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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愛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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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這是一個女人和小女孩之間的故事 這是兩個女人之間關於「愛」的故事,也是一個勇敢動人的現代童話。三十一歲的寇芮亞是單身的咖啡店女老闆,她總愛想像生活是經典電影的場景,期待男主角會走進她的店門口,在午後的斜陽下,他高大的身影就像奧斯卡名導鏡頭下的場景;而克萊兒是個父母離異的十一歲小女孩,她最愛經典文學作品,想像自己是狄更斯筆下的小孤兒,母親精神崩潰而遺棄她後,只好鼓起勇氣,隻身尋找她的父親。 有一天,寇芮亞遇見了神似電影演員卡萊.葛倫的男人,人生從此改觀,只是當時並不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在寇芮亞的愛情美夢幻滅那一天,她看見克萊兒一身狼狽,打開咖啡店的大門走了進來,屬於女人和女孩的故事就此展開,進而發展出一段深刻的忘年友誼。 一對陌生人因緣際會走進彼此的生命,不像電影劇本,也不是克萊兒最喜歡的小說,她們不是自己的導演,但「愛」就這樣走了進來,以友誼、親情和各種極富想像力的形式,存在兩人身邊的每一絲空氣裡…… 詩人作者瑪莉莎.桑多得獎無數,文筆詩意優美,富有獨到的節奏感,在幽默戲謔中帶著智慧,細緻描寫女性在愛中的心事,洋溢著友情、親情和愛情的溫暖。在章節之間輪流講述兩個女人的故事,生動的文字讓整部小說充滿電影畫面,作者也藉由兩位主角的個性(克萊兒喜歡讀經典小說,寇芮亞喜歡老電影),在故事中加入經典電影和文學的元素,在輕快的現代小說中,增添了重量與深度,絕對是會在朋友間傳閱的浪漫經典! 【本書特色】 最適合夏天的小說!想像一個懶洋洋的午後,捧著書本窩在躺椅上,讀到忘了晚餐,嘴角還漾起一絲微笑……如果你想讀一本關於「愛」的故事,卻又厭倦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繁複習題,這本書會是最佳選擇!

內文試閱


作者訪談:聊愛情、創作,和《讓愛走進來》


Q:在《讓愛走進來》中,兩位女主角初次見面就令讀者印象深刻,妳相信一見鍾情嗎?是否有過這種經驗呢?
  
  我覺得,兩個陌生人的確有可能在初次見面的當下,就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強烈聯繫。我第一次見到我丈夫時,心裡想著:「如果跟這個人在一起,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婚姻、孩子、白頭偕老……」然而,要是他當時立刻向我求婚,我還是會說:「不。」因為「愛」是一種承諾、給予和喜悅,這一切都太過深刻,因此我無法想像自己在幾秒鐘之間就做出決定。不過話雖如此,我倒是在從未見過我的兩個小孩之前,就瘋狂愛上他們了!
  
Q:當妳接到一通電話,說莎拉˙潔西卡派克想演出《讓愛走進來》的改編電影,那是什麼感覺?創作過程中,曾想過該由誰來飾演女主角寇芮亞嗎?
  
  我掛上電話之後,心裡還無時無刻在想著:莎拉˙潔西卡派克讀過這本書!因此可想而知,「她想在電影中飾演主角」這件事,實在讓我興奮到快發狂了!老實說,我當初寫小說的時候,全心都專注在創作上,其實沒想過這個故事可能被改編成電影,所以說,雖然我腦海中能清楚想像寇芮亞的模樣,卻從沒想過該由誰來演。
  
Q:女主角的名字「寇芮亞」(Cornelia)是怎麼來的呢?這聽起來不太像現在年輕女人常用的名字呢。
  
  我一直都很喜歡帶點份量、有點老派的名字,而寇芮亞的個性也有一點「過時」的感覺,特別是她對經典老電影的熱愛。老實說呢,我也不確定自己為什麼幫她取了這個名字,但我的確一直都沒考慮過其他名字,大概是靈感在腦中成形時,這個女人就已經有了名字吧。
  
Q:開始創作一本小說時,總會坐在電腦前,看見眼前無數的空白頁,就像展開了一條沒有終點的路,這種感覺很可怕吧,在這樣的情況下,妳是如何開始努力創作呢?會不會害怕自己無法在空白頁上寫出一個好故事?
  
  我讀研究所時,每次寫論文都很害怕看到word檔案上的頁數顯示,深怕自己無法達成教授指定的篇幅。當時,我的確把寫論文想成是無盡的可怕空白,等待著我來填滿。然而,創作小說就很不一樣了,我並不注重篇幅的長短,而是著重在人物和故事。我總是先決定好書中的主要角色,這時還不會著手寫任何故事,而是讓這些人在腦中漸漸成形,花上很久時間去熟悉,就好像我真的認識他們;然後我必須想好情節的基本架構。一旦真的開始動筆寫,我就會盡量「信任」這些角色,相信他們在我腦海中的模樣,接著再以此為基礎,發展出整個故事。這樣的創作過程能讓我瞭解到自己的不足之處,也總是發展出令人意外的結果,每次都是很新鮮刺激的體驗。
  
Q:在《讓愛走進來》中,有兩種敘事角度,第一章從寇芮亞的第一人稱角度說故事,接著第二章從第三人稱的觀點來描寫克萊兒,第三章又回到寇芮亞,就這樣輪流交替著。妳在寫作的時候,是一直連續寫下來嗎?用兩種不同的觀點來創作會不會很難?尤其克萊兒又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
  
  我的確是按照章節依續寫下來的。就某些方面來說,我可是個勤勞又努力的作家呢,我不會暫時跳過某段不寫,也不會在稿子的某個地方做記號,表示以後要再修改;更不會先寫好故事的結局。我一定會先寫好一個句子,才動筆寫下一句,完成後再繼續下下一句。這就像駕駛手排車,在寇芮亞和克萊兒的章節之間轉換,總免不了要「換檔」,而我通常不能馬上進入狀況,因此每到章節轉換的時候,我就得花一天、或兩三天的時間,來重新確認自己的方位,才能繼續往前開。我很喜歡寫克萊兒的部分,因為我心裡似乎總有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是壞),但是寫到克萊兒受到挫折或害怕的時候,就會變得有點困難,因為那會讓我的情緒也受到影響,覺得很痛苦,而且精疲力竭。
  
Q:《讓愛走進來》中提到很多經典的老電影,妳是否有哪一部最愛的電影,會想反覆一直看呢? 有沒有喜歡哪一位四〇或五〇年代的影星?在《讓愛走進來》中,凱薩琳‧赫本就出現了好多次呢。
  
  有好多電影都會讓我想一看再看,像是《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小報妙冤家His Girl Friday》、《一夜風流It Happened One Night》、《金屋藏嬌Adam’s Rib》、《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等等。我好喜歡詹姆士‧史都華和卡萊‧葛倫,但我最愛的還是女演員,特別是帶點幽默感、有點壞壞又聰明、講話很快的那種,凱薩琳‧赫本就是一個完美的代表。
  
Q:故事中提到很多經典的電影,這些影片怎麼啟發妳寫作的靈感呢?
  
  老實說,「寇芮亞」這個角色就是從我對經典電影的熱愛而來的。我很迷三〇和四〇年代的浪漫喜劇片,那是一個光輝燦爛的年代,但我並不是因此被吸引,我喜歡的是電影中的語言,優美、但又像機關槍一樣連續不斷的對話,如刀鋒般尖銳、好笑到不行,同時卻又真情流露。那是一種很清新的語言,正是我想在這本小說中注入的感覺,我想寫出讓讀者出乎意料的文字。
  
  另外,我也很喜歡老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男主角通常很迷人,但女主角總能搶走所有人的目光,她們心思細膩、性感、有活力、帶點邪惡的小聰明,但是絕不軟弱,也絕對算不上完美。她們很有能力又堅強,但仍然像是生活中會遇到的平凡女人,我也希望自己筆下的寇芮亞帶有這種特質。

第一章 寇芮亞


  一名男子走進我的生命,我的人生,我真正的人生,就此展開。這位陌生人英挺帥氣,一襲西裝剪裁合宜,而且……好啦,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點點點,相信莉妮聽了一定也會嗤之以鼻,嫌惡地戳破我的美夢泡泡:第一戳,什麼叫男人會改變女人的生命,女性主義者聽了就討厭,不過,依照接下來的情節發展,這名男子並未改變我的生命,而是為我的生命帶來改變;第二戳,都活了三十一個年頭了,還敢說自己的生命才剛開始,未免不符事實,令人作嘔;第三戳,總有人愛化生命的片刻為電影的永恆,論誰聽了都要雞皮疙瘩掉滿地。
  
  我會回敬她,我知道我說話是有點誇張,但,當我的陌生人背著光踏進我經營的咖啡館,那瞬間,一切都變了。要不是店裡處處是桌椅、客人、小狗,近午的秋陽就會將他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宛如奧斯卡名導奧森.威爾斯鏡頭底下的場景。不過,莉妮八成又會拿起三叉戟戳戳我,說她快吐了,隨便她嘍,我照樣要講,就在這個十月的早晨,一名男子開門進來,我的人生就此展開。
  
  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用膝蓋都感覺得出來,就連日曆上的數字也在叫嚷自己有多稀鬆平常。星期六,朵拉咖啡館人聲鼎沸,菸霧繚繞,像一朵暴風雲,盤旋在我和顧客的頭頂。我坐在櫃檯後方的高腳椅上,平常不需要招呼客人我就坐在這個地方,觀賞海斯和荷西下西洋棋。大家都說他們下得很好,他們自己也欣然同意,海斯就說過:「我們不是天才啦,況且也下不贏那台『深藍』,連俄國西洋棋冠軍都輸它咧。但我們還是靠夭強的啦。」海斯是德州人,替《費城詢問報》撰寫紅酒專欄。他罵人總愛別出心裁,進到店裡一定先把椅子翻轉一百八十度,大力砰在地上,再跨坐上去。
  
  我在一旁觀戰,捲毛荷西突然抬起頭,瞧了海斯一眼,眼神哀婉,淚眼汪汪,接著舉棋移動一步。我不是很懂西洋棋,但不管荷西做了什麼,都絕對是著狠棋,因為海斯仰天大叫:「找死啊你這小子,快說你是從哪個屁眼生出這著妙棋的。」說完轉頭看了看我,無奈地笑了笑,眼底閃爍著牛仔般親切的光芒,我牽動單邊嘴角,算是在聳肩,以示遺憾,用表情告訴他:「回天乏術。」
  
  可別對海斯放感情。既然他人已經在這裡,踏進咖啡館改變我一生的人絕對不會是他,再說,他跟這個故事也沒有太大關聯。真奇怪,我怎麼會劈頭就談海斯呢,大概是從他身上許多地方,都可以瞥見舊時代的光影,譬如他白手起家,機智風趣,帶有三分魅力,自認是位紅酒通,喜歡喬裝打扮成牛仔,人還不錯,說起話來妙語如珠,現實生活中也許真有這號人物,但也可能遍尋不著。記得我大學時念過中世紀詩人威廉.藍朗的《皮爾斯農夫》,這首宗教寓言詩描寫皮爾斯帶領主角威爾踏上夢境之旅,途中碰到「聖教會」、「大食客」等角色,既嘲諷教會又針砭時事。我讀寓言故事都很安心,這些故事常為角色取名為「騙子」、「節制」,要迷戀這種角色是有困難,但至少一看名字就知道他們的為人,若要我依此替海斯起個名,大概就是「寇芮亞過去人生的代表人物」吧。
  
  時,另一位常客上門了,霏德菈披散著一頭紅棕色的捲髮,身穿皮褲,挺著尚在哺乳的傲人雙峰,後頭拖著超大台嬰兒車,白色大輪子架高黑色車體,非常典型的英式嬰兒車。店裡五個人見狀全跳了起來,擠破頭搶著幫霏德菈壓門,她對坐在門口的夫妻投以乞求的眼神,這根本是多此一舉,人家早就趕忙收拾桌上的卡布奇諾,火速拿開鐵椅上的外套、背包、相機包,大方讓位給她。
  
  「寇芮亞!」霏德菈像唱歌似地叫喚店裡另一頭的我,聲音跟你想像中一樣悅耳動人,「我要咖啡歐蕾,糖加倍,再來點讓我有罪惡感的小點心,拜託嘍。」我們店是不幫客人送餐點的,但霏德菈用香肩嘆了一口氣,表示無能為力,又用纖纖玉手比了比寶寶,瞧瞧這折騰人的小東西,真是從古到今所有媽咪的負擔。霏德菈是個討厭鬼,但她女兒萊格拉就可愛多了。我端著咖啡和可頌麵包,從櫃檯走出來,穿過餐桌閃過小狗,一路呈之字形前進,全都是為了要看霏德菈的寶寶萊格拉。
  
  看,她在這裡,身上圍著豹紋毯子,睡眼惺忪,湛藍的眼眸,透白的皮膚,迷人似妖嬈的狐狸精,新鮮似剛出爐的麵包。萊格拉跟霏德菈很像,肌膚雪白,額頭寬闊,好比三○年代的好萊塢女星卡蘿.蘭巴,不過,萊格拉的頭髮是胡蘿蔔色的,東一簇西一簇地亂長。我等著悵惘的痛楚襲擊我,果然,痛楚來襲,每次都這樣,我一看到萊格拉就好想逗弄她,尤其想讓她枕在我右手的臂彎裡一起入夢。我把可頌麵包和咖啡擺在霏德菈前面,手心貼著手肘做成搖籃,萊格拉又睡著了,小嘴巴一吸一吮的,做著小寶寶唯一的夢。
  
  「妳看,妳也想生一個吧,」霏德菈說。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視線從寶寶身上移開,轉到她那美到惹人厭的媽媽身上,「看吧看吧,」霏德菈說,「妳那雙眼睛全部就黏著她了。」痛痛痛痛痛,我心想,但還是坐下來和她聊聊。「全部就」是什麼怪講法,不過我聽了心裡很暖和,雖然只是小小一團火,不過足夠我跟她聊上五分鐘了。
  
  「生意怎樣?」,霏德菈在設計珠寶,於是我問問近況。
  
  「不好,我開始覺得大家根本就不懂珠寶,」霏德菈回答。她的招牌設計款,嗯,或者是說,如果真的有人買、而且還有人戴她設計的首飾的話,那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以白金搭配海邊撿來的小石頭。霏德菈聲稱這款珠寶揉合了平凡與不凡,讓世人重新思考何謂「珍貴」、何謂「價值」。也許大家真的不懂吧,或者,大家懂是懂,只是不願意掏出八百塊美金,買一只用海尼根玻璃瓶碎片做成的手鐲。
  霏德菈舉起咖啡杯湊到唇邊,目露精光,穿過氤氳打量我,「寇芮亞,妳在咖啡館上班要不要戴一些珠寶,好引起大家的興——趣——呢?」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才剛想到這個主意,但其實這已經是她第三次試探我了。
  
  「我不能戴珠寶上班啦。」我回答她,雖然沒有多做解釋,但我翻了翻白眼,希望藉此暗示我的頂頭上司嚴禁珠寶。不過話說回來,無論身在何處,我從來不佩戴珠寶。我身高一百五十二公分,就算淋成落湯雞體重也不過四十公斤,完全是青少女身材。不僅我爸愛講,連我自己也煩惱,像我這麼嬌小,戴珠寶就像在戴玩具或是路邊攤的便宜貨,整個人儼然是掛滿閃亮飾品的聖誕樹。好可惜喔,我可是很愛珠寶的呢,但霏德菈設計的不是我的型,那太新潮、太有稜有角了,我喜歡端莊一點的,例如鑽石、袖扣、頭飾、短項鍊、流星狀胸針、三○年代大銀幕性感尤物戴的珠寶,或是電影《金玉盟》裡的女歌手在郵輪上戴的首飾。
  
  萊格拉在豹紋毯子底下扭扭身子,打打呵欠,伸伸小拳頭,霏德菈趕忙把她抱到膝上,彎下天鵝般的頸子,將臉蛋湊向一簇簇胡蘿蔔色的頭髮,聞一聞寶寶身上的香味,動作自然不造作,媽媽味十足,看得我臂上寒毛倒豎。我伸出手指碰一碰萊格拉的小手,她一把緊緊抓住,不肯放手。
  
  「妳知道妳也該生一個的,」霏德菈說。怎麼又提這個,這下真的惹毛我了,不過,一看到她柔和的表情,我氣就消了。只要抱著萊格拉,霏德菈就變得沒那麼可惡。我輕輕一笑,俏皮地回她:「我帶著寶寶,妳能想像那畫面嗎?」
  
  「當然可以啊,一清二楚呢,」霏德菈說,「妳自己也想像得出來不是嗎。」
  
  雖然我很氣她臉上那得意的笑容,雖然我到死都不會向她坦白,但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也許我不能一五一十描摹那畫面,但我的確想像得出來,而且,我還真的想過好幾回,但每次想一想,心裡總會有個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相信,身為女人,在讓新生命降臨到世上之前,必須先真真切切地活出自我才行。
  
  事實上,我也尋尋覓覓好一陣子了,但都一無所獲。如果你納悶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拚死拚活念完大學,辛辛苦苦讀了一堆中世紀寓言,但一進到弱肉強食的職場,卻只爬到咖啡館經理的位置,這我絕不會怪你,因為就連我自己都很困惑。我想來想去,最佳的解釋就是我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麼,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想不到。如果我不甘只做愚蠢的副業,而是真心想闖出一片天,那就非得找到非常喜歡的工作不可。以我的經驗來看,要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很不簡單,常常原先喜歡的,到頭來卻發現沒那麼愛,但,不論是什麼工作,只要堅持不懈做上一段時間,一家小咖啡館也會自成一方天地。
  
  我望望霏德菈和萊格拉,看看閃閃發亮的黑色嬰兒車,霎那間覺得好無力。如果一個不到四十五公斤的女人,,還能被形容成「抬起大屁股離開椅子」,那我這時就抬起大屁股離開了椅子,拖著笨重的身軀回到櫃台後面。
  
  說了這麼多,就是想表達這天究竟有多平凡,平凡到了枯燥乏味、了無生氣的地步。畢竟,你得先知道我遇見陌生人「之前」的生活,才曉得我「之後」的轉變。不過,在陌生人出現之前(我是真心相信我以下所言,就算莉妮要笑我自以為在拍電影也沒關係),就在咖啡館的門再次打開前那一分鐘,平凡的日子飄來不凡的氣息,準備迎接改變到來。
  
  陽光從高敞的拱窗直瀉而下,那瞬間,柔美的光暈化為燦爛的光圈,照射在義式濃縮咖啡機上,陳舊的黃銅即刻閃耀純金的光芒。店裡正播放著我最崇拜的爵士女伶莎拉.沃恩,演唱著我最崇拜的蓋希文兄弟創作的歌曲,那瞬間,她婉轉的歌聲化為小鳥,翱翔在繚繞的菸霧之上,時而低飛時而滑翔,在那方空靈的園地歡欣鳴唱。咖啡散發出馥郁的極品芬芳,我一早買來的花朵翠藍得貫穿長空,咖啡杯上的缺口消失無蹤,透著蛋殼般細緻溫潤的光澤,我穿著紅色毛衣搭配復古麡皮短裙,足蹬長靴雙腳穩穩踩地,覺得自己簡直亭亭玉立。
  
  這時,店門又開了,卡萊.葛倫走了進來。
  
  如果你沒看過《費城故事》,立刻放下你手邊的工作,馬上去租一片來看。沒看過這部片的人,生命不夠圓滿,人生缺少色彩。這樣講好像又有點太離譜了。不過,如果要列出一張「完美」清單,這部片子絕對是榜上有名。你懂我所謂「完美」的意思吧,譬如滿天星斗的沙漠、碳烤起士三明治、《大亨小傳》、克雷斯勒大樓、爵士第一夫人艾拉.費茲傑拉高唱「給我搖擺,其餘免談」、大朵大朵的純白牡丹、一張一張李奧納多.達文西素描的手。
  
  如果你看過《費城故事》,那你一定記得這個場景:凱薩琳赫本演的富家千金走出游泳池畔的更衣室,身穿一襲夢幻的白色連身洋裝,從她纖細的鎖骨垂墜而下,裙襬的皺摺平行勻稱,均衡莊重如希臘神廟圓柱,輕盈如煙一般靈動湮漫,巧妙結合兩種迥異的元素,呈現出絕佳的衝突美感,看得你牙齒格格作響,好一件正點的洋裝。
  
  第一次看《費城故事》,是我十四歲的時候,當時距離聖誕節還有三天,在我家,這表示你五官所感,全都沾染濃濃的聖誕氣氛,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將來也不會改變:花圈和冬青堆滿房間,強尼馬賽斯演唱的聖誕頌歌洋溢在每個角落,一棵參天巨樹盤踞客廳,枝頭壓滿了各式各樣叫的出名字的聖誕飾品,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則是我們姐弟從小到大的勞作。
  
  我的十四歲過得並不快樂。一樹花海就屬我開得最晚最遲,個頭矮小,又瘦得像隻貓,買衣服只能去童裝部,對家裡每一個人都很感冒,打從心底相信我會鬱鬱終老。
  
  我老大不高興地亂轉電視,轉到一台正在放映一部黑白片,整個人登時升天:凱薩琳赫本,那身洋裝。
  
  我完全震懾住了,忘記該如何吞嚥,差點喝七喜喝到嗆死。接著,崔西鬆開繫在柳腰上的皮帶,褪下那完美無瑕的華袍,展現她無可挑剔的身材,我激動地起身驚呼:「屁啦,最好是有人在泳裝外面套洋裝的!」我爸坐在地板上,正經八百地幫家裡每隻貓咪繫上聖誕鈴鐺,對我的遣詞用字頗不以為然。
  
  我喚醒每一個細胞,聚精會神地把電影看完。我想客廳裡一定有人在跑來跑去,因為我們家動不動就有人在屋內跑來跑去,尤其是我兩個弟弟凱安和托比,一個當時才八歲、一個才九歲。不過,即便是火山噴發,岩漿從我身邊汩汩流過,我想我也不會發現。我不動如山地坐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如果有個女人可以把一首詩披在泳裝外面,彷彿那不過是一件舊T恤,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是她辦不到的?
  我的指際滑過我的臉龐,摸索崔西展翅飛揚的顴骨。當戴斯特(卡萊.葛倫飾)指責崔西說:「妳不懂得尊重人性的瑕疵,所以妳永遠當不成名媛,永遠算不上一流的人。」我把這句話當成至理名言,心中暗暗揣想,我懂不懂這種尊重?如果不懂,我該如何學習?
  
  我在大學修了電影研究,課名好像叫《顛覆技法》,教授上課時就舉了《費城故事》當例子,大嘆這部片真是神乎其技。電影裡打造出唯美浪漫的戀愛場景,塑造一對你明明知道不可能相愛的怨偶,但你的心卻在場景轉換之際莫名其妙祝福他們,但到了最後結局,這對怨偶卻分道揚鑣,和別人雙宿雙飛,可是你內心依然倍感欣慰。這怎麼可能呢?
  
  在你會錯意之前,你要知道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電影癡,那些瘋子可以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那邊聊什麼導演主導電影的「作者論」;爭論史蒂芬史匹柏是不是法蘭克‧卡普拉第二,會不會連奪三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或討論演導雙棲的約翰.休斯頓,是否以無形的方式,分分秒秒影響美國人的生活。我不懂運鏡的角度,對於二戰前的德國電影也只略懂皮毛,但是,我知道,當我的電影學教授眼神發亮,在全班同學面慷慨表態:「不,這怎麼可能呢。但,這部片辦到了!」那一刻,我對他有點動心,因為他那麼熱情,說話又那麼有道理。
  
  影片裡,詹姆士史都華飾的麥可,用他那溫柔攝魂的嗓音,對崔西說:「不,妳也是血肉之軀。這真是意想不到,這真是大大的褻瀆。崔西,妳是用黃金鑄成的可人兒。」聽到這裡,我雙手十指交扣,抵著我尖尖的下巴,祈禱崔西會和麥可私奔,還對天發誓說,如果將來沒有男人用那樣的嗓音跟我說那樣的話,我活著也沒有意義了。但,到了電影尾聲,我爸聽到一陣歡呼,水龍頭還來不及關就衝進客廳,看見他近來對人不理不睬又桀敖不馴的青春期女兒坐在椅子上,握緊拳頭捶打扶手,淚眼汪汪的轉過頭來看著他,「一張臉猶如盛開的花」(這是我爸造的句子),抽抽搭搭地說:「爸,她跟戴斯特結婚了。」
  
  我承認我有幾分沾沾自喜,竟然能在懵懂無知的十四歲,悟出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詹姆士史都華無疑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只無奈上帝又造了一個卡萊.葛倫。
  
  他叫馬汀.葛雷斯(Martin Grace)。真是個好名字,這個,你注意到了嗎,他的名字跟卡萊.葛倫(Cary Grant)有三個字母一樣耶。當然啦,除非天生就是怪胎,否則恐怕誰也不會去留意這種小細節,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是一聽到名字就馬上發現這個秘密,而是要到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假裝一手執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比對、劃記,這才發現兩個名字之間的關聯;雖然我是絞盡腦汁才想發現這一點,但在思考的時候我卻故意擺出從容不迫的神態,歪著頭躺在枕頭上,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樣,但房裡除了我根本沒有別人,到底想演給誰看啊。
  
  老實說,我對名字這檔事有點迷信。大學時期,我和一個兄弟會的成員交往,他是路易斯安那州人,住在當地首府巴吞魯日,金髮,有點大隻,腦筋不太靈光,說起話來嗓門大到像在吹霧角,會和他約會純粹是因為他的名字和家喻戶曉的老牌男星威廉.鮑華一模一樣,威廉在《瘦子》裡飾演一位倒楣的私探,從此一砲而紅,和該片女主角攜手合拍多部續集,屢創票房佳績,但是,其實他在《假戲真作》裡的表現更為搶眼,他就是那種你明明知道長得不帥,卻又打從心底相信他帥的那種男人。
  
  我媽一看到威廉,馬上猜中我的兒女心事:「妳的鼻子很像電影裡私家偵探的老婆;但妳的男友卻一點也不像那位偵探。」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拋棄我的小威。過了幾天,我去他住的大學宿舍找他,宿舍外觀是喬治時期的建築風格,進到裡頭則像陰冷潮濕的洞穴,我站在原地,看見我的小威打著赤膊站在桌上忘情舞動,可悲的肚子露在外面,一收一縮一收一縮,像極了痙攣的水母。就在那水母肚一張一弛之間,威廉.鮑華瀟灑地聳聳肩,決定就此和小威分道揚鑣,融入飄著忍冬香的夜色中。
  
  名字,狡猾的小東西。但是,馬汀.葛雷斯。好聽。真好聽。
  
  他,眼神深邃,半是笑意,站在門口。好高。西裝、髮流、下巴,線條完美,立體帥氣。「氣宇軒昂」四個字從我小四的課本躍上心頭,但我轉念一想,課本裡那首詩的主角最後開槍自盡,而這個男人——我的男人——還有一帆風順、品味非凡的大好人生在前方等著他。我講話喜歡誇大,但絕對不會瞎掰,當我的他走向櫃台——朝我直直走來——什麼阿貓、阿狗、嬰兒車、棋手,全都像摩西過紅海時一樣,從中間開出一條路來。
  
  「哈囉,」他說,雖然不特別醇美、特別醉人、特別渾厚、特別宏亮,但,錯不了,是獨挑大梁的男人特有的嗓音。跟你想像的如出一轍,他的下巴有一條溝,我心醉神馳了一兩秒,差點沒伸出手撫摸那道深溝,問他平常都怎麼刮鬍子?因為,如果你想調情,奧黛麗赫本和卡萊葛倫在浪漫喜劇《諜對諜》裡的對手戲,絕對是最佳範本。雖然我忍住了衝動,但,那條溝,卻好像已經清清楚楚地刻印在我心坎上。
  
  我回了一聲「嗨」。
  
  「一杯黑咖啡,不加奶精,謝謝。」你一聽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喝黑咖啡,而非受到萬寶路香菸廣告裡的粗獷猛男影響,一心只想展現男子氣概,在一番天人交戰後,因為自尊心作祟所以決定不加奶球,那種人真是蠢到家了。
  
  我把咖啡遞給他,手指特地多流連了一拍,所以,他伸手接過去的時候,我的指尖還在杯壁上徘徊。我總愛偷偷把那只杯子假想成愛的導電體,我們同時放電的結果,杯子震了一下。咖啡灑了,潑到我手上,我唉呀一聲,摀著嘴巴,像個兩歲小娃。
  
  他看著我,眼裡滿是關切,說:「真該把我抓起來關。」
  「職業傷害罷了,」我聳肩,「沒怎樣。」
  「沒怎樣?真的嗎?如果有怎樣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馬上跑去德拉瓦河跳河自殺。」
  「別傻了,」我說,「去斯克爾基河還比較近呢。」
  「可是德拉瓦河比較深。就算是為了妳,水深不夠我也沒那個膽子跳。」
  
  就算是為了妳,就算是為了妳。我一顆心快樂地哼著。
  
  「除非,」他說。
  「除非什麼,」我冒冒失失地冒出這句話。
  「除非是泰晤士河我就跳。再過兩個小時我就要出發去倫敦了。」
  
  看完我們的對話,你可能不覺得天搖地動,既不夠機智幽默也不夠風花雪月,但,相信我,我真的覺得頭暈目眩,腳下一陣搖晃起來。我們打從一開始就默契絕佳,你一言、我一語,搭配得天衣無縫,真要比喻的話,我們好像爵士樂手,順從第六感即興合奏,但其實我不太懂爵士樂。你已經去看《費城故事》了,對吧?我這輩子一直都在等待,希望現實生活中也能出現浪漫的電影對白。
  
  我們你來我往繼續聊下去。他說這一趟是要去出差,會在倫敦停留四天,這裡融資那裡籌錢;還聊到霧,說到霧,倫敦真是名符其實的霧都。
  
  我覺得全身緊繃,皮膚火辣辣又紅通通的,好像長出一層新皮,但其實我並不特別緊張,真是奇蹟,我己經準備好要接下戰帖,征服這個完美的男人。我「來電」了。我竟然有辦法在馬汀.葛雷斯的注視下,穩如泰山地打點咖啡館的工作,算我運氣好,因為人生嘛,本來就要愛情和麵包兼顧,對吧?每當你面前站的,是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男人,和你一塊兒談天說地,兩人的天空漸漸相連,共享陰晴圓缺,偏偏就有兩個青少年專挑這時候上門,手臂下夾著滑板,掏出零錢灑在櫃台上,說要三杯摩卡拿鐵。夢幻男人和你四目相接,棕色的瞳仁,濃密黑長的睫毛,真是驚為天人,他居然有辦法把那對眼眸天天掛在臉上,好像那只是再平常不過的眼睛。他一語不發,你別過臉去,忙著把櫃檯的零錢掃進收銀機,通常,就在這個時間點,你聽見他說,「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因為,他,就是這樣跟我說的。馬汀葛雷斯,說的。對著我,說的。
  
  當天晚上,我又一字不漏地聽到這句話在我耳際迴盪,人類的聽覺記憶真是精確到令人髮指,那時我正躺在床上,心裡想著「他的名字跟卡萊葛倫有三個字母一樣耶」,想了究竟有幾千幾萬遍,我想你絕對不會有興趣知道。正想著,心底突然響起馬汀的聲音,我坐起身,下床,走到窗邊,白色的睡袍輕飄飄地,恰似遊魂在我身邊飄蕩,我在椅子上坐下,椅面上覆著沉甸甸的綠色刺繡綢緞,讓我想起今春的維吉尼亞州布尤納維斯塔市之旅,當時我正在街上閒晃,突然發現某家二手店裡掛著一件五○年代典雅富麗的晚禮服,當場買回家做椅罩。我扭了一下把手,推開窗扉,從三樓眺望整個費城——我窗前這塊小小的費城——感覺我對費城的愛戀凌空飛揚,像離了花朵的芬芳,徐徐飄送到外頭冷冽的空氣中。看著雲杉街上的景致,車流和燈火,街角有間猶太教堂,教堂前方有人在拉客,清一色全是男性,年輕到令人心碎。每次看到這些男孩,我心裡就有兩股力量在拔河:既希望車子停下來,又希望車子不要停下來。
  
  我心想,本來這時候我人已經在倫敦了,正躺在充滿異國風情的英式抱枕中央,而馬汀,就睡在我身旁。
  
  為什麼我人不在倫敦呢,這說來話長,長到足以寫成好幾本小說。可能是我個性使然吧,但從我回他的話,大概就可以看出端倪,用球類術語來講,就是「苦吞敗仗」,而一般的說法,就是「鎩羽而歸」。
  
  我站在櫃台後方,心頭小鹿亂撞,在倫常和情慾之間,恐懼和偷情之間,審慎和縱情之間,來回擺盪,但心底卻不停用頭去撞牆,因為,驚慌失措也好,氣定神閒也罷,都不會影響我最終的回答:
  「我想去,但是沒辦法,我媽會不高興。」
  
  「那這次只好先讓她一個人看家,下次再帶她一起去巴黎嘍。」
  
  我坐在窗前,重複播放這段對話,形單影隻,身上披著睡袍,臉上有火在燒,洋溢著淡淡的幸福。我望著遠方的直升機投下一束探照燈,慢悠悠地前前後後來回掃蕩。我想像樓下的街上有對情侶,穿著晚禮服又跳又唱,女的一個轉圈,裙襬隨之綻放,開成一朵白色的康乃馨。
  
  我幻想身處另一個世界,偕同母親和長我(約莫十五歲?)的愛人暢遊巴黎……「哈!」我爆笑出來,揶揄自己這番想像。
  
  我老媽連廚房架上的香料罐,都從A到Z照順序排好,球鞋換來換去還是那雙中規中矩的瑞典Tretorn牌,超市結帳規定櫃台一次只能擺十樣商品,她絕不會硬要放十一樣上去。她是園藝社的社長,奉公守法的好公民。從外表來看,我跟我媽一點也不像,但骨子裡我還是我媽的女兒,循規蹈矩無人能比。
  
  不過,我可沒讓馬汀.葛雷斯兩手空空的離開,我給了他我的號碼。我湊近他,幫他翻好領子,順手讓紙條溜進他胸前口袋。然後,我瞟了他一眼,嫵媚程度不下金髮尤物維若妮卡.蕾克,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綹金色髮絲垂散在我眼前。

第二章 克萊兒


  一切都是從毛巾開始的。整整十套埃及棉染毛巾組,蓬鬆柔軟,葡萄紫的、淡鵝黃的、紅鶴粉的。媽媽把特大號白色購物袋一一堆放在克萊兒房間的地板上,接著又跑回車上拿出更多的購物袋,通通拿完以後,克萊兒房間的地毯上排排站著十個購物袋,像一排潔白的牙齒。「媽媽一套一套拿出來給妳看啊,小乖乖。好漂亮喔。超棒的。世界頂級的。」
  
  克萊兒背靠著門柱,木條卡著她的肩胛骨,半個人在房裡,半個人在房外。她聽著媽媽嘰哩呱拉說個沒完,看著媽媽把毛巾一條一條拋到床鋪上,扔的力道很猛,大條的浴巾像旗幟在空中飛揚,小條的毛巾像小鳥振著翅膀。蘋果綠的、芍藥紅的、繡球藍的,柔軟地疊了滿床。克萊兒用牙齒箝住大姆指的指甲緣,沒有咬,只是含著。
  
  「妳有看過這麼漂亮的毛巾嗎?這些色彩繽紛到我的骨子裡了。整個人都彩色了起來。妳難道不覺得嗎,小萊兒?」克萊兒的媽媽呼吸急促,幾乎像在喘氣,好像只要看著這些毛巾,就可以達到跑步或跳舞的效果。
  
  克萊兒說:「家裡已經有毛巾了。」
  
  媽媽走向克萊兒,用浴巾把克萊兒團團圍住,茶色的,像褐色雞蛋那樣溫柔的茶色。好大一條浴巾。克萊兒快十一歲了,以她的年紀來講個子算高了,但這條浴巾整整繞她繞了兩圈,還長到拖地,在她腳邊兜了一圈。包在浴巾裡的她,覺得自己又瘦又小,不敢抬頭挺胸。媽媽用兩隻手托著克萊兒的臉,非常溫柔。脂粉底下,媽媽的臉頰酡著紅暈。「第一次用之前要先下水洗過,而且要一組一組分開來洗,才不會染到顏色。這很重要喔。知不知道?」媽媽壓低嗓子,嚴肅地說著,克萊兒見狀點了點頭。媽媽收回手,扭過頭望著床上一山毛巾。
  
  「媽咪,要不要下樓吃午飯了,」克萊兒說。
  「喔,看看這些毛巾,我真想大哭一場,」話才說完,媽媽就倒在毛巾堆裡,埋頭痛哭起來。
  
  隔天一早,五年級的克萊兒坐在教室裡列名單。
  
  孤兒。克萊兒最喜歡的故事主角全都是孤兒,她趁老師在檢討閱讀測驗的答案,把筆記本翻到背面,列出一串孤兒的名字。閱讀測驗考的是之前上的海倫凱勒自傳,克萊兒的測驗卷平攤在桌上,每道問題底下都有用鉛筆標著解答。
  
  克萊兒媽媽說學校出的題目「很死板」,但並不是因為這些題目很愚蠢,把閱讀簡化成無用的事實;也不是因為她認為,花錢讓孩子就讀高級社區的小學,學校就該提供比做測驗更有水準的教學方式;而是因為,這些考卷是用影印機印的。她跟克萊兒提起她年輕的時候,當時考卷都是用油印的——紙張光滑捲曲,蘭花紫的油墨微微暈開,還有那香味,那無可比擬的香味。「我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考卷,聞一聞,啊,小萊兒!是學校的味道。」
  
  克萊兒想講點好話來回應媽媽,無論是誇耀一些學校大事也好,講一講學校有味道也好,沒味道也好,只要讓媽媽知道她們是同一國的,知道她們都是有趣的人,會留意氣味、死板這種事情。在媽媽面前,克萊兒卯足全力想拋出幾句犀利辛辣的話,她覺得這樣子說話很俏皮,故事書裡面的女主角講話都很俏皮呢。譬如說《清秀佳人》裡面的安妮雪莉,說起話來再俏皮不過了。偶爾在學校的時候,或是和打掃阿桑瑪可聊天的時候,克萊兒也會講幾句俏皮話,不過,瑪可其實不算是阿桑,她才十九歲,突出的肩胛骨中間刺著一隻浴火重生的鳳凰,從悶燒的灰燼裡冉冉上升。但是,和媽媽說話需要技巧,克萊兒常發現媽媽的心思和聲音老早遠遠超前,自己只能在後面苦苦緊追,但有時候媽媽又會折返回來,一來一回像在打乒乓球,真是不可思議。
  
  《清秀佳人》的安妮雪莉,《小公主》的莎拉克璐,《秘密花園》的瑪麗。這是克萊兒心中前三名的孤兒,尤其安妮更是遙遙領先,所以,克萊兒把這三個名字寫得特別大,每個字母長寬各二點五公分,還盡力用她有限的美術天分和手上那枝HB鉛筆,把名字描得像海報上的美術字。再小一點的時候,克萊兒還會在這三個名字旁邊畫插圖:三雙大眼睛,三張沒有上色的三角臉,再依序塗上紅色、黑色、金色的頭髮。除了前三名之外,還有很多孤兒緊追在後:《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湯姆歷險記》的湯姆和哈克;《塊肉餘生錄》的大衛;《飛天巨桃歷險記》的詹姆士,《吹夢巨人》的蘇菲,這兩部是《巧克力冒險工廠》作者羅爾德.達爾的作品;《長襪子皮皮》裡調皮的皮皮,她滿臉雀斑,一頭紅髮,個性有一點點奇怪,母親不在人世,父親遠行未歸,但皮皮一廂情願地相信,父親在太平洋的小島上被一群食人生番推選為國王,不過,克萊兒認為,皮皮的爸爸已經死於船難;《孤雛淚》的皮普、艾斯泰娜、奧利佛,這本書劇情曲折,有好多孤兒一起在霧濛濛的泥濘街道上討生活;《咆嘯山莊》的希斯克里夫和哈雷頓,希斯克里夫很可惡,克萊兒絕不原諒他,哈雷頓很愛搗蛋,還把戲偶掛在椅背上嚇人;最新、最膾炙人口的孤兒《哈利波特》,暢銷的《波特萊爾遇險記》裡愁眉苦臉的波特萊爾;除了孤兒之外,還有一小類是沒有爸爸或媽媽的孤兒(大部分是沒有媽媽),更有一小小類是雖然沒有爸爸或媽媽,但有好心管家照顧的孤兒,包括《梅崗城故事》的思葛和杰姆;《梅蘭迪之家》的四個孩子,(後來又收養了孤兒馬克,變成五個孩子);《神探俏佳人》的南茜。不過南茜可能不算孤兒,因為她已經是小大人了。
  
  克萊兒把這些孤兒分類再分類,有時候按照年紀,有時候按照性別,有時候按照髮色、國籍或經濟狀況。現在克萊兒列的,是原本很窮,但後來變得很有錢的孤兒,正列到一半,忽然發現老師不說話了。克萊兒心想,閱讀測驗無聊歸無聊,但沛可老師人還滿好的,算是很不錯的老師呢,不過,跟安妮.雪莉比起來,未免就差得遠了,安妮長大以後當了老師,對全班學生都非常疼愛,感化了壞孩子珍普林格,啟迪了帥氣的保羅埃弗林,使他成為一位名詩人。沛可老師是個大嗓門,流行品味與眾不同,喜歡穿勃肯鞋配白襪子,戴戒指都戴大拇指,還有小道消息指出她都不穿內衣。可是,她好像真的很愛看書,有時候談起書中的角色,她講得好像真有其人,講到眼泛淚光、喉頭哽咽。她沒有結婚,克萊兒知道這是因為她瘋狂愛著《雙城記》裡的查爾斯丹尼,他是侯爵的兒子,英俊又瀟灑,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
  
  昨天晚上,克萊兒聽從沛可老師的建議,拿棉花把耳朵塞住,用眼罩把眼睛遮住,體驗兩個小時海倫凱勒的生活。結果,她關抽屜夾到食指,走路小腿撞到畢德邁亞時代的骨董桌,還打翻了整杯冰茶,最後,她決定在椅子上坐下來,坐了好久忽然頓悟:又聾又瞎的人只能和自己的思緒獨處,感覺焦慮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
  
  沛可老師站著,話說到一半,鉛筆停在半空,眼睛盯著教室後方,克萊兒和全班同學一起轉身向後看,媽媽正站在門口,穿著一件開襟洋裝,腳踩高跟鞋,戴著太陽眼鏡,還塗了口紅,氣質高雅出重,身軀柔軟靈活,頭髮像絲綢散在肩頭。她朝克萊兒嫣然一笑,克萊兒肋骨底下的結鬆開了,她原來還沒發現那兒有個結呢。媽媽,她心想。看看她。誰會替這樣的女人操心呢?
  
  但,接著,她就看到了喬丹太太跟在媽媽身後,她是低年級主任的助理,看起來氣歪了,克萊兒這才想到,校方嚴禁家長到教室來,一概只能在接待區,等候喬丹太太派人去遣學生來。克萊兒想像媽媽邁開步伐走過穿堂,像模特兒在走台步,喬丹太太囉哩八嗦跟在身後,緊張兮兮但彬彬有禮地敦請她注意校規。想到這,克萊兒心頭又一陣緊。
  
  「沛可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了,我要找克萊兒,」媽媽說,盈盈笑臉轉向沛可老師。
  
  忽然,克萊兒的媽媽蹲下身子,既像舞伶又像豹,甩了甩頭髮,朝著克萊兒伸出雙臂,好像她是剛學走路的寶寶,「我需要妳,克萊兒,」她說。
  
  沛可老師和喬丹太太越過媽媽頭頂,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且頗不以為然的眼神。克萊兒選邊站好了。她望了望老師,又看了看助理,接著衝著媽媽燦爛一笑。這一笑不單單只是牽動嘴角,笑意更是向上延伸直達眼角。她把書本和筆記簿塞進背包,迅速起身。
  
  「可以把作業e-mail給我嗎,沛可老師?」她輕快地說著,尾音微微上揚,將平板的直述句拉成為央求的問句。
  
  她瞥了瞥坐在隔壁的嬌希,掠見她半是崇拜半是欣羨的表情,總覺得似曾相似,原來,每次嬌希跟克萊兒母女共處,都會流露出這種眼神。有一次,嬌希告訴克萊兒,說她媽媽好像童話裡的公主,又很像孔雀之類的珍禽異獸。嬌希這女孩聰明是聰明,但沒有什麼巧思和新意,所以這肯定是她說過最別致有趣的話語,可見得她有多迷戀克萊兒媽媽。就算克萊兒媽媽只不過端出一盤餅乾,做一些平常媽媽也會做的事情,嬌希就會驚訝地瞪著她,好像她是在施展魔法。雖然克萊兒媽媽出現在教室有違常理,但看在嬌希眼裡一點也不奇怪,她覺得克萊兒媽媽不管做什麼都很特別,令人意想不到,其他媽媽守則完全不適用在她身上。
  
  沛可老師對克萊兒點點頭,眉頭依舊深鎖。克萊兒學故事書裡的女主角,以腳跟為軸,漂亮地轉了個身,走到教室門口,然後,她不顧同學的想法,做出一件好幾年沒做的事——牽起媽媽的手。
  
  克萊兒跟著媽媽抬頭挺胸,大步大步向前行,馬尾在後腦杓左搖右擺,走過一條一條的穿堂,經過橡木牆面的入口走廊,最後步出校外。她們是一對搗蛋鬼,一同步入午後的金色陽光中。不過,一到停車場,媽媽卻低頭看著克萊兒,語帶不悅地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小萊兒。我是妳媽媽。我想帶妳走隨時就能帶妳走,用不著按規矩來。」
  
  「沒有啊,媽咪,我沒有擔心。我一點也不擔心,」克萊兒雀躍地跳了一下。「沛可老師和喬丹太太應該不會怎樣,她們沒有那麼——古板。」克萊兒媽媽緊緊捏著克萊兒的手。
  
  「親愛的,做媽媽的有時候要拋開一切,帶女兒出去吃吃午餐。」
  
  「沒錯。」克萊兒幾乎是用唱的,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比美好還美好。她剛剛用了「古板」這個絕妙好詞,而且,媽媽還用歡愉似春風的笑語喚她一聲「親愛的」,多奢侈啊,這種典雅的溺愛方式,克萊兒在書中不知念了幾千遍,但從來就沒有人這樣叫她過。
  
  在媽媽還沒語出驚人之前,克萊兒坐在餐廳裡,四周是玫瑰色的牆壁,心情輕鬆愉快。最初她快樂是因為她決意要快樂,但接著她就沉醉在自己營造的快樂氛圍中,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餐廳裡涼爽宜人,天花板挑高,服務生穿著平整的白襯衫,桌上的窄口花瓶裡,插著纖細的紫色鮮花,氣氛熱鬧歡樂,而非莊嚴肅靜,克萊兒覺得棒呆了。白開水徐徐注進玻璃杯;菜單是簡簡單單一張嫩黃色紙卡,不用翻來翻去麻煩得要命;一幅幅色彩鮮豔的小畫,間隔一致地掛滿整面牆——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克萊兒讚嘆不已。
  
  「告訴我們,這兩種酒你推薦哪一種?為什麼?我們一定會愛死你的,」克萊兒媽媽對著黑頭髮的英俊服務生說。她把酒單遞給他,輕輕觸碰他的手,用纖纖玉指點著她選好的酒。她的嗓音低沉,服務生淺淺微笑。他的門牙缺了一角,挑起克萊兒的注意,這才發現他年紀還很小。男人看到漂亮女人都是這樣笑的,克萊兒心想,但這個男生半大不小,只能算是個孩子,竟然也傾倒在媽媽的魔咒下,克萊兒得意極了。
  
  服務生拿了酒來,先斟滿媽媽的酒杯,接著酒瓶停在半空,定在克萊兒的杯子上方。克萊兒正要開口告訴他不用了,但服務生的眼神看著媽媽,沒有理會她,這時,令人詫異的事發生了,媽媽居然點頭。克萊兒看著暗紅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裡緩緩上升,快斟滿時,服務生的手腕輕輕一轉,滴酒不漏,接著,她的視線落回杯中物,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她該不該提醒媽媽霈慈阿姨的事呢?霈慈阿姨九歲那年,趁晚宴結束後偷偷溜下樓,喝乾賓客杯子裡剩下的酒,「後來,大家在前院發現她對著月亮仰天大笑。從那之後,她就變成了無可救藥的酒鬼。真是無可救藥。」這是媽媽親口說來警惕她的故事,怎麼想都覺得她不可能會忘記。
  
  但,媽媽舉起酒杯,拱起眉毛,直視克萊兒。酒杯好大,杯腳好長,克萊兒從來沒有用這種杯子,她小心翼翼用手指握著杯腳,然後瞥了媽媽一眼,又改用手掌包住杯身,舉起酒杯。媽媽點頭稱許。所以表示可以嘍,對吧,一定是這樣。
  
  「知道何時該守規矩很重要,但知道何時該打破規矩也很重要。逃學萬歲!」媽媽用杯子輕輕碰一下克萊兒的杯子,克萊兒喝了一口,品嘗到一股奇異的濃醇苦澀,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吞下肚。淚水很快就湧上來了,她用力地眨眨眼。求求祢不要把我變成酒鬼,克萊兒在心中默禱,但隨即收回這個願望,心想,是酒鬼的人天生就是酒鬼,不是酒鬼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變酒鬼,媽媽一定是知道克萊兒不會變成酒鬼,要不是這樣,她絕對不會讓克萊兒沾一滴酒,打死她也不會。克萊兒想像自己把酒杯舉到唇邊,媽媽一看到立刻大手一揮,杯子從她手中飛了出去,摔成碎片,葡萄酒紅透整個牆面。
  
  餐點很有意思,大盤子中央擺著小巧繁複的食作,富有光澤的醬汁淋成各式圖樣,蔬菜鋪在肉類底下,而非並排擺放。克萊兒才剛動刀準備弄散擺盤,從盤緣開始享用,立刻又端來另一道料理。菜色實在太豐富了,簡直多到不行,但是沒關係,因為媽媽一口接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克萊兒這才想到,媽媽最近都吃得不多。吃晚飯時,她會在廚房裡翩然飛舞,雙腿交叉棲息在流理台上,一條腿晃來晃去,但都不會坐太久。克萊兒努力回想媽媽咀嚼、吞嚥食物的畫面,但記不太起來。媽媽一直都很苗條,但克萊兒最近才注意到她究竟有多瘦:雙手毫無血色,越來越透明,瘦得雞爪似的,而且顴骨突起,穿洋裝時骨盤聳得嚇人,跟模特兒一樣,但是克萊兒安慰自己說,看到媽媽吃東西就鬆了一口氣,真開心。
  
  「聽著,小萊兒,」媽媽突然開口,「美國的聖誕節無聊死了,我們今年離開這裡,到西班牙去,去馬德里慶祝聖誕節,」媽媽喝了一大口酒,接著又搖搖頭,「不、不、不。去巴塞隆納!去看高第的建築作品!到時候妳一定會不敢相信妳的眼睛。那裡跟童話世界一樣呢!怎麼樣?」
  
  媽媽過問她的想法呢,克萊兒覺得備受尊重,所以她回答:「媽媽說的真對!」但她其實很喜歡在費城過聖誕節。每年聖誕佳節都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過。克萊兒的爸媽都沒有兄弟姊妹,而且都是孤兒,不過,在他們變成百分百孤兒時,兩個人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克萊兒家的新年傳統是全家團圓吃晚飯,但其實也稱不上什麼傳統,因為從來就沒有團圓過。此外,克萊兒聖誕節也見不到爸爸。克萊兒爸爸很忙,常常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克萊兒也覺得無所謂。
  
  每年平安夜,克萊兒都會和媽媽一塊兒搭電車遊覽費城,觀賞行道樹上繽紛閃亮的燈飾,搭到羅德泰勒百貨後,兩人席地而坐,觀賞一遍又一遍的燈光秀,逛街購物,張大耳朵聆聽一首又一首的聖誕頌歌。她們都好喜歡聖誕頌歌,克萊兒的媽媽還教她唱《平安夜》和《天使報信》,這兩首歌的歌詞鮮有人知。平安夜的夜晚,母女倆會到茱諾和拉雷斯這對夫妻開的小餐館享用聖誕大餐,大啖鵝肉、梨子、栗子和道地的無花果布丁。克萊兒和媽媽同桌,周圍坐滿精心打扮的陌生人,人人有說有笑,克萊兒感到一片安詳,餐館的屋頂上方是賓州的天空,聖誕節如紛飛的雪花,朝他們紛至沓來。
  
  克萊兒看到媽媽那麼開心,興高采烈地描述建築師高第設計的糖果色的尖塔、塔上的圓球、螺旋狀的裝飾,還一邊用手在空中比畫,說要一起報名加泰隆現代主義課程,克萊兒也就不在意要離開費城,到西班牙去慶祝聖誕節了。如果媽媽的聲音真的比平常高亢,甚至有點激動,克萊兒心想,應該只是她太興奮了,或是因為食物下肚後,精神為之一振。
  
  克萊兒媽媽歡欣鼓舞地說個沒完,說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環顧四周粉紅色的牆壁,說:「我老公以前都會帶我來這裡,」語氣生硬冰冷,克萊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克萊兒的父母在她兩歲時就離婚了。雖然克萊兒偶爾可以見到爸爸,但媽媽絕口不提爸爸當年為何離去,也幾乎很少講到和爸爸有關的種種,更是從來沒有稱呼過他一聲「我老公」。不過,真正讓克萊兒吃驚的,是媽媽轉換聲音表情的速度,翻臉速度之快,彷彿一人分飾兩角,相互切換。
  
  一秒後,服務生前來,克萊兒媽媽轉頭望著他,眼神柔和了,嘴角上揚了。更讓克萊兒詫異的是,媽媽伸出雙手握住服務生的手,把他的手翻過來,檢視他的手掌,看完又翻回去,撩起他的袖口看一看錶。
  
  「看來你有時間,」她又變成之前的低沉性感的嗓音。服務生看一看克萊兒,又對媽媽笑一笑。
  「妳要買單了嗎?」服務生說。他的手輕輕地依偎著她的掌心,媽媽點點頭,鬆開十指,像放走小鳥那樣鬆開他的手。
  
  服務生一離開,克萊兒媽媽立刻起身,一絲不苟地將餐巾摺好放在桌上,臉上滿滿都是對克萊兒的憐愛,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在這裡等一下,親愛的」,這一次,「親愛的」三個字完全走了調,彷彿她不是在跟克萊兒說話。突然,她又坐回椅子上,傾身向克萊兒,放低音量,用氣音大聲說,「不要亂聽別人講什麼男人比女人更渴望性愛。妳爸的床上功夫爛斃了。但如果遇到對的人,做愛是很曼妙的。非常曼妙!要傾聽妳的身體,克萊兒。」媽媽說完便起身離開。
  
  克萊兒像被揍了一拳,倒抽一口氣,胃裡一陣噁心。她雙手交叉在胸前,抱住肩膀,迫使自己鎮定下來,克制自己不要發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希望媽媽是喝醉了,但頭腦明白根本不是這回事,媽媽的酒杯還是滿的。她認識的媽媽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不會上課上到一半帶她出來吃午餐,不會讓她喝酒,不會亂摸服務生的手。她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告訴誰呢?真的說出去媽媽會不會有麻煩?
  
  克萊兒知道心愛的人過世了該怎麼辦。你要像個公主一樣,抬頭挺胸地站著,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優雅地接受弔唁,不能掉任何一滴眼淚,一直忍到回家後,才把臉埋進枕頭裡放聲大哭,哭到眼淚流乾為止。然而,她看過的書卻都沒有教她,如果你媽媽沒有過世,而是變成一個陌生人,不再愛你、呵護你,這時,你該怎麼辦?

作者資料

瑪麗莎.桑多(Marisa de los Santos)

瑪麗莎.桑多

基本資料

作者:瑪麗莎.桑多(Marisa de los Santos) 譯者:張思婷 出版社:木馬文化 書系:木馬文學 出版日期:2009-07-29 ISBN:9789866488283 城邦書號:A0500102 規格:平裝 / 單色 / 352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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