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遇有大是大非的事情，首先站出來的是誰？ 　　活得比較久，對日出日落觀望得比較多的成年人，視力本來應該更銳利，有什麼沒見過，一眼就看清了整個形勢，辨真偽，明是非，一錘定音，就這樣？ 　　不，大部份是非題，喜歡搶答的總是年輕人，最熱中於表態的，也總是世面見得不夠多，眼珠卻還沒有混濁似死魚的憨人。 　　決斷力不等如判斷力，好比鑑定假當真時真亦假的古玩，閱歷越多，反應越慢，把東西把來把去，終歸還是不痛不癢、吞吐出一句：難說，很有可能不是真的。總不及新手憑直覺就喊起來：假的，這是假的。 　　經驗是個包袱，資歷讓人猶豫，大人大多膽小，怕判斷有落差，怕錯不起，怕更大的人嘲笑：怎麼還那麼幼稚，看事只看表面，簡直白活了這些年。 　　而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年紀，大人遇上大是大非，最有本事從中挑出小是小非，抽絲剝繭後，就為了事件曖昧的是非而不予置評。這事件沒那麼簡單、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事情背後永遠有內情、真相背後永遠有真相、光天白日的行動背後永遠有黑手，陽謀中總有更大的陰謀。 　　對，許多事件都像作假的古董，不能光看表面，事件由人製造，表面當然塗上一層人為的修飾，沒那麼簡單。於是，什麼都不夠純潔，所以不能單純地參與其中，不宜理直氣壯地說對與錯，不適合簡單地支持或者不支持。於是，所有世事，幾乎都是兒童與青少年不宜。 　　大人呢？大人最後不是審時度勢後見有利可圖，躲在後面當上幕後操手，就是站在旁邊冷靜地看熱鬧，往往還帶著一種世故的傲慢，慢條斯理出來作出似是而非的智慧之言，弄得所有是非都似是而非。 　　世界本來就混濁，患上表態潔癖與是非疲勞的人，自己的心卻比事情的本質還混濁。小孩要嘲笑國王的新衣，他們會說，沒那麼簡單，國王看起來是裸露，但新衣也有透視的、從沒曝光的皮膚也是新衣、小心特技蒙蔽了心眼、小心這是由國王自導自演抓反對者的表演、小心上了反國王者的當。結果國王到底有沒有穿衣，也落得不了了之。 　　沒那麼簡單，但也沒那麼複雜。到頭來，有些事，做得不夠對，也不見得是錯。既然沒有所謂絕對的對錯，那麼多事，做錯了總比錯過了什麼都沒做好。 　　世界不會因為你怕惹是非而進步，也不會因為你指出它是灘渾水而變清明。 　　是的，愛搬弄是非的，都是小人。 　　非也，講大是大非的，卻是大人。 　　可見是非本身並無絕對的對與錯，只有大小之分。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話好像永遠是對的，如果，除非，說的是關乎某人的大是大非，某人原來如何如何缺德，這是非人倒成了大義滅親的大人了？但個人私德有虧，虧到多大才配得上一個大字？ 　　是非題換成選擇題，就比較好處理了。一般的道德觀教我們這樣選擇：你可以像研究大學問般道盡古人的長短，例如，你說，海瑞其實有戀母情意結、宋朝許多詞人其實都是大嫖客。如果這古人剛剛過世，卻又要有個是非冷凍優待期，只可以說長不可以論短。 　　你可以說一個活人的是非，如果這人是公眾人物，功能組別中只要不落入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別，說得愈起勁，周遭的人都對你肅然起敬，是熱血公民一名。如果隸屬演藝文化界，則落入下乘，是熱心八卦人士一枚。 　　最關鍵一點，被是非者，究竟認不認識。是非可分為評論與爆料兩種，在朋友圈外之人，你可以說什麼都不為過，評論只有公道不公道，爆料只講獨家非獨家。幾個人聚頭，說一個大家都認識的稱之為朋友的人，則屬正宗的搬弄是非了，是反派所為。 　　那麼說來，名門正派子弟，只適宜對沒有私交的大人物以及大小政府是其是非其非，對朋友的是與非，很容易惹是非。你若公開說朋友的是，有小圈子互相吹捧之嫌，若說其非，非得再公道，朋友肯找你算帳而非暗中翻臉，已經很夠朋友了。 　　朋友的非，非得私下兩人面談不可，可是仍然要控制火候，黑白是非太分明，有這樣的朋友，還需要什麼法官。至於在朋友背後，在另一堆朋友面前，護短是天職，有是無非；萬一朋友爆朋友的料，得冷靜低調，千萬別太早洩露正氣，妨礙小道消息發佈，先不動聲色收集情報，然後再向當事人回報那段是非。這叫義氣，不叫說是非，你的朋友會感激你，你不當這間諜，給朋友知道會怪你。可是，你又同時對不起另一堆朋友，惹上是非。 　　人前莫說人非，對不對？這是非題其實好難回答。一個人的是非觀念夠強，如何忍得住不說一說別人的是，他人的非。

　　人與人交往，游刃在赤誠與謊言之間，才是不方便明說的真相。 　　測謊機之不準繩，不在話下，在日常生活上，更不必了。 　　每個年代都強調求真與誠實，然而一直以來，我們何曾活得真正透明？人與人之間若然只隔著一扇琉璃瓦，無趣事小，有害事大。人與人交往，游刃在赤誠與謊言之間，才是不方便明說的真相。 　　有種謊言的顏色為白色，這個白色與黑色相對，以區別用意之善惡，假如把這白理解為坦白的白，坦白的謊言，也未嘗無理。大家明白得很是在打誑語，沒關係，有話直說，反而破壞了關係。不是有很多人以「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為口頭禪嗎？他們只不過當做說完了一段話的歇後語氣，你太認真的反問不明白，反而令他們更不明白，剛說完的話真有這麼難懂，是你在跟他抬槓吧。 　　「我明白」、「我懂得」、「我知道你的感受」大概是最常用的坦白謊言。普普通通一次苦水交流，有人說了一大堆「負」感受之後，你赤誠以對，直說我不明白，那麼，他可能有兩個反應。一，你跟他不是同一國同一圈的，你沒有好好聽他的傾訴，沒有設身處地代入他的世界。每個人總認為自己的苦水苦得有理，你不懂得，潛台詞很可能就是：小題大做、大驚小怪、還不知足啊，身在福中不知福，等等。二，你不明白他的感受，好像證明了他所受的真是獨一無二，受前人所未受的苦，變相鼓勵他小題大做，大驚小怪。 　　不那麼普通的苦水諮詢會，例如，聽一個有情緒病的人訴苦，他窮盡畢生表達能力說心底真話，你得在適當情況，努力不著痕跡地說假話。不明白的也只好明白、我明白下去，不然，他更會自覺孤獨得沒個知心人，病況稀奇古怪得無可救藥。 　　另有種灰色謊言，最熱門首推「我愛你」，特別是在提問大會中被問到時，如果還不打算一刀切，得設立自我諮詢委員會研究研究，也只能說「我愛你」，說了，連自己也分不清楚是謊言還是真話。戀愛大過天，在愛與不愛之間，空間更大過天空宇宙，更何況愛繁衍出來的品種太多，純種雜種野種終究還是愛。 　　當然，測謊機應用在測試愛的品種，還是奏效的，不過，檢驗結果要倒過來看。測謊機以量度汗腺分泌心跳脈搏為準，操得一口流利謊言的高手，因為良心萎縮，所以生理不隨虛偽而有反應。可是，所謂純種愛，不離所謂火花，面對有火花的人，不必講良心，只講心跳，高手能瞞過機器，卻無法操控心跳，正如面對可觀肉身時無法禁制也不能模擬生理反應。 　　常常號稱不了解自己想什麼需要什麼的人，隨身攜帶一部測謊機也是好的。我愛上了這個人了嗎？我還愛這個人嗎？機器記錄了心跳血壓，口說無憑，一切腎上腺素說了算。至於變種愛，測謊器就別鬧了，否則，有些教會最關心的家庭價值，將受到災難性的破壞。 教我如何尊重一個──我尊重了會令我不再尊重自己的人 　　尊重包容，多漂亮，就像愛、忍耐、寬恕，屬於普世美德，這張王牌一打出來，可以打死所有人。 　　尊重與包容──活動搞手如此紀念並演繹當年五四運動的精神。許多人起鬨、反對、鞭撻，可惜，我可以想像，總有一批差不多先生小姐太太會覺得，即使五四要推揚的精神被誤會了，也是無傷大雅的、美麗的誤會，尊重與包容有什麼不好？ 　　好，當然好，正正常常下，誰不想盡量做到互相尊重與包容，誰想活在吵鬧的噪音裡，以交友為苦，以樹敵為樂？但在一個醜惡到自己見骨見血的世界裡，你教我如何尊重一個我尊重了會令我不再尊重自己的人。 　　尊重包容，多漂亮，就像愛、忍耐、寬恕，屬於普世美德，這張王牌一打出來，可以打死所有人。可惜這批高大空的美德，抽離了時地人、脫離實況處境，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就像做人別執著、要懂得放下，原則上總是對的，但你不問前因不顧後果，執著於什麼都不執著，連許多基本的原則都放下，不執著一張合約的細節，不執著一個制度的合理不合理，那，以後恐怕連執不執著的權利都被剝奪，不放下也得放下了。 　　一個不斷放毒的人，我可以尊重他發表歪理的權利，尊重他也有顛倒黑白的自由，在黑白不那麼分明的時候。尊無可尊到最後，頂多拚命體諒他的處境、落力發掘他的苦衷，然後為「人都是環境的產物」這老生常談慨嘆一番，可恨之人總有其可憐之處嘛。 　　但悲憫不等於尊重，更別說更危險的包容。我包容一個人身不由己的無奈，如果他對身處的環境頑抗，會連累身邊人的話，但卻不可能包容他在身不由己下繼續肆無忌憚地作惡，他不想累及身邊人，卻因此禍及更多無辜的人，包容只是包庇罪行，縱容罪犯。 　　以前總會把私人事與眾人之事分開來看。只要不牽涉第三個人，對方無論做過了什麼，我不尊重他的所為，但總可以做到包容寬恕忍耐，只要我還受傷得起損失得起。如果忍耐忍不到他改善的一刻，寬恕並沒有感動到他放下屠力，最多與之割蓆。 　　原來不是這樣的，沒有人是孤島，即使是孤島，那人在孤島上不斷排泄染料，也會污染了海水，波及另一個孤島。每個人都在影響其他人，又被其他人影響，你包庇縱容了一個人，你感化失敗了，他便會遺害更多的人，因為，你只是他生命樹裡其中一根枝葉。你的忍耐令你自覺非常偉大，對得住自己變相的偽善，卻對不起樹上其他枝幹；盲目的道德快感，有時候最不道德，犧牲小我，殃及大我。 　　人是如此軟弱，總受不住無條件寬恕包容的誘惑，下次只有變本加厲，反正，又沒有代價，毋須受責，更偉大的寬恕包容還在後頭。在歷史上公認的魔頭，到人潮裡一點一滴污水，都是在妄談慈悲下供養出來的。

作者：林夕 出版社：遠流出版 書系：綠蠹魚 出版日期：2014-07-01 ISBN：9789573274414 城邦書號：A1200555 規格：平裝 / 單色 / 272頁 / 14.8cm×2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