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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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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榮獲2014年卡夫卡文學獎的中國重要作家——閻連科,2016年最新重要長篇小說。 ◎《日熄》暗喻紛亂的現代中國社會,人人彷如夢遊患者,世界徹底失去了秩序,如何讓人們回歸現實,找尋新的生存價值,是小說主要探究的核心。 ◎這是一本獨特的小說。夢遊者不知道自己是夢遊者,不是夢遊者卻拚命偽裝成夢遊者;混沌與曖昧的晦暗人性,漫漶在夜與夢的交界裡,道德與尊嚴的生存問題,潛藏在小說字字句句中。 我,是那個命定感受黑暗的人。於是,我看到了當代的中國,它蓬勃而又扭曲,發展而又變異、腐敗、荒謬,混亂、無序,每天、每天所發生的事情,都超出人類的常情與常理。 人類用數千年建立起來的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嚴尺度,正在那闊大、古老的土地上,解體、崩潰和消散,一如法律的準繩,正淪為孩童遊戲中的跳繩和皮筋。今天,以一個作家的目光,去討論一個國家的現實,都顯得力不從心、捉襟見肘;然而對於那個作家而言,因為這些本無好轉,卻又不斷惡化、加劇的無數無數——人們最具體的飲、食、住、行和醫、育、生、老的新的生存困境,使得那裡芸芸眾生者的人心、情感、靈魂,在那個作家眼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焦慮和不安,恐懼而興奮。他們等待著什麼,又懼怕著什麼。 ——閻連科卡夫卡獎受獎演說〈上天和生活選定那個感受黑暗的人〉 夢遊讓人又額外活了一次、活了一輩子。就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能夠看清這個世界上的事。如死後還知道自己是活著一樣。 我看見別人的夢的顏色了。是一種混的黑白像墨水倒在白漆裡邊攪著轉動著。一圈黑一圈白如一桶黑白相間的漩流樣。呼吸聲又都如人至將死前被惡魔壓住的喘息樣…… 酷熱的八月天,伏牛山脈山區的皋田小鎮,鎮民們在麥田收成後,溽暑讓夜裡熱火不退,人們開始出現夢遊症。 夢遊症迅速散播,每個夢遊的鎮民,在現實裡不願意吐露內心潛藏的欲望,卻一一將心事和人性的好惡在夢遊時和盤托出,表露無遺。 在夢遊的世界裡,整個國家機器都失靈了,人們也開始偷搶打殺;甚至夢遊中的人們以為回到明朝,追隨李自成後裔,扮起農民軍闖王起事兵變的戲碼…… 原本以為天一亮一切夢魘劫殺終將結束,但事與願違,這一夜的災難好像才剛剛開始。天空密布濃雲,白天將如同日蝕般的黑暗存在,人們將繼續夢遊,噩夢也將繼續存在…… 閻連科以獨特的文學語言,講述一個人類因夢遊而失序的故事,藉此暗諷大躍進的中國,人們正集體沉浸在資本社會富裕美好的前景幻夢中,致使集體迷失在無盡欲望的夢遊中。 這是針對當代中國發展現狀最無奈的憂思,也是最痛切的關懷。

目錄

前言:讓我說叨吧 【卷一】 一更:野鳥飛進人的腦裡了 【卷二】 二更.上:鳥在那兒亂飛著 【卷三】 二更.下:鳥在那兒築窩了 【卷四】 三更:鳥在那兒生蛋了 【卷五】 四更.上:鳥在那兒孵蛋了 【卷六】 四更.下:一窩鳥兒孵出來 【卷七】 五更.上:大鳥小鳥亂飛著 【卷八】 五更.下:有死的也有活著的 【卷九】 更後:鳥都死在夜的腦裡了 【卷十】 無更:還有一隻鳥活著 【卷十一】 升騰:最後一隻飛走了 尾聲:還說啥兒呢

內文試閱

前言:讓我說叨吧
  喂——祢們都在嗎——有誰能來聽聽我的說叨嗎。   喂——神們啊——祢們不忙就來聽聽吧——我跪在這伏牛山脈最高的頂端上,祢們能聽到我的聲音吧。不會為一個傻娃兒的喊叫煩煩(厭煩)吧。   喂——我為一個村莊而來。為一個小鎮而來。為一個山脈和世界而來。我跪在這兒,面對高天,只是要向祢們訴說一樁兒事。希望祢們能耐著性兒聽我嘮叨,聽我說喊。別厭厭,別急煩(急躁)。那是一樁天大地大天莊地正的事情啊。   ——我們村為此死了很多人。我們鎮已經死了很多人。我們伏牛山脈和山脈外的世界上,在那一夜的夢境裡,有多少麥被割倒就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麥粒發芽就有多少人還可憐萎萎地活在山脈和世上。村莊和娃兒,山脈和世界,它們的心脾肝臟都如紙包著的一兜血水兒。稍不慎慎,那張血紙就會破開來。會有血水流出來。命會如一滴水樣斷在荒野上。會如一片葉樣落在秋林酷冬裡。   神們啊,人的神們啊——那個村,那個鎮,那片山脈和世界,再也禁不起啥兒噩夢了。菩薩啊——老天啊——羅漢王和玉皇大帝啊——求祢們保佑那個村莊和鎮子。保佑那片山脈和世界。我為那個村莊鎮子和人們來跪在這山頂上。為活著的人還活著跪在山頂上。為莊稼,土地,種子,農具,街市,商區和繁鬧跪在這山頂上。為白天和黑夜跪在這山頂上。為雞還是雞,狗還是狗跪在這山頂上。我以最實誠的態度,向祢們訴說那個黑夜和白天發生事情的細枝和末節。如果我哪兒說的不確切,有了錯差了,那不是我這娃兒不實在,而是我這娃兒太激躍。是我腦子年年月月都是糊狀兒。本來我就有點傻癡嘛。說話長長短短,短短長長。有人沒人都愛自己和自己說話兒。都愛嘟囔著一句不接一句兒。半句不接半句兒。所以村裡人鎮上人誰都叫我傻念念——傻念念。——因為傻,我沒有能耐把那亂麻麻的事情理出一條頭緒來。理不出來把話說得斷斷又續續,我就愈發要成一個傻子了。可是神們啊——菩薩和主啊,羅漢老天上帝啊——祢們千萬別把我當成一個真的傻子啊。有時候我的腦子是清的。清得像是一股水。像是一片藍的天。比如眼下我的腦裡就如開了一扇天窗樣。能見天。能見地。能看見那一夜事情的真真諦諦呢。真真諦諦丁丁點點都在我的眼裡腦子裡。連那一夜落在黑地裡的針和芝麻都能看到找到呢。   天這麼藍。雲這麼近。我跪在這兒能聽到我的頭髮在半空的飛晃和它們自己碰了自己的衝撞聲。能聽到雲在我頭頂流動的嘩嘩聲。能看見空氣從我眼前漫過去,如紗線從眼裡抽過去。萬籟俱靜喔。日光明正喔。空氣和雲的香味如晨露在日光下的味道樣。我跪著,靜靜地跪在這座山頂上。這兒的天下世界只有我。只有我和草木石頭與空氣們。世界這麼靜。天下這麼靜。——神們啊,祢們就讓我在這靜裡把那一夜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說給祢們吧。祢們千忙萬忙也來一個聽聽我說吧。我知道祢們都住在天上我的頭頂上。都坐在山上大地上。還有這寂著的高山和樹木,荒草和旱蛙,崖荊和老榆樹。——我跪在這兒,面向天宇,心如潔水,把我看的經的聽的想的全都講出來。把那半天一夜的事情焚香樣一絲一縷說在這山上。燒在祢們面前和這天底下。以證我說的是真的確確的。如一棵草在風中飛拂著,以證大地的存在和大地賦給草的命運樣。   現在我開始說叨吧。   我從哪兒說起呢。   就先說說我自己。說說我們家。還有我家那時的鄰居家。我家那時的鄰居他不是一般的鄰居呀。說出來祢們不會相信我家竟和他家一個村。一個鎮。竟然他是我家的鄰居呢。竟然我家是他家的鄰居呢。   不是我家懶懶要做他家鄰居喔。是祖先和老天安排我家是他家鄰居呢。鄰居他叫閻連科。——就是那個能寫會畫的作家閻連科。在外很有一把名聲的閻連科。閻連科在我們鎮上比鎮長的名聲大許多。比縣長的名聲大許多。名聲大得如把西瓜放在芝麻地裡樣。把駱駝牧到羊群裡邊樣。   可是我,名聲小得和芝麻堆裡的星灰樣。活得如駱駝牛羊身上的蝨子蟣子樣。——我今年十四歲,名叫李念念。可所有的村人鎮人見了我都叫我傻念念——傻念念。只有他——連科伯——見我都叫我小念念——小侄兒。小侄兒——李念念。我們家和他家真的不僅一個村,還是他家南鄰居。我們同住的那個村子叫皋田村。因為村裡有街道和集市,有鎮政府和鎮裡的銀行郵局派出所,因此那個村其實也是一個鎮。村叫皋田村。鎮叫皋田鎮。所屬的縣叫召南縣。我不說祢們也知道,中國之所以叫中國,那是中國人自古以為中國是世界的中心才叫中國的。中原之叫中原,是因為中原人以為他們是中國的中心才叫中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閻伯在他的書上說的呢,我們縣是中原之中心。我們村是召南之中心。這麼說,我們村就是中國的中心了。就是世界的中心了。不知道閻伯這話對不對。也沒人出來更正他不對。他還說,我一生的寫作就是為了向世人證明那個村落和那塊土地是世界的中心我才寫作的。可現在,他不再寫作了。多年不寫了。江郎才盡了。魂靈枯竭了。怕也是他因為寫作煩厭這個世界了。想要離開去哪謀圖空靜了。經了那一夜,因為寫不出那一夜的事情他怕是作為作家已經死去了。作為活人也不知去了哪兒了。所以我跪在這兒時,也要求祢們——諸神們——菩薩和如來,關公和孔明,文曲星和太白與杜甫,司馬遷和莊子與老子,還有那個誰和誰——求祢們恩賜他一點靈感吧。讓靈感一場一場雨樣落在他身上。讓他作為作家還活著。三朝兩日就把他那《人的夜》的故事寫出來。   諸神們,人的神們啊——求祢們保佑我們村。保佑我們鎮。保佑那個作家閻連科。我讀過他的很多書。因為是鄰居,他在外面世界寫的書寄回他家裡,我就去他家借書看——《流年日光》、《如水之硬》、《活受》和《頌風雅》 。還有《夢丁莊》和《死書》啥兒的。我全都讀在眼裡吞在肚裡了。我必須要對祢們說實話,我讀他的書就像讓我的眼睛去收割冬荒野地的枯乾草。去吃壞了爛了的死落果。可因為沒有別的書,就連死的花草乾果我也能吃出味道來。誰讓我有些傻癡呢。誰讓我腦子不夠精靈呢。誰讓我念過小學呢。終日沒事可幹呢。好壞他的書上寫的都是字。傻子我也是一個愛認字的人。所以我連《萬年曆》都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能把裡邊各種各樣的子丑寅卯背下來。   初秋時,閻伯他為了把我們鎮上那一夜的故事寫出來,又一次從鎮上他家去住進了鎮南水庫邊上租的三間房。一所院。把自己關在那兒如關在獄牢樣。可他在那院裡待了整整兩個月,結果除了扔下一地的稿紙和摔在地上的墨水瓶,他連那個故事的開頭都沒寫出來。面對確確真真這年那月那日夜的事,他就像我現在跪在這兒不知從何說起樣。   他對他的寫作絕望了。   對活在世上不能再講故事絕望了。有一次,我看見他把筆桿咬在嘴裡邊,生生把筆桿咬裂嚼碎掉,滿嘴都含了咯叭咯叭聲。把嘴裡塑膠筆桿的碎渣吐在面前桌上稿紙上,拿頭去邊旁的牆上咣咣咣地撞。像頭痛欲裂生不如死樣。用拳頭去朝著自己的胸口砸。像要把血從胸口砸出來。淚如葡萄般一串一串掛在他臉上,可靈感,還是死麻雀樣沒有朝他飛過來。   那時候,我為了去尋找不知去了哪兒的小娟子,每隔兩天就要去墟廢了的火葬場裡轉一轉。也順道會去看看閻伯閻連科。會給他送些青菜和麵條。水果和油鹽。然後再從他那兒借去幾本書。就是那一天,我又去給他送菠菜和醬油,看見他站在門口上,面朝水庫的坡地和湖水,臉色木然如從一堵老牆上拆下來的一塊磚。   ——把菜放到屋裡吧。   他沒有看我聲音像從磚上掉下來的灰。飛過來的灰。從他面前走過去,我把那兜青菜放到他的北灶房。又到南屋他的睡處和寫作間裡去取我要看的《死書》時,我看見那四方青磚鋪的地面上,扔滿了他寫後撕下的一團團的紙,像一個人病入膏肓吐的滿地痰。就是那一刻,我知道他江郎才盡了。腦子枯乾了。寫不出他要寫的故事了。有了想要死的煩亂了。驚異的從他屋裡走出來,果然看見他獨自朝著湖水走過去。像一個死靈朝著墳地走了過去樣。就在那一刻,我決定要獨自走這五十六里路,盤盤爬爬到這山頂上,為著我們村,為著那個鎮,為著我們那塊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也為閻伯閻連科,要向祢們訴說那一夜半天間的事。請祢們——神眾們,保佑我們的村鎮和人們吧。保佑那兒的黑夜和白天吧。保佑那鎮上的一隻貓和一條狗。保佑那個墨乾筆枯的作家閻連科。給他以靈感和天悟。給他使不完的天墨和天紙。讓他還能寫作還活著。讓他三朝兩日就把那《人的夜》的故事寫出來,把我家全都寫成好人寫在那書裡。
【卷一】 一更:野鳥飛進人的腦裡了
  1.( 17:00~18:00)   再從哪兒說起呢。   再從這兒說起吧。   那些天,陰六陽七的三伏天,農曆六月六的龍袍節,天熱得大地都骨折骨裂了。大地皮膚上的汗毛全都成了灰。枯枝敗葉了。毛毛蟲在空中吊著吊著間,就成了一寸一寸的枯枝敗葉了。   汽車在路上跑著呢。砰一聲,它的輪胎就癟了。汽車就往癟輪的那邊梗著脖子拐去了。鄉村已經很少再用牛馬了。多用拖拉機。有錢人家農忙時候還會用汽車。可一輛汽車輪胎癟在田頭上,別的往麥場運著的——那快要散架的破卡車。散著紅漆熱香的拖拉機。偶或出現的拉了板車的牛馬們。還有更多人是憑著力氣和肩膀,把麥捆一擔一擔往麥場挑著的。就都蛇吞象樣聚在了那條田道上。路就堵了起來了。人就吵了打了起來了。   竟還打死了一個人。也許幾個人。   那一夜,六月初六龍袍節,因為天熱有人死掉了,我家冥店新世界裡的壽衣全被買走了。積存堆下的布料式樣舊了的,扔在櫃裡都要生了蟲兒的,也都被敲門的聲音買走了。   花圈被人買空了。   金箔冥紙被人買得沒有一片一葉了。   紙紮的童男和童女。黃紙白紙和荊條兒。竹架糊成的金斗和銀盆。金山銀山和金馬與銀馬。原來那堆了滿屋滿世界,五顏六色的冥錢像銀行新換了的幣錢樣。白龍駒踩在牽馬童的黑髮頭皮上。青龍卻被幾個玉女壓在身子下。早幾日你走進我家的冥店裡,那個取名為新世界的冥貨店,會被那陰世的貨品驚著的。嚇得你啊呀一聲退出去。   可這眼下倒好了。龍袍節的這天傍黑一到生意火起來。轉眼冥物就被買空了。就像人說物價要飛天橫漲人們都去銀行取錢花。人把銀行取空了。把過期的老錢也給取走了。把街上所有店裡的貨物全都買空無餘了。   2.(18:00~18:30)   黃昏到來了。   黃昏被悶熱夾裹著。所有的風口都沒風。所有的牆面房柱都貼著掛著燒焦後的灰燼味。世界焦躁得快要死掉了。人心焦躁得快要死掉了。   大忙天,人都累到了極尖上。極致間。有人在麥地割著割著睡著了。有人在麥場上揚著揚著小麥睡著了。這年小麥好。麥粒脹到大豆般。脹到麵粉要從粒裡裂出來。淤出來。金黃的麥穗落在路面上,穗穗粒粒絆人腳。天氣預報說,三天之後有雷雨。連陰雨。說誰家的小麥不立馬從田裡收回來,麥粒就將爛在田裡邊。   就都趕收割。   搶收麥子搶脫粒。   村裡所有的鐮刀都是忙。磨刀石忙到彎腰和弓背。天地間和田野上,到處是聲音。麥場上和世界上,到處是聲音。聲音和聲音打了架。擦肩而過的扁擔打了架。為爭搶麥場上的打麥機,東家和西家打了架。遠房我的三叔和五叔,兄弟兩個為爭一個碾麥的石磙打了架。   鎮街上,除了收麥前忙了三幾集日外,現在反倒安靜著。那靜是被悶熱煮了的,空氣中有細吱吱的一股煮沸聲。這時候,從街的那頭有人挑著麥捆走過來。有人拉了高高一車麥子走過來。繩子勒在麥車上。還有個八九歲的男娃趴著睡在麥車頂。就像睡在雲裡樣。男娃在車上睡著了,一搖一晃間,人會從雲裡掉下來。   ——哎,你別把娃子從車上掉下來。   我爹從店裡喚那拉車的。拉車的是我家原先胡同的。我向他叫二伯。二伯回頭看一下,車太高,並沒看見他家娃兒在那車上的臉。——沒事的,我把他捆在了車頂上。說著過去了。果然呢,車一晃娃兒從車頂滑下來。腰間繫了一根繩。繩又繫著車頂繩。睡的娃兒被繩拴著繫在半空裡。離地幾尺高。四肢朝下軟軟垂耷著。那樣子,娃像死了樣。可在黃昏的悶熱泥色裡,他的臉是紅的呢,還有一層悶熱睡熟的汗粒掛在那娃那臉上。   看著睡熟在半空的娃兒隨著麥車晃過去。我在店門口,看著閻連科《活受之流年日光》那本書,明白農忙人有多麼勞辛瞌睡了。慶幸我不用像那娃兒一樣割麥睡覺了。   黃昏一走夜就到來了。   夜一來,人就愈發瞌睡了。   天大熱。夏天人都尋著風處睡。風也尋著沒有障隔的地方吹。鎮上人口密。六千多口人。和小城一模樣。可它終歸還是一個鎮。凡平的。庸常的。許多事,文明看它還是齷髒的。不堪的。男人睡在大街上。草席鋪在街邊上。一張竹床或者一張鋼絲床。除了一個肥褲衩,男人身上一絲都不掛。有時候,他的醜物還從褲衩腿口露出來,像蛇要出洞探頭望一望。也還許,那男人是故意讓他的醜物露將出來的。天太熱,他想讓它吹吹風。   那一夜,就這時,我爹我娘飯後把竹床拉到店門口。藉著燈光搧著扇。能看見我家門店招牌上新世界的三個字。黑底板。字金色。金色在那夜裡成了土黃色。吃過夜飯沒多久,我爹端了一杯水,坐在路邊他的竹床上。我娘瘸著走來把一把紙扇給爹。這時間,有人站在爹的面前了。個高大。光著背。白布衫捲在胳膊上。一身汗味麥棵味,從他頭上身上朝著地上吧嗒吧嗒落。紅臉膛。短頭髮。髮茬裡夾了乾麥葉。麥葉舉著在他的頭上旗一樣。急急走來的呼吸聲,如草繩從他喉裡進進出出著。   ——天保哥,給我爹訂做三個花圈五套紙紮吧。   我爹僵一下——你爹咋兒啦。   ——死了呢。中午他在屋裡睡覺的——連割兩天麥,我讓他睡午覺。他明明睡著了,可忽然會從床上一個骨碌爬起來。拿了鐮。說再不割麥麥就倒在爛在地裡了。再不割就要倒在爛在地裡了。然後下床就朝著地裡走。誰和他說話他都不搭理。不扭頭。自管自地走。可看見他的人,都說他和夢遊一模樣。別人和他說話他都聽不見。他在夢裡誰也不能叫醒他。他自己和自己說話兒。像和另外一個自己說話樣。到麥地,他說快割呀,也就彎腰一鐮一鐮瘋割著。他說累了歇一會,也就直腰捶腰歇一會。他說渴了去喝水,也就去西山坡下的水渠喝水了。喝水,就在夢裡滑進渠裡淹死了。   說爹在夢裡被渠水淹死的,是鎮東一戶夏家人。後來我知道,我應該稱謂人家叫夏叔。夏叔說他爹在夢裡被水淹死了。可是他又說,也是爹命好。多少年都不見有人夢遊了。忽然爹又夢遊了。死在夢裡邊,連一點活罪醒罪都沒受。說著又慌慌往回走。臉是泥灰色。腳上穿了一雙白布鞋。鞋跟不在腳上是腳跟踩著鞋跟的。   看著夏叔話一說完就又急急往回走,像看著一個出門忘帶鑰匙的人,又回家去找他的鑰匙了。我在門口的路燈下邊看著書。仍看一本閻連科的書。是《流年日光》那一本。那本小說我非常不喜歡——寫革命。寫革命的人都如一堆爭屎吃的狗。句子和鞭炮炸裂樣。如酷夏正熱時候落的雷陣雨。又密集。又泥水。髒髒脆脆的。大情節是我們這兒的人,想去俄羅斯買列寧遺體那樁兒事。明明是樁假事情,被他寫成真的了。我不喜歡他的這故事。不喜歡他說故事的腔調兒。可又不知它為啥那樣吸引我。我是正看小說的時候夏叔來了說了又走了。抬頭去看坐在門口街上席上我爹的臉。看見爹的臉上比夏叔的臉色更暗更淡然。更像一面沒有味色的水泥牆。夏叔的臉像丟了鑰匙樣。爹的臉上像拾到一串鑰匙樣。——有用沒用的。不知是該把那鑰匙重扔掉,還是站在那兒等那丟了鑰匙的急急回來找。猶豫著。猶豫著。爹從席上站起來。娘從店裡喚著問了一句話——又有人死呀。爹把目光從遠去的夏叔背上收回來——是鎮東夏老漢,夢遊掉進西河渠裡淹死的。   一問和一答,像有風一吹樹葉動了動。爹就起身開始朝著店裡慢慢走。現在說說我們家的店。店是眼下北方鎮街到處可見的兩層紅磚樓。上層住著人。下層開店去營業。門店前排是兩間營業屋,全部擺放剪紮的花圈——牛馬——金山銀山和童男童女們。這些都是傳統貨。現代的,有紙糊墨畫的電視機。電冰箱。小汽車。縫紉機。我娘腿瘸不方便,可她有著剪紙那手藝。她剪的窗花喜鵲八哥嗅著麥味似乎還能叫出聲音來。剪的拖拉機,有煙冒在半空裡。先前婚嫁的村人都來找她剪喜慶。鎮長都說我娘是剪藝大師呢。可剪喜不掙錢。沒人掏錢買。後來我爹我娘開了這冥店新世界。我爹專編各種竹條荊架子。我娘專剪喪事紙。紙竹一黏合,就成冥品冥物人就都掏錢來買了。   人都願意買喪不買喜,奇奇怪怪的。   人都信夢不信真,奇奇怪怪的。   說我爹。我爹確實個很小,不到一米五。最多一米五。說我娘。我娘個很高。比我爹高一頭。高一頭她卻右腿短了一截兒。是自小車禍讓腿短了一截兒。短了她就永遠瘸這了。所以我爹我娘很少一塊走過路。爹個小,可走路和飛一模樣。爹個小,嗓門大得和雷樣。一發火,總能震落房上的灰。震落花圈上的紙葉兒。不過爹人好。一般不發火。發火一般不打人。我長到十四歲,也只見過幾次爹打娘。十幾次的罵我娘。   娘坐在那兒任爹打。爹人好,打幾下也就不打了。   爹罵娘時候娘也任他罵。娘人好,任爹罵了爹就不罵了。   爹娘確實是好人,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和罵過我。   這景況就是我們家。開設冥店新世界。賣花圈。賣壽衣。賣紙紮。靠死人把日子過活了。有人死就成我家喜事了。可我爹我娘人好並不怎麼盼人死。有時一點都不盼。相反那些冥貨賣快了,生意好了日子好極了。我爹會去問我娘——咋回事兒呢。咋回事兒呢。我娘也會問我爹——咋回事兒呢。咋回事兒呢。   我又聽到我爹我娘在店裡說咋回事兒那話了——咋回事兒呢。咋回事兒呢。回頭看,原來堆積如山的冥貨空空蕩蕩了。我娘坐在原來擺賣花圈的空地上,面前放著紅紙黃紙藍紙和綠紙。剪子握在右手裡。疊好的一打紅紙捏在手裡邊。地上滿是各種的紙屑和紙片。在那一堆一片的彩色紙堆裡,我娘剪著剪著睡著了。   她靠在牆上睡著了。   做冥物她也累得睡著了。   我爹站在她面前——別睡呀。人家訂的三個花圈五套紙紮明天一早就要貨。   把頭從門口扭回到屋裡,看著娘我想到了夏老漢夢遊死掉了。想到所謂夢遊就是白天啥兒想多了,刻骨銘心了,想到骨髓了,睡著後就續了醒著那想念,在夢裡去做他的想念了。如官話說的落實了。民話說的實落了。在夢裡去行做他的她的想念了。就想到,如果我爹我娘夢遊會行做一些啥兒呢。會去做些啥兒呢。他們想得最多最多的是啥兒呢。刻骨銘心的又是啥兒呢。   忽然想,我會夢遊嗎。我夢遊會做一些啥兒呢。到底會夢著去做些啥兒呢。

作者資料

閻連科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嵩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心經》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五部,散文、言論集十二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七卷。是中國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作家。 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獎;二○一二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二○一三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二○一四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二○一五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二○一六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二○一七年第三次入圍布克獎。二○二一年榮獲紐曼華語文學獎。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百餘部。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相關著作:《她們》《日熄》《炸裂志》《四書》《堅硬如水》《風雅頌》

基本資料

作者:閻連科 出版社:麥田 書系:麥田文學 出版日期:2015-12-24 ISBN:9789863442981 城邦書號:RL1289 規格:平裝 / 單色 / 328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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