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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畫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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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內容簡介

◆popo原創2011年兩岸文學PK大賽首獎。 ◆popo原創市集穩定發表創作。 ★2011兩岸文學PK大賽評審團齊聲讚譽,最牽動人心的書寫。★ 『那樣壓抑的情感讓我想起了「未央歌」、「千江有水千江月」、「儼然記」。』──艾莉★ 她在找尋畫裡一段被遺忘的歷史,卻撿回了一個自己。 當年,她為了尋求成功逃離家鄉。 隻身在外漂流多年,她始終認定,惟有形式上的成就,才有價值。 努力成為知名畫商、擠身歐洲上流社會,為的就是向其他人證明,她才是贏家。 如今,為了躲避失敗,狼狽回到她曾拚命逃離的牢籠──這個陰雨不斷,讓人不自覺犯愁的山城。 原以為只是一場短暫停留,卻因為發現一幅遺失畫作被藏匿的線索,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這幅畫,關係著她能否再一次成功。 於是她不得不留下,甚至不得不與那個脆弱不堪、刻意被遺忘的自己正面交手。 愈接近畫作,塵封在畫中的祕密一個個解開,她心上的層層武裝,也漸漸瓦解崩落。 【內容特色】 1.從故事中可見一個女人奮鬥在上流社會站穩腳步的努力 2.一窺藝術拍賣背後的運作 3.愛情不是手段,無法用來換取地位或救贖,當愛情真的發生,誰也無法阻擋。 4.可從家族內三代女人的故事看到愛情觀的轉變以及女性自覺的興起。 5.強調女性自我的意識及自主權,包括身體的自主性,對於身體的掌控權不再只是傳統的為愛奉獻,也可以是想要和需要,單純的需求。 6.小三意識的轉變:書中女主角對已婚男主角的需求不被傳統觀念束縛,愛情,才是至高的原則。 7.女性掙脫傳統的束縛時無可避免地會遇到重重壓力,有時壓力甚至來自最親的家人,書中女主角不僅靠自己在上流社會掙得一席之地,更慢慢地轉變了家人對她原本抱持的否定態度,從反對、漠視進而成為支持的力量。 【名家跨域推薦】 ◎作家廖輝英 ◎藝術工作者鍾敏建 ◎網路作家艾莉 【目錄】 楔子 冒著風雪 1. 離家的山蝶歸來 2. 滿山芒草荒涼 3. 女子踏雨 4. 春天的Motoko笑了 5. 含苞紅花甦醒 6. 棄名的旅人 7. 背著行囊忘了旅程 8. 冷花俱寂 9. 躑躅春衣輕解 10. 山蝶引領旅人上路 11. 回了家 12. 西之木

目錄

◎楔子 冒著風雪

◎1.離家的山蝶歸來
◎2.滿山芒草荒涼
◎3.女子踏雨
◎4.春天的Motoko笑了
◎5.含苞紅花甦醒
◎6.棄名的旅人
◎7.背著行囊忘了旅程
◎8.冷花俱寂
◎9.躑躅春衣輕解
◎10.山蝶引領旅人上路
◎11.回了家
◎12.西之木

內文試閱

  再度在陰雨綿綿的山城卸下行李,家裡的大廳仍舊布置著讓人沮喪的靈堂,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蓮花摺紙,靈堂上,年輕的奶奶依然笑得嬌媚。

  鍾愛珍煩躁地嘆氣,感覺像被詛咒了,離不開這個使人無力的發霉山城,才離開幾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想念明亮華麗的卡爾頓飯店,漿燙過的床單,專屬的管家,和超高效率的客房服務。

  她為什麼非得回來找那幅該死的畫?

  接著自我埋怨:這是場由她開始的牌局,即使已經無心玩牌,還是得將牌戲玩到終了。

  晚餐餐桌上,李婉玉特別為她加了許多菜,一家人加上兩個孩子,熱熱鬧鬧地吃著飯。

  「對了,木之藝廊派人送來一個信封,妳看了沒?」李婉玉邊餵女兒浩琳吃飯,邊問小姑。

  「什麼信封?」

  她母親抬了抬眉。「我放在妳房間書桌上。」

  她聳聳肩。「我等會再看。」

  哥哥鍾志豪接著說:「這幾天家裡突然來了一些人說要找妳,是怎麼回事呀?我看都是些台北下來的畫商,還有拍賣公司的人。」

  「找我?」

  李婉玉擦擦女兒的嘴,笑著說:「對呀,留下一堆名片,妳在北京幹了什麼事呀?突然變得那麼紅?聽他們說妳在幫一個美國人做事。」

  「還有,趙波的畫是怎麼回事?」李書平表情嚴肅地問。

  鍾愛珍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質問的視線掃向一臉無辜的李婉玉,嘴裡卻裝傻:「什麼趙波的畫?」

  「一個叫郭倩倩的女人,說是什麼公司的總監,提起妳在找一幅趙波的畫?」

  她轉向母親,腦子裡快速地轉動著,要是母親知道爺爺留下這幅畫,依她的個性,肯定不會讓鍾愛珍拿走畫,她必須和那些親戚們分享賣畫的錢,這麼一來,她這麼辛辛苦苦找畫就失去了意義。

  她強辯:「哪有……什麼趙波的畫?」

  李書平沒那麼容易被打發,堅持繼續這個話題:「那女人在妳爸畫室翻遍了所有的畫,說趙波送給我們家一幅畫。」

  「妳幹麼讓她進爸的畫室?」

  「我也沒弄清楚她是畫商還是什麼公司,有人要來看妳爸的畫,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鍾愛珍氣憤地說:「郭倩倩才不會把老爸的畫放在眼裡,你們以後不要再隨便放人進去畫室,連家門都不要讓那些人進來。」

  「所以妳真的在找趙波的畫?」

  她在母親的逼視下,訕訕說:「那……只是個可能。」

  「妳到底為什麼回來?」

  兄嫂互看一眼,低頭吃飯,似乎不想介入這對母女的爭執。

  李書平怒視著她:「根本不是為了妳爸,也不是為了奶奶,妳回來就是為了找畫,說到底還是為了生意,是吧?」

  她咬著牙不回應。

  「家人對妳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妳一點罪惡感也沒有嗎?」

  「罪惡感?」聽到這三個字,她全身劍拔弩張,咬牙切齒地說:「少拿這三個字來壓我,我不是妳!」

  李書平用力拍桌,氣憤地說:「妳說什麼?!我拿罪惡感來壓妳?」

  「媽,」鍾志豪似乎嗅出爭執的方向,連忙安撫,並向妻子使眼色,讓她帶開兩個孩子。「愛珍不是那個意思,妳不要生氣。」

  鍾愛珍卻不領情,她提高音量:「妳以為委曲求全,讓大家看到妳為這個家的犧牲,就能要求所有人都照妳的意思過活?不管妳多麼看不起我,我的成就和努力不會因為妳的輕視而減少,那些人來家裡幹麼?來巴結我的,妳看到了嗎?」   「我看不起妳?是妳看不起這個家吧?治喪期間打扮得花枝招展,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讓一堆不相干的人來擾亂靈堂,要妳幫妳爸辦畫展,妳也一再拖延,我最氣的不是妳不把這些事情放在眼裡,而是妳連最疼愛妳的父親也不放在眼裡!」

  她甩開哥哥制止的手,跳了起來,被壓抑多年的挫折和不被了解,伴隨情緒頓時像爆發的山洪般傾洩而出。

  「對!我根本不在乎躺在安養院裡那個不言不語的人!因為那不是我爸,那不是!」

  母親愣愣的看著她,彷彿被她眼裡的狂怒打中,頹然垂下肩膀,連指責都無力。「他不是妳爸,那麼他是誰?他是那麼疼愛妳,從來就不准我責備妳,就算被妳激到發作病倒,都捨不得怪妳,老護著妳,相信妳會用妳自己的方式走出妳的路,妳雖然不太看得起自己的父親,但是,」她抽抽鼻子,聲音破碎地說:「他卻非常以妳為榮。」

  她一開始還沒發現臉上溼熱的液體是什麼,哥哥遞了面紙過來,她才發現那是從自己眼裡流出的淚水,發現這點使她更為抓狂,這麼多年來,一個人在異鄉奮鬥,她成功的秘訣就是讓自己成為無血無淚的人,鍾愛珍是沒有眼淚的!

  她伸出手,憤憤地指向母親:「我不會上當的,這又是妳要讓我背負罪惡感的手段。」

  「愛珍!不准妳這麼跟媽說話!」鍾志豪硬著聲音喝斥。

  她轉向哥哥,他眼裡的責備和不認同宛如另一把利刃再次刺痛她。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顫抖著聲音說:「你們都一樣,都要我為爸現在的狀況負責,憑什麼?不是我讓他沒有成就,不是我讓他眼裡除了趙波誰也看不進,不是我要他成為藝術圈的笑柄!你們知道在學校時,其他老師當著我的面怎麼說他嗎?說他是二流的模仿者,是個瘋子!那是我爸爸,他們憑什麼那麼說他?爸爸不應該是最棒最有道理的?他為什麼不反駁那些人?證明給我看?!」

  李書平臉色刷白。「這就是妳不願意把美術班念完的原因?」

  她怒視著母親:「對!但是妳在乎嗎?妳根本就不在乎!根本,」她將怒火延燒到一旁的大哥:「沒有人在乎過我!」

  飯廳裡安靜了下來,這個她藏在心裡十幾年的屈辱,多年來像是個未爆彈靜靜擱放在心底某個角落,今天終於被觸發,爆發的威力震攝住在場的每個人,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去撫慰被她埋藏了這麼深這麼久的傷口。

  「妳……為什麼不說?」李書平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兒。

  她抽了抽鼻子。「說了有什麼用?他又不會因此而改變。」

  「愛珍……即使我們不能了解他,妳是他一手栽培的女兒,妳應該了解他才對,怎麼會去聽信那些人的流言蜚語?」

  「因為,連我都不能否認那是事實,爸本來就是個瘋子,是個中了趙波毒的瘋子 !」

  她再也忍受不了這個家的空氣,這充滿悔恨和責備的空氣,她必須離開,她必須找個方法讓自己平靜下來,找回多年來精心維持,終於能和自己和平共處的那個鍾愛珍。



  山城另外一端的屋子裡,同樣的佳餚滿桌,但氣氛卻不相同,壽喜燒湯汁在陶鍋裡滾動著,溫暖了這個平日冷清安靜的木屋。

  「今晚真開心,有大嫂還有我最心愛的平平和小恩,我們兩家人終於又能一起吃飯。」

  兩個小鬼頭今晚第一百次抗議:「aunt,叫我Annie!」

  年紀比較小的小恩學姊姊,也喊麗生姑姑aunt:「我是Ryan!」

  江城舉起酒杯,向趙經生諷刺地笑笑。

  林淨雪注意到丈夫回以自嘲的笑容,她皺起眉頭,壓住心裡對江城的不滿,他對經生總有不良的影響,經生不願意到美國和家人團聚,留在這裡守著那個診所和藝廊,恐怕是聽從江城的意見。

  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男人,他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老裝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好像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俗不可耐,趙家的人都說,江城也是日本京都的世家子弟,但是對自己出身自豪的人,應該對家族懷抱責任感,江城窩在這個小山城十年,在她眼裡,就是個靠趙家吃軟飯的傢伙,不要說絲毫不見世家子弟的榮譽感,連身為男人最基本的自尊都沒有!

  而她最憎惡的是,軟弱的丈夫偏偏對這個人唯命是從,甚至還開了個畫廊讓江城管理。

  她決定試探江城對丈夫的影響力大到什麼地步。「經生,我不是讓你整理木之藝廊去年的稅務報告嗎?什麼時候可以給我呀?」

  趙經生看了眼江城,「江城前兩天剛回來,恐怕還沒時間整理吧?」   江城斜著嘴角,投回去一瞥,兩個男人間像在打暗號似的,除了他們,沒人看懂視線裡頭交換了些什麼想法。

  趙麗生好奇地問:「大嫂要藝廊的稅務報告幹麼?」

  「是銀行要的,我打算賣掉手上兩間房子,轉投資舊金山市中心的公寓,我看上了一棟樓,要是能整棟買下來,光是租金就比原來的房子多了三倍,市中心升值又快,過幾年再轉手,可以賺好幾倍的利潤,不過,還短缺一些資金,得跟銀行貸款,木之既然登記在經生名下,算是他的公司,銀行那邊要求看看資料,方便審核借貸的門檻。」

  「那不就是抵押木之藝廊?」

  林淨雪明麗的臉龐總掛著溫婉的淺笑,看似親切和善,但只要細看就能發現那笑容沒有進入她眼裡:「不,只能算是財力證明之類的,給銀行當參考用而已。」她若有所指地看向江城:「沒有江城同意,我哪敢抵押木之藝廊。」

  江城的笑容隱藏在酒杯後,不予置評。

  趙經生對妻子說:「當初不是說好買下郊區那兩間房子後,就不再碰房地產投資了?」

  「你阿,只管賺錢,投資的事情,還是讓我來管吧。」林淨雪聲音柔柔的,卻藏著不容反駁的力道:「美國這幾年房價大跌,次級房貸引起的風暴呀,讓銀行回收了很多房子,貸款利息愈來愈低,但一般人貸款門檻卻愈來愈高,像我們這種有七成現成資本,也能提供穩固擔保的客戶阿,正是進場的最好時機……」

  林淨雪繼續分析美國房市的投資實況,江城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趙麗生在桌底下拉住他的手,低聲用日語問:「你去哪?」

  「舀水,泡茶。」

  趙麗生知道江城受不了林淨雪的投資經,她也暗自希望大嫂能適可而止,不要太逼近江城的底限,她特別要求江城同意兩家人在這裡吃晚餐,而不是在山下的餐廳或是經生那個缺乏整理的單身漢家裡,就是希望能有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感覺,沒有家族其他人,就是他們,這對被父母遺留下來的兄妹,各自的家庭。

  現在還在國會會期期間,她要抽空回來紫荊市一趟並不容易,但是她總忍不住要為哥哥的家庭擔心,她希望讓大嫂和兩個孩子感覺到溫暖,或許,這趟回來會待久一點,經生和妻兒的關係也能多少彌補一些。

  但不論是哥哥或是江城,都讓她感到無力。

  她可以理解淨雪對丈夫的不滿,因為那就像是她對江城的不滿,問題不在於他們的付出不夠,而在於他們的無所謂,付出多少,對他們而言都沒有差別,因為這兩個男人都將自己鎖在妻子碰觸不到的地方。

  淨雪從來就不了解經生,過度高傲的脾性也不容許她去尋求了解。

  但是麗生,卻是不斷地尋求了解,即使打破頭、斷了骨、傷透心,只要江城肯敞開一個小裂縫,她都願意竭盡全力擠進去,貼著他的心。

  但是十幾年來,江城卻一點機會都不給她。

  看著他走出屋子,沒入黑夜中的身影,顯得高大而寂寥,那孤傲就是教她靠近不了的玻璃罩。

  這晚的晚餐,無疑是失敗的,偶爾因為孩子們的童言童語而引發的笑語,也很快被這個屋子裡無形卻巨大的淡漠給澆熄。

  趙麗生終於看透了一點,不管江城為她做出多少犧牲,他永遠都不會為她而改變一絲一毫的看法和態度。

  趙經生和家人離去後,她坐在這個理應是她的「家」的地方,卻覺得沉悶到難以忍受,雨水打在葉子和露臺地板的規律聲音,平靜了外來者給這個地方帶來的浮躁,也洗刷了被化外之人侵犯的氣味,這屋子,又恢復恆常的冷清與空曠。

  江城坐在窗邊沏茶看書,兩個人的氣氛應該是平靜親暱的,但她的內心卻鼓譟不止。

  「江城,我想和你談談。」

  他抬眼凝視著她。

  「我們離婚吧。」

  這麼剮心的一句話,吐到空氣中卻立刻被雨聲沖淡,失去了話裡本來應該有的分量。

  看著丈夫平靜的臉,她明白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

  「為什麼?」他柔聲問。

  她深吸口氣,極力維持平穩的語調:「有這念頭很久了,一直想找機會跟你提。」   「那是妳想要的?」

  她點點頭。「是,要不是因為選舉,我們早就該離婚了。」

  「妳這次不準備競選連任?」

  「即使我不願意,也來不及了,我的想法是,我們先把協議書簽一簽,選舉過後再正式辦理手續,我……」她的聲音一窒。

  「妳想怎麼樣?」

  他無比壓抑輕柔的語氣,讓她更覺心酸,意識到自己的卑微,反抗的意識更形昂揚,因此才有力氣接著說:「我只求你忍到選舉過後,那之後,你就自由了。」眼眶的溼潤還是忍不住泛濫,她努力眨著眼睛將淚水逼退回去,但那卻逃不過江城銳利的視線。

  他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本,安靜無聲地來到她身邊,力道堅持地將她擁進懷中。「妳不需要求我,麗生。」

  吸入他身上帶著檀香的體味,她像抓住浮木般,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他,臉埋在他寬厚的胸膛裡,像當年那個無助的女孩,無限委屈地說:「反正我怎麼求都沒用,只要你可以愛我,我願意放棄一切留在你身邊,但是我怎麼求都沒用,怎麼求都沒用……」

  「麗生,除了妳,我這輩子沒給過任何人承諾。」

  「我知道,但是我要的不只是承諾。」她終於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瘖啞的聲音裡隱含憐惜和心疼:「不要這樣折磨妳自己,折磨我。」

  「我怎麼有那個能力折磨你?你根本不在乎。」

  他搖頭:「妳錯了,車禍那天,以為妳會在我手裡死去,那個恐懼,一直到現在還在我心裡,我無時無刻不害怕失去妳。」

  眼淚喚回那個可怕的記憶,親眼看到父母在眼前斷氣,江城不斷大叫,她卻不明白他喊什麼,感覺到他正用力地拉扯著自己,四處是黑煙和濃霧,她緊緊抓住父母的手,不願意放手離開。

「我不要!」

  「麗生,妳必須放手,他們走了。」

  她終於聽懂江城喊些什麼了,某人在遠方尖叫,衝擊著疼痛的意識,溼溼黏黏的液體從頭頂不斷流下,流進嘴裡一陣腥味襲上鼻腔。

  尖叫的人原來是她自己。

  是江城狠心剝開她和父母相連的手,從翻覆的車裡,硬把她從車窗裡拉了出來,她那時應該死去,不是因為頭顱的挫傷、四肢的骨折和內臟破裂等等的嚴重傷害,而是為了心痛,那讓她痛不欲生的心痛。

  肇事的貨車司機和路人喚來救護車和警察,這些過程僅留下片段的記憶,關於事故,她只記得震耳不絕的尖叫聲,和父母猙獰布滿血液的臉。

  後來,那化成無止無盡的噩夢,折磨得她寧可放棄生命只求擺脫這噩夢,等到清醒,能動了以後,她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拿刀刺自己,她不能放下父母自己獨活,他們是因為她才來日本,因而踏上這條死亡之路。

  哥哥飛到東京,強忍悲痛,寸步不離守著她,但看著另一個和她一樣失去父母的人,想到這一切都是她所造成的,她更加難以接受事實。

  車禍以後江城在另一間病房接受治療,他受的傷雖然沒有她重,但也無法行動自如地來探望,事故一個月後,他拄著拐杖來到她的病房,看到槁木死灰,一心求死的她,他不發一語,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一整天,握著她的手,他成為唯一一個有能力穩定住她情緒的人,而來到她房裡,握緊她的手,也成為他之後每天固定的功課,她從抗拒到慢慢習慣並期待他的出現,他手掌的溫度,他眼裡的了解和溫柔,慢慢地將她從麻木狀態裡拉了出來,這個男人,陪她度過生死關頭,親眼看見她的噩夢,並用堅定的態度許下承諾:她無力對抗的噩夢,就由他代為面對吧。

  共同面對死亡將他們緊緊連繫在一起。

  三個月以後,終於可以出院,她堅持回山城,不願意在日本這個傷心地多留一天,江城陪著她回到山城,像在醫院時一樣寸步不移地守著她,供她歇息,而這樣的態度也感動了本來對他多所防備的家人,一年後,大伯在家族餐會上公開質問江城是否有娶麗生的打算。

  他轉向麗生,無比淡定地問:「那是妳想要的嗎?」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怎麼回答了,就算記起來也沒有差別,她眼裡一直就只有江城,甚至是現在,她還是只愛著這個男人,只要能留住他,她願意付出一切。

  那時的她以為,只要這個男人願意留在身邊,就是幸福。   我無時無刻不害怕失去妳。

  江城的告白動搖了趙麗生放手的決心。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她問出最傷人的問題。

  他靜默著,但她堅持要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他遲疑地回答:「要怎麼用妳希望的方式愛妳。」

  「我希望的方式?」她反問:「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像平凡的夫妻,有點口角,有點情緒,我們之間能夠……」她停了一下。「有點激情,而不是你一向對我的方式,贖罪的方式。」

  開始說了之後,她發現自己停止不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麼多,不要你為了我勉強自己,不要你用愧疚的態度面對我,車禍不是你的錯,你受的傷並不比我輕,江城,我多麼希望能夠忘了那場車禍,當成沒發生過,和你過著平凡夫妻的生活,但是我心裡很清楚,要不是因為車禍,你不會跟我回來山城,也不會答應和我結婚,讓我忘不了車禍的人,是你。」她的聲音在最後兩個字破碎。

  剎那間,她以為自己看到江城終於動搖的臉,然而他很快低下頭,將臉埋在她的頸間,輕聲哄她:「我明白了,讓我們再試試,好嗎?」

  聽到那句請求,她心裡迸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像宣洩般,她抬起手臂攀附著他的肩頸,用從來不敢表現出來的激情需索,霸道地要求著他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

  鍾愛珍在大雨滂沱中穿越紫荊市,等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走在往江城家的山路上。

  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想見江城,嘲諷也好,拒絕也罷,只有江城可以處理她此刻極端混亂、厭惡自我的情緒。

  她最恨江城的無動於中,但是此刻,她需要學習無動於中,幫忙將傾斜的天平扶正。

  在溼滑的山路上跌了好幾跤後,她停下來,脫下鞋子,直接丟棄在路邊,赤腳往前方那座亮著溫暖黃燈的木屋前進。

  屋前停著一輛轎車,她不記得江城有車,關於他平常是怎麼移動的,這問題一點都不曾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她視而不見地越過車子,踏上迴廊的樓梯,經過刻著回憶痕跡的吊椅,靠近敞開的大門。

  才摸到門框她就愣住了。

  瞪視著眼前被激情淹沒的一對男女,滾落在客廳的地板上,肢體緊緊交纏著。

  男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半抬起裸露的身軀,臉色潮紅。

  江城。

  她的後腦被狠狠敲了一記:那是江城,是她放下驕傲和自尊,哀求過兩次,渴望見到的,為激情而燃燒的江城,她總算見到了,只是他懷裡的女人並不是她。

  她倉皇失措地離開門邊,踏失了一個台階,從迴廊的樓梯滑落,重重地跌趴在院子泥濘的地面。

  江城推開懷裡的麗生,反射動作跳了起來:「愛珍!」

  他衝出屋子,腳步急促地下樓梯,拉起她一條臂膀。「妳沒事吧?」

  她甩開他的手,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跛著步伐往山路前去。

  他跟著衝進雨中,再度拉住她,這次力道加強,更為堅持:「妳受傷了。進屋裡讓我看看。」

  這次她甩不開他,於是轉過身子,隔著不斷落下的大雨看他,臉上的表情混合了憤怒和挫敗,她顫巍巍地說:「你搞錯對象了吧?屋裡還有人等著你呢,那才是你應該關心的對象,不是嗎?」

  他的視線往下看著她紅腫流血的膝蓋。「跟我進屋裡去。」

  她搖頭:「不,你休想讓我進去……」

  那個有著另一個女人的屋子,後半句話噎在喉中發不出來。

  領悟在那一剎那間,如同雷擊敲進她腦子裡,她嫉妒那個女人,那個能讓江城燃燒,理所當然擁有他的擁抱的女人,不,她搖頭跟自己否認,不可能,鍾愛珍不會嫉妒。

  她沒有理由嫉妒那個女人。

  一把雨傘遮住當頭灌下的大雨,為他們提供屏蔽,江城終於放開她的手,回頭看向另一個女人。   愛珍恍然大悟,是那個穿著香奈兒套裝的女人,那個有著端莊秀麗外表和動人笑容的女人,她就是趙波的孫女,趙經生的妹妹,也是,擁有江城的女人。

  趙麗生在她面前放下冒著白煙的熱茶,語氣和善地建議:「喝口熱茶讓身體暖一點。」

  鍾愛珍渾身溼透,長髮垂在臉頰兩旁,像隻受到驚嚇的動物,動也不動地盯著蹲坐在地上幫她處理傷口的江城。

  他也溼透了,頭髮貼著臉答答地滴水,身上只有進屋時隨手套上的襯衫是乾的,他緊皺著眉頭,用紗布和棉棒清洗她充滿泥漿和砂石的膝蓋。

  趙麗生認出鍾愛珍臉上的表情,是自己已經很熟悉的心痛。

  江城推開她衝出去追這個女人時,她也跟了出去,站在露臺上看到鍾愛珍三番兩次試圖甩掉江城的手,也看到她臉上無法錯認的嫉妒表情。

  這個女人愛上江城了。

  她意外地發現自己除了同情,沒有其他的感覺,同情一個愛上自己丈夫的女人,這是個一般人可能無法接受,但在她,在這個當下,卻是不容否認的感覺。

  假如江城對這個女人表現出一絲的愛戀和不尋常,她或許會嫉妒,但假如江城對一個愛他愛得這麼明顯的女人無動於衷,她會為這女人感到不值,然而不管是哪種,此刻低垂著頭處理傷口的江城,教人看不出任何想法。

  「妳是鍾老師的女兒?」她問道。

  鍾愛珍聞言轉過來的眼神裡,一片茫然。

  「這麼晚來找江城,有事嗎?」

  她張開嘴,試了幾次才發出聲音,低啞磁性的聲音:「妳是趙……」

  「趙麗生,妳或許認識我哥哥趙經生?」

  她點點頭,不再試圖多說什麼。

  江城抬起頭,輕聲說:「我要上點雙氧水,恐怕會有點痛。」

  「我不應該來打擾你們。」鍾愛珍目光盯著地板上的一點,喃喃念著。

  「讓妳看到我們……」趙麗生不知道這情況下該說什麼好,最後只能說:「真是不好意思。」

  江城在此時點上雙氧水,鍾愛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痛嗎?」他問。

  「很……痛。」她咬牙說。

  兩個人的視線緊緊交纏。

  而趙麗生在那一刻,確定眼前一身狼狽的鍾愛珍,就是江城畫裡那個模特兒,也同時明白這女人除了接納他的透視,還辦到了她所辦不到的,鍾愛珍能引導出江城內心最幽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確實存在的,渴望。

作者資料

喬一樵

旅法十餘年,藝術工作者,立志為無國界遊民、樂活幫公民,運動、冥思打坐、香道、自然療法的熱愛者,寫作時不可或缺的三友:網路、音樂和運動開水。生命中的小確幸有:週日上午的露天市集、為親愛的家人朋友下廚、推翻既有想法的啟發時刻。曾出版《山城畫蹤》。 喬一樵個人專頁:www.popo.tw/users/joypetit77 FB粉絲團【喬一樵俱樂部】:www.facebook.com/158113047630161 *作者知名度: 以《山城畫蹤》一作參加2011兩岸文學PK大賽,從台灣、大陸上百部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首獎殊榮!

基本資料

作者:喬一樵 出版社:商周出版 書系:3/4文學系列 出版日期:2012-06-07 ISBN:9789862721759 城邦書號:BL8024 規格:平裝 / 單色 / 352頁 / 17cm×23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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