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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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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入圍2010年法國費米娜文學獎 ◆佛樓定作品深具原創性與異類文風,曾獲法國「維勒裴」文學獎(Prix Welper),「安特爾」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ter)。是法國當代異類文學創作者,亦是法國重要小說家。 ◆融合俄國史詩式的小說所展現的視野與力量,以及法國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繪畫的無限創造活力。 生命是一座監獄,狠狠地將個人孤立…… 七篇以作家為主角的小說,猶如七座使人陷入瘋狂的地獄。《作家們》集荒謬、孤獨、絕望、奇趣……於一書。 法國當代重要小說家──佛樓定,透視作家的人生困境,建構出一個雖慘敗卻華麗的心靈新世界。 【精采內容】 〈馬提亞斯.歐勒班〉 主角馬提亞斯.歐勒班,他要數到四百四十四秒然後自殺,但每次數到兩百多的時候,焦慮令他總數亂了,只能把槍包回抽屜再入睡; 〈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 主角瑪莉亞.三百十三,她一出場就已經死了,本該有位為她清洗身體念經超渡的喇嘛,就在他走進停屍間之際,卻心臟病突發; 〈開時〉 主角不斷回憶童年美好時光,如今他在瘋人院被毆打得快要死了,現實的難熬與童年練習寫作時的美好時光並列,讓他陷入生命的兩極情緒中痛苦掙扎; 本書是由七篇主角都是「作家」的故事所組成。小說中的作家們有共同的、被社會排擠的邊緣特性。他們如果不是正面臨著被瘋子或監獄裡的囚犯同伴刺殺的危險,就是在對抗沉默和病痛。不論男女,作家們知道他們沒有未來,有的只是生命發出的思考與呼喊。 法國當代異類文學作家佛樓定,塑造了一群高度精神性人物,他們被世界慢慢遺棄,他們年輕時都曾熱血過、反抗過,他們加入地下組織,用激烈行動刺殺那些「資本主義魔鬼」、「管理地球的人」、「在攝影機前呼籲打擊貧窮的名人」。 這群「書寫動物──七個作家」,他們所塑造的「宇宙」、他們對現實世界的種種經歷或想像,全倒映在這七篇嚴密結構的小說中,給予所有準備操弄文字的人們一幅「作家現象學」奇觀。 《作家們》藉著人類的非理性,揭露人類殘暴的行徑、以及受害者的恐怖經歷,以此追求作者對烏托邦世界的執著。嚴密的構思,雖七個故事獨立,但每一個故事又與其他六個差異且對照,內含連綿起伏的氣勢。全書將「作家們」對生命的思索,淋漓詮釋,建構出一個雖慘敗卻華麗的心靈新世界。

目錄

◎導讀:佛樓定與他的「後異國」人種/翁文嫻(成大中文系副教授)

◎馬提亞斯‧歐勒班
◎給遊牧族與死者的演講
◎開時
◎感謝
◎柏格丹‧塔哈西耶夫作品中的沉默策略
◎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
◎明天將會是一個美好的星期日

導讀

佛樓定與他的「後異國」人種


◎文翁文嫻(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這是一本溢出我們常態認知的小說,在閱讀過程中就不斷會問:「天啊!這生活的發展我還要再看下去嗎?」然而,因為文筆的真實感,去到平日想都不願想的幽黯領域,那些緩緩如巨象移動的事類變化,竟然一秒秒隨閱讀烙刻到心上。有如小說裡常出現的「體液」,被黏著了,是近日來少有的記憶,完完整整反覆吸引讀了三次。

  《作家們》整部小說有七個故事,七位不同名字主角所處的生活情境,也可以合而為一,變成「作家」的各種經歷。寫情節小說的、將生活提煉成文字意象的;或有如現象學派所言,世界之大全斟酌成意識的意向性—作家們心念經常塑造中的,這些外在與內在世界。「作家們」的真義,除了俗語說寫作之人,但深究其中,漸見出作者更大的企圖:這位小說家把一群「書寫動物」,他們塑造「宇宙」的前後構思不同面向、種種經歷或想像得出的當今世界的投射,全倒映在七大章的嚴密結構中,給予所有準備操弄文字的人們一幅作家現象學之奇觀。

  譯者卓立在二○○一年《世界文學》(麥田出版)第九期寫〈法國作家佛樓定的另類寫作—後異國情調文學〉,可以稍想像這位小說家的方向:

  對於佛樓定的另類寫作,評論家們很難從其中找出他究竟師承哪位前輩或者哪一個文學流派。佛樓定承認他的文學創作受兩種文學潮流的影響:一九二○年代的俄國散文與小說,以及法國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繪畫。他非常欣賞一九二○年代俄國史詩式的小說所展現的視野與力量,……他的「後異國情調」寫作是從監獄、從不可能的建構、從完全阻塞、從失敗、從關閉、從一個在智識上完全關閉的世界出發,最後建造出一個雖華麗卻終歸慘敗的世界。

  佛樓定在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另本小說《小眾天使》,曾獲法國的「維勒斐」文學獎(Prix Welper),並摘下二○○○年小說界的「安特爾」獎(Prix du Livre Inter)。除了二○○一年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台灣刊物,這位小說家原來也在二○○六年,被選入《閃躲—中途停靠—碎骨片》(桂冠出版),這本由雷文斯基(Jean Lewinski)挑選的十七位法國當代詩人選集,編者的詩美學另類奇特。各人詩作觀念有如向傳統邊界挑釁,我們讀著會問:「這是詩嗎?」但隨著不同的承載物,詩的更內在質素慢慢過濾呈現。其中,佛樓定詩作〈短暫的萍水相逢〉,描述戰爭後人類幾乎滅絕的世界裡,一隻大象遇見最後倖存者,但她是一位從未嘗過愛的女人,女人迫使大象和她交媾生小孩。全篇是動物性、孤獨、荒涼風景、人物間夢魘般的暴力關係、也有黑色幽默。可以想像,佛樓定的作品既是小說也同時是詩的構想,而且易被歸入「難以定位,惹人爭議」的文學類型。在《閃躲》書中,有一段佛樓定的半自我介紹,非常值得參考:

  一九四九年生於立陶宛的葉佳瓦,或者一九五○年生於法國的里昂。

  幼時和青少年期都在里昂度過的,大學主修斯拉夫語言和現代文學。在奧爾良擔任俄文老師,直到一九八七年。一九八五年出版了第一本作品,自一九八七年起全力從事寫作與翻譯。自一九九二年起多次旅居中國南方(香港和澳門)。其作品一本接著一本,以夢境與政治為基礎營造出一個薩滿巫師般的天地,在法國文學所有正式的流派之外另建一個「後異國情調」小說世界。

  那麼,佛樓定是立陶宛人還是法國人?他與斯拉夫民族的關係如此深。還曾多次居住香港和澳門。更奇怪的是,他在二○一○年一年內用不同的筆名出了三本書,佛樓定的《作家們》只是其中一本,另有以戴婕為名(Manuela Draeger)的《十一個煙炭夢》、以巴斯曼(Lutz Bassmann)為名的了《老鷹發臭》。有關他不時提到的「後異國情調」,觀看其行止,與一般法國人的「元素」,彷彿故意疏離。甚至作為單一個體的「人」之身分,也故意自動分裂,成為不同筆名,在不同姓名指稱下造出相異的故事世界。他一個人就成了「異國」。
佛氏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後異國情調十課,第十一課》裡,曾系統地闡明他的文學計畫。他自述,這不算一個文學理論,也未成為文學流派,而是一種「以法文寫的異文學」(une Littrature trangre crite en franais),「從別處來、往他處去」(Une Littrature de l�ailleurs qui va vers l�ailleurs)。那麼「後異國情調」一詞是作者自己提出,成為他文學追尋表達的一個方向。一如《作家們》各篇小說主人翁,也不時運用這個詞彙。但筆者不想直接引述佛樓定借角色「夫子自道」來定義這個文學流派,卻企圖盡量站讀者立場,去描摹或想像已經呈現出來的文學內涵。

一、「中陰世界」的喑啞之聲

  《作家們》的角色,有共同的、被社會排擠的邊緣特性。七個而有五個都是監獄囚犯,後來住進精神療養院、或瘋人院。七個角色結局差不多是死亡,自殺被殺或者已經死了。更不堪的是第一個〈馬提亞斯.歐勒班〉,他要數到四百四十四秒然後自殺,但每次在兩百多的時候,焦慮令他總數亂了,只能把槍包回抽屜再入睡。這群高度精神性人物被世界慢慢遺棄,他們年青時都曾熱血過反抗過,加入地下組織,有激烈行動刺殺那些「資本主義魔鬼」、「苦難的負責人」、「笑著到處鑽動的」、「那些管理地球的人」、「名人一個接著一個在攝影機前呼籲打擊貧窮」。這些《作家們》,作品都是賣不出去的,人們總以為作家有一夜成名的好運,但出版社的稿費「其實是很羞辱人的」、「出版五本書所獲得的稿酬,這麼說吧,不會超過一個大樓看守人員在十五天之內收集的年終紅包的總額。」(〈沉默策略〉)。

  由於共同的內容成分,初讀印象感到這些文字創作人的社會性悲劇,或作者秉持激越的反抗意圖。但再讀幾次,作品更吸引人片段,漸漸覺得,全書的著力點與社會的不平無關(雖然,它環繞全結構一直存在)。那如身體肉質被牽扯的關切,是作家角色所處的世界之描述。作者佛樓定有一股渾厚深沉的力,慢慢噓息讓他(她)們成形活了。所「設定」他們的邊緣性他們抗拒的生命格局,這類熟悉的文學詞彙反而只概念地圈出,整部小說最濃烈部分,卻完全是我們熟悉的領域之外。佛樓定寫出了將死未死的人,如果作家屬靈性特強的人種—這個遊走在異次元的空間,寫得一筆一筆如此真切。七個高度精神領域的人種已處在「中陰」狀態,佛樓定精準帶著讀者,進入他們的意識、七個不同故事如有一條共同通道。我們試沿著以下文字,想像這條通道的狀態:

  它們不用語言地說話,用一種喑啞之聲,一種自然喑啞之聲。……

  它承載回憶,意象的回憶,身體的回憶。它用意象之無聲述說或者用身體之聲述說。……

  意象的喑啞之聲在身體周圍穿行,而且在這個喑啞之聲當中幾乎總有身體的回憶,身體吸入了並且轉化成它的一部分。當意象的喑啞之聲放棄它的身體回憶時,身體把這些回憶再取回來,用它身體的聲音述說它們。在沉默之中或在非沉默之中,回憶不斷地擴散,一直到變成吼叫時刻或者呼吸時刻或者呢喃時刻,一直到身體擁有足夠的回憶以便能閉口不言。那些不一定是痛苦的回憶,也不一定是人的回憶。……

  以上引文出自第六個故事〈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主角「她」—瑪莉亞.三百十三—她一出場就已經死了。情節安排得很滑稽,本該有位為她清洗身體念經超渡的喇嘛,就在他走進停屍間之際,心臟病突發。因此,她的身體沒有被整修過,用赤裸的半蹲的身體,向一�艦b人半獸的審判者,招供身為人世所寫過的文字創作之內容。她一開場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再跑遠,過了這些「審判者」,整個世界將輪換。在這僅存的「非人」而仍有意識的剎那,她朗朗宣讀尚未忘情的一輩子所有:那些創造出來的意象。如果意象構成作家們的世界,「意象理論」就是呈現者更內在的事物。上面一段引文,佛樓定仔細解說意象如何在身體、記憶間形成又離走的過程中,有一種「喑啞之聲」穿過。

  這可是佛樓定小說世界裡不自覺所偏愛的美學,雖然,「後異國情調」一詞惹人注目,但筆者認為,「喑啞之聲」形成一份整體氣氛,彷彿與人人的死亡有關,我們在將死未死的回眸剎那之間,極欲分辨的一點人間愛戀。佛樓定這「喑啞之聲」在電影中也偶然出現說。他舉了十二部電影的鏡頭,譬如以下:

  ‧在英格瑪.伯格曼《第七封印》中與魔鬼下棋的那一幕,背景是幾個很辛苦地爬山坡的人影。

  ‧在穆瑙《不死殭屍》中一棟廢棄樓房光禿禿的正面上有一個窗戶上面出現的殭屍的頭。

  ‧在英格瑪.伯格曼《羞恥》結束時一片滿是屍體的空無之海漸漸遠行的小舟。

  ‧在王家衛《東邪西毒》中被風吹起的窗紗簾遮了一半的荒涼景色。   的確,在電影裡我們更易穿越國界,尤其當對白語言也熄滅。「異國情調」考究起來應有幾百年歷史了,佛樓定提出「後」異國情調,已沒有異國的驚奇興奮,甚至沒有人種差別,但人人都慢慢有生命的盡頭,那是連聲音也喑啞。〈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寫的是一個「中陰世界」。可能別的宗教文學已很多涉及,偶然瀏覽過的,多以一個「活人」的視點來寫,但佛樓定有一種摹擬意識的超凡能力,讀者很快便會嗅著瑪莉亞.三百十三逐漸被死亡溶化的氣味,而跟她走入這些界域:

  她感覺得到流過她皮膚的黑暗,那黑暗迎向她的臉龐。黑暗與空氣結合起來淌流在她身上,好像一種輕盈的液體,淡然無味,不冷不熱,不會阻礙她,可當她一想到那液體,就會因它而顫慄。那是一種劇烈的幽暗,不讓人有預測將來的光明之餘地。她每走一步,身體每動一下,就感覺得到這個氛圍。她感到呼吸困難,知道她所吸進去的,是一種最深層的而且屬於噩夢的奇怪物質,那是一種基本上承載�蚆酯悟M黑碳沈澱物的氣體。還有,因為她赤裸著奔跑,所以赤裸在她裡面所引起的尷尬也限制了她當下時刻的種種感覺。她為自己全身裸體而難過,……

  我們很少想到,死亡是一種輕盈的液體;也難以體驗將來會赤身裸體跑過去,全裸、半蹲地受審判,引起尷尬。但這又超合邏輯呢,特別是佛樓定極冷靜、體貼又富層次變化的筆法,使讀者摸著一種文字的量感。這名瑪莉亞.三百十三的結局如此:

  她可能一時之間失去平衡,她沒注意到她已經從蹲著的姿勢變成一種更接近動物的姿勢,更靠近大地。她就這個姿勢停留了好幾個小時,假設人們能因此測量出時間的缺席。之後她聚集了她內在所剩的一點能量和意願,開始很緩慢地移動。為了前進,她動用了四肢。她往空無的方向前進。她不再呼吸了。在她的上方,天是一塊堅固的墨水塊。她非常孤單。沒有任何話語陪伴她。她的發言結束了,會議結束了,甚至無法再想像有聽眾了。她極其緩慢地走著。她的手臂和腿陷進塵土裡,然後離開塵土,隨後再次陷進塵土裡。從遠處看,她很像一隻拖著腳步的將死去的可憐蟲子。從近處看,也是如此。

  隨著瑪莉亞的離去,佛樓定用了三行更驚人的文字,總結出這實存世界的「相」—

  最後,至少在我們後異國情調主義的世界裡,也不再有語言了。正如開始的時候,沒有語言。唯有意象。聲音停了,唯有意象。不管它消失與否,不論它要表述什麼與否,最後,我說最後,真的是最後,唯有意象。

二、「生成變化」的結構方式

  一如〈瑪莉亞〉文末所言,這世界「唯有意象」,意念中的象、意識中的象。經歷過人類學、比較宗教學、或量子物理學領域的讀者,將感受到這簡單明瞭一句話的奧義。「意象」不只詩學修辭、也不是作家的文本,它可成為一切「異國」形成的核心單位—有此點「意」,乃慢慢衍生成「象」,開始可以小如螻蟻,最後大至天地四方。這也是本書《作家們》所極力傳遞的訊息。

  佛樓定在七篇故事內部,有一個自己演變的結構。一、二篇;三、四篇;五、六篇;好比一副對聯,有相對關係,也有互動關係,這三組間又自成層遞演變。讀完回顧,它像有頭有腳,四肢腰身腹背各司其職,七篇合成一整體,剛剛好把這「寫作」人種各類可能都說完了。他從一次想死而死不去的「餘生」開始。寫到第六篇這個作家已經死了,理應結束。但佛樓定將結構方向偏移,第七篇變成一名嬰兒的故事,題名〈明天將會是一個美好的星期日〉,這是一篇最「好看」的小說,有懸疑、戲劇起伏等等,回復正常。

  七篇可以合成一個整體,因為每一篇結構與前後篇相異之間,隱約還有互補的關係。例如,第一篇主角是男,第二篇是女的,兩個主角都努力想死,但結局都死不了。第五篇主角是男、第六篇是女的。前者描寫被社會冷漠的沉默小說家,參加一群著名人士晚會。原因非關他的文學,只因為他是作家生了一種怪異的牛皮癬,小說結局,他拿出手槍殺了一名法國部長。第六篇是女主角,她一出場就在已死未死的狀態,故事不描述與社會相軋的憤怒,卻專心處理多愛她生前的事業。僅有的人間留戀,是她所創作的小說世界—也是一個「意象」的世界。

  第三、四篇題目很短。〈開時〉,不斷回憶作家的童年美好時光,如今他在瘋人院被毆打得快要死了,現實的難熬與童年寫作的「開時」並列,變得極富張力。〈感謝〉中的主角現況不明,也可能已經是生命終止時的謝辭。這篇妙文佛樓定列舉了他經歷過的三、四十種生活片段,每一段轉幾句便將之化身某篇小說的某個情節,很適合練習小說的人士閱讀呢。主角牽扯的「人物」層出不窮,包括被一隻動物園的老虎囓咬經歷、或者在寄運中被銷毀的箱子(裡面有一堆愛情信件),最後說還有好幾千人名單遺留了(他的讀者),另還加上幾百萬個死去的人(在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在蘇聯被處決的宗教人士)。—在布局中令我們看到一名作家的生活觸及面,以及靈魂深深關切的歷史部分。

  愈仔細讀,將發現佛樓定愈嚴密的構思,而且是以「生成變化」的方式,上一個生出下一個,七故事獨立,但每一個狀況是處於演變之中,且要與其它六個差異又對照。於是,七故事有如七章,內有一種連綿起伏的氣勢,令人想及中國的章回小說。

三、詩意時刻的張力

  讀完全書,陰鬱難過得受不了。但書裡一份緩慢引力,如地質廣博的厚度令你再次想親近它。漸漸感覺這些作家們,身體已漸漸離昇人世,他們嘴角還有不斷的囈語。一些命定的組合,他們是如此摯愛這命運,儘管在世界的席位已生不如死。佛樓定作為一名作家表現的愛,仿如包在一面陰陰的布幕之內。上文提到《法國當代詩選》,佛樓定被選入,不是偶然的。小說不時有歧出常理外的強烈詩意,插在四週喘不過氣的暗沉情節中。

  例如第三篇〈開時〉,法文Comancer少了一個「m」字,傳遞小學生作文字寫錯了。譯者卓立也巧妙地不譯「開始」,譯成如寫錯字的「開時」。這一篇故事客觀言非常悲慘,主角一出場是在失控的瘋人院(住了十年),此時院內被一對更瘋狂的男女占領,要他聽命與他們合作—

  為他們定出一張為警方工作的間諜的名單,他們希望他剷除掉最後的護士、火星人、殖民者和普遍的資本主義的世界。他們要他清楚地宣告他對在月亮上撒尿的資本家,對廚師們和食堂,還有對菲利普媽媽的看法。

  小說內的主角沒有瘋,但毆打他的男女,是占領瘋人院有權力的瘋子。佛樓定且創作了瘋人的對白邏輯,牛頭不對馬嘴間,隱含他們極難堪混亂的童年記憶,讀者剎那會跟他們一樣恍神,有種瘋狂的亢奮。在這場域中,主角被綁在輪椅上不斷挨揍,輪椅被撞在櫃子上撞在牆上,地上是玻璃碎片、翻倒的家具、屍體、血汗臭和藥水酒精的刺味。在如斯場域中,主角腦子足夠清醒知道自己難逃一劫,於是如倒帶般出現了五歲時他開始的文學事業,班上老師蒙蝶太太特別把同學用完的筆記本送他,寫出一個一個編造的複雜故事,用著歪歪斜斜,前後顛倒的文字。—從此,在一切困難的時刻,「都會再次把自己隱藏在那個極深的元始裡,遠離成人的殘酷世界」。

  這猶如道出了所有作家的創作原由。主角在這個時刻,總會看到一種「聖母瑪利亞的線」—

  他記得他片刻之間差一點被那個外面空氣中的絲柔般的物質給分了心,被那種神奇的雨,因為強烈的興奮燃燒著他,那興奮要他除了書寫之外就忽略其他的心理活動,他對世界上奇怪的事物、對大人們感到不安的超自然現象保有一種好奇心,秋天出現了漂浮在空中的細線,就屬於超自然的奇怪現象,有人對他說那是極微小的蜘蛛在遷移,而另有些人猶豫同意那種說法,比較願意說那是天使的頭髮,並且把它們大量的出現跟深夜飛過的太空船連在一起,……

  那些絲線一旦放到地上時,就立刻消逝、蒸發掉、昇華了,所以他記得有一會兒之久,與其全然地被他的心神和手指盡全力地用小孩的話語去描述的意象所占據,他反而試著抬起頭看著那片鬼魅般的雲彩的變幻,不過,他馬上毫不困難地抗拒該誘惑,又回到他作家的工作上面,……

  主角在被毆打至死的前一刻,重回「開時」,看到「教堂窗戶之外,成千的神祕絲線漂流在無風之中」,但佛樓定沒有單一發展這畫面,還不斷加入他控制自己不得分心的想法,變得這聖母絲線真像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隨時一剎那分心就插進來。

  五歲小孩在學習寫作的幸福時刻,堅信他見到聖母瑪利亞絲線,就算見到奇異,也不能阻礙他的專心。則寫作事業比天使降臨、外來星群的出現更重要。我們靠近幼小心靈的時光,本來已經興奮,卻還比不過他的寫作。這些詩意畫面飄浮在堅執的意志中,另一方也在殘酷瘋狂的現實中,兩面夾著,變得更清晰無比。
四、「後異國情調」的社會意義

  當第一次讀完《作家們》,感受無比沈重,想趕快回到日常這個活潑多彩又無比平凡的世界。這個作品顯示了法國的真相?暫不敢說,但它詭異地反面逼出「我們」,華人世界庸常生活近乎天堂地令人欣羨。這些聯想完全不切故事實況,七個故事沒有關於華人(只有在第六個有提到王家衛),好像也不覺得有什麼具體的法國生活,只在第七個稍有涉及莫斯科南方小鎮七十年前的屠殺事件。

  然則佛樓定果然造出一個「異國」,疊在地球眾多的不同國種之上。這個國是否人類未來狀況?還是已屬現在進行式?當我們慢慢被世界輪轉得向邊緣滑去。譬如生死時、被主流部落不理解被遺忘時?一群慢慢離地遠逝的人種,在小說世界裡,體會寫出將死未死的情狀。死亡的內心焦慮已不必言說,佛樓定成功模擬出意識內的聲音,那是不用形容詞的。沒有外在觀看,只是已在其內,主角前一動作至下一動作的思維;讀者跟著他們進入,活至他們的內心,其中有男有女。幾乎沒有穿戴也沒有外形,但我們了解,與他們共同哭泣。

  題目「作家們」,則七個故事變成了隱喻。兩三百年前,法國的總榮譽多因為文人。就算五、六十年前,法國的文化還是世界之盛世;三十年前,文化人還有些活動的喘息機會。二○一○年《作家們》的出現,令筆者深深震慄。

內文試閱

瑪莉亞·三百十三所提出的意象理論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往前直跑,或著往她以為是前方的方向直跑。她差不多肯定自己有一個名字,可能是瑪莉亞·三百十三,總之她的名字是瑪莉亞或是瑪莉牙,而且年紀二十九歲。或是五十九歲。她搞不清楚確實的數字。她感覺得到流過她皮膚的黑暗,那黑暗迎向她的臉龐。黑暗與空氣結合起來淌流在她身上,好像一種輕盈的液體,淡然無味,不冷不熱,不會阻礙她,可當她一想到那液體,就會因它而顫慄。那是一種劇烈的幽暗,不讓人有預測將來的光明之餘地。她每走一步,身體每動一下,就感覺得到這個氛圍。她感到呼吸困難,知道她所吸進去的,是一種最深層的而且屬於噩夢的奇怪物質,那是一種基本上承載著醜陋和黑碳沉澱物的氣體。還有,因為她赤裸著奔跑,所以赤裸在她裡面所引起的尷尬也限制了她當下時刻的種種感覺。她為自己全身裸體而難過,因此她什麼都看不順眼,凡是與她擦身而過的,她都厭惡。她從未對裸體主義有好感,總之,她對自己的身體也從未有過好感。她還活著的時候,總是儘量避免裸體。而此刻,即使她知道沒有任何眼神會評論她的身材或者她是否性感,即使她不怕偷窺狂那沉重而且傷人的錯亂心態,她卻感到非常不自在。很少人可以在黑暗中自在地奔跑,即便一切都無法挽救了,即便已經死了。必須要求自己不去想路上那些事先沒有任何預告的阻礙,不去想可能發生殺傷力很強的驚嚇,不去想會遇到很壞的人,不去想路上的坑坑洞洞和山谷懸崖。最好也不去想腳所踏的地的性質。此處,人們可以把它比作一種堅硬的沙,它不會傷害腳,並且具有一種使人舒服的彈性,但是,它同時也令人想起一種有機的組織,靜止的而且令人噁心的。要了解問題的癥結,必須進入夢裡或者死亡裡。一陣磁波流過女跑者的雙腿,上傳到她的肚子,到她的腹部下方。支持裸體主義人士誤以為人一旦脫光光之後會覺得自由快樂,瑪莉亞·三百十三可沒覺得自己舒服一些,相反的,她覺得她的肌膚羞恥地搖來晃去的,並且,幾乎是很痛苦地晃動著。她感覺黑暗從她身體所有的竅孔滲透進到她內在。今天早上一個喇嘛應該在她的死亡鑑定之後,用蠟和棉把那些打開了的竅孔封起來,但他沒做,命運不給他機會做那件事。她去世之前最後的回憶浮現在她眼前,隨後在成為可信的元素之前就消逝了。一切逐漸地遠離她,留在她身後,凡是細節明確的都稍縱即逝。形象還在,但是必須很努力才可能辨識那些形象並且把它們留住。這件工作,瑪莉亞·三百十三把它往後推延。她專注在當下眼前的時刻,也就是說專心地做具體的事。她大步大步地跑著,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她首先得對付侵襲她的噁心感覺。她事實上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已經跑了有一陣子了,也許十分鐘了,也許好幾個小時了。或者更長的時間。沒有任何可靠的座標。此處的時間乃是順著還沒有人走過的道路而流逝的。毫無疑問的,這裡的時針分針秒針的動作跟北極的指南針的指針一樣的。不過,瑪莉亞·三百十三不思考這些事,她拒絕為時間的長短之間所引起的差距或者根本沒有時間長短而受苦。她對這種問題不感興趣了。在她死去之前,她可能對這樣的問題有興趣,可現在,重點已在別處了。她繼續快跑著,努力維持著相同的速度。她感到體側內部因為跑得太累而刺痛,但她試著不理會。

  她還是放慢了腳步,她的確很痛。

  然後,她停下來了。

  她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她必須說話。找到要說的話,對她沒那麼容易。人們先聽見她喉嚨裡氣通過的聲音,隨後發出了幾個音節。可什麼也沒見著。

  瑪莉亞·三百十三說,我遲到了。

  無人回應她。沒人反應。她面前是沉重濃厚的黑暗,不再有任何東西能使之淡化的黑暗,在這種全然的黑暗之中,好似她沒有任何聽眾。

  對不起,她說。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那個理當清洗我的身體並且為我念超渡經的喇嘛,就在他走進停屍間之際,心臟病突發。他命該如此,這也是我的命。我的身體因此沒被整修過。經過那些不幸的事情之後,我只好主動地走向你們。我曉得這是一個可鄙的理由,可我沒有其他的了。也請原諒我無法給你們更多的細節。我不知道那個發生意外的和尚的名字,我也不曉得人們把我從囚牢送到的法醫鑑定所的地址,我忘了我待過的牢房號碼,而且我不記得我死去的前一夜裡所發生的事情。

  她猶豫了一下。

  她說,我腦子裡完全忘了那些事。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再回來,或者我永遠失去記憶。誰也沒告訴我任何事。按照慣例,一個和尚在幾天之間會協助剛去世的人。和尚的聲音就在附近。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很多時候,人們也不明白那聲音在說什麼,但是它讓人心安。

  她又猶豫了一下。

  可是,在我的情況,什麼也沒有。那個和尚在有冷凍設備的停屍間的門檻上倒下去,他也死了,或者,至少他不再開口說話了。他被移到別的地方。我不得不放棄他的誦經服務。這是我的命。

  在她對面,沒有任何動作。

  她重複說,這是我的命。

  沉默,和夜晚的幽暗一樣,濃得離譜,一旦她停止用氣息和語言打破沉默,沉默立刻包圍著她,對抗她,近在眼前而遠至地平線。

  她再次開口,我盡全力地趕到這裡。   她在黑暗之中喘氣。

  她吞口水的聲音在喉嚨裡轉。

  她的肺囊發出微弱的聲音。

  她發出很大的呼吸聲,她感到挫折、沮喪,因裸體面對她的聽眾而羞恥。她知道她必須說話。一切都是齷齪,諸如死了但還有意識,全身赤裸,器官發出的噪音,駐足在未知面前、在陌生人和空無的面前的瘋子姿態,死後沒被填滿堵住的嘴巴和竅孔,還有,為了給自己一些重要性,為了讓自己不因為害怕而喊叫或哭泣,也不讓自己被焦慮打敗,她知道她只好開口說話。

  當她還活著的時候,在她被長期關在特殊監獄和反恐囚牢之前,她寫作一些寓言故事和一些散文,那之後,她跟她的男女獄友們一起繼續說故事,或喃喃細語,或大聲講述,或反覆述說。她沒在記憶裡刻意尋找,而突然記起她所寫的最早的一篇作品。在這麼多年的無盡頭的囚禁生活期間,她從沒想過那篇東西,很可能是因為那是一篇像青少年們所寫的文章,既沒完成又顯得笨拙,可此時此地,沒有預兆地,那篇文章毫無理由地重新浮現了。很快地,她驚訝於這篇東西所隱藏的預示性。她在那裡面所描寫的荒謬景況和她身處的現況,有很多共同之處。

  好幾個半人半動物的造物甦醒了,坐在法庭審判席上。他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清楚他們將要審判的案子,甚至不認識他們來到的世界。這些造物所擁有的唯一可識別之物,是那盞獨立的燈,照亮他們前面的桌子之一端。周圍則是毫無希望的黑暗。沉默主宰著,令人難受,沉默持續著。他們當中每一個個體都意識到應該打開僵局,不論用什麼方法,每一個都想像坐在旁邊的鄰居很不高興地甚至懷著仇恨地觀察他。而實際上,他們不知道他們都有著一種暈眩的罪惡感和孤獨感。整個情形的怪異程度每分每秒都在加強,而且愈來愈凝滯。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使人愈來愈難以忍受。說話似乎是能打破這個沉默的唯一辦法。必須使人聽到他的聲音,必須顯出有能力盡好他的判官角色。在清了喉嚨之後,那隻坐在中央位置的龐大動物,因為他的位置而自以為應該扮演主席的角色,打開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大聲地念了起來。雖然他被自己的聲帶過度振動嚇到了,他所念出的話也使他感到痛苦而尷尬,他卻繼續念下去。在他眼前的是一首散文詩,超現實主義的作品,一個完全不適合審判場面的文本。坐在他左右的創造物,想到他們目前為了證明他們的存在不得不回答他,就洩氣了。為了不透露他們是外來者之身分,他們當中的每一個都假裝知道要審判的程序並且發言,用極端侵略的很有把握的態度來掩飾他們的恐懼。一個接著另一個宣讀散文詩。詩詞並不總是無意而成的,相反的,它充滿了私人詛咒和攻擊,手法雖然相當幽微,但是足以使每一個審判官內心感到被指責。法庭開審因此沒完沒了。噩夢沒有出口。

  那首詩,瑪莉亞·三百十三幾乎一字一字地全部記得,因此不需要設法讓她安心。她絕不朗讀該作品。不過,她感到嘴唇就要說出一篇演講。她不朗誦後異國情調主義或者超現實主義的詩歌,可她感覺到在她唇上的是一篇奇異的閒談。

  她先道歉,要是我將要說給你們聽的有一點兒凌亂的話,請見諒。我昨天才接到通知,說今天有一場研討會在這裡舉行,我被邀請做一個口頭報告。我沒有時間準備講稿。這不是我的研究領域。直到今天,我向來看重短篇寓言故事之創作,也偏好重複我的男女獄友們流傳的故事和吶哈。我很少思考語言的起源和空無的哲學。

  她停了片刻。隨後繼續說。

  她說,請你們寬容。

  她還沒完全喘過氣來,即使周遭完全黑暗,她的赤裸繼續讓她感到痛苦。她不用左手遮掩她的性器官之下方,不把右手臂放在雙乳乳頭上,可她總想著她那羞恥的赤裸身體,她不知道怎樣掩蓋這個身體。

  她重新開口說,我不確定我的想法是否適合你們。你們曉得,我向來偏愛小說。偏愛政治宣傳小品和小說。在被監禁之前,我尤其寫了詩歌和短篇志異。可沒有任何一篇流傳過。那之後,在重刑犯監獄裡,我接觸了後異國情調主義作家們和薩滿巫師們,認識了一些人和一些神經不正常之人,像英格麗得·旭米茲瑪莉亞·旭哈格和麗蓮·歐瑞弓,我們便一起創作了一種無名的文學。

  她在繼續獨白之前盡力吸氣和呼氣了好幾次。

  然後她說,這是一種涵蓋了差不多一切主題和所有的文類的廣泛的文學,但是它沒有名稱。我不確定我這篇演講在這個場合裡是否合宜。我會試著不使你們失望。我會努力讓你們可以聽得懂我的話。不過我無法保證。我現在要說的也許聽起來像一場神經不正常之人或是臨死的人的講話。請別要求我講話有條不紊。

  她閉口不說話了,等候她面前有反應。她豎起耳朵。在近處或在遠處,無一人覺得需要給她反應。她看起來無可救藥地孤單。

  她在幾秒之間試著在心裡瀏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什麼也沒出現。她好像處在一個幽黑的深淵之邊緣。她得跳進那個虛空裡才能多知道一些。

  她站著,腳踝在不冷不熱的灰塵之中。

  沒任何回聲來打破這個緊密的沉默。   毫無氣息。

  只聽得見她赤裸的身體所發出的噪音。咕嚕聲、跳動聲及振鳴聲。

  又一次,她因為羞恥而絕望。沒穿衣服,孤單一人,已經死了,為了給人感覺她忍受得了目前的情況而必須說話。

  她說,完全什麼都看不見。某個東西在我嘴裡攪動,出去而變成話語。我想要用話語打破沉默,我沒理由因此感到驕傲。可這是我的聲音,或說,畢竟是從我的嘴巴出去的振動,我沒辦法甩掉它或者不理會它。

  她很想坐下來或者蹲下來。但是此刻她感覺如果那樣做的話,面對她的聽眾們,那將會是一種更齷齪的姿態。

  她說,不論你們是誰,你們都耐心地等候我,感謝你們。我先謝謝你們的專心聆聽。

  她隨後吸了一口氣,最後一次地想起她的第一本小說中的那個不幸的創造物,她翻開一份陌生的檔案,用一種誇張的聲音念起來了,但她一點都不明白她所念的內容。她啟動了。她開講了。

  她評論說,語言。最初。

  最初,至少在我們後異國情調主義的世界裡,最初沒有語言。沒有語言,但是有一點兒光,即使沒有光,有一個地方和一種情況的意象,只有意象才重要。只有意象從一開始就是清晰而重要的。該意象是穩定的,一開始就具有完全的重要性,自立自足,並且能夠滿足我們。

  之後才加上聲音,聲音是後來的,加上去的,譬如,一個在意象之外的註解,或者一個外來的文學介入。加上去的人為的介入。因此引不起我們的興趣。或者,第二種可能性,那是一種在意象當中產生的聲音,它用內心獨白、對話和歌唱把意象轉化成演出,轉化成戲劇。我們有興趣的是這個第二種聲音。不過,常常既不是第一種聲音也不是第二種聲音。

  既不是註解也不是戲劇的呢喃。兩者都不是。

  瑪莉亞·三百十三停了幾秒鐘。

  她再次開口,在某些情形之下,也就是說經常發生的情形之下,出現在意象之後的聲音是屬於該意象的一種聲音,它把我們不知道的某些意象的深處連結起來,它甚至是意象之表達,意象的語言表達。

  我要把這種聲音叫作喑啞之聲,不過,我想我們也可以把它叫作自然之聲。這是自然之聲,因為需要用一些力量,一些意象特有的自然力量,而不需要人類語言也不需要人的聲帶就能表達出來。這是自然之音,因為它是倚靠意象內在確實具體存在之內涵,因為它是倚靠在它之前就存在的,而不是外來介入之結果甚至不是外在觀察的後果。這是自然之聲,因為它的擴音器是在意象裡面的自然元素,譬如風,或者動物,或者被棄之物,或者老舊物品,或者載滿回憶的抹布,又或者,例如意象裡面的其他自然元素,其他的擴音器,像不說話的人物或死者。

  意象用一種喑啞的聲音說話。它一開始就不用語言而持續地述說。它用非人的語言,用它不真的出於聲帶的語言表達,它用它那沒有聲帶的聲音表述。那之後才加入男女演員,眾多人物才以他們振動的聲音說話,他們默默地大聲述說著世界,或者閉口不言。

  瑪莉亞·三百十三閉上眼睛,隨後又睜開。在她外面沒有任何變化。她懷疑是否有人聽她說話。她再次想到她的皮膚,想到她那些沒緊閉的竅孔,想到她那些任何布塊也無法掩飾的竅孔,她在幾秒鐘之內因為想到那些事而沮喪,她隨後努力克制自己而重新專注在她的講話上面。例子,她想。舉一個例子吧,瑪莉亞·三百十三。一個例子或一個故事。否則聽眾可能會走掉。

  她說,二00七年元月二十二日,亞薩爾·塔爾查勒斯基走出了他內在幽暗而進入一個夢裡。那是一個辛苦的夢,幾乎總是這樣的,當人們換了地方,換了樓層,知道在融入新的環境的聲音團體裡之前,必須花好幾個月的時間去聆聽去摸索,因為即使是過去認識的囚友鄰居,還是需要時間才能沒問題地從這一個囚友飄浮到那一個囚友。大家希望很快地跟其他人融為一體,毫無困難地吸取每一個被監禁者的個性,為了在那個人將死的時候再給他延長一點點生命,或者在他去世的時候向他獻上敬意,大家希望吸取每一個被監禁者的風格、脾氣以及男人或女人的困擾。不過,亞薩爾·塔爾查勒斯基在幾個小時之前才被轉到五0一房裡,他才在那兒度過了第一夜,他還沒能跟他最近的獄友鄰居們打招呼。這是為什麼他的夢那麼辛苦。

  他的夢很辛苦,這個夢主要由一種情況和一個意象構成的。亞薩爾·塔爾查勒斯穿著一身軍服,走在一條沿著海邊的水泥廣場上。越過水泥廣場有幾座空蕩蕩的亭子,再遠一點就什麼也沒有。意象表述,不是用人的聲音對亞薩爾·塔爾查勒斯基說,他選錯了方向,地圖上沒有他要去的目的地,他想沿著走的鐵道已經遷移到幾十公里遠的地方。意象以其喑啞之聲如此說。意象語言深入塔爾查勒斯基的內心,他因此明白他不會及時趕上在晚上之前可以搭上的那列火車。他蛇行穿越地上那些反射了極灰極亮的天空的水澤,然後,他走到廣場的邊緣,然後飛起來了。現在,海在他下面愈來愈遠。他不情願地沿著垂直岩壁移動,右邊是懸崖峭壁。他不頭暈,可呼吸困難而且很大聲,因為他知道走錯路了。狹窄的階梯把他引向一片大多數的玻璃已經因為老舊而被風吹破了的玻璃屋頂。好幾個人在那兒躲避,其中有亞薩爾·塔爾查勒斯基認識的六個男女,他和他們一起戰鬥過,他已經二十五年沒見到他們了。他們在那塊靠著牆而面對著海的平台上,沒有任何出路。他們因為焦慮而沉默。塔爾查勒斯基走進他們當中。意象繼續表述,對他們說他們沒有任何出路,時間流逝,他們期待什麼或繼續做什麼都起不了作用的。

作者資料

安東尼.佛樓定(Antoine Volodine)

安東尼‧佛樓定(Antoine Volodine),生於1950年。法國當代重要文學作家。他曾以不同筆名同時出版了許多著作。曾在中學教了十五年的俄文,1987年起全時間從事寫作和翻譯。作品曾獲法國「維勒裴」文學獎(Prix Welper),「安特爾」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ter)。 以安東尼‧佛樓定(Antoine Volodine)為筆名出版的作品有: 尤力安‧牧爾格瑞夫的比較傳記, Biographie comparee de Jorian Murgrave,Denoel,1985 來路不明的船, Un navire de nulle part,Denoel,1986 蔑視的儀式, Rituel du mepris,Denoel,1987 魔幻地獄, Des enfers fabuleux,Denoel,1988 里斯本, 最後的餘地, Lisbonne, derniere marge, Minuit, 1990 中提琴獨奏, Alto Solo,Minuit, 1991 猴子的名字, Le Nom des singes, Minuit, 1994 內港, Le Port interieur, Minuit, 1996 巴爾奇里失眠夜, Nuit blanche en Balkhyrie, Gallimard, 1997 骷骨堆之景, Vue sur l’ossuaire, Gallimard, 1998 後異國情調十課,第十一課, Le post-exotisme en dix lecons, lecon onze, Gallimard, 1998 小眾天使, Des anges mineurs, Seuil, 1999 冬鬥, Dondog, Seuil, 2002 吶喊, Vociferations, Seuil, 2003 中陰不中陰, Bardo or not Bardo, Seuil, 2004 我們最愛的動物, Nos animaux preferes : Entrevoutes, Seuil, 2006 梅夫李都之夢, Songes de Mevlido, Seuil, 2007 澳門, Macau, avec les photographies d’Olivier Aubert, Seuil, 2009 作家們, Ecrivains, Seuil, 2010

基本資料

作者:安東尼.佛樓定(Antoine Volodine) 譯者:卓立(Esther Lin-Rosolato) 出版社:麥田 書系:麥田文學 出版日期:2012-09-03 ISBN:9789861738116 城邦書號:RL1259 規格:膠裝 / 黑白 / 176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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