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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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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悲觀、頹喪、感傷和徬徨 受杜思妥也夫斯基、契訶夫影響的文學少年 本書講的是王毓明的童年,在桃園的幾個地區生活及上學的情形。書中提到了他清苦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們,以及和鄰居們的互動。對於他求學的經過,由小學到初中畢業佔了許多篇幅,小學時由於不斷搬家,他一共讀了四個學校,在龍潭、大溪、八德和中壢,四個地區各有其不同的特色,也都一一寫出來。 在上初中的時候,王毓明已經是少年了,開始對文學產生了興趣,看了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和契訶夫的劇本。在日常生活中,有了自己的看法,他總感到貧窮的哀愁、困辱和苦悶的情緒,顯出了頹喪、感傷和徬徨,也因而養成了悲觀的個性,這將影響到了他的一生。

序跋

《那個時代這些人》雖不是我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卻是我最早和最想寫的。當時我就讀於台北工專五年制化工科,在畢業的那一年,因為有的學分重修,必須繼續留在學校,因此情緒低落,人也變得十分頹唐消沈,每天的空閒很多,竟無心用於功課,因我對化工是一開始就沒有興趣,痛苦的混了五年,而無法如期畢業。 於是,我就把時間花費在閱讀自己喜愛的書本上,那就是各類小說和劇本(我就在那時候看完了由梁實秋先生所翻譯的莎士比亞的所有劇本)。有時候也寫一些散文,祇是始終沒有進步。 其實我在中壢念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寫作了,也就是在學校裡上國文課時所寫的作文,經過修改和潤飾,向國語日報投了一、兩次稿,石沉大海之後,就不再嘗試,但對於寫作的熱情仍是不減。 在工專唸書的時候,由於參加了話劇社,便開始學習寫劇本,以林覺民的事蹟寫成的劇本,還曾得到了救國團的獎賞,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也對自己的寫作有了信心。 當時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以我對描寫的欠缺以及詞句的粗拙,並不適合寫散文和短篇小說,不如致力於劇本和長篇小說的創作,因此我就產生了寫長篇小說的念頭。 首先想寫的長篇就是我童年的故事,這不但是我個人的經歷,也是那個時代的變動,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灣,跟隨著的大陸人有牽縈不斷的過去的記憶,有渺遙阻絕的故鄉,也有動亂流亡的苦難經歷,以及過去的富有和現在的貧窮。 這些就是我的童年的遭遇,我當然要寫出來! 由此我便積極的收集資料,先由我自己的記憶開始,接著向親人們詢問當時的情形,還有就是回想當年跟我接觸過的週遭的人的一切,包括了他們的生活、行為以及際遇和對人生的看法。 資料收集了很多,選擇所需要的,就開始寫起來了,也就是童年在桃園縣龍潭鄉生活的那段日子。我將這一段作為小說的開端,而不是從更早的在濟南家鄉的生活以及逃難的經過寫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素,祇是我覺得要這麼寫罷了,不過我只寫了開頭就停下了。   因為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是五年制的第六年,無法如期畢業,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塊傷痕,我花了許多時間在這個問題上沉思,難道不能畢業完全是我自己的錯嗎?我前思後想,耽誤了《那個時代這些人》的寫作,而跳出來了另一個小說的構思,那就是在公專生活了五年來的點點滴滴,足以寫成一個長篇,於是我改弦易轍,寫起了以工專生活為背景的另一篇小說,也就是我的第一篇長篇小說《漂流》。祇是寫好後,也就仍然擺在一旁。   一九六七年服完預備軍官役之後,尋找工作也是一直不順利,我進過工廠也教過書,都幹得不長久,直到三十歲的那年,考上了郵政特考,分發到台北郵局第七支局,才算安定下來。這段期間對於寫作幾乎停頓,祇在一九六六年時,聯合報副刊登過我的散文,一九七一年中廣聯播節目播出過我的廣播劇,一九七四年創作月刊一三九期登過我的小說,如此而已。   郵局工作一向忙碌,同時我還在文化學院夜間部大眾傳播係上學,真是忙上加忙,也就將寫作的事擱置下來。   在郵局我也換過許多單位,有都市、有鄉下也到過外島軍郵局,還有包裹中心以及在火車上押運郵件,後來到了航空郵件中心,就不再調動,於是我又開始寫作。   這時,由於劇本多次獲獎,我便全心致力於劇本創作,祇是一直缺乏劇本被採用演出的機會,我就又開始寫長篇小說,也就完成了《那個時代這些人》。   一九九八年我向郵局申請退休,之後生活就更空閑了,我開始整理所有的作品,包括劇本和長篇小說,甚至將早年發表過的一些作品也收集了起來。   《那個時代這些人》之中地名是真的,人名是假的,內中的情節當然經過了文學上的加工,但一些人物的言行有其生活上的基礎,我沒有批評,祇是忠實地作了記錄的工作,記錄了那個時代,這也正是我一直想要做的。當然了,這畢竟是小說,希望朋友們能夠了解。   本書講的是王毓明的童年,在桃園的幾個地區生活及上學的情形。書中提到了他清苦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們,以及和鄰居們的互動。對於他求學的經過,由小學到初中畢業佔了許多篇幅,小學時由於不斷搬家,他一共讀了四個學校,在龍潭、大溪、八德和中壢,四個地區各有其不同的特色,也都一一寫出來。   在上初中的時候,王毓明已經是少年了,開始對文學產生了興趣,看了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和契訶夫的劇本。在日常生活中,有了自己的看法,他總感到貧窮的哀愁、困辱和苦悶的情緒,顯出了頹喪、感傷和徬徨,也因而養成了悲觀的個性,這將影響到了他的一生。   《那個時代這些人》這篇小說在最後一次修改的時候,我把過去略去的地方又給補了上去,可以暢所欲言而不必多餘的顧慮,那就是有關中壢中學的一位職員郭先生的遭遇,朋友們看了自然能了解,過去與現代不同的時代背景,我也就不多說了。   自退休以後,經過了幾年的時間,我整理出來了八本劇本集,六本長篇小說以及一本綜合性各類文字的雜集,共有十五本,我將陸續印刷出來,已達我的心願。   在本書出版方面,我特別要感謝城邦印書館,給了我最大的幫助,讓我能夠以微薄的退休金將這些書印出來,完成了我的心願,這才是令我感到最大的歡快。

內文試閱

四   新學年剛開始,毓明轉入中壢鎮的新明國校就讀六年級上學期。   在八德國校的暑假期間,他已經知道自己要轉學,所以暑假期間就沒有參加呂老師的升學補習,呂老師也不強迫,因為知道他根本就繳不起補習費。   開學之後,他來到已經就讀了三年的學校,辦妥轉學證書,走向原先的教室,站立門口,朝着全班坐在座位上的同學,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再見。」他細聲說完,就匆匆離去。   同學們驚奇的相互問着︰「他怎麼啦?」   沒有人能夠回答,最後都把眼光投向呂老師。   「王毓明轉學了。」呂老師毫無表情地說着,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反正他也沒錢參加補習,少一個這樣的學生,不更好嗎?   最讓呂老師不高興的一件事,至今仍深深記得,那就是在他去服兵役的時候,每個同學都送了禮,唯獨缺了王毓明,這種不懂禮貌的學生,還能要嗎?   其實毓明不是不懂禮貌,而是交繳不出錢來。   當呂老師在接受禮金的時候,還假惺惺的說︰「對於同學們的盛情,我這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並把這八個字寫在黑板上,大大地解釋一番,並稱之為孔老夫子給我們後人的教訓。   但呂老師收下禮金的時候,絲毫沒有慚愧的顏色。   後來,毓明讀過四書才知道,這句話根本就不是孔子說的,而是出自孟子萬章下:是萬章問孟子的話,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   所以呂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所幸今後,毓明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此刻的毓明正坐在新明國校六年甲班教室裡,他已經是第三次作為轉學生了,一切都感到習慣,尤其是同學們好奇的眼光。   他們班上的級任老師,是一個名叫余添福的中年男子,其傲慢態度與八德國校的呂老師相差無幾。他的外號叫做甜不辣,是一種食品的名稱,何以有這種雅稱,毓明不知,可能跟他名字添福的發音相近吧。   甜不辣的最大特點就是不愛講國語,除了上課時非得用國語教學之外,他盡量避免用國語講話,他跟學生們講客家話,就是當地的方言,跟別的老師講日語,像他們這種年齡的人士,日語都講得十分流利。   毓明初到中壢的時候,聽到隔壁美秀與美琴的談話,竟然聽不懂,便對弟弟說︰「這裡的話跟八德不一樣。」   「這叫做客家話。」弟弟告訴他。   「我知道客家話,我過去在八德,聽到陳尚琳他們家就是講的這種話。」   「你的同學陳尚琳不就是廣東梅縣人嗎?」   「對。」接着他又說︰「我們在龍潭的時候,阿德他們也是講客家話,竟然跟這裡的人講得不一樣。」   「客家話有四縣和海陸之分。」弟弟說︰「我是聽我們班上同學說的,他說:四縣就是梅縣話,也就是中壢人講的這種,觀音人講的是海陸,就是海豐縣和路豐縣,這兩種話的腔調不同。」   「我知道,隔壁的美秀姊姊說,他們老家觀音鄉所講的客家話就跟中壢不同,而是跟阿德他們講的一樣。」   「真麻煩啊。」弟弟喟然道。   確實麻煩,如果甜不辣用客家話宣佈家庭作業,毓明聽不懂,不是不方便嗎?據說過去余老師上課的時候,也是不說國語,曾受到教育局的指正,這位甜不辣,別看他平日傲態十足,實際上極其膽小,祇好收斂改進了。   余老師隨時隨地找機會誇讚日本人,他經常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日本明治天皇最愛小學老師,曾把國家的強盛歸功於全國的小學教員。   他最愛用“阿達馬空谷立”來罵學生,毓明先是不懂,後來才知道這句日本話是指頭腦是水泥的意思。   他們班上有一位女同學叫做呂秀子,是余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有一次毓明聽到余老師跟呂秀子的談話,由於呂秀子是閩南人,他們便以閩南話交談,所以毓明聽得懂,當時余老師的態度十分嚴肅,更加引起了毓明的好奇心,所以他特別注意他們兩人,一定要聽聽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唉!」甜不辣一直在搖頭嘆氣,他說︰「已經超過十一年了。」   「當時我還是個嬰兒。」呂秀子似乎受到感染,顯出哀傷的表情。   「我永遠忘不了,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號那天中午,校長帶領着我們恭聽玉音放送。」余添福仰着頭,正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我們現在的校長嗎?」秀子問。   「不,當時的校長是日本人,已經回日本了。」   秀子點了點頭。   「當時校長雙眼紅潤,飽含熱淚,頻頻掏出手帕擦眼睛,這一刻我永生不能忘記,尤其是見到校長和其他日籍老師抱頭痛哭的動人場面。」   「多麼壯烈呀!」秀子讚美道。   「為了安慰他們。」余添福繼續說着︰「我對他們說:你們日本人還有家可歸,像我,余添福,無家可歸呀!」   「說得多麼好呀,老師。」秀子稱讚余添福。   「秀子,記住了。」   「是。」   「日本時代,多麼好呀!那些過去的日子,多麼令人懷念呀!」甜不辣長嘆道︰「終戰,多麼悲哀呀!」   「我長大後,一定要設法到日本去謝謝日本人。」   「對,偉大的志向。」甜不辣讚美道。接着又嘆氣道︰「真可惜呀!」   「可惜什麼?」呂秀子忙問。   「可惜你們無法受到日本教育。」甜不辣舉起手臂,向空中揮動著。   毓明聽了他們的談話,感覺十分納悶,因為他過去在八德,曾經聽鄰長曾老伯說過,日本無條件投降,是侵略者必敗的真理,怎會是終戰的悲哀呢?   這種疑惑,隨着時光消逝,毓明仍是無法淡忘。   不久,美秀的祖母由觀音到中壢來探望親人,攜帶了許多鄉下出產的青菜,也送了一部份給隔壁鄰居,同時,毓明得以見到這位慈祥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國語說得很流利,讓毓明十分吃驚,其實這也沒什麼,祇要用心學習,語言怎能算是嚴重的障礙呢?   晚上在黃家客廳聊天,毓明將甜不辣所給他的疑惑告訴了老太太。   「是誰這麼說的?」老太太問毓明。   「學校裡的余老師。」   「他這是片面之詞,一相情願的說法。」老太太相當不客氣地說道︰「可以說是不明事理。」   「他用這種立場來教育我們。」   「那就更不對了。」   「當時是怎樣一回事呢?」毓明問。   「日本人無條件投降,這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當時人們在私下奔走相告,不久就一傳十、十傳百的傳遍開來,不管相不相識,見面道喜,無不眉飛色舞,而日本人都像是喪家之犬,昔日那種盛氣凌人的威風都銷聲匿跡了。」   黃家阿婆的說法就是跟余老師不一樣,毓明記得在八德的時候,曾老伯也談到台灣光復,說法跟黃家阿婆相同。   「你們余老師比我年輕多了,沒有見到日本軍人是怎樣佔領台灣的。」   「你見到過?」毓明再問道。   「是的,當時我祇有六歲,住在桃園鎮,當台北與新竹之間的鐵路行車無阻時,日本軍隊沿着鐵路自台北南下,在桃仔園武陵橋頭東門溪畔集結,我們小孩子還跑去觀看,當近衛師團長北白川宮到達時,有幾個地方上士紳到火車站迎接,表示恭順。」   這讓毓明想起甜不辣余添福老師,也許就是那幾個地方士紳的後代。   根據黃家阿婆的年齡和見聞,對於日本人,當然比余老師清楚,但甜不辣如此誇讚日本人。到底是何居心呢?比毓明小一歲的呂秀子,受到余老師的影響,在幼小的心靈上種下如此種子,將來又會產生怎樣的果實呢?   「我觀音老家的有些鄰居,他們的父兄曾經參加過抗日的義軍。」黃家阿婆如此告訴毓明,她還邀請毓明到觀音來玩。   「祇是路太遠了。」毓明說出了他的難題。   「有桃園客運可以搭乘,我就是坐客運車來的。」   「好吧。」   毓明雖說口頭答應,但何日能夠成行,根本就沒有把握。因為他既無閑暇,又缺金錢,將何以前往?   事情也就一直拖下去了。   他常一個人抽空往街上走去,最遠到達火車站,佇立在出口處的鐵柵欄前看火車通過,也觀望車站前來去匆忙的人群,當時,少年王毓明認為人類最有價值的一項建設就是道路,無論是鐵路還是公路,就像人體內的血管,發揮了聯絡和輸送的作用。   眼前的這條鐵路就是台灣南北交通的大動脈,日日夜夜有多少人奔波於其間,雖說一是為名,一是為利,但毓明覺得都是為着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無論哪一種行業,不都是為了生活而忙忙碌碌嗎?   再說家門口的這條道路,就是通往觀音的公路,每當他望向公路,就會想起隔壁黃家阿婆,盼望能夠順着公路前行,到達觀音,除探望黃老太太。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個週日,正巧美秀有事返回觀音老家,來邀請毓明同行,並說明不需要他負擔任何費用,毓明囊空羞澀,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決定同行。   黃家住在觀音街上,離甘泉寺很近,這裡有地下湧出的泉水十分甘美,甘泉寺也香火鼎盛,正是當地人口集中的繁華之區。   美秀也帶他來到海邊,望向海洋,海天連成一色,遙不可及。毓明知道隔着台灣海峽的遠方就是大陸,家鄉之所在,乃茫茫千里之外。   遊山玩水必定花費金錢,毓明一向不喜歡,所以到寺廟和海邊,也祇是看看罷了。   他自觀音回來之後,心裡還在想着余添福老師,和他的同學呂秀子,以及其他類似他們的那些人。   余老師原本就討厭毓明,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他是個外省小孩,余添福教他們數學課,想以成績做為處罰他的理由,也一直無法得逞,毓明的數學考試全都是滿分,你甜不辣要如何處罰他。   而且,聽說這個外省小孩的爸爸在中壢中學教書,也許認識教育局的什麼人,弄不好的話,自己要更糟,祇好忍忍吧。   毓明由余老師的目光中看出了恨意,這令他更加迷惘,是非對錯不知如何分辨,因為余老師是一個傲態十足的人,受到呂秀子等同學的尊敬,無人敢指出他的錯誤。   在中壢住定之後,媽媽養了一些家禽,平日裡就放任牠們在屋後覓食,當小雞啄破蛋殼自蛋中鑽出的時候,新的生命最為美好,毓明認為:黃絨絨的雞雛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動物,牠們唧唧喳喳的叫着,圍在母雞的翅膀底下,有時偶爾伸出頭來向外望望,覺得平安無虞,便走出庇護,走向廣大的外界,前往覓食。   毓明經常餵食牠們,也見到牠們的成長,這使得毓明很是高興,看成自己的一種成就,足以告慰平日對牠們關切的付出。   一次放學回來,見到有幾個人在圍捕這些長大的雞隻,毓明先是感到莫名其妙,後來見到一人是鄰近一所學院廚房的伙夫,下半身還紮着白布圍裙。毓明連忙前去將這些雞隻趕回住處後門,這幾個人才各自散去。   回家後他將這件事告訴了媽媽。   「怪不得前兩天張老師家丟掉一隻雞。」母親說︰「張太太的判斷沒錯,說不定就是這幾個人幹的。」   「廚房裡的那個人特別可疑。」毓明推斷。   「咱們得多注意了。」媽媽交待。   「是的。」毓明點頭。   「不過防不勝防,也祇有盡力就是了。」媽媽如此說着,事實上還真讓媽媽說準了,過了兩天,毓明家也丟了一隻雞。   「我覺得廚房裡的那個人最可疑。」毓明又將前天的話強調一遍。   「沒有當面見到,誰也不能講。」   「我前天親眼看見,他們有好幾個人在圍捕雞隻。」   張老師的太太聽了之後,便問毓明︰「裡頭有沒有一個瘦瘦高高的學生,樣子長得像老鼠,尤其是他的那張臉。」   「有的。」毓明回答道︰「我特別注意到他嘴唇上的幾根鬍鬚,真像老鼠。」張太太將那人比做老鼠更加強引起毓明的認定。   「張老師知道這人。」張太太說︰「他在香港是個癟三,不知怎麼到了台灣竟然成了大學生,我真是想不通。」   有許多事毓明也是想不通,雖說表面看起來學生之中都有良莠不齊的情況,但莠民份子為何能到台灣來,能成為大學生,僑生來台的篩選工作難道可以馬虎,這對於台灣本地學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不就被這些不良份子剝奪了?   為什麼這類事情聽任其發生,毓明真是想不通。   還有,為什麼會有余添福這樣的老師,呂秀子這樣的學生,為什麼會有像陳尚琳的爸爸那樣的高級軍官,和馮華光這樣的士兵?   「我看咱們還是別再養雞了,白辛苦一場,結果是讓別人打了牙祭。」由於此事,毓明對母親說。   母親沒有表示意見,倒是張太太說︰「對,確實是徒勞無功。」   毓明知道母親不會答應,她仍舊存在着中國農民的生產意識,戶戶豢養牲畜,雞乃六畜之一,也是最易飼養的一種,對家庭經濟也小有幫助。   他們唯有加強對雞隻的看顧,毓明除了上學之外,凡是待在家中的時候,都會遠遠的望着雞群,避免牠們再次被盜,與偷雞摸狗者為鄰,造成毓明精神上負擔。   毓明曾與該學院一位相識的學生談及此事,那位學生聽了之後,表情不悅地對毓明說︰「你不好胡說。」   「我親眼所見他們圍捕雞隻。」   「捉賊見贓,你自稱眼見,不成憑據。」   「反正我心中充滿恨意。」   「那也沒有用。」那位學生動了氣我︰「可是警告你,不可以胡說,我們是學法律的,可以告你誹謗。」   「誹謗?」毓明當時並不懂得這個名詞的含意。   「就是把你告進法院。」   「奇怪了。」毓明莫名其妙︰「我又沒有偷人家的東西,我進什麼法院?」   「簡直跟你這個小孩說不通。」   「我還想不通呢?法院是保護老百姓的,為什麼我的雞丟掉,我還要被送進法院,這是怎麼回事?」   「我懶得理你。」那位學生悻悻而去。   又是一件讓毓明想不通的事。   他希望自己趕快長大,除了參加工作,可以養活自己之外,還能懂得許多事理,來解釋自己所面對的複雜的社會現象。   時間也就在疑惑和期盼中過去。   值得欣喜的一件事,就是他接到了張競立自金門前線的來信,競立在信上告訴毓明,他要回到台灣度假,屆時會來中壢與毓明見面,還要帶他去看一位過去的老排長,現今此人早已離開軍隊,在中原理工學院附近做小生意,開了一家飲食店。   期待的日子終於到來,這日,毓明放學的時候,在校門口見到了張競立,相隔許久,突然見面,除驚喜外,毓明還多少有些靦覥。   毓明先回家放下書包,向母親說明原委,算是請准了假,競立由於跟毓明的家人不熟,站立街頭等他,然後兩人一起往目的地走去。   他們到達中原理工學院,毓明見到一個小小的空間,幾間破舊的瓦房,這就是一所大學。而且附近竟然還是中壢的公墓。   老排長的飲食店開設在校門前的小街上,是一間狹小的店面,鍋、爐、鏟等烹飪的炊具都擺在門口過道上,屋內有兩張餐桌配着幾把凳子,比起路邊攤販好不了多少,卻還是整條街上最大的飲食店。   兩人到達的時候,正值吃晚飯的鐘點,竟然沒有一個客人,生意如此清淡。   「我知道你們要來。」老排長對競立說︰「來過幾個客人,都讓我給攆走了。」   「為什麼?」競立問。   「我們可以好好地聊一聊,免得受到客人們的打擾。」老排長說明了實際情況,毓明方才知道店裡沒有客人的真正原因。   「不必如此呀,老排長。」競立感喟說道。   「我樂意。」老排長咧着嘴大聲笑了,然後招呼這兩位特別的客人。   「快坐。」   見競立坐下後,老排長又轉對毓明︰「小朋友也請坐,競立在信上提到過你,到我這裡來,用不著客氣。」   「我知道。」毓明也坐了下來。   「酒和菜我都準備好了,咱們邊喝邊聊。」老排長忙着張羅,很快地就擺滿一桌,然後還問毓明︰「小朋友不喝酒吧?」   「不喝。」毓明從未喝過酒。   「你就吃菜,聽我們講話。」老排長對毓明說。   「好的。」   老排長拿起酒瓶,將競立和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滿,然後對競立說︰「喝吧,晚上就住在我這兒。」接着又轉對毓明︰「小朋友可以自己回去吧?」   「可以。」   「認得路嗎?」   「認得。」   「那就沒問題了。」老排長滿意的點着頭。原來他是怕他們兩人若是喝醉了,沒有人送毓明回家。   「好。」競立也說道︰「我們盡情的喝。」   「先乾一杯。」老排長舉起杯子,率先一飲而盡。   競立也跟着喝乾杯中酒。   「時間過得好快呀!」老排長喟然道。其實這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什麼時光荏苒呀,蹉跎歲月呀之類的,這就是談話的開頭語。   「是呀!」競立附和着。   「咱倆多久沒見了?」   「許多年了吧。」   「這些年還好吧?」   「一言難盡。」   「是啊,我這也是多此一問。」老排長說︰「來,我們還是喝酒吧!」他們兩人又把酒乾了,競立問老排長︰「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我嘛,先是一直閒着,後來就開了這個小店,雖說忙了一點,但也充實多了,自己一個人不能閒下來,寂寞的日子更是難過。」   「你該找個幫手。」   「有誰肯跟我?」   「多託人找找,多留點意。」   「算了。」老排長搖着頭︰「我現今一個人挺好的,還找什麼呢?我這人,運氣一向差,若找了個麻煩,不是更糟嗎!」   兩人沉默了一陣,各自喝着酒。   老排長問競立︰「你自己呢?」   「我還想讀書。」   「考得如何?」   「今年不行,明年再來。」競立的這句話,表示自己在金門期間,還一心留意功課,這點恆心,值得毓明敬佩。   「好,有志氣,人祇要有志氣就成。」老排長也如此鼓勵他。   「我這是祇問耕耘,不求收穫,目前也祇能這樣。」   桌上的菜餚很是豐盛,毓明自顧自的吃着,很快就覺得飽了,便將筷子放下,聽着他們兩人的談話。老排長見毓明放下筷子,便隨口問道︰「怎麼不吃啦?」。   「吃飽了。」   「喝點汽水。」他拿起杯子要為毓明倒汽水。   「我自己來。」   「別客氣。」老排長為毓明倒了滿滿的一杯汽水︰「喝吧。」毓明端起杯子伸向老排長和張競立,說道︰「我以汽水代酒,敬兩位。」   「好。」老排長經毓明這麼一說,更加高興︰「來。」三人都喝了,更顯出賓主盡歡的氣氛。   「老排長,還記得那次戰役嗎?」   「當然記得。」   「有七、八年了吧?」   「三十八年的事。」老排長意味深長的說︰「有七年多了。」   「我受了傷。」競立陷入回憶之中︰「痛得我幾乎昏了過去。」   「當時遭受襲擊,現場已成混亂狀態,槍炮聲、吶喊聲和呻吟呼叫聲混成一片,我見到你雙手捧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我連忙找了弟兄,將你送到野戰醫院。」   第二天,老排長到醫院去看張競立,他問醫官︰「傷者有沒有危險?」   「很難講,在小腹裡的子彈頭還沒有取出來,非到後方去開刀不可,如果拖得太久,傷口發炎就麻煩了。」醫官愁眉苦臉而又疲乏的回答道。   隨後,醫官又發牢騷說︰「根本沒有藥,碘酒是無濟於事的。」   老排長聽了之後,便把團長送給他的半打盤尼西林針藥交給了醫官,然後說︰「先給他注射這個吧,請你全力救護我這個弟兄。」   醫官見了盤尼西林才說︰「有了這個便比較保險。」   接着老排長又探望了每一個負傷的官兵,連屋外草地上都躺着等待裹傷的傷兵,有的很重,有的很輕,但以張競立的傷勢最為嚴重。   當張競立被送到後方大醫院的時候,老排長還派人送上一些錢給他。   三個月之後,張競立的傷勢好了,由於負傷過重,已經不能再擔任激烈運動的工作,老排長便把他留下做傳令,還支給他原來上士級的薪餉。   那月月底發餉的晚上,老排長為了草擬部隊整補,人事調升的計畫,深夜還在工作,忽聽到房門外有人喊著輕輕的報告聲,他習慣地答應着︰「進來。」並回頭一看,見到向他走來的人,竟然是張競立。   「我來向你道謝的。」張競立說完,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你還有什麼事嗎?」老排長問。   「我想說明一下受傷的經過。」   「那你就說吧。」   張競立告訴老排長,他原是一個老實得連話也不會多說的莊稼人,在家鄉的時候,跟着哥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後來到縣城唸書,結果被拉進軍隊,但仍然保持着一個樸質農民的本性,勤儉刻苦,沒有染上一點不良的惡習。   他也從不亂花一分錢,將每月的薪餉累積起來換成金子,放在身邊,總想積少成多,作為將來回家時上學的費用,由於這一個美好的希望在等待他去實現,所以軍中的刻苦生活,他都過得心安理得,非常愉快。   後來金圓劵發行,政府的命令要將金子換成金圓劵,他一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也同時怕將來金銀真的會變成沒有用處,便將所積蓄的金子,全部換成紙票,沒想到在鄉下駐紮了幾個月,來到大城市時,金圓劵貶值了,他金子換來的票面價值,僅夠吃兩碗麵的錢,那一下,幾乎把他急死了,多少日子的血汗白流了,美麗的遠景也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於是,他想乾脆戰死算了。   「你因而受了傷。」老排長說︰「真是傻念頭。」   「所幸你又讓我活過來了。」   競立的雙眼飽含淚水,老排長搖着頭,喟然太息,然後拿起酒瓶,將兩個杯子注滿。   毓明對他們說︰「離開濟南的時候,我才五歲,什麼也不懂,逃難的日子祇是在模模糊糊中度過,但來台灣之後的貧窮生活,卻是深深體認到了,越是在困苦的時候,我越是懷念故鄉,也越是喜愛追憶那段日子。」   「離開了家,誰不想回去呢?」競立說。   「好了,別說了,喝酒吧。」老排長端起酒杯。   那夜,毓明獨自走回家,自此而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張競立了。   毓明於民國四十六年的夏天國民學校畢業,原先他以為畢業的時候可以得到縣長獎,這就是畢業生最高的榮譽,而實際上,他連什麼獎都沒有,祇是代表畢業生致答詞而已。   他在班上的成績最為優秀,怎麼就沒有獎賞呢?他為此事心中悒悶了許久。便將內心的不平告訴了一位同為外省籍的陳姓同學。   陳同學是廣東人,他的爸爸是中壢中學的美術老師,平日也祇有他和毓明的交情較為密切,所以毓明才對他敘述心意。   「很簡單,余老師不喜歡你。」陳同學說。   「為什麼?」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了,因為你是從外校轉來的,並不是一年級就開始在這兒上學,你根本就是個外人。」   「成績好壞優劣是一項事實,跟內人外人有什麼關係?」毓明憤憤不平地說。   「你來問我,我把實情告訴了你,信不信由你。」陳同學拂袖而去,不再理會毓明。他只有把不快埋在心底,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也同時顯露在臉上,竟然讓隔壁鄰居美秀見到。   「你為什麼不高興?」美秀問他。   「沒有,我沒有不高興。」他不好意思說出來。   「別瞞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美秀如此說,毓明不好瞞她,祇有把實情和心理的感受告訴了美秀。   「何必把得失看得那麼嚴重呢?」   「這可是一種榮譽呀!」   「榮譽在自己心裡。」美秀勸他︰「祇要你認為自己是第一,就是真的第一,不需要別人給於獎賞,所謂誇獎,不過祇是虛名罷了。」   「這些我都懂,就是不甘心。」   「想開點就好了,有什麼不甘心的。」   「我就是想不開。」   「你可以想些別的事,將目標轉移,過了一段時間,自然就把這件事給淡忘了,我就是用的這種方法,你想想,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有多少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每一樣都想不開,還能活下去嗎?」   事情確實如此,毓明便問美秀︰「人的年齡越大,是不是麻煩越多?」   「當然,所以一定要想得開。」   美秀這是經驗談,像她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   美秀要他想些別的事情,那麼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考初中了,不過這件事他從來沒有花過心思,要考上中壢中學,他有十足的把握。雖說那一年,新竹縣開始實施省辦高中,縣市辦初中,附近許多新竹縣地區,像是湖口鄉、關西鎮等地的國校畢業生,都會到中壢來考初中,其競爭性比往常更為劇烈,但毓明覺得自己絕對不會落榜。   祇是想考狀元,畢竟難度大了一些。   他們是由新明國校集體報名,考試的前一天,余老師帶着考生到中壢中學去看考場,當時學校裡駐紮着軍隊,毓明應試的那間教室門口正站立一名荷槍戰士,毓明自認是軍人子弟,平日與軍人甚為親近,便穿越戰士到教室門口觀看自己的座位,沒想到這位戰士,將刺刀尖對準毓明的胸口。   「幹什麼的!」   「我來看明天考場的座位。」毓明沒有害怕,他一向把軍人當成朋友。   「滾蛋!」   毓明感到莫名其妙,明天就要考試了,考場竟然無法接近,那明天該怎麼辦?他望向這位戰士,見到一臉嚴肅的面容,並持槍更加上前一步,明晃晃的刺刀,更加逼近毓明,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他連忙離去。   明天該怎麼考試?他知道去問余老師也是白問,便問另一位張老師。   張老師說︰「聽說駐軍有活動,這一排教室暫時不開放,明天自然會讓出來給學生們考試。」   既然如張老師所說的那樣,軍方或校方也應該事先向考生們說明,以免受到值勤軍士的刺刀恐嚇,不是更好嗎?   他又覺得值勤軍士的表現實為不當,你何必用刺刀去對付一個小孩子呢?他能破壞你的什麼軍事設施呢?他能識破你的什麼軍事機密呢?何以用這麼嚴重的方式來突顯自己的偉大呢?怪不得一般的民間老百姓對軍人缺乏親和感,這種值勤軍士持槍的舉動,不正是說明了原因。   前一日的驚嚇並沒有影響毓明的入學考試,每一門科目他都能應付自如,很輕鬆的通過了這場考試,在所有的考生中,以第四名的成績被錄取。   學校裡每個年級都是以八德的字眼作為班別的命名,其中和班與平班為女生班,男生有五個班,即忠孝仁愛信,毓明由於是第四名考進來的,便分到愛班,他是抱着一種多麼愉快的心情,來迎接他的初中時代。   開學註冊的那天,家中沒有錢,毓明單身一人走到學校,傻呼呼的跟着大夥按照程序一起排隊等候,其他的步驟都很順利,到了繳費的地點,就出了問題,因為他雙手空空。   「扣我爸爸的薪水。」毓明怯生生的說道。   「你爸爸是誰?」收費人員的語氣十分不客氣。   毓明說了父親的名字。   「我不敢做主,你等組長來好了。」   「是。」   這時,走過來一名承辦人員,他對毓明說︰「你先讓開,到邊上去,別耽誤收費。」毓明祇有站立一旁傻等。   過了一陣子,來了一名老先生,承辦人員過去向他說明了毓明的請求。   「有條子嗎?」老者問。   承辦員走向毓明︰「你有申請書嗎?」   「沒有。」   「你爸爸呢?」   「到桃園開會去啦,不在家。」毓明怯生生地說︰「我來註冊的時候,我媽媽說是扣我爸爸的薪水就行了。」   「你們應該寫個書面申請,我們才好有個憑據。」老者對毓明說。   「我不知道,我媽媽就這麼叫我來的。」   「怎麼辦呢?」承辦人員問組長。   「這樣好了。」老者做成決策︰「你寫張條子,說明扣你爸爸的薪水,交給收費人員,我們就蓋章讓你通過。」   這確實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但毓明感到為難,因為“扣”這個字他不會寫,又羞澀說出來,祇好僵在當地。   「寫吧。」年老的組長催促着。   「我……。」毓明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道理,祇是不肯動手寫條子,也不願說出自己不會寫“扣”這個字。   「這孩子怎麼這個樣子呢?」老者不高興了。   「組長,怎麼辦?」承辦員似乎更加著急。   「好了,我來寫個條子吧。」年老的組長拿了一張便條紙,寫下一些字,交給承辦員。事情就這樣解決了。   毓明感到十分氣餒,因為這期間,許多同學都眼望着他,一向神經敏感的他,覺得自己受到屈辱,又愧恨自己竟然連“扣”這個字都不會寫。   回到家中,他仍然悶悶不樂。   在屋後見到了黃美秀。   「怎麼啦?又是一臉不高興。」美秀問他。   「我空着手到學校註冊,難道窮人就要受到冷落嗎?」毓明如此回答,他沒有把詳情說出來,更不可能說出自己的缺點,祇用一個窮字代替一切。   「這沒什麼,窮人本來就應該受到奚落。」   「為什麼?」   「不為什麼,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我該怎麼辦?」   「忍耐。」   除了忍耐,美秀還要他轉換一下心情,準備帶他到茶葉工廠去參觀,但他不願麻煩美秀,便興起前往單身宿舍郭先生的屋裡去閱讀書籍。   「你先從小說看起吧。」郭先生對他說。   「好的,我最愛看小說了。」毓明顯得十分高興。   「我這裡的小說與市面上一般的小說不同,多半是外國的翻譯本,一些本國作家的小說,由於受到環境的逼迫,不得已,我都忍痛把它們丟掉了,想來也真是可惜。」郭先生說着,露出苦笑。   毓明不明白這層苦笑的意思,總覺得有些感傷成分。   郭先生拿起了一本書對毓明說︰「這本小說,原先也在被棄之列,不久前,台北的啟明書局印行了一套世界文學大系,其中外國之部便選有這本書,所以我就放心留下。」   當時毓明根本就不懂得這種變化,以及造成這變化的原因,他祇覺得好好的書為什麼要被迫丟棄呢?更增加了他對此書的好奇。   這本《罪與罰》是舊俄作家托斯退夫斯基所著,後來此書在台灣多次被出版,作者的名字也被固定譯為杜思妥也夫斯基。   當時毓明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沙皇俄國,什麼是蘇維埃共黨,什麼是十月革命,他祇想知道這本小說是寫的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這本書一下子就把毓明給吸引住了,因為講的是一些窮人的故事。貧窮,這位老朋友,也許要一直陪伴着王毓明的這一生吧!   「你祇能在我這裡看。」郭先生鄭重其事地對毓明說︰「拿出去不好,讓人發現了更不好,知道吧?」   「知道。」   於是,毓明便經常到郭先生的住處來看書,引起媽媽的注意。她問毓明︰「你幹啥老往單身宿舍跑?」   「去找郭先生聊天。」毓明如此回答,他不敢實說。   「家裡放着一大堆的事,你竟然還有時間去聊天!」媽媽十分不悅︰「下次不可以再去了。」   「是。」毓明祇有應允。   不過,他還是抽空去看《罪與罰》這本書,因為太吸引他了。問題是,這像是在犯罪,當然會受到父母的體罰。   這如何是好?   他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他向郭先生提出︰「可不可以讓我把書帶回去,夜裡躺在床上看,第二天一早再還回。」   「不可以。」郭先生立即拒絕,並且說︰「只要書本一離開我的房間,我就擔心,你也別讓別人知道你在看俄國人的小說,書雖沒什麼,人心難測。」   毓明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心裡感到失望。   郭先生繼續說着︰「我這是對你好,因為我就吃過虧,直到今日,學校裡某些人還在說我思想有問題。」   毓明忙問︰「什麼叫思想有問題?」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情,就字面上來看,所謂思想出了問題,指的是頭腦遲鈍,懵懂無知,而缺乏思辯的能力,若依心理學的說法,思想指的是:就已知事物,加以思維,而產生的意識現象,思想有問題,就是缺乏此種能力。」   「沒有思辯的能力,有什麼錯嗎?」   「他們指的不是這種意思,他們說你思想有問題,就是表示你不依循他們的思想,你與他們的思想不同,就是思想不正常,思想有問題。」   「難道他們的思想永遠都是對的嗎?」毓明如此問道。   郭先生聽後,十分高興,對毓明大加讚賞︰「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又說:「他們不管自己思想的對錯,你就是得服從,若不服從,就是思想有問題。」   「這根本就不是思想本身的事。」毓明又說。   「對,就是這麼糟糕,就是以此為名目來壓制你。」   「思想有問題,嚴重嗎?」   「太嚴重了。」郭先生嘆喟道︰「會要你的命。」接着,他又對毓明說︰「好了,別再說啦,看你的書吧。」   毓明太愛這本書了,有時候,他都要感動得流淚,所以郭先生說他︰「你真是一固多愁善感的人。」   「書裡寫得確實感人。」毓明擦拭淚水,然後說道。   「你在這段文字裡想起了自己吧?」郭先生問。   「是的。」毓明承認。   毓明確實想着自己,家境貧窮,弟妹眾多,他對每個弟妹都給於細心的照顧,自己該得的吃食點心也都分給弟妹,但有時仍要受到父母的責罵和體罰,他不知兩位大人何以如此易於惱怒,要把脾氣發在大兒子的身上。   郭先生由於是近鄰的關係,對毓明家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才會如此發問。   「我覺得自己受到委屈。」毓明庶幾哽咽地說。   「人是因為神的不公道和怨懟而高貴起來。」郭先生一字一字地緩慢唸出,這就是他寫在這本書首頁空白處的一句話。毓明看着這句話,心中默想其意義,並且仰頭望向了郭先生。   「你會慢慢懂得的。」郭先生十分慎重地說。   「我會懂得,我希望能徹底了解,還要懂得更多。」   「對。」郭先生說︰「如果真有天堂的話,天堂是屬於像書中女主角蘇尼亞這樣謙卑的人,而不屬於世間所謂偉大的,被萬民擁護的人,天堂接納罪人,而拒絕那些自以為偉大,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毓明記得郭先生曾經說過,他是不相信天堂和地獄的,所以他便問郭先生︰「真有天堂嗎?」   「有的,在我們自己心中。」郭先生是如此回答的。   每次跟郭先生談話,毓明都可以得到一些新的知識,這也就是他願意到這兒來看書,來聊天的最大原因,因為能夠使他的心情多少舒坦一些。   「這就是悲劇的力量。」郭先生說︰「亞里士多徳在其《詩學》中曾經說過:悲劇時而引發起哀憐與恐懼之情緒,從而使這種情緒獲得適當的淨化。」   毓明聽不懂,仰起頭以疑惑的目光望向郭先生,要聽解釋。   「就拿蘇尼亞來說吧。」郭先生對毓明解說︰「我們見到她的苦難和犧牲的行為,極容易引起我們的同情與憐憫,並且在她的災難中發現了與我們自身的類似之點,與其說是哀憐他人,毋寧說是哀憐我們自己。」   「我有這種感覺。」毓明點着頭。   「她的苦難也讓我們產生了恐懼,所以哀憐與恐懼不再是兩個孤立的感情,而為它們建立起必然的相關性,因為沒有恐懼,便無從產生哀憐。小說能使這種情緒得到發散,因此悲劇的淨化作用也就是讀者自身感情的解脫作用。」   毓明還是聽不懂,他誠實地向郭先生說了。   「這是很難懂的,需要時間,需要閱讀大量的名著和名劇,再加以多方面的思考,才能體會悲劇的功能。」   「真累!」毓明抱怨道︰「我不需要這麼累,我祇要依着自己的興趣,看我喜歡看的書就行了。」毓明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看你喜歡看的書,看過之後呢?」郭先生問。   「看過之後覺得精神清爽多了。」   「這就是發散,也就是獲得適合的淨化。」郭先生朗聲笑道︰「閱讀就有這麼大的魔力和樂趣。」   這時,毓明聽到母親叫他的聲音,他便急忙離開郭先生的住處,奔回家中。母親一見他,就怒氣沖天地叫道︰「上哪去了?」   毓明沉默不語。   「說話呀!」母親更加不悅。   「到郭先生那兒去了。」毓明沒有說謊。   「告訴過你多少次,不可以去找那個人,你就是不聽,跟那種人來往是有危險的,你不懼死活,可別連累我們。」母親說個不停。   毓明始終不吭聲,並沒有使事情完結,晚上爸爸回來,媽媽連忙告狀︰「他老是往郭法順的房間裡跑,這多麼危險呀!」   爸爸伸手就給了毓明一巴掌,並且開口罵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他思想有問題,不可以跟他打交道,難道你不怕坐牢?」   媽媽在旁又說了一遍原先說過的話︰「你不懼死活,可別連累我們。」   毓明就是不服,向郭先生那樣有學問的人,怎麼會是危險份子?他又想起今天在他房裡,他所說過的那句話︰「人是因為神的不公道和怨懟而高貴起來。」

作者資料

王大華

1943年出生,自幼即愛好文學,畢業於文化大學大眾傳播學系,曾擔任高職影視科教員,及台北郵局航空郵件部門工作,現已退休,在家專事寫作。 歷年來所創作之各類劇本皆多次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青溪文藝獎等。近年曾獲得第七屆鳳邑文學獎之舞台劇劇本評審獎以及玉山文學獎劇本獎等。 已出版作品《搬家》、《媽媽的生日》、《赤崁斜陽》、《那個時代這些人》、《王大華作品集〔1〕邂逅》、《王大華作品集〔2〕鑼聲響起》、《王大華作品集〔3〕招娘》、《王大華作品集〔4〕南柯》、《王大華作品集〔5〕路岐人》、《漂流》(上列作品均由「城邦印書館」出版發行,2014)、《一府二鹿三艋舺》、《王大華作品集〔6〕蜀漢悲歌》、《王大華作品集〔7〕丹青恨》、《王大華作品集〔14〕感情的煉獄》(城邦印書館,2015)。

基本資料

作者:王大華 出版社:城邦印書館 出版日期:2014-08-15 ISBN:9789869083034 城邦書號:3AB1013 規格:平裝 / 單色 / 176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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