間的白色飾帶別著黑白兩色的帽章。我的天啊,她希望店舖被迫關門嗎?黑色是皇后的代表色,也是哈布斯堡王朝的代表色,白色則是波旁王朝的代表色!我推開大門,走進店裡,一群穿著講究的女人在櫃臺旁購買類似的黑白帽章,她們的頭髮都沒撒上麵粉,不過她們身穿高級禮服,戴著上等皮質手套,所以這就是貴族表達不滿的方式。
等到人群散去,我才開口說:「很有趣的櫥窗展示。」
「我的顧客就想看到這種東西。」蘿絲回答,她穿著黃色禮服,胸前別著黑色帽章,皇后看到的話,大概會很自豪。
「所以這表示妳支持貴族那一邊?」
「這表示我支持掏錢買單的那一邊,現在貴族是唯一有錢的人,但是我並不蠢。」她領著我走進作坊,裡頭有二十四名女子坐在不同桌子的旁邊,她們點頭當作招呼,不過並未停下縫紉的動作。「安奈特,請讓女公民格勞舒茨看看妳做的東西。」
那名年輕女子舉起白色棉布軟帽,帽緣縫著一圈美麗的三色緞帶,她說:「國家軟帽。」
我們走到隔壁桌,蘿絲示意另一位女子展示她製作的東西。
「項鍊。」這位女子舉起黃金長鍊,懸晃的墜飾是平滑的灰色石頭,上面用鑽石刻出「自由」二字。
「那是巴士底監獄的石頭。」蘿絲解釋,「所以妳看到了吧?我做了萬全準備。」
我們回到店裡,明亮空間瀰漫著適合夏天的檀香與茉莉香,店裡仍販賣普羅旺斯式手套,我拿起其中一雙嗅聞,皮手套已噴上橙花香水,要價三百蘇,我把手套放回籃子。「所以我們的蠟像應該穿什麼服裝?」
「這要視情況而定,現在我們討論的是那一座蠟像?」
「杜白麗夫人。」
「拿掉假髮,展現她原來的頭髮。」
我不禁嘆氣,這將是漫長的工夫,或許我們可以找頂金色假髮代替。
「拿掉撐裙吧,」她繼續說:「寬裙已經不紅了。」
「它們……?」
「退流行了。」
「但是上星期……」
「上星期是上星期!巴士底監獄已經淪陷,國王獨自前往國民議會,宣布他將召回士兵,當時他身邊沒有任何大臣陪伴,抵達擇悅宮時,根本沒人通報他的駕臨,而且他是走路去的。」
天啊,這幾乎等於退位了。
「只有他弟弟阿圖瓦伯爵與普羅旺斯伯爵陪著他,他們三人站在國民議會,同意召回皇家軍隊,然後他們又帶著國王前往巴黎市政廳,把這件事告訴巴黎公社的議會成員。國王別無選擇。」
「波旁王朝要畫上終點了。」我看著她的黑色帽章說。
不過蘿絲毫不擔心,「只要皇后向娘家求助,波旁王朝絕不會滅亡,她哥哥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
「所以妳認為他會幫助她?」
「他正與土耳其交戰,不過這些是宮廷傳聞,也是他們僅存的希望。」她承認,「在此之前,如果是我,我會替杜白麗夫人的蠟像換上淺色無腰身禮服,配上蕾絲三角領巾,男性蠟像需要黑色氈帽與三色帽章。」
「妳不是在推銷黑白兩色帽章嗎?」
「那是賣給我的顧客,妳的顧客不同。」如果有利可圖,蘿絲.柏丁願意替撒旦裝扮。
但是我何嘗不是這種人?
早上的其餘時間,我都在雕塑艾利與胡林的臉龐,這場革命花了我們數千蘇,然而我聽說演員的情況更慘,他們接到指示只能演出特定戲碼,皮耶.博瑪榭的劇作《費加洛婚禮》是國民議會的最愛,聖殿大道與巴黎皇宮各處都演出這齣喜劇,當費加洛成為眾人焦點,接著宣布:「出身、財富、地位、官職都讓你們驕傲萬分!你們沒做任何好事,哪配得到這些幸福?」群眾高聲歡呼,就連幾近燒毀的皇家歌劇院也得到允許,重新開張,所以莫札特歌劇版本的《費加洛婚禮》得以在此演出,當初是皇后的哥哥約瑟夫二世委託莫札特將這齣戲劇改編成歌劇,我發現這點極為諷刺。
下午四點,有輛馬車停在蠟像館外頭,我聽見叔叔高聲說:「羅伯斯比爾!」
其他巴黎人都摒棄舊政權的時尚,但是羅伯斯比爾仍穿著藍色絲綢套褲,戴著撒麵粉的假髮,從刺繡背心到淡黃色條紋棉外套,他的模樣正是報紙所稱的「紈褲子弟」,另外因為他的身高只比五英尺高一些,所以有些聰明的鞋匠說服他在鞋底加上高跟。他朝柯提斯叔叔莊嚴地頷首致意,他身為議員,露出微笑就太不正式了。他以誇張的禮貌說:「市民柯提斯,我聽說你為法國貢獻偉大的服務。」
我放下胡林的半身蠟像,站在叔叔身邊,叔叔說:「能盡棉薄之力,這是我的榮幸。」 「你的服務將受褒揚,」羅羅伯斯比爾向他保證,「國民議會正為攻陷巴士底監獄的九百人草擬證書,我們不希望法國公民遺忘你的犧牲或是那天的重大意義。敵人潛伏在每個角落,這些敵人不只是男人,甚至也包括女人,他們想扼殺剛萌芽的自由偉業,讓這個國家回到不久前的暴政。」這聽起來就像卡密爾會說的話,只是更偏執。他說:「我剛從市政廳過來,國王告訴群眾,他為國民議會的成就感到驕傲,但是當他今晚回到凡爾賽宮,你覺得他打算做什麼?」
「寫信向大舅子求救?」柯提斯叔叔說。
「沒錯!」羅伯斯比爾用拇指推眼鏡,「這正是我告訴國民議會的話,我們身陷險境。」他壓低聲音,「只要國王仍在位,只要一支軍隊就能讓這個國家重返暴政,盧梭相信平等,只要貴族存在,平等就不可能存在。」他環顧四周,首度看見洛奈與弗萊塞勒的頭部蠟像,「這是新布景的蠟像?」
「『征服巴士底監獄』。」柯提斯叔叔回答。
「我聽說你們廣受歡迎。」他顯然等著我們邀請他參觀,希望一睹我們為他製作的蠟像,想要站在蠟像館最受歡迎的布景前自我陶醉:來自阿拉斯的窮律師現在成為國民議會的主要發言人。
「您想參觀嗎?」叔叔提議,「我想您會格外喜歡其中一個布景。」
我們帶著羅伯斯比爾參觀一間間的展覽室,他對每個布景都有意見:傑佛遜大使的書房?「如果你們移走拉法葉的半身蠟像,那樣會好上許多,命令別人殺人的男人不可信任。」睡美人?他不屑地說:「國家之恥!」然而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胸脯上,他接著說:「杜白麗夫人應該被逐出這個國家,永遠不得回來。」宮廷盛宴、皇后寢宮、巴黎美人、外國大使都是羅伯斯比爾想換掉的布景,說實話,這真是讓人難以忍受,別的議員怎麼受得了他?
「現在來到我們最受歡迎的展覽室。」柯提斯叔叔說,我很好奇羅伯斯比爾對這個布景有沒有改善的意見。我們踏入國民議會在擇悅宮開會的複製場景,這個布景的蠟像包括奧爾良公爵、米拉波、參與昨天巴士底監獄攻擊行動的丹東,當然也包括羅伯斯比爾。
我們的客人突然靜默不語,他越過房間,站在自己的蠟像前。看見酷似自己的蠟像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仔細看著似貓的寬臉、綠色眼鏡、撒上麵粉的短假髮,一瞬間,我以為他準備開口批評,接著他轉身面向我們說:「我深感榮幸。」
柯提斯叔叔朝我微笑,彷彿在說:瞧,他到底不是太過野蠻。
羅伯斯比爾說:「站在這裡,看見我的蠟像放在眾多出色偉大的……」他撫著胸口,「我幾乎無法承受。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裡提到,藝術與科學對人類無用,因為人類天生虛榮驕傲,但是這個……」他環視展覽室,包括彩繪的牆壁、逼真的公眾旁聽席、奧爾良公爵坐的長凳,「這真是激勵人心,這種作品能提醒法國公民奮鬥的目標與努力達成的結果。柯提斯和瑪麗,恭喜。」為了取悅他,叔叔微微鞠躬。
我們回到作坊,裡頭擺著叔叔做的巴士底監獄迷你蠟像,他提議:「如果您想帶一個回凡爾賽宮,我可以替您包起來。」
「你真慷慨。」羅伯斯比爾說,「我看見你們正在製作雅各.艾利與皮耶.奧古斯丁.胡林的蠟像,你們是否考慮也雕塑前洛吉伯爵的蠟像?」
我望著柯提斯叔叔,看看他是否聽過此人,不過他一臉茫然。
「他是最能象徵殘酷巴士底監獄的法國人,一紙密札將他關進牢裡三十年,當他們襲擊巴士底監獄,他帶著僅剩的財產一根拐杖,蹣跚地走出大門。」羅伯斯比爾告訴我們。
「您怎麼知道的?」柯提斯叔叔問,「我也在場,我沒看見任何老人。」
「他是獲釋的最後一位囚犯,今天下午我才跟他碰面,他對生命的熱情不減。我已經跟卡密爾談過了,明天全巴黎的居民都將知道他的故事,我可以派公民洛吉過來這裡,你們可以雕塑他的蠟像。
」 叔叔看著我,「星期六之前可以完成他的蠟像嗎?」
已經有五尊蠟像尚待完成,弗萊塞勒與洛奈的蠟像都需要上色,艾利、胡林、市長貝里的蠟像還缺頭髮,我們打算先使用假髮,再接上真髮,「如果我不在時你可以完成蠟像,那麼我就可以雕塑他的蠟像。」
柯提斯叔叔轉頭看著羅伯斯比爾,「請他今晚過來。」
「這是我們的光榮。」叔叔回答。
羅伯斯比爾微笑,「我準備去參觀這個不幸老人被囚禁的地方,你們想跟我一道前往巴士底監獄嗎?
」 然而我們離開前,羅伯斯比爾站在鏡子前,調整假髮,拉直領巾,擦拭眼鏡,擦亮鞋子。當我們終於離開蠟像館,街上的人都認出他,他們用問候國王的方式問候他,不但停下腳步,甚至向他鞠躬。
當我們抵達巴士底監獄,羅伯斯比爾退後,即使經過戰爭,眼前景象仍然壯觀,八柱高塔遮住夏日天空,每柱高塔高七十英尺,寬五英尺,建於百年戰爭,三百多年來一直是監獄,我認為它將成為聖殿。
我們三人越過護城河,走進這座要塞,六位男子衝向我們,為我們服務,羅伯斯比爾朝著最年輕的男子頷首,「你能帶我們參觀這座恐怖的堡壘嗎?」
「公民羅伯斯比爾,這是我的榮幸,我叫維克多。」
他的聰明得體讓羅伯斯比爾露出微笑,「很高興認識你。」
維克多可能只有十六歲或十七歲,他告訴我們,他哥哥曾因為密札而被囚禁於此,罪名是撰寫鼓勵革命的小冊。
「你來自愛國志士家庭?」
維克多聳肩,「他想成名。」
羅伯斯比爾皺眉,維克多解釋:「每個作家都知道,被關進巴士底監獄可以維持名氣,我哥哥這麼做,神父莫赫雷也是。」
柯提斯叔叔問:「你的意思是,他們故意激怒皇室,只為了被關進巴士底監獄?」
「當然!」維克多興高采烈地說,「只要關在巴士底監獄幾個月就能取信於人,你們沒讀過莫赫雷的文章嗎?」他引述:「『我看見文學榮光照亮牢房的牆,一旦遭受迫害,我將更有名氣,待在巴士底監獄的時光將讓我大賺一筆。』」
羅伯斯比爾說:「你顯然受過教育,我很驚訝你竟然在巴士底監獄當導覽員。」他繃緊下巴,我看得出來他意在羞辱維克多,不過許多人跟在我們後方,十分靠近這位知名的議員,因此他不敢說出顯然無禮的話。
「時局如此,你能做什麼工作呢?」維克多說:「就連我哥哥也很難讓妻小溫飽,如果他繼續關在巴士底監獄,大概好一些,牢裡提供水煮雞肉和烤牛肉,」維克多回憶道:「甜點是蜜梨和葡萄,不過重點是咖啡……」他想起回憶,搖搖頭,「我哥哥給我一杯摩卡咖啡,你在巴黎皇宮喝到的摩卡也不過如此。」
「我們可以開始參觀了嗎?」羅伯斯比爾嚴厲地問。
維克多停下腳步,「我們可以從這裡開始。」他指著庭院,一組工人正在清理大量瓦礫,「那是守門人的小屋,想探視囚犯的人必須在小屋停下登記,那裡是洛奈的菜園,他在那裡種菜,因此廚師可以用蔬菜煮湯。」
柯提斯叔叔望著我,我挽著他的手穩定情緒,昨天洛奈還活著,他的親朋好友以及仰賴他的人能否想像一切會這樣結束?能否想像那些說洛奈是專橫統治者的人會踐踏他的菜園?
我們踏進監獄,羅伯斯比爾陰鬱的情緒更加強烈,我記得初次來訪的震驚心情,鐵鍊、肢刑架、輪刑用具在哪裡?我們經過數間牢房,每間牢房都有掛著綠色長床帷的床舖,休息用的枕頭、巨大的黑色暖爐,有些牢房的地上擱著碗,顯然是貓狗的碗。「囚犯可以養寵物?」羅伯斯比爾問。
「當然,我哥哥養狗,他的朋友養了兩隻公貓。」
「地牢在哪裡?」羅伯斯比爾質問,「我想看看地牢。」他想看看絕望的人被關在黑暗地牢裡,周圍都是老鼠與害蟲,還用指甲在濕冷的牆壁上刮寫名字。
維克多看著我與柯提斯叔叔,彷彿我們能向羅伯斯比爾解釋巴士底監獄的實情,不過我們沒開口解釋,而是一起走下地牢。羅伯斯比爾在這裡找到他期待見到的東西,印刷機變成肢刑架,金屬盔甲變成恐怖的緊身鐵束衣,羅伯斯比爾已經有先入為主的信念,不可能說服他相信別的事實,他展露我先前從未見過的一面,維克多為此感到震驚。
「你想參觀撞球間嗎?」他問。
羅伯斯比爾拉直領巾,「不用了,我們今天看的恐怖景象已經夠了。」
我們踩著階梯往上走時,走到長滿苔蘚的一塊地方,我單腳滑了一下,羅伯斯比爾抓住我的手臂。「謝謝。」我倒抽一口氣,低頭往下看,「我的天啊,我差點害死自己。」
「我們不希望失去像妳這麼美麗的愛國志士。」他凝視我的眼睛,柯提斯叔叔立刻出聲說:「那一定會是悲劇,亨利一定會非常沮喪。」
羅伯斯比爾很驚訝,「你們已經訂婚了?」
「對。」
「但是還沒結婚?」
「還沒,蠟像館的需求必須為優先考量。」
我立刻明白自己不該這麼說,羅伯斯比爾睜大雙眼,眼裡滿是讚許。他握緊我的手,當我們回到陽光下,他發現自己有一群觀眾,於是宣稱:「人生而自由,卻處處缚於枷鎖,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操縱他人的主人,卻始終比他人更像奴隸。」
人們開始鼓掌,某人說:「盧梭。」
羅伯斯比爾點頭,「今天在此的男男女女最好都閱讀這位哲人的作品。」
有人問:「你覺得盧梭的《愛彌兒》與《社會契約論》哪本比較重要?」
「這就像要求我選擇水仙或玫瑰,兩種花都很美。」
我們身邊的人笑了起來,羅伯斯比爾的每句話都不可能令他們失望。「你認為應該如何處置巴士底監獄?」
他高聲說:「我認為應該完全摧毀這種暴政的遺跡!」

作者資料

米雪兒.莫倫(Michelle Moran)

出生於加州的聖佛南多河谷,小時候就對寫作產生興趣,十二歲開始便將她所寫的故事與中篇小說投稿給出版社。莫倫進入波莫納學院就讀之後,盡可能選修英國文學課程,尤其是米爾頓、喬叟,與莎士比亞的作品;主修英文。某年夏天,她前往以色列擔任考古學志工,後來在加州克萊爾門大學取得碩士學位。 莫倫旅遊世界各地,從辛巴威到印度,都有她的足跡。她在各個考古據點所累積的經驗,引發她撰寫歷史小說的靈感。她曾在一所公立高中任教了六年,如今是一名全職作家,擅寫歷史小說,暢銷作品包括《娜芙蒂蒂》和《豔后的女兒》等書,現與夫婿居住在加州。 作者官方網站:http://michellemoran.com/

基本資料

作者:米雪兒.莫倫(Michelle Moran) 譯者:廖綉玉 出版社:麥田 書系:hit 暢小說 出版日期:2014-02-07 ISBN:9789863440499 城邦書號:RQ7043 規格:平裝 / 單色 / 512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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