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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詞典查「偵探」這個詞,可以找到明確定義:暗中探查他人的行動或秘密,或是以此為業的人。
小說世界中的偵探則天差地別。身為民間人士卻深受警方尊敬,得以介入調查,在相關人士聚集的場面展開邏輯推理,指出嫌犯。詞典裡可沒有這樣的敘述。
四十六歲的須磨康臣長期身為一個中規模法人的負責人。
早期叫偵探事務所,不久之前叫徵信社,現在自號為調查公司,名稱順應時代改變。順著這股風潮,公司在三年前掛起須磨調查股份有限公司的新招牌。畢竟是個到處揭露陌生人隱私的骯髒工作,他希望多少能緩和一點因此而生的自我厭惡感。這就是他變更公司名稱的理由。
即便詞典上沒有記載,這份工作跟創作中描寫的偵探倒也多少有重疊之處。近年來,偵探事務所與警方開始合作,而且處境並不如故事描寫得那麼糟糕,幾乎沒有遭到辦案人員冷漠對待或是疏遠的案例。
平成十九年六月實施了「偵探業業務管理辦法」,俗稱偵探業法。過去偵探事務所能自由開業,但從這一天開始有義務提出營業申請,且根據該法第一?條規定,須嚴守保密義務。
過去五年內曾加入黑道組織或是遭判入獄服刑者,不能當偵探。而有了法律背書,警方也無法將偵探當成無賴或惡棍對待。
說穿了,偵探與警方之間,原本就分成民事與刑事兩種專業領域,保有共存空間,因此鮮少發生衝突或摩擦。發現偵探的調查與警方的辦案目的一致的情況下,也可能締結一定程度的互助關係。不過以絕大多數案例來說,偵探幾乎僅只於提供情報,而警方只會透露些許辦案方向。
而架空偵探最引人注目的拿手好戲──推理,實際上沒有那麼美好。即便是行蹤調查,原則上也不能跟蹤進安裝對講機門禁系統的公寓內部。要是公寓裝有監視器,就只能跟蹤到大廳。若要調查目標住處,必須靠著觀察信箱跟陽台的狀態,用消去法縮小選項範圍,推斷出答案。
至於月薪,高中畢業的起薪是十五萬圓,大學畢業則是二十萬圓,這是一般行情。只要知道工作有多繁重,就會得到「薪水嚴重過低」的結論。辭職者源源不絕,長期以來缺乏人手。偵探業的常態就是如此。
不過世界上不乏無聊人士,想當偵探的應徵者陸續蜂擁而至。只要在徵人廣告加上一行說明:「這份工作可以參與警方調查,也有發揮推理能力的機會」,應徵者就更加踴躍。
與其他容易造成不實幻想的職業一樣,偵探業也建構了一套在就職前的階段篩選應徵者的系統,社會上稱之為培訓班。培訓班會收取高額學費,教授實務方面的秘訣,但並不保障課程結束後的就業。他們兜售的是華而不實的渺茫夢想。
如今,只要在雅虎或Google搜尋「偵探學校」,就能找到好幾個符合條件的網站。須磨在經營須磨調查公司之餘,也籌辦並親自指導課程為期兩年的須磨PI學校,其受訓時間之長與費用之昂貴都首屈一指。
PI是private investigator,也就是私家偵探的簡稱。沒有明寫出偵探二字,是因為這並非以僱用為前提的人才培育課程,故以這個名稱淡化他純粹當副業經營的愧疚感。
租下汐留站附近的外語商業專門學校空樓層營運的PI學校,在今年春天招收了第六期學生。
午後西斜的太陽強得不似這個季節所應有,光線從遮住走廊窗戶的百葉窗透進來,照出黑白分別的極端明暗落差。擋住彷彿會刺穿身體的光線,須磨不停往前走。想到對報名入學者開說明會是多麼枯燥乏味的工作,就覺得連自己在空虛中迴響的鞋聲也顯得親切了幾分。
踏進教室,或許是百葉窗拉起來的緣故,光與影呈現濃厚的兩極變化。坐滿座位的五十張以上的面孔全以鼻樑為軸,一半泛著白光,剩下的一半隱沒於黑暗。他想,我的臉想必也浮現在同樣的強烈對比中。
須磨彬彬有禮地開口:「我是須磨PI學校的負責人須磨康臣,請多指教。」
一張張眼神空洞的面孔抬起頭。雖然才剛面對面,成員給他的印象跟以往沒什麼不同。男性占壓倒性多數。以年輕人為中心,不過也有中年以上的人。七成感覺像御宅族,三成看起來是找不到工作,一臉「我什麼都願意做」的表情。
無論是誰,都長著一副不起眼、完美詮釋「平凡」一詞的容貌。外表缺乏個性對偵探來說是不錯的特質。
話雖如此,也不保證他們的內在特質適合這個工作。他很難想像這些人具備這份工作不可或缺的機智與忍耐力。
最前排的青年西裝筆挺,背脊打直的姿勢也十分端正。但是──須磨注視著他的腳跟。鞋子髒了。看得出他並未累積太多社會經歷。
現場有格外精心打扮的年輕女子面帶微笑,這也可以說是說明會常見的景象。第三排排頭的女性就是一例。她穿著廉價衣服,卻提著名牌包包,手腕上戴著百圓商店賣的塑膠手環。只要當幾年偵探,就看得出她從事特種行業。這類女性自負視人眼光精準,總愛談論將這份能力發揮於偵探業的野心。真能派上用場的一個也沒有。
不過總之,他現在必須表現來者不拒的態度,否則賺不了錢。
須磨淡漠地執行職務。他面向白板,寫下一排排的字。「首先說明調查公司的業務內容。以我經營的須磨調查公司為例,調查範圍包括信用、僱用、保險、市場、生產銷售狀況與管理等等。但是,這些並非偵探課的工作。偵探負責的是涉及人的調查,也就是背景、外遇、行蹤、婚姻與犯罪調查。在委託偵探的這些案子中,最多的是哪一種類型呢?」
輕聲回答「外遇」的聲音響起。須磨轉身面向出席者。「認為外遇調查最多的人,請舉手。」
乍看之下所有人都舉起手,但並非如此。
在第七排的靠窗位置,有一位纖瘦女性望著他。她的雙手都放在桌上。
須磨牢牢盯住那位女性。感覺是跟其他參加者完全不同的類型。剛才之所以沒注意到她的存在,肯定是因為她坐在強烈逆光中。凝目細看,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模樣就逐漸浮現在眼裡。
她的黑髮又長又直,小巧的臉蛋上有著眼角微挑的大眼睛,以及直挺的鼻樑。肌膚水嫩透亮,看起來還是高中生,或者剛上大學。雖然她在白襯衫外穿了一件藏青色夾克,但透過衣服仍能推測出她的身形有多纖細。妝化得很淡,近乎沒化妝。
那副陰鬱表情與冰冷態度讓她顯得不太像孩子,但從充滿光澤的肌膚來看,須磨感覺到她還沒成年的可能性很大。雖說只要監護人同意就能入學,不過她那直勾勾的目光與鎮定的態度又是怎麼回事?
察覺其他參加者還舉著手,須磨以動作示意眾人放下。「十年前外遇調查確實是榜首,但是到了現在,管他是外遇也好失蹤也罷,對家人缺乏關心的案例增加了。現在碰到家人失蹤卻不調查也不報警,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淡薄關係反倒成了備受注目的問題。近來委託案件數最多的是行蹤調查。現代人明明不怎麼關心親屬,為什麼需要調查行蹤呢?這是因為要求調查陌生人的委託年復一年增加。」
從眼角餘光,他看到剛才那個年輕女子流露些微反應。那只是極為細微的瞳孔變化,或許是他想太多了。但是,女子的視線直直朝他望過來。
須磨沒有回望,他繼續環顧參加者,公式化地說下去。「在從前,這些委託基本上都是要求調查知名人物的住家地址;但是現在已經成了針對一般人跟蹤行為的延伸,要求調查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的住家所在。」
可以感覺到一陣訝異氣氛蔓延開來。第二排一位接近中年的男子低聲發問:「您會接受這類委託嗎?」
「不會。」須磨保持冷靜,滔滔不絕說道:「偵探業處理的是家庭內部紛爭、尋找離家出走的人、協助預防與借貸相關的犯罪危害等等,是個具有強烈倫理觀的職業,對人們的生活有貢獻,尊重個人隱私,誠實執行職務。我們不會接受侵犯人權的委託,也不會安裝竊聽器。雖然會接受調查房間裡是否有竊聽器的業務,但絕對不會擅自偷偷潛入房間。」
這種說法只是偵探學校的教育理論。在汽車駕訓班也一樣,會學到不可以超過速限。等出了社會,要無視哪項限制到什麼程度都是後果自負。換言之,事實跟這些漂亮話相去甚遠。
但是須磨的表情沒有改變。受不了良心苛責的感受,已經是發生在遙遠過去的回憶了。
「調查行蹤時,要先從委託人口中問出與調查對象的關係以及調查目的,回絕不恰當的委託。偵探也無從得知委託人是否適用於反跟蹤法或是家暴防治法,所以當察覺狀況可疑,就要直接連絡調查對象,告知接到這樣的委託,詢問對象是否能將住處告訴委託人。這在現在是偵探業的常識。」
教室內一片寂靜。那個未成年少女不知為何垂下視線。
之後報名者會被篩選留下多少人呢?須磨繼續淡然說道:「尋找失蹤人口的工作,需要對噁心場面具有抵抗力,因為調查到最後,抵達住屋才發現調查對象已經獨自死在屋中的狀況也是存在的。凶殺案很少見,偵探也不需要具備驗屍能力,不過舉例來說,隨著出身大學不同,負責動手術的醫生動刀、切開的方式都會有所不同,我們會要求各位至少從照片記住這些差異。」
一如預期,女性參加者都低下了頭,狀甚怯懦的男性也目光飄忽。
但是,唯獨那位未成年少女自始至終都冷靜回應著他的視線。
接下來輪到補充其他宣傳的時間。須磨的目光落到筆記上。「那麼,如同烹飪學校提供可以額外參加的烘焙衛生師講座,我們也有合作企業。這在偵探的一般業務當中並非必要能力,不過視情況也有可能派上用場,那就是護身術講座。附近的跆拳道道場正在招生,可以與PI學校的課程同時進行。有人有意參加嗎?」
幾個看起來有土木工程工作經驗的人舉手。環顧教室以確認成員的時候,須磨不由得說不出話。
那個看似未成年的少女,也舉起了纖細修長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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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來申請書的參加者會進入個別面試的階段。他把人挨個請進位於教室旁稍嫌狹小的辦公室,根據十分鐘左右的談話做出最終決定。
西斜的落日從窗戶橫照進來,室內每個角落都被染得通紅。鋁窗窗框的影子長長延伸開來,落在已入座的參加者臉上。
面對面一看,就能看出她確實是個十幾歲的少女。筆直目光以及毫不畏縮的態度與年齡並不相襯,但搭配她端正的容貌,突顯出一股宛如洋娃娃的非日常感。當然,她泰然自若的舉止想必不是由社會經歷造就。
須磨看著手中的申請書。名字是紗崎玲奈,十八歲,靜岡縣立濱松北高等學校普通科畢業。那是一所偏差值七十的升學學校。她曾以新體操項目參加國民體育大會。
父親是紗崎克典,已在同意書上簽名蓋章。監護人同意讓未成年女兒到偵探學校接受培訓。
視野微微明滅。窗外的樹木枝葉被風吹斜,搖曳著擋住陽光,無限接近寂靜的些微聲響悄悄溜進來。這是室內唯一的聲音。
打破沉默似乎是須磨的職責。他聽著自己低沉的聲音響起:「妳現在就讀哪一所大學?還是已經就業了?」
玲奈依舊維持著冷冰冰的木然表情,回應的語氣有如耳語:「我打算進入這間學校。」
「雖然掛著學校的名號,我們終究只是培訓班,無法提供學位。」
「我明白。」
唯有一隻眼睛逃脫了落在她臉上的陰影,反射著直射的夕陽光芒,整片角膜都帶著光澤。那隻眼睛眨也不眨,專注凝視著須磨。
沉默下來思考片刻後,須磨如實說出內心想法:「妳不適合。」
玲奈的表情沒有改變,聲音也沒有動搖。「請問是為什麼?」
「妳會吸引注意力,適合當偵探的是長相平凡的人。還有,妳臉上沒有笑容。即便身處保持笑容會比較自然的環境中,我覺得妳也不會笑。這同樣引人注目。」
他原本有點期待她的表情會不會稍微放鬆,但玲奈的反應完全相反。彷彿徹底拒絕與他交好似的,她的表情更加嚴肅。
他不禁歎氣。須磨將身體靠到椅子上。「就算妳入學,我也無法保證妳在兩年後能就職。我們學校的前提是不負責安排與斡旋工作。」
「我知道。」
「那妳為什麼要入學?」
「我想了解偵探的一切。」
「一切是指什麼?」
「就是全部。一切。」
她這個人不可能字彙量不夠吧。從申請書上整齊的字體來看,她怎麼樣都不像吊車尾的學生。玲奈的主張肯定就一如字面所示。
須磨問:「不是因為想當偵探嗎?」
「我不想當偵探。」
由於職業因素,他一路走來看過無數張面孔。如果她純粹是性格乖僻,眼眸深處不久就會浮現帶點無措的陰影。但是,玲奈的目光完全沒有失去力道,不知委靡為何物。
這讓他不由得想坐正。須磨探出身子。「如果只是想獲取知識,我就更不建議妳進入我們學校。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雖然我們不輔導就職,教授內容依然相當正式。打著偵探學校招牌的培訓班中,也有很多家只收取二十萬圓以下的費用,在半年的期間內教導基礎知識。妳問問看這類培訓班如何?我們的費用太高了。」
玲奈冷不防掏摸起包包,拿出一本存摺,以目光示意他翻開來看。
須磨猶豫地接過,打開存摺翻看。最新的紀錄在昨天,是一筆五百萬圓的存款,足以全額支付包含所有住宿費用在內的兩年學費。
須磨靜靜詢問:「是令尊出的錢嗎?」
玲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唯有銳利的視線射過來。「我能入學嗎?」
如果貫徹商人的身分,就不該心生猶豫。須磨領悟到自己一直沒有遵守這項原則。
之所以安排過於綿密的課程,將僅只是副業的PI學校打造得如此充實,也是因為他無法完全捨棄理想,滿心想著既然要教,那就要傳授偵探業的一切。都到現在了,須磨仍然對過去念念不忘。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濫好人到發自內心擔憂受訓生的將來。長久從事偵探業,就會變得深信不介入他人生活才是真理。
心中確實有想逆風而行的抵抗心理,但須磨故意忽視生自內心的壓力,嘀咕道:「隨便妳。」
玲奈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些許安心神色,又復消失。她接過須磨交還的存摺收進包包,起身微微低頭致意,隨即消失在門口。
目送少女的瘦削身影消失在門後的同時,他感覺到一股虛脫感與失落感。
偵探這種職業比一般人所知更加卑劣、陰暗、殺機四伏,有時野蠻又暴力。不講道理,沒有任何一個正派人物,充滿矛盾。
他不想納入她那樣的存在。
敲門聲響起,下一位面試者準備進入辦公室。須磨拋開近似感傷的迷惘。
無論年輕人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他都不會與自己的贖罪之心連結在一起。玲奈已經明言不當偵探,這樣不就好了嗎?
望著紅光漸濃的室內,原本的漠然情緒逐漸支配全身。平穩反而棲身於不安當中,與潔淨的世界永遠互相牴觸。即便醜陋,這就是選擇偵探為業的人擁有的價值觀。事到如今已無法轉過身不去面對。